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啊,那裏就是夕照山。”謝童指着遠處的小山,興高采烈地對葉羽説。她還在那裏開心地蹦蹦跳跳,雙頰因為奔跑泛起了淡淡的嫣紅。
葉羽行雲流水一樣跟在她身後,微笑着看着孩子氣的興奮。看着謝童這樣,葉羽覺得開心,卻又無可奈何。這已經是他和謝童在杭州的第七日,兩人的足跡已經踏遍西湖,可是謝童還是賴着不肯走。雖然她埋怨蘇堤上不見春曉,斷橋上缺了殘雪,可這七天裏謝童的開心卻瞞不過任何人的眼睛。葉羽隱約覺得謝童和以前有些不同了,可是仔細揣摩又有些無從説起。
水那邊,雷峯塔融在黃金般的落日餘暉裏,夕照山是南屏一脈,雷峯夕照一景名動四方。此時,天上有淡淡的雲,煦暖的光芒流過天空,水中的塔影和餘暉裏的塔身連在了一起,水天一色。寂靜的天地間充塞着渾然一體的輝煌,謝童的身影也匯在了那片光輝裏,美麗卻又遙遠。
葉羽的眼神有些朦朧。
謝童坐在湖邊呆呆地望着遠方,葉羽袖叉手站在她身後。很久,兩人都不一言不發,直到夕陽漸漸斂去了光芒,天已經快黑了。
“天快黑了……”謝童有些黯然地説。
“是啊,天快黑了,”葉羽想説什麼,卻説不出來,只好附和。
“以前聽人説西湖的景緻天下無雙,還覺得必有誇大,今天看了才真的明白什麼是天下無雙。”
“其實也不一定,各地景物各不相同,都自有其天下無雙的地方,汴梁的落日也不見得就比不上雷峯夕照。”葉羽道。
“可是汴梁的落日看起來很寂寞啊!”謝童搖搖頭。
“只有人寂寞,怎麼會有落日寂寞?”葉羽笑道,“太陽落了天就要黑了,有點寂寞總是難免的。”
“我不是説那個。”
“那你是説什麼?”
“我是説,在汴梁看落日就只有我一個人,再怎麼看也就是一個落日,看多了就不想看了,”謝童忽然回頭看着葉羽,輕聲説道。
在謝童清澈的目光下,葉羽的心忽然變得很亂。他默默站在那裏看着謝童,直到謝童輕輕垂下了頭。
“以後我再陪你回汴梁看落日吧。”葉羽悄聲道。
“呆子,讓你説一句話都那麼難……”謝童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才低聲道。
太陽終於落山了,謝童背後的流光也漸漸暗淡下去,葉羽忽然覺得心裏有點冷,他伸出手去,似乎是想挽住最後的流光裏謝童纖纖的身影。
身影當然挽不住,葉羽的手落在謝童的臉蛋上,兩個人都靜在那裏。
“呆子。”謝童説。
“我們回去吧,”葉羽道。
“明天就得走了吧?”
“是啊,耽擱不得了。”
“還是要走,”謝童噘着嘴低聲説,“不管在這裏多開心都要離開。我不想去管什麼光明皇帝,我不想看見明尊教那些人,我也不想看見終南山和崑崙山的人,我就是想留在這裏。”
“怎麼能不走呢?又能留到什麼時候呢?”葉羽嘆息道。
“留不住。”謝童小聲埋怨道,“這麼喪氣的話你也説。”
葉羽苦笑,什麼都不説。
“那你今天晚上陪我去聽鐘聲,”謝童説道,她的語氣不容拒絕。
“鐘聲?”
“南屏晚鐘啊,不知道麼?我們去看看,而且,”謝童忽然眯起眼睛笑道,“淨慈寺附近有很有趣的事情可做呢。”
“什麼事情?”
