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四聞言,暗吃一驚,強笑道:“不知仙子尚有何事見教?”
蒙面女子冷然地道:“小女子因從未行道江湖,故對武林各派高手均極陌生,但曾經家師指點,對武林中各大門派之武學,尚能略知一二。自移居此峯後,因不堪俗人侵擾,曾於年前立下一條規章:凡登此峯者,可分兩類,如屬習武之人,必須將該門派的絕學當餘之面展露一套,餘可從該項武學知悉來人為何派人物,再從該派在武林之聲譽去分辨此人之良莠與否。如登峯者是門外漢,除以樵獵為生者,餘另有甄別其善惡之法,良者逐之,惡者殺之!任何人皆不例外!”
蒙面女子説至此處,侯四尚未有所表示,白男早忍不住大聲反問道:“如有不依者如何處之?”
蒙面女子微微一笑道:“只要對自己所學深具自信,儘可不依。”
白男嘿嘿一陣冷笑,才想再予駁斥時,侯四早在前頭髮話道:“入山隨俗,仙子既有此等規定,在下等人自應遵從,不過,侯四尚有一項不情之請,不知仙子肯見納否?”
白男似乎惡氣難嚥,搶着又道:“黑女俠,你殺的人還不夠多麼?”
蒙面女子朝白男瞟了一眼,冷冷地道:“萬惡淫為首,犯十惡者不赦,何況千萬之總?
殺無止境,只問貪色之人尚有幾許而已!”
説完,又朝侯四道:“侯俠請道其詳。”
侯四抱拳道:“在下現醜完畢,仙子可否也賜露一手,以廣在下之眼界?”
侯四此話,實在別具用心。侯四為人雖極謙和,卻不是好欺侮者一流。他們這一行,自與蒙面女子見面後,一直處在唯唯否否的被動地位,憑他侯四的見聞,只要對方出了手,他立即可以猜出對方之身份,他倒要看看對方師承何人,竟然如此般地夜郎自大,他想摸摸對方的根底,看今天受的這些委曲到底值得不值得?
在侯四以為,對方既然連名姓都不肯示人,答應這項要求的可能性一定很小。當然嘍,想逼出對方的身份並不是一件難事,就像白男所説的一樣,只要不依她的規章行事,雙方翻了臉,三招兩式一過,豈不立即瞭然?不過,穩健如侯四者,決不肯驀然採取那種方式,萬一對方是什麼前輩異人之後,平空得罪了,多樹一層無謂的怨仇,實屬不智。所以,他儘量先走比較緩和的一條路子,如果真個是此路不通,再採用其他方式也還不遲。
可是,出人意表的是,蒙面女子不等侯四説罷,便連連點頭道:“我先答應一半也就是了。”
白男真是個急先鋒,大聲又道:“什麼叫做答應一半?”
玄龍、官家鳳、大頭乞兒等三小見白男如此發問,忍不住齊聲撲哧一笑。
蒙面女子此刻也似乎已經看出了白男的天性如此,並非有意發難,便用一種較先前和婉得多的聲調回道:“答應一半的意思是看我夠不夠資格敬陪末座!”
只要不是傻瓜蛋,誰也聽得出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是説:要看我的玩藝兒不難,先得秤秤你們的分兩,在沒有弄清楚你們的出身之前,恕不作最後決定。
這期間,頂頂難受的,可就要算玄龍了,他怎麼辦呢?蒙面女子這條規章眼看是勢在必行,輪到他時,他怎麼辦?
蒙面女子説罷,白男仍然是嘿嘿冷笑不已,官家鳳擰眉不語,大頭乞兒不住吐着舌頭扮鬼臉,瞟着玄龍嘻嘻傻笑。
侯四向四小發問道:“諸位小友,哪位先下場?”
