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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一節

    「羽矢野?羽矢野友彥?」

    一聽到這名字,中年女老師平林忽然面色凝重。

    接受香坂學姊委託隔天的放學後,我為了借温室的鑰匙而到教職員辦公室,剛好那名老師在場,所以就隨口問問。她在四年前曾經是園藝委員會的指導老師。

    「嗯,嗯,我當然記得他。」

    老師將點名簿闔起來後放在桌上,並將雙手交叉在胸前。

    「好像身體不太好,很少來學校。但我當時完全不知道,他竟然在委員會內遭到那樣的對待。本以為多虧有小百合老師能讓他們變乖一點,真的是唷……不過,你為什麼要問這些?」

    「咦?這、這個嘛……因為我是園藝社的,之前曾聽學姊提過這件事。」

    我急忙編了一個謊話。基本上,園藝社裏根本沒有我所謂認識的學姊存在,但平林老師倒是沒有起疑。看來無法再進一步問下去了。當我行過禮打算離開辦公室時,隔板的另一側傳來另一名男老師的聲音。

    「不過啊……雖然這樣説可能不太好,但也多虧那件事才能讓幾個無藥可救的人渣休學。並不全然都是壞事啦。」

    「老師您也真是的,請不要説些沒分寸的話。」

    「例如一宮不就讓妳感到很棘手嗎?那傢伙就算被警察抓也不奇怪。」

    一宮?

    這個好像聽過許多次的特殊姓氏一直縈繞在我耳邊久久不去。當我想起來的時候,早已奔回平林老師的辦公桌前了。

    「藤島同學——怎、怎麼了嗎?」

    「一……一宮?是指一宮哲雄學長嗎?」

    只見一名黑髮中摻雜着白髮的中年教師一臉尷尬,似乎正是剛才和平林老師説話那位。可能是覺得剛才的對話被人聽見不太好,又接着開口試圖打圓場。

    「原來你認識他呀?嗯,看來那傢伙還算小有名氣嘛。他就像一隻瘋狗,遇到什麼事情總是先動手再説。成績也爛得不得了,聽説現在還是個無賴。」

    一宮哲雄——阿哲學長從我就讀的這所高中輟學,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到目前為止,我都還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難不成就是因為這件事嗎?

    「是啊,一宮就是將羽矢野當作跑腿小弟的不良少年之一!」中年教師激動地回答。我卻感到一股逐漸凍結的劇烈寒意從腳趾竄起。

    「聽説因為沒找到證據才沒被逮捕。既然他主動選擇休學,表示心裏確實有鬼。羽矢野等於是被這羣人給害死的。」

    「阿哲學長他……!」

    我激動到差點脱口而出,但立刻把話硬吞回去。平林老師和中年教師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我立刻掉頭就走,逃離了辦公室。

    殺死燻子學姊哥哥的人居然是阿哲學長?

    因為這樣才輟學的?怎麼可能η這一定是騙人的!

    我沒有對彩夏或小百合老師透漏任何一句話,立刻衝出了學校大廳、騎上腳踏車前往「花丸拉麪店」。

    愛麗絲當然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事件發生後主動休學的有四人,全都是和羽矢野友彥有接觸的學生;這是當時的名單。當天確實和被害者有接觸的只有第四個人。」

    事務所的冷氣風口下,愛麗絲以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公事化口吻説明,接着交給我一張影印紙。紙上列出了四個男生的姓名和班級,而第四個名字就是一宮哲雄。我一直盯着這個名字。

    「阿哲學長他——」

    脱口説出這句話,但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説些什麼。

    「我已經打電話請他過來了。」愛麗絲説:「這件事我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基本上,尼特族並不會調查彼此的過往。少校、宏仔和第四代説不定也不知情,當然也有可能知情而不提。」

    這種事情根本無所謂。重點是,阿哲學長居然會欺負一個身體不好的學生叫他去跑腿,而且還害對方死亡?

    不可能的!我很想這麼説。學長不會是這種人的!

    「鳴海。」

    即使愛麗絲叫着我的名字,我卻一時之間連站都站不起來。

    「鳴海!你為什麼僵住不動了?就算你像個貝殼似的縮起來也煮不出什麼好湯頭,還不快去幫我拿罐Dr.Pepper來!?」

    我慢吞吞地站了起來,從冰箱拿出一罐飲料。當我將罐蓋打開時,愛麗絲伸出手説:

    「給你喝吧。」

    「……為什麼?我才不要。」

    「不要囉唆,快喝。這是上司命令!」

    這算哪門子的上司命令啊?但正在昏沉的我受到愛麗絲有如冰鑽般地視線壓迫,只好勉強喝了一口,感覺比之前那次更難喝了。這傢伙居然每天都要喝三、四罐這種東西啊?

    「如何?有沒有感覺到自己的思緒越來越清楚了?」

    「並沒有。」

    愛麗絲一臉不滿的樣子,接着將擺在旁邊桌上剩下的飲料一口氣喝掉。

    「你再幫我拿個三罐過來。」

    愛麗絲有如向我示威一般,接連將三罐總容量達1.4公升的Dr.Pepper喝光。接着就説:

    「那麼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好了,讓你腦筋清醒點。你知道我為什麼沒有向委託人香坂由佳里收取費用嗎?」

    「我怎麼會知道為什麼……」

    不説還真的差點忘記,她的確沒有向香坂學姊提到過任何調查費用的事。

    「為什麼?」

    「第一,香坂由佳里沒有付款能力,她只不過是個高中生。第二,這也是你的委託不是嗎?即將被奪去的是你的堡壘吧?」

    「話是沒錯……」

    「第三,你有付款能力。前幾天不是才剛發薪水給你?」

    此時愛麗絲開口要求的調查費還真是高得嚇人。原來這傢伙平時就詐取這麼高額的酬勞啊!還是説只是我不知道行情?説不定請偵探都是這麼昂貴的。不過前幾天確實剛領薪水,也還不至於付不起這筆錢。

    「你自己不也很希望解開這件事的謎團嗎?」

    「就算是這樣,也不用揭穿阿哲學長的……」

    揭穿學長的犯罪事實。真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嗎?