“那裏有船孃。”
“船孃?”葉羽隱約有了不好的預感。
“是啊是啊,西湖的船孃天下無雙,生得標緻水靈不説,還特別温柔體貼,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謝童吐了吐舌頭,“還特別解風情……”
葉羽心裏一哆嗦,可還沒來得及説話,已經被謝童拉跑了。
謝童沒有説錯,杭州城裏無數的秦樓楚館,可是要説最誘人的女子確實還數西湖的船孃。西湖的船孃多半秀麗温順,精通詞曲,並不僅僅是狎宿的玩物。攜着美人駕一葉小舟盪漾在西湖的碧波上,這種風流雅事從文人墨客到商賈鄉佬無不趨之若騖。尤其是各地的少年公子到了杭州,結伴夜遊西湖、載酒狎妓更是尋常。不過像謝童這樣的客人,仍然還是個稀罕的主顧。
此時朔月初升,正是淨慈寺即將敲鐘的時候,西湖上散佈着各色遊船,一條小船上不過一個船孃,一個船伕,用青色,紅色或者紫色的布帳罩起了船艙,裏面準備好酒菜杯箸,只等客人上船而已。
可惜看了雷峯夕照以後,時間已經不早,多數小船都被僱了出去,剩下的一些謝童卻又嫌船上的姑娘不好看。葉羽哭也不是,笑也不得,只得給她拉着繞湖疾行。
終於快到淨慈寺附近,謝童一下子召了三隻小舟過來。她已經在附近的客棧裏換了男裝,扮作風流的公子哥在她是輕車熟路。對於不知底細的船孃,她卻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主顧了。謝童湊上去仔細看了每個船孃,卻還是嫌船孃生得不夠好看,回頭對葉羽撇了撇嘴。
葉羽苦笑,心裏説要人人長得和你自己一樣美,未免也太苛刻了些。
“好罷,將就了就是,葉公子你不介意就好,在下是不在乎的,”謝童大大咧咧地説了一句,就準備上其中的一條小船。
就在這時候,謝童回身一看,發現葉羽皺起了眉頭,正沿着河岸望去。謝童知道葉羽性子冷漠,目不斜視,要引起他的注意,要麼是強敵,要麼就是非常特別的物事,急忙也跟他望過去。一望之下,謝童也愣了片刻。
“葉大哥……果然……有眼光!”謝童嘆道。
原來沿着河岸,一隻小舟正緩緩漂來,白布的船蓬極為素淡,而一個紅衣如火的女子正倚在船蓬外調絃,一襲寬大的紅袍籠住了她全身,只看見纖纖的手指從寬袖下露出來引着一根琴絃。可是她的姿態卻依然讓人不由自主地折服。她臉色雖然蒼白,可是要説到“豔”字,即使以謝童自負美貌,也得甘拜下風。
聽得謝童在旁邊擊節讚歎,葉羽急忙把眼光收回來。引起他注目的倒不是那女子的美麗,而是他覺得那女子眉宇間的神情和她的美豔差別太大,很是詭異。
“那位姐姐可能過來一敍?”謝童向那女子喊道,葉羽想阻止已經晚了。
紅衣女子緩緩抬眼看了謝童和葉羽各一眼,清亮的眸子只是一閃,旋即低下頭去,一手操起長蒿點了點,小船就靠在了岸邊。她也不説話,只是掀開了船艙的簾子,靜靜地等着葉謝二人。
謝童一手拉了葉羽走上船去,女子點頭為禮,然後長蒿又是一點,小船飄向了湖心。葉羽環視一眼,忽然發現船上竟沒有船伕,此時謝童正對女子讚道:“姐姐真是天人之姿!”
