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雙大小不同的眼,同時驚異又好奇的瞪着袁詩婕,好像她做了什麼天理不容的壞事似的。
“怎麼了嗎?”莫名其妙的摸摸自己的臉,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什麼時候弄髒臉了,還是有什麼地方不對,不然為何小芸和玉嫂會這樣看她?“我臉上有什麼嗎?”
玉嫂用力閉上眼,再用力睜開,她清了清喉嚨,好不容易擠出幾個字來。“詩婕,你有客人喔?”
“沒有啊。”她莫名其妙的眨眨眼,霍地有種不妙的預感,猛地回頭一瞧——
“藍柏森?!”
歐賣尬!真的是他!
“嗨~~”藍柏森扯開笑容,亮出閃亮的白牙,舉起右手意思意思揮了兩下,衝着眼前的“老中青”三代女人笑。
“嗨什麼嗨!你跟着我幹麼?”老天,這傢伙怎會這麼陰魂不散?她已經幫他在陳大哥那裏找到臨時的刷牆工作了,他幹麼還像背後靈似的跟着她?
“我下工沒地方去,原本跑到便利店找你,正巧看見你也下班了,我就跟過來了啊!”他説得理所當然,一雙眼盯着小芸怯怯的身子,他哂然一笑,彎下腰來逗弄小芸。“嗨,好可愛的小妹妹喔!太太,你女兒啊?”後面那句是對着玉嫂問的。
“呃……”玉嫂面有難色的支吾了下。
“小芸是我的女兒!”用力將他推到一邊,詩婕急呼呼的將小芸攬進懷裏,像極了一隻努力保護小雞的老母雞。
“你?!”藍柏森像是被她嚇到似的怔愣了下,隨後便以笑容掩去他剎那的失措,熱情的對小芸伸出大掌。“你的女兒真可愛,來,妹妹,叫叔叔。”
“喂!”詩婕出聲想阻止,卻發現小芸目不轉睛的凝着他的大掌,然後抬起頭看他,最後竟將她那柔嫩的小手放到他的大掌裏,心臟不由得擰了下——
“叔叔?”大大的眼怯怯的凝着他,彷彿充滿無限期盼。
“對啊,我是叔叔,你叫什麼名字?”藍柏森似乎挺喜歡小芸的,乾脆蹲下來和她童言童語。
“小芸。”小芸露出頰邊的兩個小梨窩。
玉嫂拉了拉詩婕,將她拉到一旁咬耳朵。“哎,小芸跟你那朋友好像挺投緣的,我很少看小芸跟人講這麼多話。”
小芸一直都是個過於安靜的孩子,除了詩婕和自己,鮮少見到她與人這般應答,有時甚至連口都不願意開呢!
“……嗯。”詩婕窒了窒,瞪着不知和小芸説了什麼的藍柏森,又看了下小芸唇邊逐漸揚起的笑意,不情願的點了下頭。
她跟小芸一起生活,哪會不知道小芸的性子?怕是怕小芸將他當成某種崇拜影子的化身,例如……從不曾出現在小芸生命裏的“父親”。
小芸懂事,即使每每見到別人的爸爸總是目不轉睛的凝視,卻從不曾向她問起任何有關“爸爸”的問題,這讓詩婕輕鬆不少,卻也令她感到特別心疼。
難得小芸看那傢伙順眼,因此就算他勾勾纏得讓人受不了,她也能因這個難得的理由原諒他的陰魂不散,甚至記他小功一支。
勉強也可算功德一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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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袁詩婕怨恨自己的婦人之仁,差點沒撞豆腐以謝天下——
只因藍柏森讓小芸笑了,又讓小芸好心情的多説了好幾句話,詩婕便心軟的煮了幾道菜邀他一起用餐,就當是謝謝他無心的功勞,誰料他吃完飯後拍拍肚皮,舒適的盤坐在木質地板上,開始和小芸玩起剪刀石頭布,似乎半點離去的意思都沒有。
她收拾好碗筷並洗好,擦乾手上的水漬後回到客廳,準備將他“驅離出境”。
“藍柏森,時候不早了喔。”
“是不早了,可是我沒地方去。”他抬眼瞧她,歉然的表示。
玩得正愉快的小芸抬高下顎,眼巴巴的盯着詩婕,小聲的為藍柏森請命。“媽咪,讓叔叔留下來嘛!叔叔好可鄰喔,他都沒錢耶!”
