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大海一般,所有的愛因深無痕。
只要有如果,寂寞的月光會讓我走向你。
∞?1?∞
Jean按照事先在電話里約定的時間到了咖啡館,在離門口不遠的座位坐下後,又看了看時間。手機鈴音響起來的時候,他下意識看了看門口及周圍,沒有一個和人講電話的人。
按下接聽鍵説“你好”的時候,門口進來一個講電話的人。
所有的過去和此刻正從他眼前流逝的時間突然停止,凝結成了一種障礙,阻擋着Jean所有正常的意識與行為,他想過大聲喚出她的名字,他想過如離弦般跑到她眼前,他想過用寬厚嚴實的胸膛最温暖的擁抱她,他想過温柔地向她訴説自己的思念,他想過做一切與她遇見時可能會做的每一件事情。可是,他站在那裏,拿着電話,任電話那頭的人“喂……喂……喂”地問了好幾句,Jean的眼睛除了直直盯着站在門口的她外,似乎已經失去全部能力。
她放下了電話。當Jean看到她朝大廳裏匆忙地掃視一週後轉身走出咖啡廳,就在她的身影就要消失在門口的那一瞬間,他像箭一般衝向門口。
“你……好……”那個障礙依然像鉛一樣壓在他胸口,他感到沉沉的痛感。
聽到身後有人説話的音琪,轉過身來看見Jean表情異樣地站在那裏,便問:“剛才是你吧,電話裏沒有聲音……所以我準備走的。”
“對不起,我……不知道……那個……你就是網上音樂教室的老師?”
“是的,留言是你的?Jean?”
“是我。”
“……”
兩個人又從門口走回大廳。
如同每兩個初次會面的人那樣,落座之前,他們相互表示禮讓地微笑了一下,彼此説了抱歉久等或沒關係之類的話。音琪有些拘束地攪動咖啡杯中的銀匙,Jean大方有度地擔當着一個給人印象良好的陌生人角色,心底裏原本對她能因自己的出現而做出不一樣反應的強烈渴望,也隨着她禮貌的舉止而慢慢平息下去。
至少,那種漫長的等待得到了最初的確認,不管這個世界所有的人還會對自己做什麼,此刻的Jean已經體會到了某種隱秘的甜蜜帶來的滿足。想到這些,Jean忍不住將目光仔仔細細放在了坐在自己對面不到一米處的人身上。
在這刻之前,這樣的場景即使在夢裏亦不曾出現。果綠針織衫裏面,亮黃與白相間的條紋襯衣領露了出來,頭髮披着,髮梢有些卷,沒帶耳環,沒有髮飾。看看她的十指,戒指……也沒有戴。
Jean聽到自己心裏先是重重落下去的聲音,可馬上他又開始擔心起來。
“你比我想象的老師年紀要年輕許多。”他將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全都藏了起來,比如你現在好嗎,而是説了無關緊要的話。
“現在的音樂老師差不多都這般年紀的。對了,既然我們今天見面,應該説明白一些事情,針對你在網上所交納的費用看來……我想我那裏開設的課程恐怕無法符合您的要求,所以我想……先生還是考慮一下。至於那筆錢,因為你是通過網上臨時賬户轉的,所以之前沒有辦法退還給你,如果方便的話,您可以給我一個您自己的帳户,以便將錢退還給您。”音琪現在的從容不迫是Jean所不曾見過的,可能就因為如此,他覺得這樣的音琪身上多了更寶貴的東西。
“我想老師是誤會了。我那樣做沒有想到會讓你難做,因為學生的基礎與習慣都不怎麼讓人滿意,之前也被拒絕好幾次,所以,心急找到可以接納的地方才有些冒失,所以,希望你不要拒絕才好,因為我不想再找去別的地方。”
“可是先生,一直以來……”
見音琪依然有些猶豫,沒等她説完,Jean連忙切斷了她的話,為那些等待換來的遇見再爭取一點時間:“這樣,你先安排時間上課,課堂上的學生如果真不符合你的要求,就按照你説的做,可以嗎?”
“大概是多大的孩子?以前都上過哪些類型的課?”
“是我自己,什麼課也沒上過……”
“啊?”音琪因為感到驚訝而望着眼前的人,一會後,突然意識到一直在盯着他的臉而覺得有些冒失的音琪才端起手邊的咖啡杯,輕輕喝了一口,才説:“不好意思,對不起。”
音琪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説對不起,可能是剛才注視這個陌生人的時候,從他的眼睛裏感覺到一種自己異常熟悉卻又不確定的東西,像是某個時候的正勳,又像是……
可能是因為這樣道歉似的話語,讓她腦海裏奇怪而冒失的念頭變得更加無禮起來,她幾乎是帶着想知道怎樣不一樣的目的抬起眼睛望向對面的Jean。此刻,他放下手中的銀匙,正抬頭望向她。
∞?2?∞
酒吧。約凌晨一點。
Jean俯在吧枱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杯子裏金黃色的液體好久後,才慢慢移到嘴邊將它一滴不剩的一口喝完。
“你好,麻煩再來一杯,”Jean要求再來一杯的時候其實並不情願,因為無法入睡而在人們都快離開酒吧的時間來這裏,一看吧枱裏服務生的眼神就知道,他們會把自己當成買醉的酒鬼。他嘆了口氣,掏錢給他們後,帶了整瓶RoyalSalute回到車裏。
空寂的街道上,沒有人橫過馬路,交通燈自己變換着顏色。Jean閉上眼睛,一小口換一大口的喝着,液體不斷衝擊着瓶子的聲音非常清晰。他都沒有仔細想過為什麼自己就已經成這樣了,確切的説是對白天的會面因為毫無心理上的準備而讓自己變得混亂起來,這是沒有想到過的。對那段感情依然無法決絕的期待,還有對被篡改的現實的不知所措,將這個身體裏的靈魂不斷塗抹成別的樣子,好讓他永遠也別想接近真實的自己,也就無從再回到過去。假如他還具有支配自己命運的能力的話,那也只剩下最終選擇跳入感情深淵的勇氣,Jean突然覺得自己當初應該失去記憶,那樣也就有了叛離自己的藉口。
她用眼神望着自己的時候如同一個陌生人,她無法分辨這軀殼下的靈魂屬於誰,Jean覺得自己好象被狠狠地拋棄了,他好象看到明明屬於自己身體的某部分被人拿走,都不容解釋。
Jean醉意朦朧的意識裏,看見音琪瞪大眼睛望着自己,不知道因為什麼事情而咯咯咯笑了起來。突然,那笑容變成了驚恐,然後,Jean從車窗前面的玻璃裏看到了自己的臉。
Jean拿起酒瓶猛咽一口,將剩下的三分之一連同瓶子一起向車玻璃裏的那張臉砸去。玻璃上受到撞擊的地方密密地散開些細紋,RoyalSalute的瓶子被彈了回來,滾落到旁邊座位的下面去了。
他啓動車子,肆無忌憚地越過每一個空空的十字路口,在一條怎樣的街道邊上,他感覺自己胸口難受極了,便停車打開了車門下來。
正勳加夜班從自己的工作室出來,看見寶藍色ASTON歪歪地橫在街道中間擋着路,有個人靠在街邊的路燈柱吐得正凶。他停下來將頭探出車窗衝街邊的人説:“嗨,哥們你沒事吧,麻煩挪動挪動,借過一下啊。”
“……”
沒有一點反應,看樣子想從這邊過去等到天亮也沒什麼用,正勳想到可以重新往後退回去一些再掉頭繞過去走。可從這邊看過去,半倚半蹲的傢伙好象一直用手捂着自己的胸口,想必很難受。看看時間,又望望空無一人的街,覺得就這樣走掉還是有些不放心的正勳,打開車門下車來,朝Jean走了過去。
“你喝了不少吧,要不要幫忙替你叫朋友過來?”