“不敢,請。”女子絲毫不動聲色。
葉羽和謝童進了船艙去,那女子卻並沒有跟進來,只在外面自己調着弦,斷續的絃聲錚錚傳了進來。葉羽的手一直扣在龍淵上,除了冷漠,他並未從那女子身上感覺出什麼異樣來,不過崑崙山的劍道素來講究用劍者“拔劍而敵四方”的氣勢,所以只要有一絲異狀,往往就立即按劍而待。雖然常常是白忙一場,不過被人暗算的機會也就小得多了。
謝童邊輕輕地玩弄着小几上的紫砂杯,邊打量着周圍。船艙很小,卻收拾得極為整潔,裏面也用白布貼壁,牆上懸了一幅畫着昭君出塞的工筆仕女。桌上一壺酒,四樣小點,一壺茶,四隻杯子,另有一張小桌,似乎該是船孃坐的,客人和船孃之間隔了兩步,還是頗為守禮的樣子。不過旁邊一張粉紅色的軟榻的意思就有點不言自明瞭,謝童臉一紅,眼光趕緊轉開了。
“小謝,這個船孃好像有點古怪,”葉羽低聲説道
“是有點古怪,”謝童點點頭,“不過風塵奇女,不奇怪就有點俗了。”
“可她的表情卻不像個船孃。”葉羽低聲道。
“葉大哥對船孃一道果然精通,小弟佩服!”謝童笑道,“不過她雖然看起來冷得嚇人,卻有一種説不出的豔媚,良家女子不會有,應該就是個船孃了。”
葉羽只好點頭不再説話。
艙簾掀起,那紅衣女子攜琴走進了船艙,坐在另一張小桌上,對兩人點頭,仍舊沒有説話。
“姐姐怎麼稱呼?”謝童笑嘻嘻地問道。
女子低下頭去,思忖片刻,方才輕聲道:“小紅。”
“小紅姐姐的船上收拾得真好,”謝童道。
“蒙公子讚賞,不敢當,這船不是小女子收拾的,是我借來的,”小紅回道。
“姑娘的船上怎麼沒有船伕呢?”葉羽問道。
“隨水而去,所到為安,乘船遊西湖的人又有幾個知道要往何處去呢?”小紅答道。她答得很平靜,葉羽心裏卻微微一動。
“説得好!誰知今日何處去,明朝又會到何方呢?姐姐所説的是風塵中的無奈麼?”謝童問道。
“風塵中的無奈?公子説得更好。”小紅思索良久才道。
“一場風月,來的終將去,去的不回頭。今夜枕邊人,明日又會在哪裏?此時許諾,轉眼就都作一場空。一旦牀頭金盡,則恩斷義絕,君莫怨妾無情,妾不恨君寡恩……”謝童唏噓道,“小船上的風月無邊,卻有多少辛酸。”其實她從小養尊處優,哪裏能真正體會船孃們的辛酸?只不過她聰明伶俐,善解人意,猜也能猜出船孃們賣笑為生的無奈和屈辱。
“辛酸的不只於此,”小紅忽然有些黯然。葉羽暗自鬆了口氣,她這番話不像做作,也許她確實是個風塵女子了。
“姐姐有琴在手,可否聆聽雅奏?”謝童問道。
“雅奏不敢當,不過是些勾欄小曲,公子要聽雅奏,不該來這裏。”
“小曲也好,雅奏也罷,姐姐彈一曲就好。”謝童笑道。
小紅拈着弦,猶豫了片刻,起了個商調,是個《菩薩蠻》的牌子。琴聲叮咚數聲,幽幽而沒,復而又起,此時小紅和着琴曼聲韻歌道:
“花明月黯籠輕霧,今霄好向郎邊去。
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
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葉羽知道這是南唐李後主和小周後偷情所作,的確堪稱香豔。小紅琴聲清寂婉轉,歌聲縈繞低迴,頗有纏綿之意。她語帶江南口音,一些字音柔膩之極,極為挑逗人心。可是她唱這首曲子卻絲毫沒有嬌媚羞澀的神態,以至於曲終之後,葉羽倒覺得秋寒又重了幾分。
“以姐姐這樣冰雪般的姿態,恐怕沒有人敢恣意憐吧?”謝童笑道。
“誰又會真的恣意相憐?”小紅反問道。
謝童沒了話説,只得説道:“那姐姐有沒有不那麼香豔的曲子呢?”
