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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驅惡

    辟邪豈敢反抗,在皇帝越收越緊的雙手之中漸漸全身無力,臉漲得通紅,只有雙目仍十分清醒,拼盡全力對着皇帝咬牙切齒的臉忽而婉轉一笑。

    皇帝全身的血液正洶湧奔上腦中,見辟邪仍在微笑,突然覺得一股凜冽的涼意從四周的空氣中竄出,像毒蛇長信般緊鎖住自己的心臟,令他渾身一悸,這才有些恢復了理智,慢慢鬆開了手,頓時眼前發黑,連辟邪的臉也變得迷迷濛濛。皇帝翻過身,仰躺在地上,兀自喘息不休。陽光透入林子裏,刺得他睜不開眼,兩匹戰馬在主人們身邊倘徉,四處早已沒有喊殺聲,連鳥兒也開始婉轉地唱了起來,彷彿若大天地間都是如此安逸祥和,只有自己體內的殺意在翻江倒海。隨之聽見辟邪爬起來,跪在自己身邊,好像仍不能開口説話,不由扭頭對他笑道:你怎麼樣?

    辟邪的雪白頭頸上清清楚楚印着幾條鮮紅的手印,掙扎了一會兒才勉強笑道:原來就是中暑了,現在更覺得頭暈腦漲。話雖如此,卻捂着胸口癱倒在皇帝身邊。

    兩人仰望藍天,白雲高懸,巋然不動,林中青草拂面,清香沁人。

    皇帝突然失笑出聲,道:你好大的膽子!

    辟邪精疲力竭,懶洋洋地道:是。

    皇帝道:若不是你攔着我,早已射死了杜閔。

    辟邪道:就算奴婢沒有攔住皇上,皇上也射不殺他。

    胡説八道,這三箭離弦,他還會有不死的道理?

    本來沒有,不過雷奇峯正在他身邊,別説三箭,就是萬箭齊發,雷奇峯也能護得他周全。

    無論是不是能殺他,這三箭一射出,我就後悔了。

    辟邪聞言不禁撲地一笑。

    皇帝卻道:不錯,現在他強我弱,四個親王這次朝見如此耀武揚威,就是要我忍隱不住,率先發難,他們就能有口舌起兵廢了我。好在有你三支快箭,不然這個禍就闖大了。

    辟邪微笑着望着皇帝,眼神里似乎在説:你也知道!

    皇帝忽然悠然嘆了口氣。辟邪,現在只有你一個人肯聽我説話。原來景儀在我未登基以前,兩個人還能傾談,惹惱了他還會拳腳相加,現在他見了我,也是跟別人一樣,大聲呵斥他一句,嚇得跟什麼似的,平時也是神情閃爍,沒句真話。雖然你只陪我下了幾個月棋,我倒覺得你像我兄弟一般地親近。

    辟邪嚇了一大跳,忙起來笑道:奴婢只是宮裏的賤役,學的都是口是心非,阿諛奉承的一套,皇上這麼説,就要奴婢的命了。

    只這一句話,就知道你和別人不同,其他人嘴裏怎麼敢自稱口是心非,阿諛奉承?

    這是奴婢失言了。

    皇帝望着他大笑,翻身坐起來,道:現在想來你説的話果然不錯,所謂任才俊,強親兵,去藩政,斂税收,平四方的確有理。這次藩王朝覲,京城佈防的就只有九門提督的兩萬人,實在是捉襟見肘,區區一百多個人從洪王營裏出來,就把他們嚇得魂飛魄散,我都替他們臉紅。四個親王共有兵力二十八萬,我這裏卻連哪個大將是自己人都不知道,就説宮裏的侍衞,有多少是他們的親信,這個皇城住着,哪天不是提心吊膽?皇帝惡狠狠哼了一聲,接着道,就算是我想提拔幾個親信,又有誰讓人信得過?