    「鳴海,我跟你説過很多遍。偵探是死者的代言人,所以我的所作所為可能會傷到還活着的人,也或許會使死者受到侮辱;最後得到的可能只是一些無意義的慰藉,或徒然挽回名譽罷了。但我還是得——」

    「妳怎麼還能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我忍不住用強硬的語氣打斷了愛麗絲的談話。如同以往,連自己都根本不曉得這股怒氣到底是針對誰的,只是覺得無法繼續聽愛麗絲以那種冷淡超然的語氣説話。

    就在這時,我看到坐在牀鋪上的嬌小尼特族偵探那大大的雙眼似乎開始泛紅。

    「原來如此!在你眼裏我看起來那麼毫不在意是嗎!?還真感謝你的指教!」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

    沒錯,愛麗絲早在我認識阿哲學長之前就和他是朋友了。

    怎麼可能覺得無所謂呢?因為,愛麗絲從剛才開始就連一次——

    都沒提過阿哲學長的名字。

    「那、那個……愛麗絲,對不——」

    「吵死了,笨蛋!」四個空罐向我飛來。「反正我在你眼裏看起來就是那樣!我根本無所謂,你又何必道歉!?」

    金屬聲響在我周圍散落一地。愛麗絲直挺挺地站在牀鋪上,滿臉通紅、渾身發抖。

    「你還不趕快收拾!不受任何事物影響的尼特族偵探,正要以她那足以穿透事實的光纖眼,將夥伴的過去穿得千瘡百孔!」

    「我也要——」

    「現在沒有任何事是你可以幫上忙的。這點倒是一如往常。」

    愛麗絲氣憤地轉向螢幕那邊。我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只好將伸向愛麗絲臂膀的手收了回來。

    偵探助手不就該在這種時候——從旁支援嗎?

    我到底在做什麼?就算對愛麗絲生氣,根本也無濟於事。

    第二節

    阿哲學長沒多久就到了。枕邊的門鈴響起,愛麗絲亮起藍燈表示回應,大門立刻開啓。

    「原來鳴海也在喔?」

    阿哲學長依舊只穿着一件T恤,走到寢室入口瞄了我和愛麗絲一眼後小聲唸了一句。

    「重點就只有剛才在電話裏説的那件事嗎?」

    愛麗絲安靜地點頭。真是稀奇,這傢伙居然會閉着嘴巴表示意見。

    「是喔?那……我就沒啥好説的。」

    沒啥好説?

    「完全不辯解嗎?」

    「辯解什麼?妳不是已經調查過了嗎?」

    「羽矢野友彥,遭你以不人道的對待而導致心臟病發死亡——有人證實過。也就是説,你全都承認了嗎?」

    「反正我就是休學了,不行嗎?就算沒發生那件事也不會繼續唸了。只是提早兩、三個月離開學校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站起來想質問學長,若不是愛麗絲拉住我的手腕,可能早就衝向前理論了。

    「是嗎?那我想聽聽看事件發生當時的詳情。」

    「我拒絕。」

    這句話就像一記足以將人下巴打到粉碎的勾拳,直接將愛麗絲的話打住。

    「關於這件事已經沒有什麼好説的,少在那兒挖東挖西的。」

    「意思是沒有協助調查的意願?即使是我的要求也一樣?」

    「不只不協助調查,妳要是敢叫鳴海私下打探消息——」

    阿哲學長話才説完一半,隨即將雙手插入口袋中怒視着我。感覺光是被他瞪一眼,全身就好像要被壓扁似的。

    怎麼回事?這人真的是阿哲學長嗎?

    「我會毫不猶豫地揍扁你!」

    阿哲學長撂下的狠話,直接落在我腳下的地面上。

    這真是阿哲學長?真的是那個超愛賭博的無賴?那個對於一些小事都以玩笑帶過,關鍵時候又經常在背後扶我一把的那個人?

    他居然會欺負身體孱弱的人,還導致對方死亡?

    騙人,一定是騙人的!

    垂頭喪氣的我忽然聽到大門被關起的聲音。驚覺不對、馬上將頭抬起,結果阿哲學長早已消失無蹤。

    「學長!」

    我急忙追了出去,跳到走廊上。即使飛奔下緊急逃生梯,也已經追趕不上了。以往大夥兒以温情接納我、擺放着大鐵桶和倒過來的啤酒箱以及木台子的聚集場所,此刻卻瀰漫着令人無法想象現在是五月的寒氣。

    我坐在緊急逃生梯的第二階上。

    「藤島同學……?」

    聽到某人的聲音而緩緩抬起頭來,原來是彩夏從廚房後門探出頭來。

    「啊……妳來了啊……」我不想讓彩夏看到我沮喪的表情,因而將目光轉向另一邊。

    「藤島同學説要去借鑰匙,卻到現在都還沒回來……所以我想説是不是來這邊了。」

    「……對不起。」

    對,想起來了。由於被教職員辦公室內老師們的談話內容嚇到,我直接就衝出了學校。

    「到底是怎麼了?那位叫阿哲哥的人剛才一臉憤怒地走掉了。」

    「……嗯嗯。沒什麼——」

    怎麼可能沒什麼?而且這件事也未必和彩夏完全無關。

    愚笨到無藥可救的我在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學到一件事,就是一個人窩在角落苦惱也是白費力氣。

    我之所以要保衞園藝社,就是為了找回和彩夏共度的那個冬天。

    但我不可能直接這麼説。到底該先説些什麼好呢?苦惱許久後我終於開口:

    「……妳知道園藝委員會的事嗎?」

    彩夏搖頭。是不知道嗎?還是隻是沉沒在失去的記憶泥沼裏?

    那就從這件事開始説起好了。

    過去學校曾有個歸校方管理的園藝委員會……後來因為發生死亡事件而被廢除……而阿哲學長與那件事有關……園藝委員會明明已經廢除了,它的工作內容卻由學生會完全承接,進而誕生了園藝社。

    園藝社是我和彩夏互相扶持的地方——而它也即將消失了。

    彩夏就像是在聽一部完全不想看的電影簡介般,只是對我所言頻頻點頭回應。每當我説出一個單字,體温似乎就流失了一點。

    「那麼藤島同學打算——」彩夏輕咬着嘴唇。「想辦法保住園藝社?」

    當我點頭回應時,彩夏的神情看起來有些落寞。

    「因為它是我和藤島同學過去一起經營的……社團嗎?」

    「什麼……?」

    雖然彩夏説得沒有錯,但她為什麼現在要問這些呢?

    「就因為這種事和阿哲哥吵架嗎?」

    「什麼叫做『就因為』?這可是代表我們無處可去了耶……」

    對我們而言很重要的地方,一段緣分開始的地方。我實在不大會説明。

    忽然想起一直放在口袋裏的臂章。不知道將它拿給彩夏是否能幫助她恢復些記憶?但反過來説,那枚臂章與我和彩夏之間的一切太過緊密相連,一想到如果拿給她還發生不了任何作用,就覺得很恐懼。

    就在彩夏正打算要説些什麼的時候,聽到了腳步聲,一個黑影伸到了我的腳下。我抬起頭,發現在兩棟大樓的入口處有兩個人影。

    「剛才愛麗絲打給我,我也和阿哲通過電話了。」

    宏哥輕快地走近我身邊並坐在大鐵桶上,緊接着少校也跟着走到我身旁並將揹包放下。他瞄了彩夏一眼後又轉回來看我。

    「剛剛好,和藤島中將説一件事。請你回去轉告愛麗絲好嗎?」

    「轉告……什麼事?」

    「關於這次的事件,我們將不會協助愛麗絲。」

    我一臉茫然地望着少校。不會協助?