又是一陣沉默後琴聲再起小紅這次卻換了《臨江仙》,歌聲變得飄渺起來:
“鬥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重逢。
羅裙香露玉釵風,倩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
流水終隨春遠,行雲終與誰同。
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裏路,微雨落花中。”
單論她的歌聲,一曲小山的臨江仙已經算唱得極有味道。可是她的臉上一沒有緬懷,二沒有遺憾,沉靜如古井無波,要是換了別的風流年少,只怕已經倒了尋歡作樂的胃口。
葉羽卻沒有注意她的歌聲,他的心思都在謝童身上。船艙窄小,謝童坐在他旁邊,單薄的肩膀輕輕貼着他的胳膊。小紅一曲《臨江仙》歌聲方起,葉羽忽然感覺到謝童的身子顫了一下,轉頭看去,謝童正低着頭,右手握着左手的食指,雙手微微地顫抖。
“小謝,”葉羽覺得不對,急忙喊她。
謝童抬起頭,葉羽覺得她的眼睛變得很陌生。“相尋夢裏路,微雨落花中,偏偏是這首曲子……”謝童笑得很勉強。
“公子不喜歡這首曲子麼?”小紅問道。
“以前很喜歡。”謝童不再細説。
小紅隨手撥着弦,眼角斜瞟着葉羽和謝童,並不説話。謝童靠在船艙的壁上,用烏木茶匙撥弄着紫砂壺裏的龍井茶葉。葉羽知道歌聲觸動了謝童的心事,可是她不願説,葉羽也不想問。看了她一會,葉羽起身走到艙簾邊上,掀起簾子往外面望去。
湖水清如一塊冷玉。此時耳邊都是汩汩的水聲,細碎的波浪拍打着船舷,小船像是飄在水中,又像是飄在天上。水汽氤氲,遠山都沉浸在夜色裏,背襯着空曠的天幕,顯得格外遙遠。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飄離了湖岸,周圍也再沒有別的遊船。夜風吹個不停,葉羽忽然覺得有些孤獨,背後的船艙也顯得份外温暖。
遠遠的,一陣浩蕩的鐘聲隨風而來,鐘聲沉渾凝重,迴盪不休,一瞬間好像諾大的西子湖都被鐘聲震盪。葉羽心裏有些吃驚,才知道著名的南屏晚鐘已經轟鳴起來。
“千里梵鍾動杭城,”謝童打破沉思道,“淨慈寺是吳越王錢弘叔為永明禪師所建,原名叫做慧日永明禪院,改作這個名字已經是宋代的事情了。每到入夜時分,僧人敲響大鐘,和後山的石穴共鳴,鐘聲揚激湖水,可以震動大半個杭州城。”
鐘聲連綿而來,清朗的夜空下,既浩瀚又遙遠,隨風散向無盡的遠空。葉羽忽然覺得心裏竟是空蕩蕩的,什麼也想不起來。
“要是住在杭州城,每天就聽着敲一次鍾,就過了一天,一天一天等着敲鐘,安安靜靜地住在西湖邊也很好啊。”謝童輕聲道。
葉羽沒有回答,他心裏只是想着靜靜的杭州城,靜靜的鐘聲。多少人在這裏聽着鐘聲生了,聽着鐘聲又死了,靜靜的過了一生,留下他們的子女,依然聽着靜靜的鐘聲,數着一日一日的歲月如水。
“一夕梵唱一夕秋,一葉輕舟一葉愁。
千尋碧湖千尋酒,絲竹慢,唱不休,紅顏總是歸塵垢。
聽鍾十年後,隔雨看小樓,卻叫人怎生回頭?”
歌聲忽起,小紅纖纖的十指翻飛在七根朱弦上。初起的時候細不可聞,和鐘聲風聲融在一處,漸漸地鐘聲退去,小紅的歌聲破風而出,清亮、柔軟、又綿綿不絕。
歌聲到了“絲竹慢,唱不休”一句,漸漸旖旎婉轉起來,隱隱有一股春情媚意,可一旦落到“紅顏總是歸塵垢”一句,卻立刻又變得悽婉如訴。最後的一句“隔雨看小樓”,她緩緩唱來,歌聲已經顯得無奈而蒼老,絃聲也麻木了。結尾“撲撲”的兩聲,令葉羽也覺得一陣心灰意冷,而小紅的歌聲尤然縈繞在耳旁。
小紅輕輕嘆息,五指掃弦。隨着晚鐘的最後一響,船艙裏重又歸於寂靜。
“姐姐是化用白樸的《雙調水仙子》麼?唱得真好!”謝童由衷讚歎道。
“多謝,”小紅對謝童微微地笑了笑,笑容一閃而逝,雖然冰冷,在她卻已經極為難得了。
此時葉羽卻被遠處的幾隻小船吸引了,他行事極為警覺,發覺那幾艘小船的式樣和西湖上的遊船不同,而且都是向着同一個方向飛速而來,可見划船的人膂力很不尋常。環顧四周,忽然出現了十幾只小船,都向着他們所在的小船這邊趕來,每隻船頭都隱隱綽綽站了數人,手裏打着火把。
“姑娘,敢問從這裏劃到湖岸要多長時間?”葉羽不動聲色地問道,也不説原因。
“至少在他們趕上來之前,我們是回不到岸了,”小紅淡淡説道。
葉羽大驚。小紅一直端坐在船艙裏,根本就沒有機會看外面,卻也知道正有人向着這邊趕來。以這一份敏鋭,她絕不可能是一般人。或者,她根本就與這些人是一路的!
