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場鴉雀無聲。
老衲禪師長眉飄拂,合掌靜坐原地,嘴唇微微翕動,清越洪亮的聲浪繼續洋溢於全場。
“大會業已開始,敬請肅靜。……查一元經為武家空前至寶,唯有德有能者方足以居之,老衲不肖,自度難免懷壁之罪,故於三年前在江西九宮山頭與少數與會豪傑約定展期至今,以待天下武林人物,實為一勞永逸之圖也。現蒙各門各派,黑白兩道十九遴選高手蒞場,此乃武林一代之盛,老衲一身之幸也。
至於一元經之處理方式,老衲忝列持有者之位,為避免眾議紛紛,莫衷一是之弊,已然思得一法……不揣冒昧之處,尚祈諸君子見諒。……一元經現即置放於老衲身前這張檀木桌上的檀木小箱內,老衲絕不留難,誰人能夠攜經離開此場,一元經即為斯人所有。”
百十來對視線一起投上檀木供桌。
老衲禪師繼續宣示道:“攜經出場不為他人所阻,能也。得經後而能不遭他人所嫉,德也。能足以奪經,德足以護經,一元經可謂得其主矣。
取經手法不拘,取經人數不拘,唯望諸位三思而行,如因德能不足而致身敗名裂,非老衲之罪也。……老衲言盡於此。”
老衲禪師交代完畢,隨即垂眉合掌不語。
會場上一片死寂。
百十來對目光如冷電交織,由前至後,由左至右,相互搜視,相互監督,誰都不願,也不敢第一個下場,但誰都希望第一個找出首先落場的人。
就這樣,僵持了足有頓飯光景。
初冬的朝陽上升了,金黃色的陽光鋪滿了山頭、林梢、場地……以及每一位與會者的眼中,心上……幻化成一幅幅金黃色的遠景,美麗而動人……老衲禪師仍然靜靜地坐着,垂眉合掌。
這時,玄龍耳邊突然響起了一聲輕微的嘆息:“半純陽魯平死不足惜,威武鏢局局主威鎮八方東門隱假如因自不量力而喪生,實在令人浩嘆。”
玄龍暗吃一驚,回頭一看,發話者竟是那個黃臉皮的獨眼山人。因為出事突然,玄龍竟未覺出一個普通江湖術士如何會對武林人物的姓氏如數家珍,當下脱口低聲笑問道:“山人意何所指?”
獨眼山人醜怪地微微一笑,尖嘴向對面青石西側一呶道:“你看那邊二人是誰?他們想做什麼?”
玄龍先朝侯四望了一眼,侯四的眼光也正望向對面,看得頗為出神,似乎並未注意到玄龍和獨眼山人的低聲交談。白男此刻正注意着龍虎頭陀和三目狻猊幾個人的行動。長腿乞兒則漫無目的地到處搜索着,他可能在找他師父攝魂叟的存身之處。
玄龍順着獨眼山人呶嘴所指的方向。以及侯四注視着的視線望過去,只見對面的一堆石墩上,一個身着道裝,身材奇矮,燒餅臉,金魚眼,腰囊中鼓鼓突突的道人,正和一個年近古稀,灰髯拂胸,揹負長劍,精神矍鑠的老者交首咬耳地密談着。
道士身旁坐着一個頸子上長着肉瘤的壯年道人。
灰髯老者身後則站立了七八個彪形大漢,每個大漢身上有一件重兵器,不是齊眉棍,判官筆,便是厚背砍山刀,一個個的神態都很驃悍。
玄龍認得那兩個道人是邙山半純陽和葫蘆道人叔侄,他同時猜想,那個灰髯老者可能就是威武鏢局的局主威震八方東門隱了。至於老者身後的那些彪形大漢,當然是威武鏢局的得力鏢師而無疑了。
片刻之後,二人談判結束,灰髯老者仰頭一招手,七八個大漢齊都俯下身子,由灰髯老者吩咐了幾句,七八個大漢立即趑趄着,緩步向四周分散開去,灰髯老者手撫劍柄,虎視而坐。
半純陽金魚眼翻滾不定,一會兒看着供桌,一會兒向四圍張望,一副猶疑不決的神態。
玄龍耳邊又響起了那個獨眼山人的聲音:“哼,那個矮鬼商請東門隱帶着他的班底斷後掠陣,他正想憑藉過人輕功,相反方向,準備在取得一元經後轉路而逃哩!”