    宏哥補充一句:「若想要調查阿哲,我們是不會幫忙的。」「阿哲説不想讓別人調查自己的事,我們打算尊重他的意願。」

    「就算是愛麗絲的要求也一樣嗎?」

    「是的。不過還是有些難以啓齒……拜託鳴海小弟轉告她吧。」

    「難道阿哲學長比愛麗絲重要嗎?」

    話説出來後才發覺自己的問題有多麼愚蠢。宏哥只是淡淡地微笑。

    「不是這個問題。雖然我們可能會損失一個客户,但總比失去夥伴來得好,只是這樣罷了。」

    夥伴。説得也是,這並不是用朋友兩個字就能形容的關係。既然如此——

    「那你們自己去和愛麗絲説不就好了!?」

    這番冷言冷語就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宏哥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僵硬,接着站在一旁的少校嘆了一口氣:

    「……説得也是。很抱歉,還請你幫這種鳥事。」

    拿起行李的少校正走過我身旁時,廚房後門猛然打開了。

    「請、請你們等一下!」

    少校一臉訝異地回頭看着衝出外面來的彩夏。我自己可能也是相同的表情吧,因為回過頭來的彩夏皺着眉頭看着我。

    「藤島同學,這樣真的太過分了!因為——」

    「……為什麼?」

    我當然知道我自己對少校和宏哥説了一些不該説的話。但為什麼彩夏要生氣呢?

    「被當面説這種話,愛麗絲一定也會難過的呀!她明明只是個小女孩,為什麼?為什麼要對她這麼殘忍呢!?藤島同學只要轉告她就好了啊!」

    她還真以為愛麗絲只是個小女孩嗎?明明什麼都不記得還插什麼嘴啊!我差點就順着自己的情緒回嘴,但還是讓想説的話凍結在舌尖。

    有時候差一點就會忘記。愛麗絲當然只是個——或許不只是——但她畢竟是個嬌小的女生。彩夏説得沒錯。即便是讓少校和宏哥當着愛麗絲的面拒絕協助調查,這又對誰有好處呢?

    彩夏把想説的話都説完了之後,一臉慘白地往廚房裏退。

    「……啊……啊,對、對不起!我明明什麼都不懂還……」

    「沒關係……」

    我急忙站了起來,緊咬着嘴唇、指尖用力抓着自己的大腿。

    「對不起,是我不對。很抱歉,少校。」

    我無法看着對方的臉,只好低頭直視着少校的軍鞋。

    「……我會轉告她的。」

    「別這樣……我們才真的覺得抱歉。」

    宏哥也低着頭回應:「抱歉,竟拜託鳴海小弟做你不該做的事。」

    我心裏想着:「這是怎麼一回事啊?」以往不管發生多麼嚴重的事情,只要在這條小巷裏就可以聽到歡笑聲不斷。

    「沒錯,就像鳴海小弟所説的,這次我們選擇了阿哲而不是愛麗絲。」

    「你們都這麼相信阿哲學長嗎?」

    對於我的疑問,少校和宏哥互望了一眼。

    「你的意思是——我們是不是也認為阿哲不可能欺負別人並害死對方,是嗎?」宏哥以試探的語氣回問,我則是虛弱地點頭回應。

    「這種事情根本無關緊要。」

    宏哥簡潔有力的回答讓我驚訝地抬起頭來。

    「我們都是尼特族,眼中只有現在。以前的阿哲是什麼樣的人,根本就不關我們的事。我只相信現在的阿哲絕不會是那種人。」

    宏哥看了少校一眼。

    「就算阿哲哥現在因為殺人未遂而正在潛逃,我也會全力掩護他。如果阿哲哥正打算要殺人,我也會盡全力阻止他。這才叫做同袍。」

    同袍。夥伴。

    那愛麗絲對這兩個人而言又是什麼呢?

    但我有預感,那是不能説出口的疑問——我開口説話,但吐露出來的卻是其他的感想。

    「……既然如此,那我選擇愛麗絲而不是阿哲學長。」

    既不是朋友,也不是夥伴,是無法以言詞説明的——

    愛麗絲是偵探,而我是偵探助手。

    「我知道。」

    宏哥點頭回應。他的臉上露出些許哀愁,就像是一朵尚未綻放的百合花。

    「但這並非和她敵對的意思。請你轉告愛麗絲,除了調查阿哲哥的過去,其他的事請她不用客氣直接和我説。」

    少校話一説完,立刻背對我揮手道別,和宏哥兩人一同走出兩棟大樓問的巷口。

    不能説是我站在愛麗絲這一方吧?當兩人的背影遠去後,我忽然想到——其實是愛麗絲在幫助我才對。只要我立刻撤回委託,那麼愛麗絲也就不需要再去挖掘死者的話語,也不用擔心可能會傷害到阿哲學長了。

    但是……

    我抬起頭來,正好和緊抓着廚房後門、露出一副不安表情的彩夏四目交會。

    對我而言,也有不得不保護的東西。即使彩夏早已忘記那是多麼重要的東西,即使那是隻存在於我心中的景象。

    第三節

    從第二天開始,偵探助手工作繁忙時我就會請彩夏幫我到「花丸拉麪店」代班。

    「彩夏果然比你好用一萬倍。」

    這和明老闆原本的預想一致。感覺上我失業的機會似乎又變大了,但無所謂。

    「如果明老闆不排斥用我……」

    雖然彩夏態度委婉,但還是接受了代班的請求。

    彩夏似乎也很期待能和愛麗絲與明老闆碰面。説不定就因為經常在那兒幫忙,真的能讓她想起「花丸拉麪店」。我簡單地將園藝社的工作完成後,一邊目送彩夏離開,一邊想着這件事。

    但也有許多事物是放着不管就會逐漸失去的,所以我才不能停下來。

    當天我先去了趟學生會監察委員辦公室。

    「藤島同學?你查到什麼消息了嗎?」

    香坂學姊獨自一人留在陰暗無人的監察委員辦公室,桌上堆滿過去學生會開全體會議時發的小冊子,旁邊還有一台舊型的文字處理機,螢幕正淒涼地閃爍着。隔着書櫃聽到隔壁總務辦公室的吵雜聲,更是突顯這裏的淒涼。

