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北方,九月裏就開始下了!——一
彤雲密佈,朔風狂號,起先是因風而起的柳絮般,一絲絲,一片片,但不久,就像鵝毛一般滿天飛舞。
終於,積雪盈尺,白茫茫的一片,粉裝玉琢,觸目皆琉璃奇景,在一望無垠的曠野裏,很難看見些顏色,或者動的東西。
就有,那也是覓食的老鴉,為這雪白的一片,抹上漆黑的一點,或者是風過處,雪撲籟籟地落了一地!
除此,很難再見些什麼!
這是一大日暮,冬天要比其他季節黑得早,但大地上要比別的季節暗得遲,那是因為一地的白雪!
在北京城裏,大冷天裏,尤其是上燈的時候,家家户户都閉着門,街上很難看見個人影。
這當兒正值晚飯,吃得早的都沏上一壺好茶,圍着爐子閒話家常,辦年貨那是白天的事,誰在這時候往外跑。
你不瞧,那內城的九座城門都關上了。
這是九門提督的命令:冬天天一黑就得關城門。
不過那是指內城幾門,外城那幾座城門關的就比較晚。
年頭不同了,這年頭稱不得太平盛世到處鬧亂子,到處鬧盜匪,衙門裏的狀子像雪片,不是大衙門就破不了案,拿不住賊,所以,官家得防着點兒,百姓人心不安老早也都上了門兒!
雖稱不得太平盛世,雖到處鬧亂子,可是這些事卻又是人們樂道的事,人就那麼怪,打個比喻來説,人沒有不怕鬼的,可是他就偏偏愛聽鬼故事!
當老一輩的喝着好茶,吸着旱煙,迷着眼,或夏夜瓜棚下,或冬夜火爐邊細談他所聽來的那些鬼狐類的故事時,年輕的就往前湊,圍成一堆,聽得人神,可又提心吊膽,老往身後看,就是這道理。
像“永定門”,南大街“六福客棧”的老帳房,他是個行役捕快出身,年紀大時因眼花耳不靈,手腳不夠俐落,辦不了案,拿不了飛賊,就拿了百十兩銀子退了休。他是這麼個出身,年輕時也辦過不少大案,熟知江湖掌故江湖事兒,也像破落户重述舊家珍地最愛提他那英雄當年勇,每天上門之後他總要説那麼一段。
所以年輕的夥計都愛跟他親近,也都最聽他的話,一上門便急不可待地沏茶的沏茶,搬凳子的搬凳子,裝煙的裝煙,忙得不亦樂乎,等一切就緒,然後擁着帳房上了正中主座,聽他咳兩口濃痰,喝口茶後才説。
那圓胖臉的掌櫃的跟老帳房是多年的老朋友,他常説老帳房翹着鬍子説瞎話,瞪着眼胡亂吹!
可是夥計們明白,老帳房人家有不含糊的真功夫,彎起那皮包骨,碰人一下生痛的老胳膊,兩個年輕的壯小夥子就扳不直,就憑這一點,誰相信他是吹。
所以,儘管胖掌櫃的老在一旁揭底,老帳房依然蹺起二郎腿,喝好茶,吸旱煙,樂得有人孝敬地説他的,那些年輕的夥計們也照樣聽得人迷。
今夜,外甥打煙籠,照舊擺了起來。
“六福客棧”門口挑着兩盞大燈,那兩盞上寫硃紅大字“六福”的大燈,在刀兒一般的寒風裏直幌!
卻沒人管它,緊閉的兩扇門,把它關在了門外,門關得好嚴,門縫裏透不出一絲兒寒風。
門裏,那櫃枱前,一隻粗瓷的大火盆邊上,圍坐着七八個年輕夥計,那身材瘦削,身穿長袍馬褂,頭戴瓜皮小帽,鼻樑上還架着,一付老花眼鏡的老帳房,獨坐在一邊,背向着門,蹺着腿直幌,迷着一雙老眼,嘴裏直吸旱煙,那劣質的煙草味兒嗆人,但沒人怕聞!
身邊板凳上,放着一隻細瓷茶壺,面前地上有一口望之噁心的濃痰,也沒人嫌他。
櫃枱上有盞燈,燈下坐着個圓胖臉,長眉細目臉色紅潤,唇上留着一撮小鬍子的漢子,那是“六福客棧”的胖掌櫃,他一手翻着帳本,一手撥着算盤,正劈拍地在算帳。
那些年輕夥計們,個個圓瞪着眼,瞅着老帳房,只等他開口,臉上雖都有焦急之色,可沒一個敢開口催他。
老帳房説得好,多少年前的往事,他總得一點點地想,誰打擾他的思路,今兒個就沒法説了。
半晌,突然。
“咳!”“叭”一聲咳嗽,又一口黃濃痰落地,老帳房由嘴裏抽下旱煙,一翻老眼目光四掃開了口:“昨兒個,咱們説到那兒了。”
這敢情好,他忘了,得問人家。也難怪,上了年紀了嘛,年輕的想聽,就得記着點兒。
一名夥計搶着開了口,急道:“七狼八虎九條龍,鐵騎縱橫十三雄,俱皆江湖英雄輩,不及——”
另一名夥計“叭!”地拍了巴掌,叫着説:“晏大爺,您該説李慕凡了!”