“唔……”Jean口中含含糊糊的,正勳什麼也沒聽清楚。
正勳回頭看可那輛停在路中間的車子,他過去將它挪動了一下位置,停到了街道旁邊。從車裏鑽出來時,正勳嗅了嗅自己的外套,皺了皺眉頭,又走過歪在那裏的傢伙身邊。
“哥們,你住哪裏呢?要不要送你回去啊?”正勳想到這個時候若將他一個人留下,要是從哪裏冒出來一羣小混混的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可地上的傢伙醉得不輕,根本不理會他説的話。
“喂,你醒醒啊,這裏是大街上,再不醒可就沒人管你了。”正勳低下頭,用比平時都要大的聲音跟他説話
“為什麼你不理我?我那麼可怕嗎?就那麼可怕嗎?”終於從Jean的口中冒出兩句清晰的話,不過,他説的是韓語。
“韓國人?!喂,你這傢伙怎麼回事,大半夜醉成這個樣子,真丟韓國人的臉啊。”一聽到他説韓國話,正勳伸手從後面摟住他,想將他扶到站起來,可這傢伙像沒了骨頭似的軟耷耷的,正勳弄了半天直累氣喘吁吁也無濟於事。他只好將這個大塊頭的傢伙直接拖進自己車裏,轉身將那輛受傷的寶藍色車鎖好後,又折回了工作室。
劇烈的頭痛加上胸部的隱痛,Jean醒來時已近中午,他從簡易摺疊牀上坐起來,掀開身上蓋的厚線毯,一股刺鼻的氣味直衝腦門。看看身上弄得邋遢不堪的樣子,昨天從酒吧出來所發生的事情卻只能回憶起零碎的一些。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什麼地方的Jean站起來,一邊伸手柔着痠痛的後頸,一邊打量這個地方。
看上去有些像單身宿舍的地方被佈置得乾淨整齊,整面牆壁被做成了書架,下面相連着的桌面上是一台筆記本電腦,男款眼鏡、裝指甲刀具的盒子、廣告雜誌,還有讀到一半的書,旁邊的筆忘記蓋上筆帽。走過去是用盆載隔成的綠牆,Jean再繞過去,看見稍大的地方擺着款式簡潔的沙發和一套音響組合,一旁是門,一邊是衞生間和陽台。
他擰了一下門把手,感覺是鬆動的。輕輕拉開之後,發現外面竟然是一處辦公場所,有幾個人圍坐在辦公桌前商量着什麼。Jean趕緊關上門,回到剛才的簡易牀邊坐下,他想到要打個電話給沈助理時發現手機不在自己身上,摸遍口袋也沒有找到車鑰匙。
“是不是在找這個?”出現在盆載旁邊的正勳,手裏拿着手機,小拇指還勾着Jean的車鑰匙。
Jean衝過去從正勳手上幾乎是奪過自己的兩樣東西,轉身用帶着敵意的眼神打量眼前這個外形標緻的男人,反問道:“我的東西怎麼會在你手上?你是誰?”
“昨天晚上有個醉鬼把車擋在路中間,下車抱着路燈柱子説胡話,還有又哭又鬧的人,也不知道是誰?”正勳扭頭裝作和站在門外的某個人説話似的,不看Jean一眼。
聽到正勳説韓國話,Jean有些意外,態度也友好了一些,問道:“你是韓國人?”
“是啊。昨天晚上你一定喝不少吧!”正勳過來疊好線毯,將摺疊牀也收了起來。
“半瓶RoyalSalute,可能還多一些……”
“以後喝酒最好別一個人,可以和朋友一起。對了,手機幫你充好電了,汽車在樓下的車庫裏,汽車前面的玻璃好象被什麼東西重擊過,你該不是和人打架了吧。”
“打架?”Jean突然記起自己將酒瓶砸向汽車擋風玻璃的情景,他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好象無法記起更多的了。“哦,沒有。”
“是感情的事吧?”正勳將線毯裝進白色紙提袋,向Jean投去一個會意的眼神。
“也許算不上是,在這裏遇見一個分別多年的人,她……已經無法再記起我了……以前的事情她可能都忘了吧,都那麼久了……”對已經被時間隔斷的往事是否還留存於音琪那裏,Jean也不能再確定。他眼睛低垂着望着地上,神情落寞地喃喃自語。
“是深愛過的女人吧。”正勳將自己的一套衣服塞到Jean手裏,接着説:“你這一身……我看我們的大小差不多,要不去整理一下?”正勳説完指着那邊的衞生間。
“不用,反正車裏也弄髒了。昨天晚上真的打擾了。”
“那好吧。這裏是我的工作室,以後路過這裏歡迎上來坐。我叫許正勳。”正勳説着向Jean伸出右手。
“一定會的。Jean李健英。”Jean向正勳伸出右手。
∞?3?∞
音琪喜歡搭乘公共汽車的時間,這個擁擠着陌生面孔的狹長盒子是正勳的愛情覆蓋不到的地方。因為從住所到文化中心之間往返的公共汽車很少有空座位,所以音琪總是一路搖晃着來去。
陽光穿過櫸樹茂密的枝葉,像微波那樣暈在車窗的玻璃上,隨着枝葉的搖動而時聚時散。從眼前經過的車身上面是小孩子喜歡的軟糖廣告,音琪靠近後門的扶手站穩,開始跟隨它穿過茂密的櫸樹枝葉,履行每個有規律的逗留。
網上音樂教室在文化中心租用的私人教室在八樓,音琪從電梯裏出來就看到了早已站在教室門外的Jean。套頭衫、黑色仔褲、白色運動鞋,直到走到他跟前,音琪還是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與上次見面時衣着風格上的迥異的確讓她意外。
“怕被你拒收,於是想到這樣穿可能會更像你的學生。”看到音琪打量自己的眼神,Jean連忙解釋。
音琪打開教室門後,Jean跟在她身後進去。
“別的學生都在或長或短的時間內跟別的老師學習過課程,所以每次他們都會填一些資料。既然你以前都沒有學過,只要填一張表格就可以了。”音琪説着將表格遞到Jean手上。“填好後,就可以開始了。”
她沒有像問別的孩子那樣問這個學生為什麼喜歡鋼琴,木納到有些笨拙的學生也只是沉默聽她講解。她的背影還像以前一樣沒有變,那個在教堂教孩子彈琴的女孩,那個在ILLMORE演奏的女孩,刻在腦海裏的音琪與眼前的她重疊在一起。望着她在琴鍵上來回移動的手指,Jean的思緒飄出很遠——
明浚醒過來,他感覺腦袋重重的被什麼包裹了起來,用有限的視角掃視周圍,看到白色的房間,桌子上盛開的海芋,簾幔被風吹起的外面隱隱約約的藍色,像是海。聽到腳步聲的時候,就聞到了女人聲上的香味,然後是妍智出現在他的眼前。
“醫生,他醒來了,醫生!醫生!”聽到女人叫着跑出去後,不多會便來了穿白色大褂的人。是黃頭髮,藍色眼睛。
“發生什麼事情?妍智,我怎麼在這裏?”他記得自己應該是在去見音琪的路上。可這個陌生的地方是哪裏?她呢?
“哥哥,你終於醒了。我是妍智。”妍智站在醫生後面,驚喜而無措的神情讓明浚感到事情的嚴重。他覺得左邊的胸部和腿很痛,身上到處如蟲噬般隱隱作痛,他腦海裏又出現汽車車燈橫掃過來的刺眼白光。
音琪呢?他要見音琪。現在。馬上!
當他用力想要坐起來的時候,發現全身都不聽他使喚,只是一味的痛。妍智進來看見他正挪動自己的身體,嚇到跑過來,説:“哥哥,你要做什麼?你身上到處是傷,不能動的。”
“我要去學校,去禮堂……”他掙扎着側身,被妍智又扶了回去。
“哥哥,這裏美國,不是首爾。你生病了,要聽醫生的話,啊?”像哄着個孩子似的,妍智的語氣裏是平日少有的温柔。
美國……
牀上的人似乎一下子變得安靜起來。明浚慢慢閉上眼睛,想象自己醒來之前發生的事情。妍智見明浚安靜起來,便説:“哥哥,一個星期沒吃東西一定餓了吧,我去拿些粥,就回來。”妍智説完便離開了房間。
一週?已經一個星期了嗎?
明浚似乎還聽到了剎車的刺耳聲音,受傷的自己,一定是撞車了。沒有見到她,她還在誤會自己嗎?報紙上的那些一定讓她很難過。他想到自己趕着去見她,想要和她説的話……還給她黑熊木雕,信封……
是的,還有信封!
信封呢?