    「……請問監委就只有學姊一個人而已嗎?」

    「沒有啦。總共有五個人,但是除了我以外都對這工作沒什麼興趣。」

    怪不得會讓燻子學姊這樣任意妄為。

    「對了,妳不是説過之前擔任監委的學長中,有一位是平坂幫的成員?啊,平坂幫就是那個穿黑T恤的幫派。」

    「咦?啊,嗯。比我大一屆的宮部學長。」

    「這個人應該知道園藝委員會還存在時的事情,對吧?」

    學姊點頭回應。我拜託香坂學姊幫我引見那位宮部學長,由於問題有點棘手,就算突然跑去約見對方,大概也難以把話説清楚。

    當我道過謝,正打算離開監委辦公室時,香版學姊把我叫住。

    「怎麼了?」我回頭詢問。

    「呃……那個……」

    學姊坐在文字處理機前不停搓着雙手。

    「對不起,委託了一件奇怪的案件。為了我們家的孩子,給你帶來不少麻煩。」

    「我、我們家的孩子?」

    「啊,那個……」香坂學姊用手不停搧着漲紅的臉頰。「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現在有幾個即將面臨廢社的小型文化性社團,有很多是在我一年級的時候申請成立、由我負責監察的,所以感覺就像是自己家的小孩。」

    原來如此。這個人也是那種獨自一人將辛酸事往肚裏吞的類型。

    「有很多人誤會,以為監委就是專門廢除社團的。」

    我若無其事地將目光轉開,其實我也是這樣以為的。

    「事實上,廢社的後續作業的確是由我們負責,所以過去也曾有學長説我們的工作就是廢除社團。但其實不是這樣的……總務部的權力很大,所以我認為保護那些沒有反抗能力的弱小社團也是監委的工作。」

    我無法直視着香坂學姊的臉。

    「所以這原本應該是我自己要想辦法解決的事情。對不起。」

    我急忙搖頭。

    「我並不只是因為受到委託才幫忙的。如果園藝社消失了,我也會很頭大。學姊,請妳不要太在意。愛麗絲也是為了自己才接受委託的,她很怕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有人遭遇不幸。」

    「那個叫愛麗絲的女孩——」

    香坂學姊欲言又止,皺着眉頭仰望半空中。

    「——是個很奇妙的女孩,對吧?」

    感覺上她為了找到貼切的形容詞而深思許久,看來還是找不到。其實差不多也就是那樣吧。

    「不知道她幾歲了?大概十一或十二歲左右吧?為什麼要窩在那種地方當偵探呢?她真的是繭居的尼特族嗎?不知道她的雙親現在在做什麼?」

    「這……啊……那個……」

    學姊第一次見到愛麗絲時沒有間她這些問題,原來是打算事後再問我嗎?可惜的是,對於以上的問題我也沒有任何解答。

    「關於這些事,我一項都不知道。」

    香坂學姊以高舉雙手喊萬歲的姿勢表達她的驚訝,這些地方倒是滿像彩夏的。

    「你都不知道嗎?這……怎麼可能呢?明明看你們很熟啊,不知道也太奇怪了吧?」

    真有這麼奇怪嗎?不説沒感覺,説了倒是覺得好像真的滿奇怪的。感覺我們很熟?被其他人這樣看待,心情還真是複雜。其實我也不是因為喜歡而幫忙照顧她的啊……

    「那你為什麼還要繼續做呢?竟然還幫女生梳頭髮……」

    「嗯——這個嘛……因為我是偵探助手的關係?」

    糟糕,説到連自己都開始覺得不對勁了,為什麼偵探助手必須幫老闆整理頭髮!?

    「與其説你是她的助手,不如説你更像是她的家人吧?」

    「喔不……不不不不!」

    我已經被香坂學姊問到毫無招架之力,要不是身後的門突然開了,否則搞不好會説出一堆奇怪的話來。

    香坂學姊臉上突然掠過一絲緊張,我回頭望去,原來是燻子學姊站在門外。

    「你在做什麼?你應該已經沒事要找監委了吧?」

    我低頭不回應燻子學姊的問題,原本打算直接走出辦公室的,但聽到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

    「藤島同學請你等一下!小燻,妳聽我説——」

    燻子學姊和回過頭的我同時看着香坂學姊的臉,香坂學姊將文字處理機蓋了起來,並用誠懇的語氣説:

    「其實我正在請藤島同學調查……關於小燻哥哥那件事。」

    站在我身旁的燻子學姊瞪大了雙眼。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因為園藝社就是在發生那件事之後才成立的,預算也是在那時候決定的,所以兩件事應該有所關聯——」

    「根本沒有調查的必要!」

    燻子學姊的手指深深陷進交抱的雙臂中,一邊搖頭。

    「不要做無謂的事好嗎?」

    「還不見得是無謂的事啊!」

    香坂學姊一步步走近,我從她眼睛裏看到淚珠即將落下的預兆。

    「小燻,那時候妳不也從警察口中聽到很多消息嗎?可以的話,請妳告訴藤島同學——」

    「給我出去!」

    燻子學姊突然一把抓起我的制服胸襟,接着轉身將我拖到走廊上。

    「你也不要再插手這些無意義的事了!二十五號就是全體會議,請你在那天以前將園藝社給整頓好!」

    砰地一聲,燻子學姊將我用力推出門外,並將監委辦公室的門給鎖了起來,目的就是阻隔我的視線。門的另一邊再度傳來兩人激烈爭執的聲音。

    我退到窗户邊,靜靜地等待被燻子學姊用力推一把的疼痛消失。原來如此,這就是所謂死者的代言人嗎?不論在墳墓上或墳墓下都被討厭。愛麗絲過去到底重複了多少遍這種事,又被怒罵過多少次了呢?

    我想燻子學姊絕對不會和我談她哥哥的事。雖説若能聽到一些消息可能讓案情有所進展,但因某人不在世上而留下的傷痛卻永遠無法痊癒。我自己最明白其中的道理,因為即使那某人已經回來了,傷痛卻到現在還無法痊癒。

    學生會全體會議將在這個月的二十五號召開,再過兩週多一點,我和彩夏互相扶持的地方就要被剷平了。實在無法在這種時候停下腳步。

    第四節

    才剛走出校門口,我的手機就響起「COLORADOBULLDOG」的鈴聲。我將腳踏車架在校門邊,接着拿出手機來。

    『鳴海嗎?今天你就不要過來,先去——』

    「嗯,我現在正要去平坂幫那兒。」

    愛麗絲一時之間無言以對,真是難得。

    『……最近的你勤奮得令人感到有些噁心,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難不成你害怕不僅拉麪店的工作,就連偵探助手的職務都會被彩夏搶走嗎?』

    妳幹嘛説我噁心啦……!

    「是愛麗絲自己説這件案子也是我自己的案子,不是嗎?」

    『話是沒錯,我也感到高興。沒問題的,你就放心吧。雖然彩夏處理小事情時比你要細心個一億倍,可惜她沒有配合搞笑演出的資質,因此無法勝任助手的工作。』

    「原來助手的工作就是陪老闆吐槽搞笑啊……?」

    『你以為不是嗎?』

    不,我應該早就知道了吧?