    辟邪道:心裏只有皇上主子爺的大有人在,皇上仔細瞧着就知道了,先不説他們,就是劉遠,平時雖然不知體貼聖意,但當真是忠心耿耿,他的學生又多,大都清廉自愛,讓他舉薦幾個,一定不會錯。

    有理。兵部呢?

    藩王都善戰,現在兵部的大將有的老朽昏庸,年輕將士不得提拔,將來必定不是藩王們的對手,只能這兩年慢慢留心,從下層的軍官裏提拔一些驍勇善戰的人,讓他們不惹人耳目地多掌兵權,到用兵時再委以大任。雖説不是什麼好主意,現在也只能如此了。

    這些除了和你商量之外,實在是沒有親信的人,你又是內臣,多少都有些不方便。

    辟邪道:説起這個,奴婢倒想起一個人。

    誰?

    成親王。

    景儀?

    是,成親王是皇上的親兄弟,不但智謀高超,更是親王的身份,能替皇上跟羣臣打交道,皇上不能説的話,讓親王私下去説,更是便宜。

    皇帝笑道:本來是個好主意,不過景儀年輕,沒有涉足政事,現在就讓他挑這負擔子,是不是為時過早?

    辟邪的目光卻深刻冰冷,道:成親王雖然年輕,卻深謀遠慮,其志不小,早些將他推出來作了藩王們的死對頭,不但斷了藩王們的後路,更斷了成親王的後路。

    皇帝打了個寒噤,只覺這宮裏宮外不但波濤洶湧,更有暗流湍急,一時無言。

    辟邪又笑着撫慰道:這不過是奴婢的揣測,萬歲爺江山永固,成親王也必將是一代賢王。就算藩王膽大包天,要做大逆不道的事,皇上身邊還有個大靠山,定然無憂。

    皇帝臉色陰鬱,道:我知道你要説是太后,我是她的親生兒子,當然不錯。不過那幾個藩王都是太后孃家的人,太后也不會不偏袒。心中突然又想起杜閔來,冷笑道:前兩天劉遠上奏説大理皇子段秉偷偷到了離都,想要向朝中的公主提親,説是若有公主和親大理,支持他繼位,將來大理就臣服中原,永世修好。

    辟邪道:原來大理皇子也在京城,那麼雷奇峯想殺的就是他了?

    我也是這麼想,大理兩個皇子鬧得厲害,東王、西王要殺他,自然想扶持另一個皇子段乘繼位,他們得大理兵力,想要做什麼,不言而喻。

    看來東王杜家是等不及了。西王白東樓已老,兒子白望疆又是個病秧子,現在急着投靠東王,將來他們兩家合兵,再加上大理,實在是心腹之患。辟邪歇了口氣又道,如今奴婢對其他三個藩王所知甚詳,只有東王那邊不清楚,這些耳目原是奴婢師傅佈下的,這樣斷了消息,奴婢有些擔心,想着親自去一趟。

    內臣出京本來不易,如果平白無故放你出去,恐怕羣臣的參奏上來,就駭人聽聞了。

    辟邪只是淡淡一笑,道:奴婢想走,自然會有辦法。

    皇帝笑道:那就好。天色不早,他們這時肯定都嚇得傻了,你跟朕回去。

    是。

    皇帝見辟邪頸上仍是又紅又腫,從衣襬上撕了一條白緞下來,圍在辟邪脖子上,笑道:遮一遮,他們瞧見不好。

    ※※※

    涼王必隆與太后、太妃定下迎娶景佳公主的婚期就在來年春天,諸事皆定,這才回涼州。他是最後一個返回藩地的親王,至此,這個夏天也算過完了。

    回到離都,太后命人清點涼王行聘的禮物,時值初秋,便要針工局用其進貢的涼緞裁剪秋冬的衣物。針工局因辟邪是七寶太監指名的辦差太監,便着他在太后面前應對。辟邪往內府供應庫對了腰牌,開丙字庫,選了太后平素喜歡的幾個顏色,又分辨出十來匹高雅素淨的花案,命人取了,回來叫兩個用慣的人,正碰上針工局的管理太監張固,把他叫到一邊,低聲道:你叫小林子,小丙子麼?這兩個人都不在了。