想到沒有送去給她而不知去向的信封,明浚再也無法安靜下來。無視全身劇烈的疼痛,他用盡所有的力氣掙扎着要離開這張束縛他的牀。粘濕的從身體裏面流出來的液體,是血吧。他也感覺到那種短暫温熱過後的冰涼,只要離開這張牀,只要能見到她,一切都會像以前一樣,全都會好起來。這一切都算不了什麼。
整個人從牀上掉到地上的聲音,還有桌上物品散落一地的聲音,讓安靜到能聽到呼吸的房間似乎都顫了顫,明浚重重的呼吸着,一點點往門的方向移動。好幾天了,她一定以為報紙上説的都成了真的吧?不!沒有!他不會那樣做的,他不會私自違背承諾,也不會任別人擺佈自己的人生……音琪,你一定要相信啊,一定要等我。從這裏到那張門的距離是怎樣的遙遠啊,音琪,你要等我……
聽到明浚醒來的消息,才換班回去休息的貞淑高興得又回了醫院。和妍智一起進來時,眼前的景象將兩個人都嚇得不輕。
因為失血過多而昏過去的明浚要換到特護病房。看到明浚身體裏從紗布裏滲出來的血跡,望着他木乃伊般的臉,貞淑坐在病牀前掉起眼淚來。“你看看你,痛嗎?……你爸爸聽到你醒來的消息正準備過來……不是想喝粥嗎?怎麼又變成這個樣子了……”貞淑絮絮叨叨地疼愛,像是在責備,以減少這段時間所承受的壓力。
“阿姨,我要回去……”慢慢醒過來的明浚用很小的聲音説着話。
“等你好了就回去,醫生説你很快就會像以前一樣健健康康的……”貞淑擦去臉上的淚水,長長舒了口氣,向病牀上的明浚露了露勉強而欣慰的笑臉。
“是真的嗎?謝謝你阿姨……我餓了……”
貞淑這才想起粥,打開裝粥的保温盒,裏面還是熱烘烘的。“是你喜歡的口味,來,試試看。”貞淑説着開始一勺一勺喂他。
明浚身上除了其他外傷外,肝臟所受的損傷最嚴重,醫生決定在他休養3個星期後,等到身體狀況穩定下來才對他施行外傷修復手術。
很慶幸的是,兩次修復手術都很成功。因為事先和醫生詳細聊過,拆除紗線這天,貞淑阿姨是一臉喜形於色的樣子,畢竟明浚爸爸請了全美最好的整容醫生,妍智卻遠遠站在一邊,望着這個被醫護人員圍住的男人,神情忐忑。
明浚覺得腦袋上像去除了一層厚厚的垢,頓時輕爽很多,能夠讓一直包裹着的皮膚呼吸新鮮空氣的感覺確實不錯。他想看看自己多日來見的臉,因為整天這樣躺着的緣故,一定胖了不少吧。
當最後一圈纏着的紗布拿走時,明浚聽到有人用英語在説“完美極了”。
——如果這樣的話,就可以回韓國了。這麼久失去聯絡的自己,不知道又會不會惹她生氣?不過,這些現在都不算什麼了,只要能更快回到首爾,一切都會好的。只要見到她,就是幸福的開始。
當明浚看到鏡子裏面的自己時,陌生帶來的恐懼與惱怒替代了所謂的完美,因為那完全是個陌生的人!
他將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裏,想到真實自我被人任意篡改帶來的屈辱,貞淑阿姨和妍智在外面敲了多久的門?找來護理人員打開門後,她們都説了怎樣安慰他的話?
貞淑阿姨先回去了,妍智坐在牀邊。
明浚在帶着醫院特殊味道的牀上躺到天黑了,然後又亮起來。臨近中午的時候,他自己默默坐起來,妍智伏在牀邊沒有醒,他下牀走到房間外面伸向海邊的露台上,站着望着平靜的海。
“出院吧,我已經好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走回房內,搖醒妍智,話語十分冷靜。
“醫生説你還得再休養觀察一段時間,還不能出院的。”妍智擦着朦朧的睡眼,抬頭望着眼前這個英俊冷漠的人。
他一句話都沒説,自己提着收拾好東西,離開了房間。
海風吹動着窗紗,妍智怵在他離去後的房間裏,呆呆的。
“我要回首爾。”這是回到公寓的明浚對貞淑阿姨説的第一句話,似乎一刻也無法再呆下去的明浚直接撥通了預訂機票的電話。
“你到底怎麼了?阿姨有錯嗎?我們做錯什麼了?你這樣子的態度……”妍智奪走他手中的電話,接着説:“為了她,你毀了我們的婚約,還差點送了命,還不夠嗎?從一開始你就只替自己着想……那我們所有的人呢,我們做了這麼多,你卻像個陌生的瘋子一樣吵鬧……”
“你終於説明白了,‘陌生的瘋子’……是啊,你們看看這張臉,這是誰的臉?瘋子的臉?這個人到底是誰!!……先是讀書,工作,然後是訂婚,現在是這張臉……你們所有的人現在全都稱心如意了?那就隨便你們好了。可我,要離開這裏!”一直以來被支配的命運對他而言是個惡魔般的陰影,如同被剝離到骨髓後再也無法深入的傷害,困繞着他的整個人生,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沒有任何人任何事還能將其彌補。
“你以為你現在能回去嗎?”情緒激動的妍智拿着搶過來的電話坐進沙發裏,也不知道是悲哀還是諷刺地説出這樣的話。
“韓妍智,你什麼意思!”明浚氣惱着衝進別的房間找電話,一旁的貞淑阿姨跟在他後面進了房間。
“阿姨,你在説什麼?”
……
車禍現場,大卡車司機死了,明浚也死了;
你叫Jean,李健英。
……
“李健英?Jean?”一臉錯愕的明浚癱坐在牀邊,他翻開貞淑阿姨給他的信封,裏面是厚厚的個人資料,還有一份接受哈佛入學試的通知書。
“Jean,你有在聽嗎?Jean?”音琪回頭發現第一天來上課的學生正在走神,並沒有生氣,這讓她覺得奇怪,和他在一起不像是師生接觸的開始,倒有些久違後的熟悉。
“對不起,我好象開小差了。”Jean雖説着抱歉的話,卻一時無法從剛才的記憶裏掙脱,他想躲進她的目光裏,如果,他只是期待如果……她也會在自己這雙浸透思念之苦的雙眸裏讀到些什麼嗎?
“今天是熟悉一下,你可能還有些不習慣這樣。不過慢慢會好的,有信心一點。”音琪説着,給了Jean一個鼓勵的笑容。當她看到的Jean有些迷離遊移的目光一直停在自己臉上,像要得到答案似的在等着什麼時,突然覺得慌亂起來,連忙將目光移向別處。
“我們走吧,時間差不多了。”音琪收拾好教室裏的東西,拿起提袋往室外走,Jean也只能跟着出來。
直到電梯在一樓停下來,兩個人各自懷着對另一個人心理的揣摩經過大廳,比起平時走路的速度都放慢了一些,似乎都等着對方在一起走到門口之前的時間裏還能説點什麼,除了道別的話。
可是,兩個人都沒有説話。
出了文化中心大門,音琪筆直朝廣場另一邊的公共汽車站方向走,得朝另一個方向去停車場的Jean想要叫住她,到了嘴邊的話被她的背影堵了回去。
音琪坐的公共汽車與Jean的寶藍色ASTON並行着,她看到下面駕駛座上的Jean,剛才在教室裏,是這個側臉讓她放棄了心理上的所有武裝,卻又那樣小心的掩飾着內心的變化。因為她不能表現這種冒失而瘋狂的錯覺,因為電梯裏面的沉默分明讓她感受到了明浚的氣息。可為什麼是陌生的Jean?讓音琪愧疚的是,那種慌亂帶來的近乎眩暈的感覺讓她體會到了與明浚在一起時才有過的甘美和幸福。
這讓她十分害怕,在和叫Jean的人一起穿過大廳後,幾乎是逃亡似的奔向車站。
站在車裏,音琪目送寶藍色ASTON和駕車的男人背影遠去後,才慎重地將心裏的往事拿出來,一件件舒展開,如同電影一般在腦海裏無聲的放映。像曾經趴在汽車後座上往後看到的情景,身體隨着現實的生活一路向前,記憶卻在不斷回頭。
∞?4?∞
沈助理敲門進辦公室,向Jean確認一天的工作安排後,提到另一件事情:
“理事,具有長期合作意向的廣告公司甄選結果出來了,本市一家年輕新鋭的工作室比較被看好,除了負責平面及電視媒體廣告外,它好象在出版物包裝、兒童玩具設計一些領域也做得很不錯。看理事什麼時候有時間約見;還有……”
兒童玩具設計?一直在兒童產業領域擔當領“銜者角色的CBS,也就是從兒童玩具做起的。想到這個,Jean忍不住正在説話的沈助理:“沈助理,那個工作室的聯絡人資料給我吧。哦,其它的也可以先放這裏,我自己看就可以了。”
“好的,理事。”沈助理説着將手中的文件留在了Jean桌上,然後説了句“那我先出去了”之後,轉身離開Jean的辦公室。
打開工作室聯絡人資料的文件時,Jean不覺露出了開心的笑,因為在聯絡人的位置,他看到了“許正勳”三個字。
按照上面留下的電話打過去,聽到那邊忙碌的聲音,然後是正勳的話語:“你好,我是許正勳,請問哪一位?”
“那個醉酒的傢伙,還記得嗎?”
“Jean?是吧。”正勳的語氣有些意外,卻給人很驚喜的感覺。
“是的,最近一定……很忙吧,不知現在有沒打擾到你?”