大頭乞兒尖聲笑道:“唯侯叔叔馬首是瞻。”
侯四笑罵道:“先後有什麼關係,你大頭能賴掉不練就算你乖。”
説畢,不再遜讓,向蒙面女子雙拳一拱,道一聲:獻五了,人便向谷地中心走去。
四小全都睜大了雙睛,視線隨着侯四的腳步而移動,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新鮮和刺激,侯四在武林中有着相當的聲譽和地位,但他的功夫究竟如何,竟和他相處最近最久的白男,也還是個謎。如今,誤打誤間地攀上這座神女峯,碰上了這麼位行為怪異的黑衣神女,訂下了這樣一條令人好氣又好笑的,不成文的規章,弄得連金剛掌侯四這等人物也不得不入鄉隨俗地大顯身手,撇開黑衣神女的要挾不談,這種開闊眼界的遭遇未始不透着幾分新鮮。
這時,侯四已在離亭五丈的谷地上立定,先向涼亭抱拳一揖,然後雙臂自然下垂,深深吸進一口清氣,立定子午馬,雙拳緊握,盤左肘,曲右肘,勢若引弓待發。雙目暴睜,作金剛怒目之式。架式立定之後,霍地一聲暴吼,右拳驟展,左掌迴帶,右掌上迎,砰地一聲大響,雙掌一擊一分,砍、劈、抓、拿,雙睛滾動,如炬如電,掌隨眼使,掌牽身動,橫跳前審,旁門後退,掌風呼嘯,有若狂飆。只見他,猛攻如虎,趨避如猿,更扣如泰山當頭,軟卸似弱水承舟。剛健時,一步千鈞,飄逸時,飛絮一團。一套掌法使開,確是不同凡響,四小看得心聚神會,渾然忘我。
約有盞茶光景,只聽到一聲獅子吼,侯四業已以金剛怒目式還原。
四小轟然喊了一聲好。
蒙面女子目現喜悦之光,點頭讚道:“金剛掌果然名不虛傳,招式固然穩健,火候尤為老到,論掌法,今日武林想已罕有其匹矣。”
四小聽了黑衣神女這種評述,內心均產生出一種不悦之感。他們想,侯四的這套掌法,實在已達到爐火純青,無懈可擊的地步,但聽黑衣神女口氣,表面雖然備極讚許,究其奧義,還似乎認為侯四這種掌法只算得是一技之長,而不能列為全能之一流名家似的。因為侯四的那種可親的長者風度,他在四小心目中幾乎成為一座崇高的偶像,再加上侯四的這套掌與有人所不及之處,在四小有色的眼光看來,當然是盡善盡美了。現在黑衣神女沒有用出最大熱忱來加以喝彩,四小哪得不惱?
四小此刻有一個共同的想法,那就是:“哼,等會兒倒要看你究竟有些什麼了不起的玩意兒!”
侯四收式以後,朝涼亭一抱拳道:“不成章法,仙子見笑了。”
蒙面女子忙答道:“果然名家手法,小女子總算開了眼界。”
説完,向四小冷然問道:“哪位小俠先下?”
白男向大頭一指道:“從頭大的開始。”
蒙面女子微微一笑,便向大頭點頭道:“大頭小俠請。”
大頭似乎知道推無可推,涎着臉朝玄龍等人一笑,便向亭下走去。當他和回亭的侯四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偏臉揚聲朝侯四笑問道:“侯叔叔,耍得好有賞麼?”
侯四隨手颳了他一個耳光,笑罵道:“就賞這個!”
看上去侯四隻是開個玩笑而已,那一掌打得並不重,可是,大頭乞兒承受之後,竟然全身失去重心,跌跌絆絆、踉踉蹌蹌地衝出去足有兩三丈,方以一個勒馬式拿樁站定。
亭上三小不禁失驚喊出了聲:“啊,您,怎麼啦,侯叔?”
侯四聞聲回頭朝亭外望去,先是一怔,旋即微微一笑,低罵道:“死大頭!”
那個自稱黑衣神女的蒙面女子卻大聲喝道:“好!好一個‘醉闖南天門’!”
喝畢,掉頭向侯四問道:“這位大頭小友已得醉仙拳之真髓,想來定是丐門嫡傳弟子了?”
侯四微笑頷首。
亭上三小這才明白了大頭乞兒是賣乖,他藉着侯四的一掌之勢,趁機使出了丐門絕活,醉仙拳裏的一記絕招,醉闖南天門。
三小在明白了事情真相之後,均有一種受愚之感,不禁也跟着齊聲罵了一聲:“死大頭!”
玄龍忽然想起初通攝魂叟師徒,大頭乞兒向他師傅要求傳授“醉仙拳”的那回事來,心想,原來在分別後的這三數年中,他已得到了傳授啦。想到這裏,不禁為大頭感到一陣高興。
再看亭下谷地上,大頭早接在醉闖南天門一招之後,東倒西歪地打起一套拳法來。這套醉仙拳法真個別緻,招式使用之後,行拳的人活似帶着七分酒意,步伐零亂的,彷彿醉者夜歸。招式也極散漫,明明是向前搗出一拳,拳出一半,腳下一個跌絆,人已向後倒去,説倒吧,卻又未曾全身着地,一個扭折,便又換了方向。
是行家都能看得出,這實在是一種最難練的拳法。
這種拳法最大優點是捉摸不定和閃躲靈活,一旦爐火純青,任令對方是如何地剛猛,也休想在使這種拳法的人身上着力。打中他,如柳絮一團,隨着拳勁掌風飄揚,晃眼在前,忽而在後,一個疏神大意,便為所算。
侯四一面看,一面朝三小笑着説道:“真是什麼人玩什麼鳥,這幫要飯的就練了這種捱打跌的功夫,出色當行。”
黑衣神女目注谷地,以一種頗為莊重的聲調説道:“這位大頭小友的身手果然不凡,將來雖不能成為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但在他們本幫中,要成為一個領導人物卻不太難呢。”
一會兒,大頭已將一套醉仙拳使完。
三小大聲喝了一陣彩,侯四和黑衣神女也在喝彩聲中不住地點着頭。
大頭乞兒回到涼亭上,笑向玄龍等人道:“輪到我看你們的了吧?”