    辟邪故作驚訝,笑道:感情是高升了?張公公偏心提攜他們,平時難辦的差都是往我身上一推,現在有肥差倒不知心疼我。

    張固咬牙道:還不因為你?上次讓你去上江,偏偏中暑了,只好讓驅惡領着他們去,也不知在那裏撞了什麼邪,回來先是小林子急病死了,小丙子昨天到誼妃主子那裏裁衣裳,也不知什麼緣故,衝撞了鳳駕,硬是活活打死,你這些天一直病着,所以不知道。

    辟邪唸了聲佛,道:罪過罪過。話説回來,現在的差事要緊,他們兩個不在,誰跟我去好?

    驅惡正在裏邊,你們都是老手,現在只有你們去我才放心。

    辟邪搖頭道:我五師哥是個靦腆的人,別看平時穩重老練,真的見了主子回話,只怕他一兩句對答不得體,豈不是要了他的命。

    正巧驅惡走出來,張固道:前陣子萬歲爺還説要重用驅惡,意思就是讓他多在主子們面前露面。你現今總在萬歲爺面前行走,自然前途無量,你們兄弟一直要好得和一個人似的,也不知提攜他一起高升。我不和你們哥倆多説,就是你們走這一趟。

    辟邪和驅惡對視一眼,只得領命。

    到慈寧宮才知道,不止太后在裏面,還有景佳、景優兩位公主在這裏陪着太后聊天,兩個人叩頭請安,太后道:起來回話。你們不是七寶的徒弟麼?哪個是驅惡,哪個是辟邪呀?抬起頭哀家瞧瞧。

    洪司言在一邊笑道:瞧着這個辟邪倒是長得不錯,太后看他的眉梢,倒有個涼州女孩子的清朗勁兒。

    太后笑嗔道:你越老越不像話,好端端的涼州女孩兒為什麼要和個小太監比?又見驅惡身材高挑,體格強健,黑黑的面龐上濃眉大眼,嘴角帶着一股倔強,又問洪司言:你看這個孩子是不是和那個人有些像?

    洪司言勉強笑道:外貌神情都有相似之處。

    太后突然問驅惡:多大歲數了?

    奴婢二十一歲。

    進宮之前家裏姓什麼?

    驅惡回道:姓顏。

    太后一陣冷笑,道:如何,宮裏還住的慣麼?

    驅惡笑道:宮裏樣樣都好,奴婢住的慣。

    樣樣都好?太后尖刻地笑了,你以為你進宮來是為了享福麼?現在就讓你知道宮裏的不好!來人,教訓這個胡言亂語的奴才。

    兩個慈寧宮的掌刑太監將驅惡拖出宮門,就是一頓廷杖。辟邪急忙跪倒,叩頭道:太后饒命,太后

    太后卻又恢復了平時安詳的微笑,道:不關你的事,你是個好孩子,你告訴哀家,這宮裏如何?

    辟邪回道:奴婢是個微賤之人,是沾了太后主子、萬歲爺和各宮主子的福氣,才能吃得好,穿得好,雖説談不到報答主子的恩情,若能效犬馬之勞,不惹主子們生氣,就是奴婢的福分了。

    太后笑道:你是個懂事的。你起來。

    兩個公主何時見過這種陣勢,景佳公主嚇得臉色慘白,景優公主扯着太后的衣袖道:母后何必跟這種小奴才生氣,今天是景佳姐姐的好日子,不如放那個奴才一條生路,就算給姐姐她積福。

    洪司言陪笑道:公主説得是,現在早已打斷了兩條腿,那個奴才已經知道厲害,得了教訓就算了。見太后仍不做聲,又在太后的耳邊輕聲道:不一會兒皇上就過來了,見了不好,再説今天打死了他,太后日後又要後悔。