“正好忙完。你呢?該不會在喝酒的場所吧?”想到上次Jean的醉態,正勳忍不住開玩笑了。
“沒有,不過今天晚上想去。你上次説過‘喝酒要和朋友一起的’,怎麼樣?今天晚上一起去吧。”
“抱歉……我真不大會喝,不過倒很願意作陪。”説到這裏,正勳在電話裏先高興的笑了起來。
“那好,説定了。下班時我先來你的工作室,上回忘記好好參觀了。”
“好,那我在工作室等你。待會見。”
“待會見。”
∞?5?∞
大麥茶,烏冬麪,什錦拌飯,烤肉、烤鰻魚、燒酒、泡菜,Jean看到首爾的路邊攤上地道的小吃,這裏全有。
“好熟悉啊,可真不賴!”Jean用目光向周圍巡視一週後,不禁感慨起來。
“還不錯吧,我也是花了好長時間才找來這裏的。心情不好的時候來,可以暫時安慰一下。”正勳想起過去的幾年裏,這裏的每個座位幾乎都留下過自己身影。
烤爐燃起來的時候,兩個人因為無法忍受隔着桌子中間的吸煙機説話而坐到了一起。
“你為什麼想到來上海?不喜歡首爾嗎?”Jean不知道除了自己這種原因以外,別人為什麼也會來到這裏,看樣子似乎還決定從此為這個城市留下來。
“我很喜歡這裏,剛來的時候……有些辛苦,不過全都過去了。現在的生活讓我覺得美好才剛剛開始。”正勳想到當初像塊寒冰般無法靠近的音琪,因為無法走近她而感到被濁流銷蝕的自己,就總是一個人來這裏。
“祝賀你了,看來你會一直留在這裏。如果沒有説錯的話,應該是個合格的上海女婿。”Jean説着給了正勳一個心照不宣的表情,向正勳舉起了手邊的酒杯。
“還不能説合格,仍然處於考察階段……不管怎麼樣,我會等,等她望向這邊。”正勳説着張開手掌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好象有些醉了。
“記得告訴我,我可是等着喝喜酒的人。”Jean説話的語氣變得心事重了,看看身邊的許正勳,在他身上,似乎就有自己的樣子。工作的任何時候,這樣的人堅強如鋼鐵,沒有什麼可以難倒他,可是,只要是與某些特殊經歷相關的細節,比如聽到一個名字,一些夠讓人跌入回憶裏的畫面、事物出現,都足以破壞他平日裏常用來應對狀況的所有能力:堅強的意志、過人的智力、關鍵時準確的判斷力以及周旋的技巧等等。
李健英和許正勳就是這樣的同類人。
“你為什麼來上海?為什麼叫我來喝酒?”正勳説話的語調已經有些含糊。
“因為你是朋友。”Jean將熟到正好的烤肉夾進正勳面前的碟子裏,自己倒滿一杯酒,向正勳舉起向正勳示意後,一口全喝進肚裏。接着,為兩個人面前各自再倒滿一杯。正勳看了看Jean,端起杯子輕輕抿了一小口後,問身邊的Jean:“Jean,知道印地安人怎麼定義朋友的嗎?”
“是怎樣的?”Jean邊嚼着肉,側過身望着正勳。
“為你揹負悲傷的人。”正勳望着Jean,臉上是很認真的樣子。
正勳似醉未醉的神態,還有他説的這句話,讓怎麼喝都不醉的Jean有些傷感。與朋友相比,戀愛、愛情還有戀人這些詞語好象都有淺薄的嫌疑,那種善變的、無法把握住的情感在讓人體會到幸福的同時,也換來許多嘆息與痛苦。在這二者的巨大差別面前,Jean只是深深的嘆了口氣。他拿起杯子,舉向正勳,説:“來,這次為朋友。”
兩個人同時一飲而盡。
正勳有些含糊的將兩個杯子裏的酒倒滿,説:“那這個,是為了幸福。當身邊的人都希望你們能在一起,祝福你們的時候,並不是幸福,那隻能叫做幸運。幸福必須是……她開始一心一意只望向你,希望和你永遠在一起……”正勳望着酒杯自言自語的表情像是沉浸在回憶裏的期待,又像是藉助酒的力量將不確定帶來的恐懼排擠出體外後的想獲得的輕鬆。應該是有了絕對的安全感,正勳喝光杯裏的酒後,竟趴在坐上那裏不動了。
正勳口中的“幸福”説得很重很慢,它經過Jean的耳邊,讓Jean覺得幸福原本也在自己這裏,只是意外走丟了。現在的Jean是來尋找走失的幸福,他也希望自己已經醉了,可以揪住過路那些盜取幸福的人的衣領,喝令他們將屬於自己的幸福交出來。可他很清醒,自己走丟的幸福不在那裏。
看着不省人事的正勳,這次該Jean送他回工作室了。
當Jean再折回自己住的地方時,已經是十一點。他什麼也沒有做,拿了櫃子裏剩下的大半瓶威士忌上樓。
Jean在牀邊坐下去,將瓶塞拔下後對着喉嚨一陣猛灌,濃烈的液體刺激着食道,一陣劇烈的咳之後,胃明顯抵抗起來,胸口也開始隱隱的痛。Jean清醒地想起音琪從文化中心的教室出來後走向車站的背影,不禁嘆氣起來,他知道自己正體會人生中悲涼的那一部分情感。因為音琪,Jean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幸福遙不可及,攜帶着幸福的人從他眼前過去,不知到什麼地方停留。
音琪……
這只是很小聲的兩個字,卻足以擊碎他的心。
∞?6?∞
這個時候從健身中心出來的大部分是女孩子,已經無可指責的體形在一再嚴格控制的情況下,更加讓人望塵莫及;而已經無法挽回的狀況被一再折騰,也越發不可收拾。音琪和曉彥不屬於上面的任意一種情況。學校要進行專業技能考核了,曉彥拉着音琪來這裏,無非是想借身體的運動來釋放壓在精神上的重量。
“我們一起吃飯吧,還可以坐着喝東西聊一會。”音琪提議。
“咦?今天真難得,居然主動約會了。週五不用和他一起嗎?”曉彥喜出望外的瞪着音琪。
“到底去不去啊?不去人家就回去了。”音琪説着轉過身去,裝作要走的樣子。
“怎麼不去啊?到目前為止,你可欠下好天的飯啦!”
“什麼?”
“上次説好了,我管業務,你負責週末管我飯。不記得了?”
“哪有啊?”
“你就認了吧小馮同志,我可是顧問級的待遇,給你跑業務絕對大材小用。反正是你賺了,走吧,今天的地點我定。”
打鬧完,兩個人説笑着上了公共汽車,在靠門口近的座位上一前一後挨着坐下。
已經過了春分,夏天的腳步正慢慢逼近吧。城市裏早已沒有了寒意,隔窗望着街上女孩們的衣着,也是件愜意的事情。音琪就常常這樣沿街打量那些被裝飾得別具一格的店面,或者看看路人身上的衣飾搭配,想象喜好不同的人在性格上的不一樣。
明浚喜歡明亮飽滿的色彩,搭配起來的感覺總是很張揚的感覺,可他心思細膩,情緒也很多變;
正勳的穿着總給人素淨柔和的感覺,他温和純粹接近完美,而內心堅定,充滿信念;
曉彥喜歡自作主張的搭配,傳統的繡花短旗袍與韓式的針織小坎肩,再加上從文廟一帶淘來的別緻手包,又冷靜又華麗,是個永遠大膽自信的傢伙;
自己呢,總是在安全的規則裏生活,寄託於純淨的單色的簡潔的那些,甚至希望它們具有保護和隱藏的功能,這樣怎樣的馮音琪?
音琪想起了Jean,他……
“下車啊,音琪。”已經跳下車的曉彥衝着依然坐在座位上不動的音琪喊着,打斷了她那些不着邊際的想法。
“你在發什麼呆呢?叫那麼大聲都沒反應啊。”曉彥走在前面,回頭問道。
音琪沉默着跟在曉彥後面,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因為她弄不明白自己剛才為什麼會想起Jean。這時候正好經過一面玻璃牆,若大無比的牆面將街景複製拓寬,音琪突然停住了腳步,站在玻璃鏡面前注視裏面另一個自己。她呆呆的想到,這個時候或者自己的潛意識會顯現出來,也就能解釋那種始終困繞自己的憂鬱不安和期待了吧。
曉彥走出好遠回頭説話時才突然發現不見了人,看到音琪一個人佇在原地,便又走了回來。
“音琪,怎麼了?”曉彥看看周圍,問道。
“哦,沒什麼,我們走吧。”音琪説着,伸出手挽住曉彥的胳膊,兩個人緊挨着肩向前面街角平時約見面的中西餐廳走去。
點完各自喜歡的食物,曉彥才問端着水杯喝水的音琪:“你今天有點不大一樣。”
“嗯?”音琪望着桌上的飲料目錄,又輕輕抿了一口水。
“音琪……我在和你説話呢。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啊?沒有。”音琪將目光從飲料目錄移到曉彥這裏,有些躲閃。
“真沒有?”曉彥用懷疑的目光盯着音琪,然後從包裏掏出了手機。
“做什麼?”