藍柏森聞言咧開大大的笑容,得意的撫了撫小芸的頭,詩婕則是狠狠的暈眩了下。
她很想告訴女兒,她們也沒錢,因為存下來的錢全為了幫她動手術啊!可是她不能,撇開小芸可能聽不懂的可能性,她也覺得這消息對一個四歲的孩子來説寫實得殘忍。
她深吸口氣,命令自己冷靜,將小芸拉到自己身邊。“你很喜歡他?”
“喜歡。”小芸抬起頭看她,想都沒想便回答道。
“為什麼?”那傢伙到底有什麼本事,可以讓小芸在第一次見到他就這麼喜歡他?
“叔叔説故事、陪我玩,好好玩。”她可不懂什麼邏輯,誰能陪她玩才最重要。
“媽咪也可以講故事、陪你玩啊。”這話説得有點心虛;她很清楚自己用來陪伴小芸的時間並不長,畢竟她大多的時間都用在汲汲營營。
小芸蹙起眉,表情顯得困窘。“媽咪跟叔叔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她挑眉,就不信那男人會比自己好!
“詩婕,小芸才四歲。”藍柏森聽不下去了,忍不住提醒她小芸的年齡。
氣惱的瞪他一眼,詩婕淺嘆口氣,耐着性子企圖説服女兒。“媽咪知道你喜歡叔叔,不過我們家並不適合讓叔叔留下來。”
就算撇開經濟問題不談,家裏就兩個女人——小芸勉強算小女人,加上她一個大女人,怎能讓一個“異類”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這太危險了!
“我的工錢連在旅社住一晚都不夠。”藍柏森無辜的“乘勝追擊”。
“媽咪,我們還有一個空房間可以給叔叔睡覺覺啊,好不好嘛~~”搖晃着詩婕的手,一心只想留下藍柏森的小芸,反應極快的省去她的思考空間,直接為藍柏森設定好暫留之處。
“這……”藍柏森真是個小人!巴結小孩這種可恥的行為他也幹得出來?詩婕咬咬牙,愠惱的瞪着他。“不可以的小芸,我們跟叔叔又不熟。”
這真的太冒險了,畢竟壞人不會將壞人兩個字刻在臉上,雖然警察伯伯就住在對門,但感覺就是毛毛的、不怎麼安全。
小芸不再説話了,她靜靜的走到藍柏森面前,伸出小手緊拉住他的大掌,小小的身體抗議似的背對着詩婕。
詩婕不敢置信的凝着她的背影,喉嚨像梗着一大根魚刺。
小芸一直是個懂事的孩子,很少宣泄她的不滿,今天竟然因為藍柏森而使性子給她看?!這藍柏森到底對她下了什麼蠱?
“小芸乖,媽咪有媽咪的考量,我們就不勉強媽咪了,明天叔叔再來陪你玩,好嗎?”或許是發現了詩婕的難堪,藍柏森將小芸抱進懷裏,安撫的拍了拍她的頭。
詩婕先是錯愕的愣了下,而後怔忡的凝視着他。
這個人煩人歸煩人,還挺善良的,知道幫她講點話,總算良心沒讓狗啃了。
小芸扁扁嘴,回頭看了詩婕一眼,然後眼眶紅紅的低下頭去。
“小芸……”一顆心擰成一團,詩婕忘了自己有多久不曾這麼難受了,她直覺自己似乎應該做點什麼來舒緩自己的情緒,於是沒多加細想的衝口而出。“算了算了,今晚你就睡這裏!”
危險就危險唄,反正有對面的警察伯伯在,她咬緊牙答允了。
抱在一起的一大一小同時驚訝的看着她,笑意逐漸在兩人的唇邊漾開,緊接着等不及聽她再説些什麼,像約好了似的同時大叫歡呼。
奇妙的,看到眼前兩個人這般歡愉,詩婕的情緒也迅速放鬆下來,不覺微勾嘴角,隨即又想到因藍柏森而衍生出來的問題。“喂,先説好,只住一晚,明天我就去幫你找便宜的房子,最好是不用押金,不過你得準時繳房租才行……”
“叔叔,這樣你就不用去睡公園了耶!”小芸擠擠眉眼,似乎替他鬆了口氣。“太棒了!”
“對啊,不然公園蚊子好多,叮、叮、叮得我癢死了。”他用指尖搔癢着小芸的腰際,癢得小女娃又叫又笑。
什麼跟什麼嘛!根本沒人聽她講話,氣死人了!