    不錯。太后點點頭,洪司言立即出去止刑。

    不久皇帝在門口請見,一家人各自行禮之後,太后指了指景佳公主,道:你這個妹妹就要遠嫁,這些天多見面,今後就再也見不着了。

    皇帝笑道:母后的話説的太過憂傷,今後藩王上京,妹妹一起過來,和太后、太妃總有見面的時候。轉眼看着景優公主,笑道:景優的婚事兒子心裏也有了譜,母后可別輕易將她許給別人。

    什麼了不起的人物,現在不能説麼。你只管和她母親楊太妃商量,別讓她覺得你委屈了景優,和景佳一比,説你這個皇帝哥哥當的厚此薄彼。

    景優在一旁紅了臉,低頭不語。皇帝道:正好辟邪也在這裏,景佳的婚期也不遠了,針工局也該想着置辦公主的嫁妝。

    辟邪回道:奴婢已經看過內府供應庫的緞子,大多是涼緞。本來涼緞是極好的,但是公主嫁到涼州去,陪嫁的緞子都是婆家原來的東西,未免有些不妥,奴婢這就想請旨,討個主意。

    太后點頭道:這説的有理。國內能和涼緞媲美的只有寒州的絲綢,庫裏還有麼?

    庫裏倒還有一些,不過宮裏不太使,花樣子都已經陳舊,就算都拿出來,也不過一百匹左右,奴婢想着讓寒州進貢一些來,又恐怕到時來的東西多帶市井氣味,與皇家身份不符。

    這是正理,太后點頭道,寒州的絲綢流在民間,哀家原來不喜歡,就是因為這個。

    辟邪笑道:奴婢有個主意,只怕説出來太后怪罪。

    怎麼學的和你師傅一個口氣,儘管説。

    奴婢想着自己去寒州一趟,看看當地織造的品質如何,再打幾百個花樣子下去,讓他們照着趕製,多半能趕上公主的婚期。

    皇帝瞥了辟邪一眼,心裏道:原來如此,嘴裏卻呵斥道:你又異想天開,無緣無故內臣出京,本來就是極麻煩的事,你要是在外面惹禍,死幾百次也不夠。

    太后攔住皇帝道:這是什麼話,哀家看着是個好主意,公主出閣還不算是大事麼,關係朝廷的臉面,自然讓宮裏的人親自走一趟好。

    母后

    太后笑道:妹妹們都在跟前,瞧皇帝急得什麼似的。我知道皇帝捨不得辟邪走,怕沒有人陪你下棋玩樂,我還不知道麼?你和景儀不是玩得好好的,不過一兩個月,有什麼打緊?

    皇帝對辟邪道:母后已經答應了,你還不謝恩。

    辟邪跪下叩頭,聽太后道:只你一個出去,哀家也不放心,你的師弟康健在這裏當差得體,你們一起去也有照應。在外面不要惹事,辦完事就趕緊回京。

    辟邪領旨退出,回到居養院,直奔驅惡的屋子。居養院一直是七寶太監的住所,人最多時還住了七個徒弟,天天吵吵鬧鬧,人聲鼎沸。現在除了辟邪、驅惡還有辟邪的徒弟小順子,再無他人,辟邪住西廂房,驅惡就在東廂,正房還是按七寶太監在時的原樣,天天有人打掃。

    小順子正從驅惡屋裏奔出來,手裏拿着藥方子,一把被辟邪抓住,回道:太醫説了,五師伯的傷不礙事,就是兩條腿斷了,養幾個月,也會好的。

    快去抓藥吧。辟邪揮手放開他,自己進屋和太醫打了聲招呼。驅惡在牀上聽見了,勉強笑道:辟邪過來,陪我説話,才不會覺得痛。今天真是走黴運,不過回錯一句話,就斷了腿。

    辟邪坐在驅惡的牀邊,握住他的手,道:師哥,太后打你不是因為你回錯話。

    驅惡笑道:是因為我姓顏?他望着辟邪沉痛的臉色,道:這不怪你,只是師哥的腿以後不中用啦,今後也不能再護着你,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我知道。辟邪點頭,又在驅惡的耳邊斬釘截鐵地道,現在她打你,將來我會要她加倍償還。