葉羽立刻按住長劍,沉聲問道:“請問姑娘為何而來?”他心裏已經確信小紅是明尊教的探子,設下陷阱,將他們帶到湖心好一舉剿滅。
“一會兒再説,等我先料理了這些人,再慢慢告訴公子。”小紅施施然起身走向船艙門口,葉羽見她逼了過來,不知道她武功深淺,急忙身形閃動,護在謝童前面。小紅微微搖頭,掀開簾子出去了,沒有多看葉羽一眼。
她昂然袖手站在船頭,寬大的紅衣在夜風裏展動,風采逼人,對面小船上的人看到她,立刻調整的各自的距離,緩緩靠近了葉羽他們的船。
“你們要做什麼?”小紅問道,漫不經心的樣子。
“大膽反賊!你這個婆娘好生狠毒,犯上作亂不説,又害了我門下二十多個弟子,還問老子幹什麼!老子今日就是要把你這個賊婆娘抓了送上大都,看你還敢猖狂!”為首的一人惡狠狠地喝道。
小紅聽那人喊她婆娘,已經知道來路,她雖然不認識那些人,口音卻是認識的。她不怒不笑,搖頭道:“原來是這樁事情,他們是我殺的不錯,可是你是否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他們?”
隨即她低聲自語道:“想不到是這樁事情,螳螂捕蟬,竟還有黃雀在後,只不過這黃雀也太……”
“呸,老子不要聽你詭辯,殺了人,難道編個理由就罷了麼?你這賊婆娘不是勾引了我那幾個弟子就是用了什麼卑鄙的毒藥,否則怎麼會一起死在你手上?老子這次把你送到大都,大都的天牢裏有的是新鮮花樣,定要你欲生不得,欲死不能!方泄我心頭之恨!”那人又道。
“反正我説什麼你也不會相信?”小紅問道。
“要我相信你,等下輩子吧!”
“你這次跟上我,是為了給你徒弟報仇還是為了我身上那二千兩黃金的花紅?”
“呸,老子不要什麼花紅!老子就是要你這個賊婆娘死得難看!”
“銀月刀朱海正,我知道你年老昏饋,卻想不到你昏饋到這個地步。”小紅説完,一掀簾子就進了船艙。
那幾條小船上的人面面相覷,都不敢妄動。
小紅緩步走到琴桌前坐下,隨眼看了看橫劍戒備的葉羽和驚訝的謝童,仍然不動聲色。她試着撥了撥絃,才道:“這位是崑崙山的葉羽葉公子吧?你最好拉着謝小姐,只怕她功力太淺,一會兒受傷。”
葉羽聽了她的話一陣疑惑,可聽她説得鄭重,又不敢不從。一隻手仍然按在劍柄上,一隻手拉住了謝童的手,謝童嚇得瞪大了眼睛,緊緊貼在他的身邊。
“一會兒她抵受不住的時候,葉公子可以用崑崙山的冰寒內力灌進她身體裏,我並不想傷了兩位,”小紅話音方落,十指急動,那張尋常的古琴中忽然爆出沉雷般的響聲,雄渾又低沉,滾滾而動,一時間,彷彿大海波濤在遠處翻騰,即刻撲將過來。她浩蕩淳厚的內力方一顯現,葉羽也是大驚,謝童則早已經滿臉蒼白,嘴唇不斷哆嗦。
“不好,賊婆娘要使妖術!”船外有人大吼,但轉眼間,他的聲音就被琴聲吞沒了。
小紅靜靜地彈琴,可是琴聲一波烈過一波,無數的雷聲水聲在耳旁轟鳴,葉羽急忙掌抵謝童背心,將內力徐徐輸給她。琴聲好像從腳底的船板穿透出去一直衝進湖水裏,整個小船猛地震動起來。漸漸小船開始旋轉,似乎忽然被一道巨大的暗流給捲住了,可是西湖不是大海,從來不曾有這樣的暗流。