玄龍、白男、官家鳳等三人互相望了一眼,大家都似乎想從對方臉上看出究竟應該由哪一個先下場子。
玄龍心中越來越急,怎麼辦?他想,就算賴到最後一個,又怎麼?
大頭報復地喊道:“該白少俠啦!”
白男瞪眼道:“什麼該不該的,誰給我們定的次序?”
説着,朝官家鳳一點頭道:“來,賈俠,咱們都是使劍的,一起下去耍一趟吧。”
大頭拍着手,又笑又跳地喊道:“新鮮,新鮮,紫斑和藍虹,雙”
白男眼一瞪,喝道:“雙什麼?”
大頭話到嘴邊的雙玫瑰,和玫瑰雙豔這兩句話,給這一喝,便又吐舌捲進肚皮。
玄龍鬆了一口氣,總算又能苟延片刻了。
官家鳳含笑點頭,便和白男相將走下亭去。
蒙面女子望着白男和官家鳳的背影,眼中閃射着一種異樣的光芒,口中輕聲念道:“紫斑?藍虹?……不是和盤龍合稱武林三名劍中的兩把麼?”
白男和官家鳳都是穿的短打,外罩披風,此刻雙雙將披風卸去,自背後抽出寶劍。
眾人只見眼前光華打閃,白男手上的,紫氣瀲灩,官家鳳手上的,一汪藍碧。
黑衣神女目不轉瞬地注視着……
白男和官家鳳二人,先是面對面相向站定,然後各向身後退出十步,一個轉身,背向而立。
二人均是右手執劍,豎立胸前,左手捏劍訣,並食中二指,平舉齊眉。只聽先後兩聲清嘯,二條身形同時往半空中筆直拔起,人在半空,又是兩聲長嘯,眾人眼前一花,白男和官家鳳已經對換了一個方位,白男向官家鳳騰身處落去,官家鳳向白男騰身處飛來。跟着,紫劍如蛟龍翻海,藍劍如靈蛇出洞,彩虹兩道,銀星萬朵,滿谷浮動,耀眼生花。
玄龍對白男的降龍伏虎劍法是熟悉的,他覺得白男除了火候尚未進達峯顛狀態外,這趟劍法實在是不能使得更好的了。同時,他覺得,眉山派的鎮魔劍法雖不能強過降龍伏虎劍法,但也不在降龍伏虎劍法之下。這兩套劍法的本身,其威力幾乎是相等的,如有差異,那就該是傳授者是否得法或者承受者天賦是否夠格的問題了。若就目前而論,官家鳳在招術上確也達到了無懈可擊的程度,也許是白男曾服過九轉流青丹的緣故罷,官家鳳在體力上似乎略遜白男一籌,而其靈巧處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蒙面女子在二人舞劍時,只是一聲不響地注視着,完全不像剛才看侯四和大頭乞兒的拳法有時還點點頭或者喊聲好,她似乎全神貫注在谷地上兩種劍法上,也許是她不肯遺漏兩種不同的劍法的每一招每一式的緣故,她的臉部輕微地轉動着,雙眸滴溜溜地翻滾不停,神情至為緊張。
最後,驀地兩聲清嘯,二人又是相向而立,臉部各帶微笑地,各將寶劍以朝天一炷香式穩豎胸前,左手劍訣作仙人指路狀,指定左前方。這種相同的招式,就是兩種劍法不謀而合的相同的收式。也就是玄龍和官家鳳上次在巴州孫家擂台上,倒因為果,用來做起手式的,兩種劍法的最後一記動靜互生,動靜互克的絕招,在降龍伏虎劍法稱為“虎踞龍蟠”,在鎮魔劍法則叫做“怒鎮羣魔”。
隨着最後一式,二人各將左手往回一帶,展掌抱着古握,轉身面向涼亭。
白男和官家鳳進入涼亭之後,蒙面女子揮揮手,眾人依次重新落座,婢女又為各人沏上熱茶。
在侯四等人以為黑衣神女依例一定是先説出二人門户派別,略加讚揚後便令玄龍下場了。可是,事實卻非如此,她等眾人坐定之後,僅朝侯四等五人輪流瞥了一眼,即合上雙目,彷彿思索什麼似地沉默起來。
“難道她不識得這兩種劍法的來歷嗎?”除了侯四一人外,四小均有這種想法。四小中,尤以白男和官家鳳最為高興,她倆幾乎是同時地希望這個自稱黑衣神女謎一般的蒙面女子因此窘住。
可是,她們的希望落空了。
蒙面女子沉默不多一會兒,忽然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嘆息,眾人見狀,不覺一怔。
後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