    過了兩天,皇帝的旨意下來,辟邪去司禮監、內務府領了各部文書、官牒,和康健、小順子收拾行李。吉祥如意特地過來道別,把小合子留在居養院照顧驅惡。驅惡在牀上還大聲道:去吧去吧,等你回來,我就好了。

    三人等出了宮,才換下太監服色。小順子自從進宮之後,就沒出過門,一路上看什麼都新鮮,指手畫腳,大呼小叫。三人上了天刑大道,正想拐到隱環路的碼頭僱船,小順子卻又大聲道:師傅師傅,你瞧那不是宗人府麼?

    康健笑道:沒見過世面的小子,那哪裏是宗人府,宗人府正堂在朱雀門裏,那是宗人府囚牢罷了。

    辟邪臉上的表情倒象是被利刃刺了一下,打了個寒噤,對小順子道:那又如何,你能不能安分些。自己卻又忍不住盯着門口的牌匾,宗人府三個大字正在朝陽下煥發出血紅色的光芒來。

    ※※※

    顏久十二歲,沒事的時候,他就會數一遍面前的鐵欄。宗人府囚室的鐵欄,從東到西一共十二根,就象自己的年齡,從西到東一共十二根,永遠也不會變,是不是就象自己的生命在十二歲時就會嘎然而止,再也不變了呢?

    同胞哥哥顏鑲,正躺在母親的懷裏熟睡,自己正在冷冷清清繼續數着這個不變的數字,十一、十二。一襲紅色的袍角從自己眼角掠過,抬頭可以看到那個清雅修長的身影正指揮獄卒搬了十幾壇酒進來,接着就有人打開了囚房的門鎖象堂會上武戲開打的音樂,嘈雜而清脆。兩個獄卒進來,拉起顏久。

    兒子走了。顏久走出囚房時向母親行禮,顏鑲被他們從母親懷裏拖了出來,撞在顏久身上,鄭王妃象發了瘋似的哭起來。

    家裏所有的男孩子都集中在父親的囚房裏,顏久有些失望,他一直想見到的妹妹顏禎並不在這裏,那個美麗的十歲女孩,時時會打開一襲精緻的寒絹手帕,露出一個象她面頰一樣嫣紅的桃子來,這是從我母親院子裏的桃樹上摘的,她笑,跺着腳道,哎呀,這手帕沾了桃毛,不能再用了。手帕輕盈地飛落,顏禎的笑聲一起灑在沾滿露珠的草地上。

    就在鐵欄外,一定是適才推推搡搡的時候,從自己袖中落出來的,顏久使勁伸出手去,只差一點點,就能夠到那塊已經被人踩髒了的手帕。那角紅袍停在自己面前,一隻白皙均淨的手將手帕拾起來,塞到顏久的手裏。

    奴婢七寶給顏親王叩頭。紅袍總管七寶太監在囚室外跪倒。

    七兄,請起,請起。顏王揹着手,從窗口笑着走過來,顏王與匈奴征戰二十多年,面龐曬得黝黑,兩道修眉間盡染戎馬風塵之色,只有笑起來時,才變得儒雅親切,頗顯皇室貴胄的本色,幾年不見,七兄仍是容顏如故,想必今後成仙也不是難事,呵呵。

    七寶太監道:王爺抬舉奴婢了。

    顏王笑道:七兄此來,可否帶着最後的旨意?

    是,太后的懿旨,十五歲以上男子及王妃、侍妃、郡主均賜自盡,未成年男子罰入宮為奴。

    顏王世子顏鎧只有十九歲,卻站出來喝道:讓那妖婦做她的清秋大夢,我們顏家子孫都是皇室貴胄,豈能入宮與她為奴?轉身對自己十個兄弟道:不怕死的顏家子孫站到我身後來!