老帳房一點頭,道:“對,楞子説對了,該説李慕凡了!”
“李慕凡”這三個字不知代表着什麼,夥計們一聽,個個眉飛色舞,不自覺地往裏湊了一湊!可是大夥兒臉上都有點悸意。
你瞧,連那位胖掌櫃的也停了手,抬起了頭:“大哥,您要給他們説李慕凡?”
老帳房兩眼一翻,道:“怎麼,不能説麼?”
胖掌櫃的皺着眉道:“大哥,您又不是不明白,何必招惹他?”
“怕什麼,”老帳房噴出一口嗆人的濃煙,道:“伸腿兒瞪眼躺下好幾年了,恐怕連骨頭都找不着了!”
胖掌櫃的截口説道:“那是來往這兒的江湖朋友的説話,可誰也沒有親眼瞧見。”
“沒瞧見?”老帳房道:“江南‘竇家寨’的人還會瞪看眼説瞎話。人家在江湖上是什麼身份,兄弟,我看你是讓李慕凡給嚇破膽了。”
胖掌櫃的胖臉上一紅,道:“大哥,話不是這麼説,一個人只有一條命,可是那個主兒他就有九條,要死他該死了多少次了,難道説非死在那一關。”
老帳房搖頭説道:“兄弟,李慕凡這個人我清楚,他的功夫打遍天下沒敵手,尤其那手快掌快劍,簡直沒人能接下十招,可是兄弟,他總是個英雄豪俠,不像別的那麼蠻不講理,話不投機,瞪眼便要殺人,有人説他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那可是對那些江湖上下九流敗類,要是個不會功夫的,你打他他都不還手,像這麼一條鐵錚錚,響噹噹的漢子,他會不願人説他的英雄事蹟?”
“對,對,大爺説得對!”叫楞子的夥計道:“我要是李慕凡,我就願意,可以揚名……。”
“呸!”他身旁一名夥計,衝着他瞪了眼!
“楞子,別不害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憑你那付德性就想充李慕凡,人家跺跺腳四海幌動,咳嗽一聲比打雷都響,人家要揚什麼名,李慕凡三個字早就揚上天了!”
叫楞子的夥計紅了臉,窘迫地呼儒説道:“我姓王,他姓李,我又不是説真的,你着急什麼。”
那名夥計還想再説,老帳房的一瞪眼,道:“你兩個有完沒有,再吵我就上炕去了,大冷天地囚在這兒,囚得我混身骨頭痛。”
立即鴉雀無聲,他身邊一名夥計獻了殷勤,陪笑説道:“大爺,您那兒不合適,我給您捶捶!”
老帳房一搖頭,冷冷説道:“不用,我那兒都不合適,你幾個閉上嘴等着聽吧!”
那夥計碰了個軟釘子,窘迫一笑,將頭連點:“是,是,是,大爺,您快説吧,我幾個等了半天了!”
胖掌櫃的適時説道:“大哥,您真要提他。”
老帳房一擺手,道:“哎呀,兄弟,算你的帳吧,別瞎操心了,要是惹了禍事,自有大哥我擔當,行麼?”
胖掌櫃的一搖頭,嘟嚷着説:“什麼人不好提,偏偏要提他,真是…”
“劈拍”然,算盤聲又自響起。
這裏,老帳房咳了一聲,閉着眼搖頭幌腦了一陣子,然後睜開眼,瞧瞧這個,看看那個,問道:“他們誰知道,李慕凡是個怎麼樣的人。”
叫楞子的夥計楞偏嘴快,衝口説道:“我知道,是個飛賊,是個獨行大盜。”
櫃枱上,胖掌櫃的一驚,撥錯了一個珠兒,抬眼叱道:“楞子,夜靜了,大冷天裏別那麼大聲嚷嚷!”
叫楞子的夥計一楞,霎着眼道:“我那兒嚷嚷了——”
“閉你的嘴吧!”他身邊那個,似乎老跟過不去,瞪着一雙圓眼開口説道:“人家李慕凡是個行俠仗義的大英雄,大俠客,你昧着良心説人家是飛賊,是獨行大盜……”
楞子紅着臉楞楞説道:“那他為什麼老打劫鏢車,老——”
“你懂什麼?”那名夥計道:“那叫劫富濟貧,你也不打聽打聽,凡是他劫的鏢車那些東西是好來頭,都是百姓的……”
老帳房突然一點頭接了口:“不錯,順子説對了,李慕凡該是個俠盜,是個頂天立地的俠盜,他打劫的縹車,不是各地方小衙門搜刮的民脂民膏,便是那些為富不仁巨紳豪富的庫藏……”
叫順子的夥計樂了,好不得意,一仰頭,道:“瞧,我説對了吧——”
老帳房當頭一盆冷水,道:“説對了是説對了,可是隻能關起門來在屋裏説,要是在外面嘴快亂嚷嚷,大衙門裏説你私通大盜,拿你當賊辦!”