    『我又詳細地調查過那四個輟學生的個人資料,份量還不少,所以我直接寄到平坂幫的電子信箱了。』

    「……其中也有阿哲學長的資料嗎?」

    『當然。』

    「我真的可以看那些資料嗎?那些都是學長的隱私……」

    『聽你這麼説,好像除了阿哲以外的資料就可以隨意亂看沒關係?』

    「耶……啊……不是啦……」

    那些的確也是他人的隱私沒錯。話説回來,我在愛麗絲身邊也經常看到陌生人的隱私被大剌刺地公開出來,只不過在這次的案件中,被公開的剛好是阿哲學長罷了。現在才想到這點也實在太晚了。

    『只要你有信心在所有事件落幕後,還能跟大家一起在月光下把酒言歡,也可以和阿哲如同往日般談笑風生,那你就看吧。』

    在所有事件落幕時——

    往目的時光真的還會回來嗎?

    「……愛麗絲有那種自信嗎?」

    『當然有。若是沒有,就無法擔任尼特族偵探了。知亦即死,搜尋引擎所吐出的每一個檔案,都是我的屍骸。』

    我有點後悔在電話中跟愛麗絲討論這種話題,因為看不見她的表情。那到底是平常的隨口胡説,或者只是以花言巧語掩飾的沉重悲傷?

    現在——到底是哪一種呢?

    「喂,愛麗絲。」

    『嗯?』

    「我真的沒問題的。只有我——」

    我將手機換到另一隻手上,喘了一口氣繼續説下去:

    「——不會離開,也不會因為得知殘忍的事實而討厭愛麗絲的。我一直都會在妳身邊。」

    頓時間,手機聽筒裏只剩下電腦風扇的聲音。

    嗄?奇怪?我是不是説了什麼不該説的話?原以為愛麗絲會因為堅持調查、結果連尼特族的夥伴們都疏遠她而心情低落,才想説要用我的方式安慰她的。

    『你、你……』

    終於聽見愛麗絲異常高分貝的聲音。

    『你突然胡説八道些什麼呀!?』

    由於對方聲音之尖鋭,我不得不將話筒稍微拿離耳朵遠一些。

    『你給我好好搞清楚狀況行不行?我、我怎樣了?你到底在説什麼啊?你待在我身旁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你是我的助手耶!』

    「那個……對不起。可是妳為什麼要這麼慌張呢?」

    『我並沒有慌張!別光在那兒説些有的沒有的,還不趕快去人家的事務所?動作再慢,那羣機械白痴組員就會亂動電腦,像黑山羊一樣把我的電子郵件吃光光了!』

    電話被粗暴地掛斷。我盯着沉默下來的手機好一陣子,並將它在手掌上翻來覆去。那傢伙是怎麼搞的?

    我一邊納悶地歪着頭,一邊將手機收進口袋中,隨即騎着腳踏車離去。

    第五節

    道路有如大動脈般從大車站延伸而出,稍微爬上位於最左端、緊連着電視台的斜坡,接着左轉進入一條小巷後,就會看見一棟破爛大樓,這裏的三樓和四樓就是平坂幫的事務所。

    我身為和當家第四代舉杯結義的兄弟,所以也對這少年黑道幫派成立的經過有些瞭解。第四代從關西的老家離家出走來到東京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在認識阿哲學長和宏哥更早以前,第四代曾與一名年齡相仿的男子處得不錯。當時兩人在這座城市裏打遍天下無敵手——平坂幫的一名大老級幹部興奮地對我述説,在血氣方剛的混混之間曾流傳着「四大天王」這種令當事人感到很丟臉的稱號。碩果僅存的兩大天王其中之一就是阿哲學長,最後一位——也是最強的一位,似乎是曾在哪裏聽説過的拉麪店老闆,不過這大概是我聽錯了吧。為什麼這種人都特別喜歡排序、稱號或是最強之類的頭銜?

    總而言之,第四代和他的好哥兒們在轉眼間就將整座城市裏的無賴整合起來了。第四代的老家是經商的,儘管外表完全看不出來,但他其實是一個想法非常有建設性的人;使用暴力也是為了指揮他人。他很清楚:只要給予達到一定數量的人一個方向,就有可能產生經濟效益。

    就這樣,一個集結不良少年的幫派便誕生了。藉着定期吸收遭學校淘汰、淪落街頭的尼特族而成長,如今已成為一股連真正的黑道幫派也忽視不得的勢力——據説是這樣。

    曾經為幫派奠定基石的另一名男子,也是第四代的莫逆之交——卻在不久之後消失無蹤,真正的理由不清楚,如今也只剩下姓氏還留在幫派的招牌上。

    貼在大樓一樓信箱的名牌上寫着「平坂」兩個字,我仔細端詳和日本古代望族「平氏」家紋一模一樣的平坂幫代紋,也就是燕尾蝶紋……會讓我想起這麼多冗長的過去,其實只是因為等了半天電梯還不下來。這東西難不成又壞了?

    真是拿它沒辦法,看來還是走緊急逃生梯好了。當我正想繞到外面時,恰巧在大街上遇到了身穿黑T恤的男子。

    「喔?找我們有什麼——哦,這不是M中的制服嗎?」

    那個男子頂着一顆刺蝟頭,頭髮顏色漂得很誇張,是個在平坂幫內不常見到的類型。

    「啊?你該不會就是藤島吧?」

    突然被這麼一説,我驚訝地點點頭。

    「啊啊,嗯,小由她有打電話給我。然後壯大哥就突然叫我過去,還以為怎麼了呢。」

    小由——是指香扳學姊嗎?也就是説……

    「請問……你是擔任過監委的宮部學長嗎?」

    之前聽香坂學姊説過,他雖然曾在學生會擔任職務,卻因為沒考上大學而淪為尼特族。原本完全無法想象他的模樣,本人原來長得這個樣子啊?