    顏王的兒子年紀雖小卻個個泯不畏死,少年臉上都是一臉決斷,齊刷刷站到顏鎧的身後。七寶太監唸了聲佛,抬頭一看,卻有一個少年孤零零站在囚室中央,沒有挪步的意思。

    你個貪生怕死的小雜種!顏鑲從顏鎧身後躍出就想當胸給他一拳。

    顏王伸手攔住,走到顏久面前,蹲下握住他的雙肩,柔聲道:阿九,是不是父王寵壞了你,此時沒有勇氣跟父王一起死?

    顏久平靜地道:不是,兒子並不怕死。兒子只是知道父王的壯志大業未酬,如今人人都一死了之,誰替父王完成平定四方,江山一統的偉業?

    顏王笑道:你年紀還小,不知道以你的身份入宮為奴是何等兇險,不等你替父王報仇,恐怕就遭人毒手,何必再去受罪?

    兒子年紀雖小,也知道入宮是什麼意思,再大屈辱,兒子也甘承受。

    好!顏王不禁大笑,道,阿九,你且記得,現在死是件好事,如果你一旦選擇活下去,就要努力掙扎,不要辜負老天給你這次重生的機會。

    是。

    顏王牽着他的手,將他領到七寶太監的面前,道:七兄,這是我最喜歡的孩子,現在就交給你了。

    七寶太監仔細打量這個心智遠遠超越年齡的十二歲少年,道:奴婢領會得。

    顏久跪下,向七寶太監叩頭,師傅,今後徒弟的性命就交給師傅。

    七寶太監點頭,向顏王道:王爺還記得多年前,有人向王爺進言要早日收買奴婢一事麼?

    顏王笑道:難得你還記得。

    不錯,當時王爺言道:聞琴絃而知雅意,聽他的琴聲就知道七寶太監不是俗物,何必用這些陰謀的伎倆玷污了他。奴婢雖然與王爺從未深交,聞得此言卻足感王爺相知的盛情,奴婢雖然在王爺生前沒有替王爺辦過什麼事,如今卻可向王爺保證,只要七寶一息尚存,定然會護得這個孩子周全。

    顏王顫聲道:七兄也是我的知己,這裏還有個大秘密,希望七兄替我保全。

    是。

    顏王在七寶太監耳邊輕輕説了兩句話,一向鎮定自若的七寶太監臉色大變,渾身顫抖,手足冰冷。

    顏王卻笑道:七兄,你我神交已久,你琴簫雙絕,此時何不奏上一曲,以壯我父子行色?

    七寶太監朗聲一笑,從懷中取出一管細小的洞簫,道:此簫乃王爺所賜,此時用它為王爺送行,正是助興。回首對遠遠迴避的獄卒道:酒來!

    不用酒!顏王伸手抽出七寶太監腰中佩劍,對自己十個兒子道,爾等願意死在太后的毒鳩之下,還是願意死在父王的劍下?

    顏鎧笑道:自然寧願讓父王刺死。

    好!顏王擎劍大笑。

    七寶太監會心一笑,簫聲疾奏,猶如沙場雷鳴,催人肝腸。

    顏王對準顏鎧心窩,就是一劍,顏鎧一聲不吭,倒斃囚籠,全身還在抽搐。顏久倒抽一口冷氣,閉眼不忍再看,卻聽見顏王大聲喝道:阿九,睜眼看着你的兄弟,從此之後,你心裏再無可懼之物,再無不忍做的決斷。

    顏久緊握雙拳,瞪大眼睛,只見滿眼紅光,兄弟們的胸前華麗的袞袍,就象嫌不夠鮮豔似的,綻開了朵朵鮮紅的牡丹,顏鈺、顏鈴、顏鉸、顏鋭、顏鍔、顏鍾、顏鍛、顏鍥,隨之是冰冷的牆,冰冷的地面也隨之紅花怒放。

    顏鑲在顏王劍下,突然對他大叫道:小九,為我報仇啊!

    報仇,報仇!顏久咬牙喃聲道,我要她十倍償還,十倍償還!