“確認一下。”説完,曉彥撥通了正勳的號碼。
“曉彥,我真沒什麼,你幹嘛呢?”見曉彥真要打電話出去,音琪急忙伸手去奪。
“噓……”曉彥示意音琪別搶了,已經接通了。
“喂許正勳,忙什麼呢?……是的,是我。……音琪?她和我在一起啊,就在你工作室附近……電話?哦,應該不會。……要不要她聽電話?……那好吧,待會見。”曉彥將電話放回包裏,問坐在對面的音琪:“你的電話呢?”
“在包裏啊。”音琪一臉納悶,不知道曉彥又在想什麼。
“找找看。”
“怎麼了?”音琪説着拉開包鏈,可找遍包裏每個角落也沒看到自己的手機。才想起剛才在健身中心洗完澡後只把包拿出來就鎖了櫃子——“哦,可能忘在健身中心了。”
“結果,許正勳打爆了也沒人接聽。”
“他在哪裏?”
“應該和他的朋友在一起吧。説是想叫你去見他的朋友一起吃晚飯,可你又不接電話,他只好一個人去了。哦,他等一下會過來接你。”曉彥一邊將切好的牛排放進嘴裏,提醒音琪。
“曉彥,我……”
“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
“……”
曉彥放下刀叉,拿起水喝了一口,態度嚴肅地調整了自己的坐姿,説道:“喂,馮音琪同志,你今天整個就不對勁。現在,咱們就這個問題認真溝通一下:什麼叫做‘你也不知道’?説吧。”
“曉彥……”
“我可跟你説,世界上只有一個許正勳,要不然……”曉彥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和音琪説半句,嘆口氣又接着説:“可就這樣的人那麼死心塌地對你,你還在這像個怨婦似的‘不知道’啊什麼的,真急人啊。還有啊,你脖子上的戒指要他替你戴在手上,那樣我們這些人就更安心啦。都那麼多年了……”
“曉彥,我好象有點喜歡Jean……”音琪的聲音很小,但曉彥還是聽清楚了,尤其是Jean的發音。
“你説什麼?”
“我是説我喜歡Jean。”即使是用最小的聲音承認,突如其來的情感變化還是嚇到音琪自己,她望着桌布沿垂下來的流蘇,愣愣地。
“你瘋了?馮音琪!那隻不過是……你們才見過幾次面啊?他……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曉彥激動得幾乎想將音琪整個人從內到外弄個清楚,她真懷疑是不是音琪哪裏受到刺激才説出這樣讓人訝異和生氣的話。
“我知道,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好象控制不了我自己……”音琪想起Jean的背影,他的影子在哪裏,就連那個地方的空氣都變得膨脹起來,那種熱量通過教室裏有限的空氣傳達到她身邊……好幾次,她都因為那種莫名的緊張而彈錯音。
“你腦子壞掉啦……”曉彥着急起來,想着要讓她別在讓牛角尖裏鑽就好,便耐心地勸音琪:“音琪,你聽我説,你可能只是一時被他那種樣子迷惑了,要不……對了,是不是他借上課的理由誘惑你?看他望着你的那雙眼睛,就很奇怪。所以你別上他當,喜歡一個人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別忘了,你喜歡的人愛的人都只有許正勳,你們要結婚了。”
音琪抬頭有些怯弱的看了曉彥一眼,説:“曉彥,我應該怎麼辦?他好像一個人……”
“你別犯傻啊!多想想正勳吧,他那麼好,你忍心……”曉彥沒有説下去,完美的愛情都無法打動她的話,真不知道她想要什麼了。坐在那裏的曉彥暗自嘆了口氣,望着音琪的目光淡淡的有些冷,突然覺得音琪一下子陌生起來。
上來的東西都是兩個好朋友平時愛吃的,卻都沒怎麼動。曉彥看到正勳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向對面的音琪説了句“他來了”後,笑着向門口揚了揚手。
“才開始吃啊,看來我又沒算好時間。”正勳音琪身邊坐下,望着桌上的食物用歉意的語氣説。
“沒有,在健身中心的休息時間偷吃了點零食,所以都不覺得餓呢。”曉彥一下子回到之前的狀態,好象什麼也沒發生。坐在一旁的音琪不説話,無措與求助似的眼神片刻都不離開曉彥的臉。正勳回頭看音琪的時候,一眼就感覺她的情緒不大對,便關心地問:“音琪,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只是有些累而已。沒事的。”
“對了,我答應國外的同學九點在家等視頻電話。正勳,音琪我已經完整還給你了。我走了。”曉彥説着拿起提袋起身離開,她聽到音琪在身後叫了聲“曉彥”,便回過頭去朝音琪笑了笑,只有兩個女孩知道這笑的含義。
目送曉彥離開,正勳便開始擔心身邊的音琪:“感覺好點了嗎?你都沒吃什麼。”
“正勳,我有些累,我們也走吧。”
“好吧,稍等我一會。”正勳説着離開了座位,過了好一會兒才回來。
車上,見沉默的音琪一直靠在坐椅上望着窗外的方向,一副倦怠的樣子,正勳想到她是真的困了,便將輕輕將坐椅的斜度調大,也擰小了車內的音樂。望着身邊已經睡着的音琪,正勳將車慢慢停穩後脱下自己的外套替她蓋上。坐在駕駛座上,身邊女人熟睡的樣子讓他覺得安心,如果命運對人生的安排就是現在這樣,自己非常幸運,也很幸福。
∞?7?∞
翌日,音琪還在漱洗,門鈴響了。
打開門,是個穿外賣制服的男生,很禮貌的樣子。
音琪有些詫異的問:“請問……找誰?”面前的男生提着一個竹編的籃子,裏面好象好個黑乎乎的東西。
“請問您姓馮嗎?”門口的制服男生有些謹慎地問音琪。
“是的,有什麼事嗎?”音琪邊將肩上挽好的頭髮放下來,邊問。
“這樣,是昨天一位姓許的先生替您定了一罐柴火粥,説是這個時間要送來的。”男生舒了口氣,解釋到。
“哦……好的,謝謝你。”
“小心燙到,剛離火就拿來的。”
“……”音琪表示謝意的笑笑。她接過服務生手中的竹編籃子,等服務生走了後才將門關上。
將籃子裏的小鐵罐蓋子揭開,米粥還在裏面慢慢地冒着泡泡。這是中國南方鄉下灶間才有的食物,一般農家人常在生火後熬一罐給家裏的孩子和老人吃,可在上海,算是難找的了。
還是小時候吃過的音琪,被那股香熱的氣味給讒住了。她拿出小麪碗和勺子,正好盛出稠稠的一碗。
將CD送進碟機裏,音琪在桌子前面的沙發上坐下,開始一勺勺將米粥送進嘴裏。
還會遇見你嗎?
如果雨再次迎向地面
風又回到樹林……
她端着小麪碗裏的走到陽台上,向下眺望那些從院牆上垂下來的白薔薇,以及一些總也見到卻一直叫不出名字的紫紅色花簇。音琪想到昨天自己和曉彥提起的話。
“我好象有點喜歡Jean……”
幾乎有些不相信這樣的話是從自己口中説出來的,如夢的殘片般,在經過一整個晚上的時間後也沒有能從這個世界消散去。因為所説的話真實的存在,音琪突然覺得害怕起來。碗裏的米粥因為沒有添加鹽或者糖之類的調味品,淡淡的味道慢慢變得有些奇怪。她將碗放回陽台邊的藤几上,又回到欄杆那裏。
還會遇見你嗎?
如果月光牽引我的腳步
潮汐為你奔向岸邊……
過了很久,音琪才轉身回到房間,從櫃子裏面拿出一隻盒子放到牀上後,自己便在地毯上屈膝坐下來,將它打開。
絲絨布袋。
黑色木雕熊。
沾着淡淡血跡的信封。
顏色發黃的紙片。
一根系着鏡頭框架的的手工項鍊。
牽繫往事的物件像魔咒般困縛她的心。不管自己需要多長的時間才會從記憶中抽身離開,也會一直等,這樣的人就是許正勳。開始的時候,他的手一直緊緊拉住她,不讓回憶將她帶走。現在,他安靜的站在附近看着,等她自己走過去……音琪看着正勳用心用時間為自己和他培育出情感的幸福花園,她警告過自己:不能用自私的記憶去踐踏。所以她才努力管好自己,多為他付出自己的心,如果幸福同樣可以贈予的話,她的要全部給正勳。
可是……
音琪拿起盒子裏的項鍊在手裏撫摩着。
“這是什麼?”
“馬來文。像符號一樣,漂亮嗎?”
“應該是有什麼含義的吧?”
“唔,也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刻在上面好看。”
“才不信,一定有什麼意思。説呀,象徵愛情?”
“唔……不是。”
“那是什麼?告訴我啊。”
“不能説的。”
“求你……”
“怎麼求?表示一下?”