小紅的琴聲還在繼續,葉羽覺得那塊琴木隨時都會在她的琴聲下崩成粉末。而此時艙外浪聲吼叫,小船急遽地顛簸旋轉,謝童終於忍不住害怕,“哇”的一聲撲到了葉羽懷裏。葉羽不諳水性,自己也暗自害怕,可現在謝童趴在他胸口不住地顫抖,臉上完全沒了人色,呼吸也快要接不上來了,葉羽只得強做鎮定,一手把她摟住,一手按在她背心繼續運氣,龍淵劍卻“噌”一下從桌上滑走了。
船艙裏的蠟燭早就熄滅了,天昏地暗,湖水翻騰,葉羽惟一記得的就是緊緊抱着謝童。
不知道過了多久,琴聲終於停息了。
一道青光忽然劃過葉羽面前,青光過後,整個船艙的艙頂被劈開了,漫天星光照在三人的身上。小紅已經退去了寬大的外袍,露出緊扎的紅裙,一根不到兩指寬的金色腰帶從她胯邊一直束到胸下,將她窈窕的軀體束得極為誘人,可她手中九尺長劍此時閃爍着粼粼青光,也極為嚇人。
葉羽回過神來,驚恐地發現四周的湖水居然比他們高出一丈開外,湖面上不知道何時出現了一個極大的旋渦,方圓約有近百丈,流水旋轉着從旋渦底部鑽進湖底,他們的船就在旋渦底部不斷地轉圈子。整個旋渦好像一面巨大的凹形晶鏡倒映着天空的星辰,四周的船都不見了。
又過了很長時間,旋渦底部漸漸地升高,湖水依舊旋流,可是水勢已緩,已經可以看見遠山和湖岸了。遠處還有幾十個人影在拼命向湖邊游去,一個蒼老的聲音遠遠傳來:“賊婆娘,使……使妖術……咕……”像又嗆了幾口水。
小紅看謝童還是緊緊摟着葉羽的脖子,也並不避諱:“謝小姐,我現在已經不彈琴了,你不必再縮在葉公子懷裏。”
誰知道謝童聽了她的聲音更加害怕,連打了兩個寒戰,把葉羽抱得更緊了。葉羽心知此時身處險境,不可大意,可是謝童温軟的身子緊緊貼在他胸口卻讓他不由得心裏一陣暖意,恍惚了一下,臉就紅了,急忙喊道:“小謝,小謝!。
謝童聽到他的聲音才漸漸安下心來,忽然間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臉上立刻紅透了,鬆開手臂一下子縮到了葉羽背後。
“在下明尊教妙水使者風紅,請葉公子和謝小姐泉州一遊如何?”風紅眺望着平靜的西湖道。
她這一聲説得温和,可對於葉羽和謝童就像是頭上下了雷霆,兩雙瞪大的眼睛對視一眼,又同時看向風紅,聯想到那一夜明力的可怕,怎麼也無法相信眼前這個嬌柔豔媚的女子也是五明子之一。
“這就是姑娘邀客的禮節麼?”葉羽靜下心來沉聲問道。
“失禮了,請二位見諒,”風紅説完,長刀一拂,從船艙的角落裏勾出了葉羽的龍淵古劍。她那柄束衣刀軟的時候幾乎和絲帶沒有分別,居然卷着葉羽的劍拋到了他手上。
“葉公子,你有劍在手,完全可以和我一搏,這樣待客的禮數可算周全?”風紅道。
葉羽沒有想到風紅會把劍還給他,沉思片刻,右手挽劍出鞘。長劍一立,淡淡的霜色騰起,他知道風紅武功高絕,這一劍沒有絲毫留手,十萬風雷的雄渾劍勢運動雪煞天劍氣破風斬出。同時他的左手使勁捏了一下謝童的手,低聲道:“走!”
龍淵的呼嘯聲動人心魄,葉羽的白衣分外顯眼。這十萬風雷一劍全沒有變化,只在施劍者力道的運用上,葉羽雖只得了四成的精髓,當者卻無不披靡。
風紅俏生生的站在船頭,微微點了一下頭道:“好!”
