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保康門街,分茶巷。
尋常的春日午後,慵懶如空氣中的微塵一般無處不在。明麗的陽光傾瀉一街,帶著亙古未變的暖意,照出今日的衰敗。
姜家店的老掌櫃昏昏欲睡地坐在酒旗下。一道影子擋住了投向老人的光線,他懶懶地睜開眼,卻悚然一驚,趕緊站了起來。
面前站著一個高大的青年男子,漢人裝束,漢人髮式,但老掌櫃看得真切,那人漆黑的長髮間金光閃爍,明顯著一隻赤金耳環。老掌櫃緊張地想:女真人?!
燙一壺酒,來兩張炊餅,半斤羊肉。青年說得一口字正腔圓的漢語。
接近一個存在感太強烈的人並不舒服,閱人無數的老掌櫃甚至不願與他的眼睛對視。送上他要的東西,老掌櫃閃到了簷下。
老掌櫃希望他很快吃完馬上走人,但他吃得慢而少,酒也不怎麼喝。老人嘆了口氣,額上沁出細碎的汗珠,感到自己店裡彷彿懸了一把寒氣逼人的刀。
巷口慢慢走來一位少女。藕合色衫子,淺紫色長裙,杏色羅帶束出細腰一握。她戴著白色帷帽,看不見面容,但行走時端正而曼妙的風姿令人忘神。
老掌櫃緊抿的嘴角鬆弛下來,眼神柔和。穿著美麗羅衣的少女安詳地走在街上,讓他有種錯覺:回到了三年前的開封,紅塵中第一等繁華的大宋京城。似乎這華夏名都並沒有經歷過靖康之難,沒有被野蠻的女真人洗劫一空,淪為荒涼之城。
少女走進姜家店。掌櫃的,給我包十張餅。還有粥,我連罐子一起買。
老掌櫃應了一聲,手腳麻利的給她打包。這麼多東西,小姐拿得動嗎?他覷見她手裡拎著兩大包藥材,但衣衫華貴而不張揚,分明出身大家,不知道為什麼親自做這些僕役之事。
拿得了。店裡飄蕩著一股醇濃的酒香,少女輕輕吸氣,好像豐樂樓的眉壽。
老掌櫃有些激動。是,小老兒以前做過豐樂樓的酒師。配料不好,味道比不得從前,想不到小姐還聞得出來。
我爹以前最愛喝的。
風吹開少女帽上垂下來的面紗,露出明月般的面龐。她眉目間哀傷也不能折損的皎潔,讓坐在對面的青年心口一緊,牽出微微的痛來。他有些恍惚地想:這個漢人姑娘在哪裡見過的。
店外蹄聲如雷,一隊女真騎兵疾馳而過,未容人喘氣,便又折回。當先的完顏秀駐馬店門,目光灼灼,揚起手中長鞭捲走少女的帷帽。讓我看看你的樣子。
容光照處,滿堂靜默。
一個眉目間盡是輕佻的少年笑道:阿秀,真是個罕見的美人。
完顏秀躍下馬,將少女拉進懷中,宣告道:術裡古,她是我的。語氣斷然不容人反對。
完顏術裡古把手放到腰刀上,又慢慢鬆開,表情陰鷙。
放開我。少女聲如春水,把一室緊張氣氛消餌於無形。
完顏秀怔住,難以置信地叫道:她會說女真話!他的民族以武勇征服中原,卻拜倒在中原文化之下。所以聽到這文雅的異族少女說女真話時,又驕橫又謙卑的征服者心裡產生了奇妙的感受。
她直視完顏秀。我說,你放開我。
完顏秀如夢初醒,放開她,後退了一步。他遇到的漢族女子不是畏他如虎狼,就是恨他如宿仇,何嘗見過這樣從容自信的,反而讓他手足無措。
少女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旁若無人地轉身離開。十來個女真人像被施了催眠術,竟然無人阻攔。完顏秀呆了呆,奔上前挽住她手道:不要走!
少女轉頭,揚眉,問:你要做什麼?這弱質少女竟沒把彪悍的女真騎士放在眼裡。
握著她柔滑的手腕,完顏秀衝口而出:我要娶你做妻子!
放偷嗎?今天可不是正月十六。搶婚的話,我就更討厭了。女真習俗嚴禁盜竊,正月十六這天卻是百無禁忌,什麼都可以偷,包括自己心愛的女子。
完顏秀不知道她為什麼懂這些,呆呆地問:你是漢人?
當然是。
那你們漢人娶妻的規矩是怎樣的?
要娶我作妻子,應該請媒人上門提親,求我的長輩允許。你現在這樣拉著我不放,讓我很不舒服,也不合我們漢人的禮法。儒家典籍《禮記》中講到,男女授受不親,這規矩我們從一千五百年前說到現在。你,不會不懂吧?
先前進店的青年,一直作壁上觀,此刻唇邊卻有了微微的笑意,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她一本正經地用女真話解釋《禮記》中這句名言,如此傳神和俏皮,該當喝一杯的。
完顏秀不好意思地哦了一聲,鬆開她的手。你家住哪裡?
就在這條街上。
你爹孃會答應吧?
你不妨試試。少女轉身便行,喂,你別跟著我,太難堪了,人家會笑我的。這裡是汴京,又不是會寧。
一個嬌怯怯的小姑娘跟予取予求的女真人大談禮教,實在是好笑,偏偏完顏秀卻被她折服。情竇初開的女真少年,外表粗魯,其實靦腆得很。況且直腸子直性子,她應承了就不疑其他。
她對他微微一笑。我喜歡溫柔男子,你若想我心甘情願地嫁你,還是規規矩矩的好。再怎麼驚世駭俗的話,到她口中都成了理所當然,
他心頭鹿撞,想她笑顏嬌美勝過山林中所有花朵,真想捧在手心裡親一親,卻沒看出她眼底恨意如刀。
少女施施然走掉,完顏秀傻傻地目送。術裡古張口想要阻止,卻突然閉嘴,眼裡閃著異樣的光彩。
你家不是住在那條街嗎?
少女停住腳,冷冷回答:你怎知我就是回家?
術裡古緊盯著她。只有阿秀那種笨蛋才會相信你的話。這麼大的城,讓你走掉又怎麼找得回來?也好,他要帶走你,我倒無法可想了。
長巷幽深,只有少女和馬上的女真人相對而立。她放下手裡的東西,沉靜地看著他。術裡古放聲長笑,伸臂一攬,將她拉到馬背上。
少女沒有絲毫的掙扎,但蹄聲忽然錯雜,夾著術裡古的痛呼。她抽出袖中匕首,出手果決,可惜力氣太弱,刺中了他卻不致命。術裡古反手一格,匕首深深插進她胸口。
溫熱的血湧出來,溼透了衣衫,少女像一朵淺紫的花翩然墜地。最後一刻,她眼中所見的天空,前所未見的明亮,前所未見的蔚藍,消融在她眼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