玄龍當然也已看出了這一點。這一次,他想起獨眼山人的奇異之處來了,偏臉笑説道:
“山人,閣下見聞相當不狹哩!”
獨眼山人淡淡一笑道:“山人隻身闖蕩江湖先後不下二十年之久,雖然本身無拳無勇,武林中幾個知名人物的生相姓氏,十之八九是耳熟能洋的呢!”
玄龍戲謂道:“武林中有個號稱‘潛龍子’的奇人,你聽説過沒有?”
獨眼山人點頭道:“唔,好像有人提到過。”
玄龍心下暗笑道:真是活見鬼。
獨眼山人接下去道:“‘潛龍子’這個外號相當不錯,只不曉得那人武功是否匹配?”
玄龍乘興笑道:“那還錯得了嗎?”
獨眼山人近乎自語般地説道:“那人既然自負有一副好身手,今天這種場合總該有點表現才對……”
玄龍含混地笑道:“照理我們應該看得到。”
獨眼山人突然壓着嗓音低聲驚歎道:“半純陽想左啦,他難道不曉得丐門的輕功不在他半純陽之下,而選了這一邊作為出路之地?”
玄龍一時不明白獨眼山人語義何在,連忙再朝半純陽立身之處望過去。只見半純陽的臉色一瞬數變,一股勁兒的往玄龍這一邊的背後望過來,玄龍潛意識地朝身後密林打量了一眼,暗忖道:“難道這林後懸崖另有下峯之路?難道獨眼山人真個見聞廣博,已知大頭乞兒為丐門中的‘攝魂雙小’之一,而認為半純陽撞不過大頭這一關?”
他想到這裏又感覺好笑,説什麼大頭乞兒也非半純陽之敵,就連金剛掌侯叔叔也不一定就能將半純陽收拾下來……除非他自己或白男……看樣子,這位獨眼山人雖然懂得一點武林中的常識,到底還是個門外漢,一知半解,有限得很。
半純陽此刻的臉色剎剎發白,看神情似乎緊張異常,只見他右手自腰中革囊中摸出一把東西,握在掌心裏,左手輕輕推了威震八方東門隱的肩頭一把,牙關一咬,腳尖微點,一個縱身,像巧燕離巢似地,掠向老納禪師打坐的青石。
半純陽終於第二次保持了他的第一名。
他第一個向九宮山發難,他也第一個在九疑山下手。
説快也真快,半純陽不愧是半純陽,輕功的確達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他立身之處本距青石很近,僅僅一個起身,便已到達落石前。
到達石前,微一躬身,即便躍身取得供桌上那小巧玲瓏的檀木小箱。
老衲禪師雙目微睜,如曉星暴現,含笑道:“魯道長,恭喜你了。”
聲音雖然輕緩低沉,但全場均能清晰可聞。
半純陽並未作答,只微微躬身致意,迅將木箱挾於腋下,騰身便起,沿着青石邊緣向玄龍等人坐處疾撲而來。
白男一見,伸手一按紫斑劍柄,便欲起身攔截。
場中竊議大作。
有人霍然跳身而起,有人起立後復又坐下。有人怒目而視,有人微笑不語。有人互傳眼色,有人咬耳私議。
突然間,西南角有人暴喝道:“半純陽,你是什麼東西,留下來!”