    「對對對對!真有你的,原來真的是我們學校的二年級呀?居然能和壯大哥稱兄道弟,你不錯嘛!」

    我一邊爬樓梯,一邊聽宮部學長講話,看來他才剛加入幫派沒多久,對我的認識也僅止於傳言而已。怪不得會讓香坂學姊聽到不實的消息。

    「小由她……監委做得怎樣?沒有被羽矢野欺負吧?我還沒畢業時,她就幾乎將監委的工作全交給小由獨自去做了,該不會到現在都還是她一個人在扛所有責任吧?」

    「這、這個嘛……她好像還過得去的樣子……」

    由於宮部學長的預測全都是事實,這也讓我感到有點心痛。

    「是嗎?那就好。那女孩是那種明明自己都快撐不下去了還一直為別人操心,最後搞到連自己也動彈不得的類型。」

    現在的狀況正如學長所説。

    「所以你現在正在調查有關園藝委員會的事,對吧?那女孩真是勞碌命。」

    我對宮部學長的輕率態度也感到有些不安。好不容易終於爬到四樓,我跟着學長走進了陰森森的鐵門。

    「各位早啊!」學長輕浮地打了聲招呼。

    當時事務所裏大約聚集五、六名左右的黑T恤男。房間中央擺着一張桌子,左右兩張面對面的沙發上坐得滿滿的。每次來大概都有這麼多人在待命,到底是因為這是他們的工作?或是隻是太閒了?

    雖然看到第四代的貼身保鏢之一的電線杆(身高兩公尺),但重點是他們的老大並沒有坐在最裏面的辦公桌前。

    「喔,大哥,您辛苦了!」

    「您辛苦了!」

    一羣人完全不理會宮部學長的招呼,卻全員起立向我鞠躬致意。可不可以不要這樣啊?每次都這樣……宮部學長露出吃驚的表情,感覺就像自己原先搬運的貨物忽然間全都變成一條條毒蛇一樣。

    「這、這個嘛……」

    我想不出該回答些什麼,只好將目光從宮部學長轉移到電線杆身上。

    「第四代今天有來嗎?」

    「壯大哥目前正外出。」

    「啊,對了,大哥,剛才電腦一直嗶嗶叫,所以我就用大哥教我的方式,連敲電源鈕十六下,讓它閉上嘴巴!」

    我才沒有這樣教過你!我是叫你當電腦還在跑的時候不要去碰電源鈕!我想那大概是愛麗絲寄來的電子郵件,不知道內容是否還完整……?

    我被請到從辦公桌旁大門走進去的書房。

    房間被當作休息室和倉庫使用,所以滿是灰塵;每來一次就感覺收藏物品的紙箱又變多了。本來很想幫他們重新整理過,無奈我並不是幫派成員。

    平坂幫的電腦就放在牀邊的小桌子上。還好愛麗絲寄的電子郵件沒有損毀,我趕緊將附加檔案列印出來。除了阿哲學長的資料外,其他人的資料內容都稍微瀏覽過。沒有一個人現在還住在老家,所以無住址可查。愛麗絲在資料上還補充説明,希望第四代能幫忙調查。

    「喔,大哥,這些名單裏的人是誰啊?接下來要給他們顏色瞧瞧的人嗎?」

    「哇啊!請不要看內容!」

    我急忙從電線杆手中將資料搶了過來。

    「……對、對不起!」

    電線杆因為受到驚嚇而低頭沮喪。我將一些尚未更新的軟體更新後,順便也將其他郵件檢查一遍。

    「原來是藤島在管理我們的電腦喔?」宮部學長從背後看着我的動作。

    「喂,宮部!你這臭傢伙別直呼大哥的姓名!」

    「耶?啊,是……抱歉。」

    「那……那個,請不用太在意沒關係。」

    其實我很想早一點聽宮部學長説明,但電線杆不知為什麼一直留在書房內,害得我實在很難開口。

    「聽説你比阿哲學長小一屆?」

    「對,所以應該比藤島大兩屆吧。」

    「喂,宮部!不是叫你別再隨便回嘴了嗎?大哥,很抱歉,我們的教育真失敗。」

    電線杆,拜託你不要再插嘴了好嗎?

    「那件事應該發生在冬天吧?」

    「就十二月啊……呃,發生在十二月,大概四年前吧。」宮部學長對着電線杆禮貌地又説了一次。

    「大哥,聽説是四年前的十二月。」電線杆對着我複誦了一遍。

    「請問事件發生當時,宮部學長人在學校嗎?聽説那是放學後五點左右的事。」

    「不在,我已經回家了。」學長又對着電線杆回答。

    電線杆:「聽説他那時已經回家了,大哥。」

    「那麼……也就是説,關於事件的內容你都毫不知情,是嗎?」

    「後來有聽人説過,知道一些。」

    「他説他知道一些,大哥。」

    拜託!電線杆,你可不可以閉上你的嘴巴啊?

    遭受莫名其妙的敬語攻勢攪局,但也總算問出一些情報,事件的概況大概就是……在寒假前一個外面下着大雪的星期三,時間大約是下午五點半左右,羽失野友彥被人發現倒卧在進入M中校門右側不遠處的圍牆邊,周圍留有吐血的痕跡。雖然被害人當時立刻就被送往醫院急救,還是在當天晚上因急性心臟衰竭而死亡。

    當時發現異狀並叫來救護車的是一羣常聚在園藝委員會的不良少年,其中還包括不屬於園藝委員會的一宮哲雄。根據當事者們的證詞,當時他們以身為第一時間發現者的一宮哲雄為首,以「鍛鍊身體」的名義要求體弱多病的羽失野友彥上半身脱光跑步去買東西,還以其他方式反覆凌虐被害人。

    當宮部學長説到這部分時,電線杆比我還快一步衝向前將學長的衣領抓起。

    「阿哲大哥他怎麼可能做這種事!?」

    宮部學長的腳尖被抬離地大約兩公分左右。看到學長被掐住脖子不能呼吸、雙腳不停掙扎,我趕緊上前阻止。

    「拜、拜託不要這樣!」

    電線杆發出嘖的一聲,一副不甘願的樣子將宮部學長摔到牀上。

    「但、但是……是阿哲學長自己那樣説的耶……」

    宮部學長邊咳嗽邊辯解。

    説得沒錯。我的心情頓時陷入了谷底,再次坐到椅子上。是阿哲學長自己承認的……

    但如果真是這樣——為什麼又不想被人調查呢?

    「不過,他倒是一直到最後都沒被警察抓走。」

    即使是警察也無法證明他確實犯罪。僅管如此,傳聞虐待同學的學生們還是都休學了;園藝委員會也因此遭到肅清的命運。

    若還有什麼秘密是阿哲學長不想讓人知道的,那應該是——

    難不成真是犯罪嗎?怎麼可能?或者並非虐待致死,而是基於某種原因直接導致羽矢野友彥死亡,他為了隱瞞事實才這麼做的?