束衣刀的水紋騰空變幻,將周圍丈許的空間都籠罩了,葉羽只覺得被一種極為柔軟的勁道包圍了起來,自己的劍上壓力漸漸地重了,而後只覺一道氣勁摧動,長劍鏗然落地,人也給輕輕地拋了出去,卻是落在謝童的懷裏。只一瞬間,勝負已經分明,葉羽居然連一招也沒有支持過去。
風紅緩緩地把長劍送回腰間的金色腰帶裏,道:“這樣雄沛的劍勢,如果對付明力或者妙火,也許還能支持上三五十招,對妙風只怕過不了三個回合,對我則只是一招——雖然你的劍術確實不錯。”
葉羽沒時間搭理她,只在無可奈何地埋怨謝童:“小謝,你為什麼不跑呢?”
“我……我,”謝童結結巴巴地“我”了好幾聲,噘着嘴低頭不説話。
葉羽握着她的手,只覺得冰涼,想來她還是害怕,心裏一軟,低聲嘆了口氣。
“不必埋怨她,你要是扔下她自己逃跑可能還有幾分勝算,不過葉公子你會麼?”風紅問道。
“你怎麼找上我們的?”葉羽反過去問她。
“你們前些日子入城的時候是否見過一位老者?”
“見過!”葉羽忽然想起來了。
“那是我水部探子中的第一高手師越古,只要看你們兵器的樣式,走路的姿勢,他就可以猜出你們的來歷。葉公子的古劍形制不同尋常,很顯眼。”
“那麼你扮作船孃也是故意引我們上鈎麼?”
“是,西湖之中,你們無路可逃。”
“其實……其實上船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有古怪,”謝童嘆道。
“哦?”
“哪裏有船孃對客人那麼冷淡的?又怎麼會有那麼美的船孃始終沒有生意?”
“是麼?”風紅幽幽地問道。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葉羽長聲苦笑着問謝童。
“我……我怎麼知道她武功那麼強,你都收拾不下來呢?”謝童反問他。
葉羽哭也不是,笑也不得,看她楚楚可憐的樣子又不好怪她,只好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心讓她不要怕。
“落在姑娘手裏,我們無話可説,姑娘是要殺要剮,或者貴教的光明天焚,也不必猶豫。”葉羽靜了一下,冷冷地説道。他無計可施,也無劍在手,可是卻不能掉了崑崙劍宗的威名。
“我不殺你們,我要帶你們去泉州。”
“不殺我們?”謝童有些吃驚,又鬆了口氣。
“至少到泉州之前你們不會死。”
“到泉州之前?”葉羽和謝童一起打了個冷戰,泉州是明尊教大盛的地方,到泉州之前不會死,想必就是到了泉州便會死得極為悲慘。這個女子媚豔動人,又冷若冰霜,卻不知道包裹着什麼蛇蠍心腸。
風紅左手小心按住自己的右臂,她方才運劍只用左手,可是彈琴卻是需要雙手齊動。她右臂的斷骨還只是剛剛長上,剛才不忍殺那些人,只是操琴一番,以水力震翻他們的坐船,右臂已經是痛徹骨髓,只怕又要重新打斷了正骨包紮。可她性子要強,什麼都沒説,臉上也沒任何表示。
謝童害怕地偎在葉羽身旁,看那女魔頭絲毫沒有操船的意思,敢情真的是什麼時候飄到岸邊什麼時候算,心裏更覺得這個魔頭與眾不同,簡直可怕到了極點。
葉羽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説什麼,何況他自己心裏也不是全無畏懼。此時他懷裏那隻名叫小寶兒的貂兒卻睡醒了,低聲叫了兩下,精神活潑地從袋子裏爬了出來,沿着葉羽的衣服爬到他肩膀上,又抓着他的頭髮爬到他的頭頂,輕聲叫着左顧右盼。
謝童看着那隻貂兒搖着大尾巴歡快的樣子,無可奈何地搖頭;葉羽想抬頭,可是一抬頭貂兒就會掉下來;風紅轉頭看着那隻小貂兒,靜靜的也不出聲。三個人一隻貂,船上的氣氛古怪得難以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