人隨聲現,一條巨大的身形像蒼鷹攫食般經場心橫越而來。
這時,侯四伸手一攔白男,低聲道:“少主人且慢,半純陽跑不了的。”
就這一會工夫,半純陽已經越過玄龍等人身後,投入密林,密林中有人哈哈一笑,隨即聲息奮然。
這時那暴喝追趕之人已經追至玄龍等四人面前二丈遠近,忽然另一條巨大身形追奔而至,大聲喝道:“洞庭大俠請勿逼人過甚。”
二人身軀隨着話音雙雙落地。
啊哈,原來是洞庭異叟方正公和鎮威八方東門隱。
洞庭異叟回頭一看半純陽已然消失不見,一張紫銅臉上紫氣大盛,當地插立,顫巍巍地指着威鎮八方東門隱冷冷笑道:“老頭子,你是誰?”
威鎮八方東門隱雖算不上是武林一流高手,但在關洛一帶的白道上也是個響叮噹的角色;他那拂胸灰髯和背後長劍是他成名標誌,武林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現在洞庭異叟當着天下武林同道前指問他是誰,這種折辱他受得了?
他接受半純陽的請託全是出於一時的鬼迷心竅,若是洞庭異叟詞嚴義正的數説他兩句,包管他會羞慚而退。可是,一個成名了幾十年的人,一旦在公開場合受到難堪下不了台,照樣只有極端可走了。
威震八方氣極了,當下也冷笑道:“紫勝老兒,你又是誰?”
洞庭異叟仰天哈哈大笑,笑畢,大聲道:“我是誰?哈哈,報出名來大概比你這個老頭子總該要響亮點吧!”
説罷,又復大笑不已。紫臉老兒大概是氣極了,笑聲高亢,如奔洪暴發,只震得在場之人耳鼓發脹,如觸春雷。
東門隱灰髯顫動,一聲不響地自背後拔下長劍,橫劍當胸,向洞庭異叟厲聲怒喝道:
“姓方的,來吧。”
洞庭異叟紫臉上紫氣蒸騰,嘿嘿冷笑道:“憑你老頭子這點點玩意兒,難道還想饒老夫一先?”威震八方勃然大怒,一聲悶吼,騰步起馬,左手劍訣一領眼神,右手劍尖打門,震出千朵銀星,如靈蛇出洞,疾指異叟眉間“經心”。這一出手,沉、穩、準、狠,果是名家手法,迥異凡響。
洞庭異叟哈哈一笑,退右馬,身軀微微右偏,左手並食中兩指往劍尖倏然點去,右掌同時猛然劈出,這是少陽七式“鬼”式中的第三招“魂墜望鄉”,掌勢發出,掌風虎虎,大概是紫臉老兒有意在天下羣豪面前賣弄他的看家本領吧,這一招起手式竟然違背了武家動手均以虛招試探對方虛實動靜的慣例,一上手便發足了九成功力。
少陽七式為武林中知名絕學之一,洞庭異叟賴以威震三湘兩澤,成為武林一流高手,其威力之猛,蓋可想見,況此舉遠出威鎮八方東門隱的意料之外,東門隱如何能敵?等到東門隱發覺對方掌風凌厲,抽身趨避時,已經來不及了,只見東門隱灰髯揚拂,高大的身軀被掌風震得連退三步。洞庭異叟哈哈一笑,並未乘勝追擊。此老一生最重名氣和風度,一旦抓住表現機會,如何會肯輕易放過?只見他一面大笑,一面大聲説道:“來來,這一招不算,我們重來過。”
假如換了另外的人,此刻一定早像瘋虎似地搶上來亡命相拼了。可是,東門隱雖然算不得一流高手,但平日亦頗自負,他受半純陽蠱惑,實為一時之愚,後來和洞庭異叟翻臉作對,也不過是一鼓之氣,下不了台而已,現在既試出洞庭異叟的確名不虛傳,功力遠在自己之上,又見全場武林人物十之七八見自己捱了一掌後面現得色,知道自己和半純陽勾搭,業已犯了正派人士的公憤,眾怒難犯,再不忍辱求全,後果就真的不堪設想了。
當下一貫百通,抱劍當胸,哼得一聲,然後朗聲道:“紫臉老兒果然高明,東門隱犯不着耽誤別人好事,我們之間,後會有期。”
説畢,向場外一揮手,但見人影縱橫,七八條大漢紛向山坡出口奔去,東門隱也施出輕功,奮力縱身退出場外,沒於人圍之後。威鎮八方將輸招坦認為技不如人,而略過他和半純陽聯手之嫌,此老也算得是急流勇退,知過能悔的聰明人。
洞庭異叟一掌震退威鎮八方後,挺立場心,寒着一張紫銅臉,怒目註定東北角之密林,似有無限遺憾。就在這個時候,密林中傳出一片哈哈笑聲,笑聲中,先後走出二人。
走在前面的一個,約莫五十出頭,六十不到的年紀,身材短小,骨瘦如柴,顴骨高聳,雙目內陷,須髭連腮,發立如鬃,身穿一件齊膝短袍,草繩束腰。短袍又舊又破又髒,下襬上打了好幾個結……正是他,丐幫掌門人,攝魂叟!