    我用手摀住嘴,硬是將那可怕的幻想給吞了進去。就算現在想象這種事情也無濟於事。再者,現在還有許多必須釐清的疑點。

    我想辦法將電線杆趕出書房,接着便切入了正題。

    「然後因為某種原因而成立了……園藝社,對吧?」

    宮部學長點頭回答:

    「我當時也還只是個菜鳥監察委員,所以並不清楚總務執行部是如何決定這件事的。只不過,原本由學校全額負擔的委員會支出全都變成由學生會支出,還突然成立了一個完整繼承園藝委員會的新社團。我想這多少會影響到其他社團的預算,所以當時應該有不小的反彈才對。最後應該是某個學生會高層人士強行説服了教職員辦公室裏的人吧?」

    「這種事辦得到嗎?」

    「就是成功了嘛,這也沒辦法。我也曾經問過監察委員長同樣的問題。其實只是老師們希望對外能有所交代罷了,萬一真要處理掉花圃或是温室反而更麻煩。所以只要學生會方面提出申請,説要成立新的社團接手,他們也不能不説0K呀。畢竟引起問題的學生們都已經休學了。」

    不管怎麼説,這肯定是一個具有超強行動力的學生會領導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話説回來,該不會是那位監察委員長做的吧?」

    問得太詳細了。

    「啊——那倒是有可能,他好像和那羣不良園藝委員感情不錯。聽説園藝社剛成立時,他也是創社社員之一。記得那個人很喜歡讓老師感到沮喪……不過他最後也休學了。不知道現在在做什麼……?他好像都沒去上過課的樣子。」

    園藝社的創社社員?

    這麼説——幾乎可以確定都是這個人的所作所為嘛?

    「那、那個人的名字是?」

    「咦?啊啊,嗯……皆川學長……全名好像是皆川憲吾吧?可是我不知道他的聯絡方式喔?」

    「啊,沒關係。我只要知道名字就好了。」剩下的就交給愛麗絲去查就好了。

    第六節

    我向學長道謝後飛奔出事務所,剛好遇到正走上樓的第四代。他身後站着一名有如一道牆的保鏢——石頭男。

    「大哥,您辛苦了!」

    「你找宮部要做的事已經搞定了?」

    「啊,是、是的!真是非常感謝。」

    「你最近老是四處跑來跑去的?」

    「大哥身為尼特族,倒是意外認真的樣子。」石頭男補充。是説我並不是尼特族……

    「沒有啦,其實我也沒做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我知道,這並不是在稱讚你,而且你大多都徒勞無功,是吧?煞有其事地四處跑來跑去,然後因為這樣而感到滿足。真是浪費時間的典型笨蛋。」

    我聽了心裏有點不爽,但第四代説的卻是事實,完全無法反駁。

    「宮部他根本不是當事人,幹嘛還特地來聽這種人的説詞?你直接去問阿哲不就好了?」

    「但是,那樣的話——」

    這人怎麼會説這種話呢?第四代明明就知道,是阿哲學長自己説他什麼都不會説的。

    「那是阿哲自己的想法吧?跟你有啥關係?如果真有這個必要——」

    第四代向我走近一步,並以手指用力抵住我的胸口。感覺就像是一根尖鋭的冰柱。

    「——即使揍他一拳也應該問到底。」

    我無法做任何回應。第四代可以説這種話,那是因為他和阿哲學長一樣強。但我並沒有那樣的力量。

    「誰説要你打架打贏他的?我是説揍他一拳就好。」

    「……有什麼差別嗎?」

    「如果你分不清楚差別在哪裏,那就代表你是個笨蛋。你就跟笨蛋一樣四處奔波吧!」

    「我還是那樣就好了。請問………你能找到除了阿哲學長以外的輟學生嗎?似乎所有人都離家出走,根本不知道人在哪裏。名單就在電腦裏。」

    「我儘量。」

    「很抱歉,那就麻煩你了。」

    當我正打算走下樓梯時:

    「喂,園藝社的!你等一下。」

    第四代先將石頭男推進事務所,接着扔了某樣東西給我,接到時才發現原來是一條三角形的布巾。忘記那是在什麼時候了,總之上面有着跟送給彩夏那條差不多的刺繡。我完全摸不着頭緒,看了看那條大概是第四代親手繡的布巾又看了看第四代的臉。

    「也給你一條,記得綁在頭上。這樣就能治笨蛋病了。」

    「那還真是感謝你啊!」

    難不成這真是為了取笑我而熬夜繡好的嗎?對於他的好意,我感動到流淚。

    第七節

    我到的時候拉麪店差不多正要開門,開啓一半的鐵卷門另一邊可以看到明老闆的背影,她正晃着馬尾擦拭櫃枱桌面。

    「喔,來得正好。彩夏她應該還在愛麗絲那裏,你去幫我跟她説差不多該開店了。最近客人多了不少,一個人做實在太累了!」

    明老闆這麼對我説,卻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明白——」耶?等等喔!「那個……我應該也是店員吧?」

    「啥?您哪位啊?我們店裏從以前到現在都沒請過男店員呀?」

    我差點沒哭出來。雖然我最近的表現的確是被開除也沒話説……

    「你看起來很忙啊!彩夏如果回來工作,也算幫了你一個忙吧?」

    「也、也是啦……」

    「所以你被開除了。辛苦啦!」

    「難道沒有別的説法嗎!?」

    「以後別再出現在我的地盤了。」

    「那樣説更殘忍!」

    我邊被明老闆取笑邊爬上緊急逃生梯。進入NEET偵探事務所時,彩夏和愛麗絲正在牀鋪上。看到愛麗絲乖乖地坐在彩夏腿上讓她梳頭髮,我心中湧現出一股令人懷念的暖流。

    彩夏現在已經會自己來這裏了,多虧有愛麗絲和明老闆。

    接下來就希望學校和園藝社能喚起她對我的記憶了。

    「明老闆要我告訴妳差不多要開店了。」

    「啊,好,對不起。就快好了。」

    彩夏一臉憐愛地梳着愛麗絲烏黑的秀髮,牀鋪上散落着各式各樣的護髮霜等物品。

    「都是彩夏害的,害我每兩天就得洗一次澡。真的很煩。」

    愛麗絲嘟着嘴説道。

    「愛麗絲的皮膚和頭髮都這麼漂亮,一定要好好保養的呀。」

    「就算保養這種東西,又有誰會為此感到高興?」

    「大家都會高興的,是吧?藤島同學。」

    「咦?嗄?啊,嗯!」

    不要突然將話題焦點轉移到我身上好嗎?