袁詩婕不滿的咕噥着,唇邊卻勾起連自己都沒發現的上揚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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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柏森住進家裏的這個夜晚特別躁熱,詩婕不安的在牀上翻來翻去,一會兒望着小芸熟睡的小臉,一會兒瞪着沒開燈的天花板,怎麼都無法入眠。
在牀上躺了一個多小時,她放棄了,起身下牀,躡手躡腳的走出房間,為了省電也不開燈,直接走向陽台。
好久不曾再想起的往事,今夜弔詭的如走馬燈般在眼前掠過,她望着滿天星斗,無意識的輕嘆出聲——
“還沒睡?”
一道低醇的男音打斷她雜亂的思緒,她沒有回頭,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你不也一樣?”家裏多了個不相干的人就是這樣,什麼時候會冒出來打擾你都不知道,唉~~
“我是聽到聲音,出來看看有沒有睡不着的小偷。”他笑,由口袋裏掏出香煙。“介意我抽根煙嗎?”
“請便。”她聳聳肩,並不特別排斥這項個人嗜好。“萬一真有睡不着的小偷,我看你怎麼應付。”
“硬碰硬啊,不然你説怎麼辦?”打火機喀嚓一聲點上煙,再度落回口袋裏,他眯起眼讓煙霧飄過眼前,站到她身邊,以雙臂支着陽台的矮牆。
“看不出來你是暴力份子。”嚇人耶,動不動就要用武力解決,以後他老婆不是很可憐……不,説不定他已經有老婆了,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我下是什麼暴力份子,只是非常時刻要用非常手段,你總不能期待我都跟小偷打照面了,還企圖在他面前打電話報警吧?”那隻會給小偷攻擊自己的機會而已,弄個不好搞出人命都有可能,真是個不用大腦的女人。
“……”這麼説好像也沒錯,是她考慮不夠多,想起那可能的場面,她忍不住輕笑出聲。
“笑什麼?”他覷了她一眼。
“我在想,醫生説你的身體營養不足,憑你這三腳貓的身體,想打倒小偷恐怕還不容易呢!”她邊説邊笑,愈笑愈大聲。
“喂,我只是餓壞了好嗎?”斜睨她一眼,他的心情也變好了。“要不是遇到你這個‘盤子’,我可能已經餓死了。”現在的社會笑貧不笑娼,難得有人願意對他伸出援手,他感激在心裏.
“看你沒病沒痛的,為什麼會把自己搞成這樣?”不是她愛探人隱私,純粹因為好奇。
他無言的狠抽了口香煙,再用力將白煙吐出來,讓她看不清他的神情。“這個世界啊,不是什麼事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思走,人生裏總有些難以控制的局面發生。”
傻愣愣的眨眨眼,她似懂非懂。
他非得將話講得那麼玄嗎?能不能白話一點?
睞了她一眼,他倏地石破天驚的表示。“我是個私生子。”
錯愕的瞪着他,詩婕像被掐住喉嚨似的發不出任何聲音。而最令她詫異的是,他竟會將這麼私密的事告訴她,莫非……他就這麼信賴自己?
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就跟那些爛肥皂劇裏的劇情差不多,我不是藍家夫妻的婚生子,卻又被接進藍家養大,滿諷刺的……”他望着星空,在有一陣沒一陣的煙霧裏,訴説着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語氣卻平靜得不似親身經歷,彷彿主角是別人一般。
“他們沒有善待你,是嗎?”詩婕暗抽口氣,很難下對他的遭遇感到心疼。
他嘲諷的嗤笑一聲。“説不上善待,也稱不上虐待,總之就是家裏多了副碗筷,其他時候將你當成隱形人罷了。”
那還真慘!她不由得在心裏深深嘆息。
將燒盡的煙捻熄,他兀自往下説:“我有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從上了國中之後,我們就被迫吸收各種商業的知識和手段,目的是長大了好為老頭掙錢;孩子對他而言,不過是一個個賺錢的工具罷了。”
“你會賺錢?”會賺錢的人競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她不可思議的輕喊。
他眯起眼瞪她。“你很看不起我喔。”
“嘿嘿。”她尷尬的輕笑兩聲。“麻煩繼續,繼續。”偶爾有人講故事給她聽也不錯,只不過不是什麼太輕鬆的內容就是了。
“很不巧的,我的能力比我那不成材的哥哥強多了,一直以來都是我在掌控那老頭的公司,沒想到豐厚的利潤讓人眼紅,那老頭的正室硬要她兒子掌大權,所以我索性就將公司丟給他,一個人出來流浪。”再度拿煙點上,他感到些許煩躁。
“……可是你應該有些錢的吧?”她難以想象那種從天上掉到地面的感覺,換成是她可能會瘋掉。
“有啊,全在銀行裏。”他也不否認,坦言自己的户頭裏有新台幣。
“那你幹麼不領出來用?搞到身上只剩二十三塊的窘境?!”