    顏王望着一地屍骸,慢慢轉身對着顏久柔聲笑道:好孩子。血紅長劍向自己頸中刎去。簫聲拖了個悠遠的尾音,漸漸息止。顏久盯着自己手背上父親的鮮血,靜靜對七寶太監道:師傅,我們走吧。

    顏久拉着七寶太監的衣袍,穿過幽深的過道,嚴冬的寒風刺得他渾身一縮。七寶太監將他抱上馬鞍,用自己的鬥蓬遮着他纖小的軀體,慢慢放開繮繩,沿天刑大道向清和宮行去。

    眼看就要過年了,天氣雖然寒冷,街上仍是行人如織,商販的叫囂,菜肉的氣息充盈着整個喜氣洋洋的都城,顏久只覺自己的魂魄正遊離在城市上空寒冷的空氣裏,冷眼打量着未來,那個即將來臨的新年不知道對自己意味着什麼。

    七寶太監突然勒住了馬,一聲少年的吼叫才刺入顏久的耳裏。

    誰敢拉了我的妹妹去?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發了瘋似的緊緊摟着兩個更加年幼的孩子,幾個大人揮着棍棒往少年身上亂打。

    你們白吃我們樓裏的東西,還不出錢來,自然要拉你妹妹去賣。

    我也在樓裏做工,你們不給工錢就算了,還要賣我的妹妹,哪有這種事?

    七寶太監微微一笑,在馬上道:住手。

    眾人見是個中年高貴的宦官,立時不敢再打,酒樓的掌櫃從裏面跑出來道:哎呀,原來是七寶公公,少見少見,您老怎麼得閒往這裏來?

    七寶太監笑道:我就説你張掌櫃越發地不長進,怎麼當街欺負小孩子。

    冤枉!這個孩子叫阿大,前一陣子來做工,我們見他手腳勤快就好意收留他,想不到他竟然偷了樓裏的東西養活那兩個小崽子,説着恨恨對那三個少年舉手作勢要打,您老想我們也不能總作虧本生意,對不對?

    老爺,那阿大奔過來抱住七寶的腿,道,老爺救我們兄弟三個,我給您做牛做馬。

    七寶太監看着他濃眉大眼,虎虎有生,笑道:救你們兄弟原是不妨,要你弟弟過的富足,讓你妹妹嫁個好人家都不難,不過我是宮裏的公公,你也願意跟我去嗎?

    阿大道:願意願意,如今我的兄弟妹妹就要餓死了,我不過進宮做太監,卻救了他們的性命。

    七寶太監點頭道:好,你可別後悔。張掌櫃,這個孩子跟我走,那兩個先在你這裏安置,今天就有人來領他們,你給他們吃飽飯,換身衣服,反正不會虧待你。

    阿大喜笑顏開,抬頭正好看見一張少年悽麗的面孔從七寶太監的鬥蓬裏透出來,向他望了一眼。

    七寶太監領着兩個少年進宮,回到居養院屏退其他弟子,對兩個年紀彷彿的少年道:這裏就是大內了,你們有什麼自己的東西都拿出來,被人看到就是大罪。

    顏久在囚室關了一個多月,哪裏還有什麼違禁的事物,阿大更是一無所有。

    七寶太監道:阿大,如今你想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你的兄弟姐妹都在我的手上,想要他們登天,想要他們下地獄都是我一個人説了算,你想要他們有好日子過,就要答應我一件事。

    阿大打了個寒噤,道:您説,只要我的弟妹過的好,要我現在去死也可以。

    七寶太監笑道:誰要你去死?他指了指一邊的顏久,你今後就把他當作你的親兄弟,照顧他,保護他,為他去死,你可願意?

    阿大對着顏久看看,笑道:兄弟,以後就跟着我。

    顏久朝他白了一眼,沒有説話,七寶太監望着他們兩個不住微笑,接着道:還有。

    還有?阿大有點不耐煩。

    從今往後,你就姓顏。

    顏久凜然一顫,盯着七寶太監微笑和藹的臉色,七寶太監接着對阿大道:別人若問起你的出身,你就説自己姓顏,在家行九。

    阿大不屑道:我為什麼要更名改姓?