“……”
“可以説了吧。”
“是預言,關於我們的。”
“預言?它説什麼了?”
“這個……説了就不靈驗了。”
“你騙我。”
“沒騙你,以後你就知道了。”
……
音樂的情緒像被時間揭示的預言,滲進音琪的身體,她將臉埋在牀沿上,緊緊貼着項鍊,想像曾經留在上面的體温,眼淚忍不住汩汩地溢了出來。
“不知道怎麼了,看到那個人和你有一樣的眼神,就有奇怪的感覺。我因為害怕而逃跑了。他靠着窗户……站着不説話,像你一樣的輪廓,轉身過去看到他的背影竟以為是你……我怎麼了?因為我決定要和正勳結婚……你又讓我感覺到這些?你不高興嗎?讓我在Jean身上看到你的影子……可是,正勳他……他那麼善良,温柔,你一定要祝福我們,一定啊……所以……我的明浚會明白這些的,會的……”
小聲抽泣的聲音被壓抑着,音琪轉身過來靠着牀邊坐在地毯上,眼淚一個勁地流下來。對過去無法釋懷的感情正消蝕她面對正勳時的所有熱情。碎裂的疼痛,因為不能給正勳同樣的愛的愧疚,像在心上拉扯的鋸。她蜷縮在房間裏,望着手裏的項鍊,艱難結束這些糾纏:“看見了嗎?我要重新開始,要從被你遺棄的人生裏走出來,所以,你也要放我離開……”
∞?8?∞
星期天上午,正勳來接音琪一起去郊外看她的爸爸媽媽。
上了通往郊外的高速公路,車輛明顯少了起來,正勳調整了一下坐姿,整個心情也放鬆下來,對身邊的音琪説到:“很久沒有和你一起回鄉下過週末,還真想念阿姨的飯菜呢。”
“她一定做了不少我們喜歡的。”音琪説着望向身邊的正勳,帶着微微的笑,她知道自己的眼神里為什麼充滿感激。“你送爸爸的蘭花應該快開了。”
“年輕人一般都沒有那樣的耐心,不過等年紀大些的時候,我也會喜歡養蘭花的。現在可以多取經。”正勳説話的樣子很認真
“你越來越中國了。”
“大家想去郊外玩,等下正好可以向叔叔打聽那邊有沒有可以提供給遊客的出租房之類的。”
“工作室前段時間好象一直很忙,還好吧?”
“我們在投標的廣告項目上勝出了,那天本想叫你一起去慶祝的。”
“最近幾天的事嗎?”
“就是你將手機落在健身房的那天。説來也巧,整個項目的投資負責人是我認識的人,之前居然都不知道。”
“哦?都沒聽你提起過。”
“才認識他沒多久,是個不錯的傢伙,就是脾氣有些爆。那天見你之前就和他在一起,改天再介紹你們認識吧。他好象也對你很好奇呢。”
“為什麼?”音琪有些迷惑,轉頭看到正勳臉上有些靦腆的笑。
“沒什麼,他只是好奇而已。”
兩個人默契對視着笑了笑,都望向防風玻璃外的景色,沒有再説話。
汽車已經下了高速公路,過了最後一個收費站,黛青色的柏油路面一直向前延伸,兩邊的槐與楊之類的樹身上,全都擠滿了嫩綠的細芽,絨絨的點綴着,有些像花。上午的陽光從天空中傾瀉下來,讓眼前的景色更加明亮美好。音琪將玻璃放下來,趴在車窗上,抬頭往高高的遠天眺望。
風將她的頭髮揚起來,向後輕輕招展着。
好透明啊。
音琪忍不住説道。空氣中的甜香讓她產生錯覺,以為迎面吹來的的是四月海島上的風。可僅僅只是一瞬,她便意識到自己身處何時何地。有時候,生活並沒有經歷痛苦,是失去不可復得的甜蜜成為繼續的人生中無法擺脱不了的痛苦,
“正勳,以後我們也留在這裏吧。”
這句話很自然的從音琪口中説出來時,她正望着向後遠去的一塊塊田,還沒有盛開的紫雲英零星鼓出花苞,大片大片的連接着,像是撒下的淡紫色粉絮。
像遷徙的鳥盤旋飛翔了很久一般,音琪的話讓他有種停歇下來清理羽翼的從容。也有可能是欣喜,戀人之間長久的期盼與等待,這樣的話給了那種信念許多的力量。他想到六年前在學校電子閲覽室第一次遇見她的情景,突然轉身看見她點頭道歉的樣子。凌晨收拾東西回宿舍時,才發現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依然亮着租房信息的頁面還有散落一旁的紙筆。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他那麼做,當時的正勳在離開前座位竟在那抄錄下來的密密麻麻的租房電話裏面寫下自己的號碼。他現在依然記得自己走出閲覽室後狂烈的心跳,那種隱秘的不能分享的幸福將他整個人都托起來,幾乎帶着飛翔的速度回到宿舍後,躺在牀上的許正勳怎麼也無法入睡。
現在想起,那樣的許正勳和此時的自己並沒有區別,只是所能體會所能表達的方式不再一樣。像生根般的愛情隨時間在看不見的地方擴充它龐大的根系,也如同細小的血管遍及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正勳只是單純的想,站在能夠看是她的地方就是種幸福了,如果聖誕節的晚上她拒絕自己,那就守在原來的地方,一直守着。
“以後我們也留在這裏吧。”
心裏反覆默唸着這句話,像得到了實現的諾言。他看到後視鏡中的自己,欣慰的笑意慢慢在鏡子裏那個人的臉上漾開。汽車駛進的地區已經偶爾可以看到一棟棟被樹木掩映的建築,過了前面的彎道,就可以看見音琪爸爸媽媽住的地方。
汽車直接駛進院子裏停住,在花圃裏忙着的音琪爸爸直起腰向下車的兩個人打招呼,媽媽聽到汽車開過來的聲音便下樓出了門來。
“媽,有春蒿的香味!”音琪顯得精神活躍起來,説着進了爸爸的花圃。
“阿姨您好。叔叔,很久沒來您的花圃看了。”正勳問好之後,跟在音琪身後進了花圃。
直到午飯前,音琪才進廚房去幫媽媽的忙。
正勳和音琪爸爸還留在花圃裏閒聊着。
“知道中國人常説什麼嗎?”
“説什麼?叔叔。”
“三十而立。説中國男人要在30時擁有自己的事業,因為成家立業是男人成熟的第一步。而成家又在立業前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叔叔是説,在擁有事業之前先擁有婚姻?”
“是啊。作為男人,你已經有了自己的事業,可婚姻的事情卻還沒有解決……”
“叔叔,我……”
“你已經叫我三年的叔叔了,準備一直叫下去?嗯?”
“不想。”
“又來了。實話跟我説,你有向她……求婚嗎?”
“嗯。”
“她怎麼説?”
“什麼也沒説……”
“沒有拒絕就表示是答應啦,恭喜你啊。反正,我們將女兒交給你了,這輩子,你要給她幸福。她以後生活得好不好,我和她媽媽只管找你負責了。”
“我會的,叔叔。”
“叔叔?又來了,你這傻小子呀!”
∞?9?∞
Jean今天到文化活動中心比輔導課開始的時間還早了將近一個小時,他在鋼琴前坐了一會,又看看時間。自己將琴蓋打開,無心地彈着一些不連貫的樂音,用來打發等待的時間。
望着黑白琴鍵的Jean想起一些熟悉的樂句,摸索着找對音之後,右手嘗試着彈奏出心裏的旋律。雖然有些難,但反覆幾次之後,練習室外面的走廊內已經迴盪着簡單的樂句,不急不快地重複那麼幾句,雖然生澀,卻流露出練習的人的用心。
多少個日子之前,在教堂後面昏暗的小屋內,這樣的樂音曾幫他驅趕傷口帶來的疼痛。後來,在自己望着那背影發呆的時候,音琪像有感覺似的停下來回頭,抓住發呆的傢伙。
“你那是什麼眼神啊?”音琪停下來,從鋼琴面前轉過身來問一旁的明浚。
明浚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盯着琴凳上的人,説:“沒有……我在認真聽,想記住它呢。”
“很有大師的感覺吧,可惜還沒有完成。”音琪自信滿滿的説。
“嗯,是獻給我的吧,不過記得要在開始寫上名字。對,就這樣寫——獻給我的最愛,明浚。”明浚説着站起來,走到了鋼琴旁的音琪身邊。
沒想到音琪毫不猶豫的説:“才不!”
“啊?你的最愛還有別人?”明浚一聽着急起來。
“當然了。”音琪偷偷瞥了這個高大的傢伙一眼,心裏暗自笑起來。
“是誰?”
“你認識的。”
“我認識?快説是哪個傢伙!”
“……”
“是哪個傢伙?”