他沉默了會兒,然後以很緩慢的聲調説:“我不想讓老頭找到我。”
“啊?”這跟領錢有什麼關係?她呆愣的張大小嘴。
“只要動到户頭裏的錢,老頭就有可能會循線追查到我的下落,我不想讓他發現得這麼輕易。”吐出一口煙圈,聲音裏有絲難以察覺的緊繃。
這會兒換她笑了。“你怎能肯定他一定會找你?”一個只將孩子當成生財工具的傢伙,哪會花費心力找他?這傢伙未免自信得過火。
“因為他兒子只會把他的心血弄垮。”瞬間,他的眼亮了起來,在黑夜裏更顯熠熠發亮。
詩婕再抽口氣。“你……心機好重!”
“不,我只是在證明我的能力比他強而已。”難得的勾起嘴角,他側臉盯着她。“所以你現在可以放心,我絕不是心懷不軌的壞人。”
被拆穿自己先前的疑慮,她不好意思的赧紅了臉,所幸天色太黑,客廳的燈又沒開,不至於讓他瞧見自己的尷尬。
“那可不一定,話是你在説的,誰知道你説真的還是説假的。”現在的社會,騙子多如牛毛,她不會那麼輕易上當的,絕不!
滿意的點了下頭,看來他對她的判斷有點凸槌,她並不如他預想的頭腦簡單。
“沒關係,你的任何懷疑我都能接受,不過未來我會改變你對我的想法,一定會。”他充滿自信的嗆聲。
“嗯哼。”她的反應是不屑的睞他一眼,然後轉身準備進房。“不早了,早點睡吧。”
他明天還得上工,若他説的屬實,明天等着他的工作可不像以往在辦公室批公文那般輕鬆,而是全憑勞力的呢!
“喂。”霍地,他出聲喊住她的腳步。
“幹麼?”氣死!她的身高並不矮,也遇過好些個比她矮的男人,為啥這傢伙的身高偏偏比她“高”,害她被叫“喂”也沒得反駁。
“我説了這麼多自己的事,你呢?”凡事總得求個平等,她這樣悶聲不吭的算什麼?
她的背影明顯緊繃了下。“我怎樣?”
“你應該還沒滿三十歲吧?為什麼自己帶着小芸?她的爸爸呢?”背倚着陽台的矮牆,他對她有一堆問號,包括她為何肯對自己伸出援手,全是他還想不出理由的問號。
“你管大海的嗎?”她嘆了口氣,根本下想去觸及那些不愉快的往事。
“什麼?”他們有提到海嗎?不過想想,還真的很久沒到海邊走走晃晃了,改天找個時間帶小芸去走走也不賴。
“我説你管太多了!”無力的閉了閉眼,她懷疑自己幹麼跟他説這些?無聊!
“好歹我們也算朋友,互相關心是應該的咩。”他笑,可不怕她扔過來的軟釘子。
她忍不住轉過身和他面對面。“我們算是朋友嗎?”
“當然算。”他毫不猶豫的伸出大掌.
袁詩婕考慮半晌,才伸出自己的小手和他交握。“好吧,我勉強接受。”
“……還真委屈你了。”死女人,以後她就知道這是多大的“恩寵”,哼!
“好説。”她淺笑,心情似乎也不再那麼煩躁了。“早點睡,陳大哥那邊的工作可不輕鬆,你別讓我沒面子嘿。”
“放心啦,要做就做到最好。”不是他自誇,學習新事物他可是很有天分的。“小心他的師傅們一個個被我幹掉。”
她翻翻白眼,再度轉身。“最好是,哪,我先去睡了。”
“嘿,你還是不説嗎?有關小芸跟你的事?”不知怎地,他就是想弄清楚。
“我忘了,等我想起來再告訴你。”
這種事會忘了才怪!擺明了不想告訴他罷了。
不過藍柏森也不強求,只以晶燦的眼緊鎖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轉角的那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