    七寶太監笑道:你改了名字,就是救了你的親人,否則,就算是他們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殺他們全家。

    七寶太監的笑意冷酷無情,刺得阿大渾身顫抖,是,我知道了。

    這就好,七寶太監點點頭,又對顏久道,拿出來。

    什麼?

    你懷裏的東西。

    顏久慢慢從懷裏摸出一方手帕,七寶太監接過來問道:讓你拿出來,為什麼不聽我的話?説着揭開暖爐上的蓋子,一把投了進去。

    纖細的寒絹冒出的輕煙也是柔弱裊繞,顏久望着它慢慢燒盡,知道當這唯一與顏王王子身份還有些許聯繫的手帕一旦消失,自己就永遠與從前告別了。

    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七寶太監尖刻地問道,死了老子娘了麼?

    顏久的眼中才剛怒氣一盛,七寶太監已經一掌豁在他的臉上,笑!

    顏久被他打得退了幾步,捂着臉將口中的鮮血嚥下肚去,走回來,向着七寶太監璀然綻開笑顏,道:是,師傅。

    七寶太監將他摟在懷裏柔聲道:這才是好孩子。阿大,以後你在宮裏就叫驅惡,你呢,他望着顏久笑臉上冰冷的眼睛,就是辟邪了。説着不由得意起來,吉祥、如意、招福、進寶、驅惡、辟邪,等到再收一個徒弟,我就是名副其實的七寶太監了。

    ※※※

    辟邪領着康健和小順子在碼頭覓船,就聽見遠遠有人高聲叫道:六爺、七爺,請留步。

    康健道:這不是侍衞副統領姜放麼?

    辟邪道:你們在這裏等我。自己迎上前去拱手道:大統領,這是有什麼急事?

    姜放笑道:除了聖命,還有什麼急事?今天一早皇上就問起你走了沒有,想着有東西沒有交給你,命我出宮趕過來。一邊從背後解下一個黃緞的細長包裹。

    辟邪跪下雙手接過,打開一看,原來是柄樸素的長劍,聽姜放道:皇上讓你用此劍防身,一路小心。

    辟邪抽出長劍,寒光悦目,劍身上鏨着兩個字靖仁這原是皇帝少年時的名字,登基時卻稱仁者,聖賢之道。寡人何德何能,敢擅專仁字,因而改名靖礽,這想來便是他從小的佩劍。辟邪笑道:皇恩浩蕩,無以相報,請大統領回去向皇上回稟,就説辟邪自當仔細辦差,不負聖恩。

    姜放突然低聲道:船我已經備好,主子爺就坐那隻現在張着白帆的船,一路小心。

    我知道了,京裏的事就拜託你了,有事速速急報我知。

    是,姜放面有憂色,道,主子爺的身子也要當心,雷奇峯的劍氣厲害,已經傷到肺部,不是鬧着玩的。

    辟邪點頭一笑,不礙事,這次出去,又不會耍刀弄槍,我自會小心調養。

    好,姜放大聲道,就此別過,各位,一路順風。

    那隻白帆船正行來靠岸,辟邪撩起袍角,負劍上船,後面的康健和小順子兩人有説有笑,拿着行李跟上船來。艄公竹竿一點,輕舟向江中蕩去,前面一座飛橋橫架南北,正是定環路上的撫疆大橋,橋上車流行人穿梭,橋下萬帆齊過。眾人抬頭望着滿是青苔的橋底巨石,康健和小順子不禁嘖嘖稱奇,康健道:以前也走過這座橋,想不到在橋下看更加壯觀。艄公在船尾微微一笑,大聲道:各位爺小心,前面到了望龍門,就要落帆了。

    四個船工忙的不亦樂乎,槳櫓起搖,輕輕巧巧從望龍門下穿過,一下子眼前開闊,大江平靜東流,朝陽耀目,江面上金蛇亂舞,船工升起兩座大帆,西風下順流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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