“是鋼琴!哈哈!”
“馮音琪,你敢騙我……”
“我沒騙你……”
“那我呢?”
“你在鋼琴後面呀。”
“不行,我得排鋼琴前面……”
“那你跟鋼琴説吧,看他答應不答應?”
“……”
當時的男人怎樣自豪地在愛人面前説出這樣的話,似乎已與此刻鋼琴前的Jean毫無關係。無法更改的事實,觸及身心每個細胞的感覺卻時刻提醒曾經被她喚作明浚的身體:像初見般的愛情正擄去叫Jean的人的靈魂,他被無法抵擋的力量驅趕着去追尋她的影子。
練習室的門被推開的時候,Jean連忙停了下來,有些慌亂地轉身。進來的輔導老師很友好地説:“是喜歡的曲子吧,從上來的時候就聽到了重複彈,很有特點呢。”
Jean舒了口氣,卻失望地望了望門口,還是忍不住直接問了:“不是馮老師輔導的時間嗎?”
“哦,是馮音琪老師吧,那你可能弄錯練習室了,她負責的是高班課組,在樓上……”還沒等輔導老師説完,Jean便説了句“對不起,可能真的弄錯了”,便直奔樓上。
樓上很安靜,Jean只看到在走廊打掃的中年女人。
她現在在做什麼?
這個下午因為失去唯一可以等待她出現的機會,所以變得空寂而漫長。Jean開車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轉着,最後選擇了海邊的方向。
下車時,他將手裏的煙頭踩熄,沿着沙地離開了公路。有一段空曠的距離,他忍不住縱意奔跑起來,直到看見海水爬上沙灘,他才放慢腳步。
五月的海岸線似乎春寒未盡,只有可數的人影在視線裏出現。Jean信步踩在這巨大的弧線上,與遛狗的白人夫婦擦肩而過。
視線裏面,前面遠遠的地方站着一個人。
Jean插在兜裏的手碰到手機,裏面存留的某個無形的電話號碼讓他覺有些異樣的感覺,似乎自己的身上擄走了關於她的一點氣息。
慢慢走着,視野裏開始看起來很小的人影好像是個女孩。他正想着如果現在趕回文化中心的話會不會遇見她上其他的課程,或許可以等她……
突然,視線裏那個站了很久的女孩突然朝潮水湧起的方向跑去。Jean驚了一下,看看周圍,他的第一反應是那個人該不會想要自殺吧?
Jean衝了過去,距離越來越近的時候,他看見女孩之所以走下海是為了漂浮着的一隻盒子,不過,湧動的潮水似乎就要帶走盒子。可能因為並不會游泳,她正望着已沒過自己腰際的海水,又看看根本無法夠着的盒子,站在那裏失聲哭着,被風吹亂的頭髮沾着海水淚水,掩着她的臉。
Jean沒有理會她,而是向那隻盒子游去。
對於游泳好手而言,這一切都很簡單。不過,Jean手中的盒子很輕,好像是沒有裝東西的空盒子,拿着它向那女孩走去時,感覺到盒子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臉上沾滿髮絲的女孩依然站在那失聲哭着,可能是看到有人替自己拿回盒子,之前的失聲痛哭變成了埋頭抽泣。Jean一隻手夾着被海水浸軟的盒子,經過她身邊時用另一隻手將女孩扯上岸。
濕漉漉的衣服緊貼在身上,Jean忍不住抖了一下。他扭頭看了一眼旁邊同樣一身濕透的女孩,她幾乎有些站不穩,卻還是第一時間從Jean手裏拿走盒子,不停彎腰説着“謝謝”。
抬頭的時候,Jean看到了她的臉,還有那雙望向自己的眼睛,他幾乎僵在了沙灘上。
“你來這裏做什麼?”
帶着責備和擔憂,他衝面前濕漉漉的音琪説到。
與練習室那個冷靜嚴肅美麗的音琪相比,她此時看起來很無助,讓Jean想到她最初跌倒在鏡頭前的狼狽。很短的一瞬間,Jean想到這會像海島上的第一次相遇那樣,一切都會被很自然的續寫。可看到她濕漉漉的樣子,忍不住又心疼地責備起來:
“你一個人跑這裏來做什麼?”
她只説了聲謝謝你幫我拿回盒子之後,轉身準備離開。
“音琪……”
像以前一樣叫出她的名字時,Jean鬆了口氣。他跑到音琪身後,説:“我的車停在那邊,讓我送你回去吧。”
音琪回頭望着眼前的人,猶豫着,還是有些不知所措扭頭繼續離開。
依然堅持的Jean走過去一手從音琪懷裏奪走盒子,一手拽住她的胳膊就往停車的方向跑。掙扎着反抗的音琪根本拗不住Jean,她徒勞地喊着:“放開我”,卻不得不被他緊拽着往前跑。
“李健英,你給我放手!”
突然聽到“李健英”這個名字的Jean,像木頭似的站住了,將盒子放在地上,自己也跌坐下去。
“別叫我李健英!我説過別叫!”Jean突然像發怒的獅子對她吼起來,讓累得氣喘吁吁的音琪不知所措。
過了好久,他才抬頭望着眼前愣在那裏的音琪,眼神突然變得温柔起來,問她:
“現在……還冷嗎?”
音琪望着那雙讓自己迷失的眼睛,一時不知該説什麼才好。
Jean見她沉默得有些奇怪的神情,自己又站起來,將盒子檢起來放到音琪手上,認真地看着她説:
“好了,現在應該沒那麼冷了,不過,得趕快換上乾淨的衣服,所以讓我送你回去……”
Jean一邊説着這些話時注意到音琪想要拒絕的表情,沒等她開口就繼續説道:“你這個樣子出租車司機也不敢載你,至於我,是你的學生,也不是壞人,要不然,你這隻裝有寶貝的盒子早就被我獨吞了。”
説完後,Jean朝她詭異地笑了笑。
似乎妥協下來的音琪什麼也沒説,抱着盒子跟着他朝停車的空地走去。
儘管音琪一百個不願意,還是被Jean拉進一家服裝店裏,兩個人都從頭到腳將又髒又濕的一身換下。
從更衣室出來的音琪,看到一身隨意打扮的Jean,他身上給她的熟悉感覺讓她怔了怔。
差不多的身高,也曾是這樣的顏色,還有幾乎一樣的眼神,突然遭遇的記憶的旋渦般讓她一時無法抽身。
“風格很適合你,也很搭。”
Jean説完看着音琪,在心裏暗自享受着眼前所發生的一切,與她相關的每一秒好象都是甜蜜的。這份只有他獨享的甜蜜一直延續到兩人上車,以及送她回去的路上。
“對不起,我剛才不應該對你吼。”沒有看身邊的音琪,Jean只是望着前面的路面自己説着道歉的話,像是變了個人的聲音裏滿是疲倦。
音琪將目光從窗外轉向身邊這個人冷漠的側面,説:“你自己填寫的資料裏留下的名字,卻不讓別人叫,還莫名其妙發脾氣……”
“對不起,以後不會了。”他説着停了停,接着又説:
“雖然用了那麼多年,卻一直是很討厭的名字,對我而言就是一個詛咒,它時刻監視我,阻止我……你一定無法理解我這樣的想法。”Jean邊轉動方向盤,自言自語似的説着讓音琪越來越迷惑的話,“有時候我想,我若真的不存在就好了,他們叫我Jean的時候,我真的覺得那是在叫一個和我毫不相干的人。”
“為什麼?”越來越覺得無法理解他的想法,音琪忍不住問他。
可Jean並沒有説話,將車靜靜駛進音琪所説的薔薇園小區。
“謝謝你,我到了。”
“這裏嗎?很安靜很舒服的樣子。”Jean看看周圍,自言自語似的。
“謝謝你幫我拿回盒子,買衣服和鞋子的錢……怎麼給你?”