攝魂叟仍是那副老樣子,腳上套着一雙破草鞋,踏在巖地上,發出拍拖拍拖的聲響,他出林時手上捧着一件物事,喝,一隻檀木小箱,那不是半純陽劫走的一元經經箱麼?走在攝魂叟身後的,是一個奇峯突出的駝子,年紀和攝魂叟差不多。那駝子生得一副豹頭環眼,眼中威凌閃射……是的,關外神駝,天下第一偷是也。
神駝今天駝得更厲害了,噢,不,原來他的駝峯上伏着一個人。
兩人大踏步地眨眼走至場心。
洞庭異叟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攝魂叟手上的一元經,露出滿臉疑訝之色。
關外神駝在走至場心之後,將頭一低,駝峯一聳,背上之人拍搭落地,眾人凝神一看,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始作俑、對一元經生出覬覦之心的邙山半純陽魯平。
半純陽俯伏在地,四肢伸張,一動不動……他第三次得到了第一名,他是傷命於一元經的第一人。
東北角有人響起歡呼。
整個會場中起了一陣竊竊私議,人們實在想不出攝魂叟和神駝已將半純陽擊斃,把一元經搶到手中,為什麼又要走回來?這豈不是有意和自己為難?
這時,場中的攝魂叟,捧着那隻經箱,神態自若地偏臉向神駝大聲笑問道:“老駝,這個怎麼辦?”
神駝也笑道:“你臭化子手腳快,既然由你搶去,還問我駝子作甚?”
攝魂叟哈哈大笑道:“好個憊懶駝鬼,將責任推得一乾二淨,若不是你那絕子絕孫的奔雷十八打,我化子縱能,半純陽又是何許人,事情會有這麼簡單?”
神駝笑道:“就算老駝是主謀正凶,又待如何?”
攝魂叟笑道:“咱們兩個的骨頭有幾兩重,咱們自己心裏有數,今天與會,兩手能夠摸到經箱,已是緣分不淺了。既然咱們還想多活幾年,我看老駝,你也過過癮吧,由我拿回來,由你送回去,秋色平分,如何?”
攝魂叟説罷,雙手轉遞經箱於神駝,神駝一笑接過,駝峯一聳,飛身至青石之下,雙手高舉過頂,仍置經箱於青石之上,老衲樣師之前。
老衲禪師合掌低誦了一聲:“阿彌陀佛,……知足常樂,善哉!”
神駝一躬而退。
場心中,洞庭異叟霍地一躍而前,兩手抓住攝魂叟兩肩,搖撼着,激動地顫聲讚道:
“武林二叟並存,洞庭異叟之榮也。”
攝魂叟晃肩滑脱,故意撫着肩頭皺眉道:“輕一點好不好?你紫臉老兒沒看到我化子只剩下這一把骨頭麼?”
説罷二叟相對大笑,相將走入東北角。
這時,玄龍已和神駝親熱得難解難分。
侯四起身將座位讓給洞庭異叟,洞庭異叟居然一反傲慢常態,拱着手連稱不敢,同時即於侯四身旁的地下坐下。攝魂叟朝那位黃臉獨眼的相士打量了幾眼,又朝侯四望了一眼,想問什麼,突給場中一種突變的景象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