    「鳴海,不要在那兒討論些沒營養的話題了,Dr.Pepper和工作報告!動作快一點!」

    是是是。我從冰箱裏拿出一罐飲料,順便把記錄了宮部學長所説消息的紙條遞給愛麗絲。光看那些資料應該還有許多事情無法理解,雖然我很想先將內容整理好,但最後還是選擇把聽到的所有內容告知愛麗絲。

    「……嗯,我懂了。」

    聽完説明的愛麗絲將紙條遞還給我。

    「妳不需要嗎?」

    「那張紙的背面不是印着阿哲的個人資料嗎?記得以後不要拿這種東西當筆記紙。」

    被發現了。

    「結果你還是沒看內容嗎?」

    「……嗯。」

    我還是覺得沒辦法偷看阿哲學長的隱私。

    「那倒是無所謂。雖然你有時確實能看到我所看不見的東西,但就字面意義上而言,那些都是物理性的視覺產物。在知識和資訊的大海中,你只不過是一隻連自己的尾巴都無法看清的愚蠢小魚。」

    「我知道錯了……」

    「你説當時的監察委員長也跟事件有關……嗎?」

    我點頭回應時,愛麗絲皺起了眉頭。

    「我記得好像在哪兒看過這委員長的名字。」

    愛麗絲記得這個人?會不會是因為認識阿哲學長進而聽説的?由於彩夏還在繼續梳頭,愛麗絲有些行動不便地將牀邊的可動式電腦桌拉到身旁,接着敲打鍵盤在房間側面牆上的一個螢幕叫出搜尋視窗。房內響起有如機關槍掃射的打字聲。

    「根據你學校的學生守則,成立新的社團必須經過監察委員的審查及認可,針對園藝社蠻橫且令人不解的成立過程,該名委員長涉入其中的可能性很大,等於自己審查自己預定要加入的社團。這若是發生在現實社會中的自導自演,那可是天大的笑柄。」

    「蠻橫且令人不解?」

    愛麗絲背後的彩夏停下了梳頭的手,臉色沉了下來。雖然聽不太懂我們在説什麼,但彩夏對談話中出現的園藝社三字反應敏感,無法不去注意。

    「妳和鳴海隸屬的社團有許多謎團。」愛麗絲邊用後腦輕輕撞着彩夏的胸部邊説:「妳記得高一剛加入園藝社時,曾經和三年級的學長一起參加社團活動嗎?有沒有聽説過什麼事?應該也有學生是和那個監察委員長同時期加入社團的吧?」

    被問了一串問題的彩夏看了看愛麗絲位在下方的額頭,接着有些落寞地閉上雙眼、搖了搖頭。即使聽説過任何事——大概也不記得了吧。

    「是嗎?那就好。」愛麗絲持續敲打着鍵盤,一臉無所謂的表情。「無論如何,當事人應該是最清楚的,不可能毫無牽連。」

    「也就是説他可能知道阿哲學長的事嗎?只要找到他後直接問……」

    「大致上就是那樣——啊啊,不……」

    敲打電腦鍵盤的聲音突然止住。

    愛麗絲無力地望着電腦螢幕。

    「……發生什麼事了嗎?」

    「看來為時已晚,大概無法詢問皆川憲吾了。」

    「為什麼?」

    我靠近牀鋪後沿着愛麗絲的目光方向望看螢幕。螢幕上開着好幾個視窗,內容包括一名細眼、方臉、面色慘白、二十歲左右的男性照片,以及相關的雜亂資料。

    「他已經死了。好個上天的捉弄。」

    愛麗絲説的話重重地落在彩夏頭上。

    其中一個視窗的文字敍述裏,有一個單字對我而言就像浮出螢幕般清晰可見。凝重的呼吸聲從我喉嚨深處不停湧現。

    「ANGEL.FIX」

    將我們的冬天弄得支離破碎的紅色天使翅膀,瘋狂的強力毒品。

    為什麼?為什麼?這名字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呢?

    自從製造販賣的集團消滅後,因為服用該毒品而死亡的人數扶搖直上,據説是藥癮發作後自殘的關係。光是這座城市裏就有高達三十人。神的記事本上遺漏了自己的名字,所以悲哀的人們試圖以自己的鮮血補寫上去。這羣人絕大多數都沒有繼續升學也無正當工作,只是毫無目的地漂流在夜晚的城市裏——也就是尼特族。

    而皆川憲吾的名字也在其中。

    「彩夏,好痛!好痛!」

    愛麗絲突然尖叫。我驚覺不對回頭一看,發現彩夏正一臉蒼白地緊盯着螢幕,並用力緊緊抱住愛麗絲,雙手手背都變白了。

    「啊、不、不……不要……!」

    從彩夏半張的嘴裏傳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她那失去光芒的雙眸正盯着剛才抓住我目光的「ANGEL.FIX」字樣。我撲向彩夏、用力搖晃她的肩膀,試圖將她從愛麗絲身上拉開。

    「彩夏,冷靜點!請妳冷靜點!」

    「不……要!不要——!」

    淒厲的慘叫聲傳遍冰冷的房間,彩夏將臉壓在愛麗絲的頭髮上,背部開始不停地抽搐。她的力量大到似乎就要聽到愛麗絲骨頭被壓碎的聲音,我試圖將手臂插入兩人之間,卻被猛力推開摔落牀下。

    「不要!不、不要!別、別進來!不!啊……啊……!」

    彩夏好不容易放開了愛麗絲,自己卻整個人縮在牀上,開始狂抓牀單和自己的手臂。被放開的愛麗絲邊咳邊説:

    「鳴海,用毛毯包住她,讓她的手不要亂動!」

    僵在當場的我整個人彈了起來,照着愛麗絲的話硬是用毛毯將彩夏的雙手給包了起來。

    「老闆,抱歉,情況緊急,能不能請妳立刻上來?」

    我一邊遠遠聽着愛麗絲以沙啞的聲音講電話,一邊端看着嘴唇抖個不停、臉上失去血色的彩夏。在她的眼睛下方,似乎又出現了那個冬天早晨我所見到、有如原住民戰鬥妝一樣的瘀青——紅黑色的眼袋。我的背脊就像快要被扭斷般地不停顫抖,但其實那些都是幻覺。稍微閉上雙眼後睜開,再看到的彩夏臉龐只有蒼白。而她也睜大雙眼斜睨着我,或許她也產生幻覺,看到我眼睛下方對「ANGEL.FIX」產生排斥的反應,也就是那令人不寒而慄的印記——因為我看出她的眼神因恐懼而凝結。

    就連到底該詛咒誰都不知道了。

    彩夏的身體裏確實還留有一些記憶。根本沒有一樣東西是消失的,只是原先綁着它們的線被扯斷,沉沒在記憶的泥沼裏。

    而它現在卻以這種方式相互連結。

    我從毛毯上強押住彩夏的手。如果不這麼做,我怕連自己都會出問題。就連回蕩在牆間的呻吟,我都分不清楚那到底是彩夏所發出的?還是出自我自己的喉間?站在冷氣的風口下,我一邊用力咬着嘴唇,一邊忍耐着。

    忽然間,我感覺身旁有一股體温。若不是這股暖流的出現,説不定我自己都要抱住頭閉起雙眼趴倒在牀鋪上了。

    抬起頭一看,愛麗絲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邊,緊緊揪着我的襯衫袖口,並以漆黑如深海的雙眸凝視着彩夏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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