Jean看了她一眼,從汽車抽屜裏拿出筆,又找到便籤紙,迅速寫下一串數字後遞給音琪。音琪拿過來一看,是一個後面寫着“Jean”的電話號碼。
“不是銀行賬號?怎麼寫電話號碼?”音琪説完又將紙條遞了回去。
“喏,是這樣的,你打這個電話,就表示你有時間了。當你有時間的時候請我吃飯,是上海和中國特色的食物。就等於是還我衣服和鞋子的錢了。”
音琪拿着提袋着紙條,愣在那裏,直到寶藍色ASTON離開薔薇園。她轉頭望望周圍的一切,徐徐迎送進來的南風讓她覺得薔薇園裏有了特別的氣息,它讓音琪體會到一種久違的甘美。不知道誰家的窗户裏面傳出來隱約的歌聲,應該是某部電影中的片段:塞納河的午後,多年後意外偶遇的昔日戀人,不願船停下來的兩顆心……
I-mverysure,thisneverhappenedtomebefore
ImetyouandnowI-msure
Thisneverhappenedbefore
NowIsee,thisisthewayit-ssupposedtobe
ImetyouandnowIsee
Thisisthewayitshouldbe
Thisisthewayitshouldbe,forlovers
Theyshouldn-tgoitalone
It-snotsogoodwhenyou-reonyourown
……
∞?10?∞
投資項目考核結束正式投入運營的慶祝酒會上,樂隊正歡快演奏,西裝革履的男人與優雅的女人們談笑風生。
“大家請安靜一下,下面請這次投資項目負責人李健英先生為我們説兩句。”在麥克風面前説話的是個中年男人,他笑着站到一旁,帶頭鼓掌歡迎將要出席的人。
身着西裝的Jean邁向台前,他看上去顯得比平時更高一些,多了些嚴肅的表情。
“謝謝大家光臨今天的宴會,我們很高興在中國找到這樣優秀的合作團隊,CBS一直相信和上海的合作會是我們彼此提高的開始。更加值得慶賀的是,我們第一期項目宣傳剛投入市場不久,便得到很好的反饋,借這個機會也要向我們的市場推廣團隊成員們表示感謝和鼓勵,相信接下來的全方位協調與合作,一定會得到預期的成績,讓我們拭目以待。謝謝。”
Jean的講話結束後,聽到在宴會廳裏響起了掌聲,他從台上下來時,便看到了門口的正勳。回到客人當中的Jean直接向正勳走去。
“第一次看你穿得這樣嚴肅,感覺還真不一樣了。”看到朝自己走過來的Jean,正勳先開口説道。
“年輕了吧。”Jean笑着調侃起來。
“可真不含糊啊。這裏還真吵,要不我們找別的地方喝酒去?”正勳看看周圍的人,提出了建議。
“好啊,你等我一下。”一口答應的Jean回頭叫沈助理説了幾句後,回到正勳眼前,説:“去哪兒?可以走了。”
正勳別過頭將目光落在沈助理身上,別有用意的問:“Jean,她……你們很登對。”
“你説沈助理?她也是我們CBS集團曾派到這邊的監理人員,比我還大呢。她對這邊的事務都十分熟悉,所以叫她一起過來了。”Jean笑着拉正勳一起往門那邊走。
“你參加宴會都不帶女伴的嗎?”
“你不也沒帶嗎?”
“哦,本來帶她一起來的,可這幾天感冒了,還是讓她在家休息好。”
“本來也指是按照他們的意願現身一下。那我們待會去哪兒?”
“去江邊。”
“這裏有漢江嗎?”
“不是漢江,是黃浦江。”
“黃浦江?”
“是啊,上海的黃浦江。”
“哦……”
兩個男人先後將車停在了江邊大堤上,一人提着一紮啤酒走下堤坡,在離江面不遠的石台上坐下來。
“這裏……很不錯啊。”望着對岸的夜景,Jean不由得發出感嘆。
“我夏天常來這裏躺着。”
“躺着?”Jean有些好奇地望着正勳。
見Jean不明白,正勳便脱下外套,然後整個人在石台上躺了下來。
然後指着自己身邊的位置,示意Jean也照做。
Jean照着正勳的樣子,脱去外面的西裝放過頭頂,仰面躺下來。
城市的五月夜空雖然缺少闊遠的感覺,卻能夠見到依稀的星斗。來自同樣國度不同地方的兩個男人就這樣仰望着,沉默地喝着罐裝啤酒。
過了好一會,Jean先開口説話:“嘿,許正勳,不想回韓國嗎?或者去更遠一點的地方?”
“想過。”
“哪裏?”
“曼城。”
“要去那麼遠的地方?”
“在首爾唸書的時候就設想過去更好的地方深造,家裏人也是這樣希望的,為自己的專業多積累一些……”
“後來因為她而來上海是吧?”
“嗯。她比我小兩個年級……在學校的電子閲覽室認識她……”回憶這些事情的時候,正勳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後來她遇到一些事情,沒有完成留學期間的學習就回上海。不知道為什麼,她離開後我的一些想法都變了,完成專業課就直接來了這裏……時間,好奇妙,也很快啊。”説望,將手裏的啤酒全喝進去後,坐了起來。
“真是個幸運的傢伙,這麼自由。”
“為了自己喜歡的人,誰都有權利這麼做。也説説你的事吧。依照你這樣,感情上的事情一定少不了要聽大人的吧。什麼家族聯姻或者門户原則之類,有吧!”只是開玩笑的正勳卻説中了全部,一邊的Jean不應聲,又開始沉默起來。
重新得到自由與從來就擁有自由的感受是不一樣的。繞過頭頂後相互握着對方的兩隻手因為時間太長而有些發脹,慢慢像要脱離身體的控制般變地生疏起來,Jean下意識地將它們分開後,也坐了起來。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一定愛她多過她愛你。”Jean説。
“為什麼?”
“愛情本身所庇護的其實是那些一味付出的人,因為他們單純不求回報,而你的眼神温和而單純。”
“就這樣?”正勳從來沒有衡量過兩個人之間誰愛得更多一些,因為堅定自己的愛就可了。
Jean打開一罐啤酒,遞給了迷惑的正勳,然後重新替自己也開了一罐後,繼續説到:“中國的傳説中有個神仙叫月老。月老的園子有塊瓜地,那片瓜地的種子全是世間人的名字。月老的職責是將有緣男女的名字兩兩種一起,讓他們開花結果。這些名字長出來的,有的是甜瓜,有的卻是苦果。據説,月老喜歡喝酒,那些苦果全是他醉酒後錯埋下的名字。有時候,他酒喝得太多,糊塗了,不小心將兩個原本應該在一起的名字分開種了兩個窩窩,這樣,世上的兩個人為了尋找對方而歷經波折,始終不能在一起……如果想在一起,得在月老生日的時候,好好給他捎份生日禮物,再將自己的願望給他講清楚……”
正勳此刻想到的是某個清晨與音琪在街上遇到的情景,當時音琪抱着大束的雛菊迎面走過來,看到正勳,她笑着從自己胸前的花束中抽出一支遞給正勳,然後和他道別。
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時想起這些,正勳別過視線看看身邊的Jean,他正望着江面上的波光,那波光的稜角在他的眼睛裏一閃一閃。
“Jean,你怎麼知道中國的月老?”正勳的問題聽上去有些好奇,可他只是揣測着那些被Jean一再掩飾的事情真相,可能是某個與中國有關的很長的故事。
“哦,聽來的。”Jean毫不在意的語氣敷衍着過去,心裏卻在回憶起那個聽到這個傳説的夜晚。
音琪嚮明浚講完月老的傳説,沒想明浚着急起來。
“月老他那麼糊塗老是搞錯,以後這樣重要的事情可千萬不能交給他!”明浚的樣子十分憤慨。
“噓,可不能説月老壞話,他聽到了會生氣的。”音琪馬上捂住明浚的嘴,示意他小聲一點。
“哇月老這麼小氣,中國的神仙都這樣嗎?也沒職位更大的神仙出來管管?”
“喂,你老得罪他,我可不管你啦!”音琪説着露出生氣的樣子。
“音琪,沒什麼能將我們分開,即使月老埋錯我們的名字,我也一樣會找到你。不管你在哪裏。”
“真的?”
“真的。”
“那要是找不到呢?”
“不會找不到,一定要找到!”
真的找到了。可是……
可是,阻擋身體裏那個真實的自己走到她面前的,不知是在長久的思念裏蓄積的情感,還是因為等待中被奪去的勇氣。Jean有種預感,不管自己用哪一種方式接近她,都不能避免再次傷害到她。所以,見到她的時候,那些不能單純理解為思念的感情,只得又被他用力地塞回心裏。
有時候他甚至還抱着傻傻的希望,在她回家的路上等着。或許沒有人來接她呢,那麼他至少可以送她回家,即使她一直認不出自己是誰。可是,正勳每次都那麼及時,他的呵護都讓Jean嫉妒得要發瘋。
Jean望着江面,心情慢慢隨着安靜的夜色沉寂下去,像走到牆角後再也無法找到迴轉餘地的孩子,無助的坐了下來。
“工作室和項目組那邊都提議出去輕鬆一下,所以我們決定下週去郊外的度假屋。因為地方很大,項目也很豐富,所以大夥積極倡導帶家屬,你到時候也要記得帶家屬啊。”見Jean不再説話,心事重重的樣子,正勳便將出去遊玩的事情再次提起,以便緩解氣氛。他笑着拍拍Jean的背,語氣裏充滿了對假期的期待。
“好啊。到時候一定要看看你到底被這世界上怎樣的好女人給迷惑了,這樣不顧一切的,臭小子!”Jean看着正勳答應着站起來,他伸手鬆了松襯衣的領帶,將雙手舉過頭頂後,讓依然帶着涼意的五月晚風穿透自己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