叫順子的夥計嚇得白了臉,一哆嗦,閉口不言,楞子想樂,但沒敢樂在臉上。
老帳房乾咳一聲,伸出個指頭,按了按煙袋鍋裏的煙,一邊向火盆點火,一邊説道:“李慕凡這個人,幾年前我在北六省見過……”
一名夥計忙道:“大爺,您見過李慕凡!”
老帳房點了點頭,沒説話,因為那煙袋嘴兒已然送進了嘴裏,正在點火猛吸,兩腮都凹了進去。
那名夥計又問道:“大爺,他長得什麼模樣,多大歲數。”“啪,啪”老帳房吸了幾口,直到陣陣濃煙從嘴裏鼻子裏冒出,他才拿開了旱煙袋,垂着眼道:“白白的一張臉,死板板的,老是透着那麼一股子冷意,看上去怕人,可惜了他那高高的個於,那雙既白又嫩,根根像玉的手,算起來他也快三十了。”
那名夥計道:“那麼説,他不俊。”
老帳房兩眼一翻,道:“誰説他俊來着。”
那名夥計喃喃説道:“那為什麼凡是他到一個地方,那地方的大姑娘,小媳婦兒都着迷,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着覺……”
老帳房一怔,道:“這……胡説,這,你聽誰説的。”
那名夥計低嚅説:“有一次我去‘天橋’玩兒,聽人説的……”
“道聽途説,道聽途説。”老帳房頭搖的像貨郎鼓道:“那些人的話還能信,我就沒聽説……”
櫃枱上,胖掌櫃的突然説道:“大哥,當年內城裏的那回事兒,您忘了?”
老帳房又復一怔,抬眼説道:“兄弟,敢情你也豎着耳朵呢……”
胖掌櫃的臉一紅,窘迫地笑了。
老帳房一搖頭,接着説道:“那也不可靠,那也不可靠,説歸説,那是那些好事的逞能瞎説胡亂編,你想,兄弟,李慕凡雖然是個了不起的英雄豪繼,但怎麼説他是個草莽,內城裏堂堂皇族親貴的格格會跟他……”
胖掌櫃的道:“那麼,大哥,您説,他每年冬天跑一趟‘北京’幹什麼!”
老帳房道:“你説他是幹什麼來的?”
胖掌櫃的道:“誰都知道那位格格每到下雪的日子,總要上西山住上一個時期不可,李慕凡是來跟她私會……”
老帳房一驚,忙搖頭説道:“兄弟,別瞎説,這要讓人聽了去還得了,大夥兒那一個都保不住腦袋,就因為這種無中生有,血口噴人的瞎説,在內城裏惹起軒然大波,難道你忘了,那一次多少人丟了腦袋丟了官,李慕凡鐵錚錚的漢子,會是那種人麼?再説那位格格也不是以前的大閨女了,人家嫁了好幾年了!”
胖掌櫃的強笑説道:“大哥,我這是人云亦云……”
老帳房道:“那是那些三姑六婆,吃飽了飯,不幹正經事耍長舌頭,難道咱們大男人家也跟娘兒們學。”
胖掌櫃的臉一紅,赧笑説道:“那麼,大哥,您説他每年冬天總要從南七省不避風霜,不辭艱苦,冒着大風險,跑來北京一趟是幹什麼的。”
老帳房搖間説道:“那誰知道?他總是有事,有值得一來的事,不過我認為絕不會是你説的那檔子事。”
胖掌櫃沉默一下,道:“今年雪積的不淺了,恐怕他快要來了!”
老帳房道:“也説不定早來了………”
剛説到這兒,大門上響起了一陣剝落聲。
大夥兒下意識地猛然一驚,目光齊轉向那緊閉着的兩扇大門,楞子楞楞地説道:“別是李慕凡來了……”
老帳房眼一瞪,那雙眼神突然之間變得好亮,嚇得楞子連忙閉上嘴,低下了頭。
老帳房畢竟是捕快出身,見過世面,經過大風浪,當即轉註那緊閉着的兩扇大門,輕喝問道:“誰?”
只聽門外響起個清朗的話聲:“我,住店的。”
大夥兒神情一鬆,老帳房回過頭來喝道:“客人上門了,開門去!”
大夥兒都懶得動,可又不能不動,這位客人打斷了剛開鑼的故事,今夜免談了!
幾個夥計悻悻然站了起來,一名夥計懶洋洋地走過去拍了門栓開了門,門開處,一陣刀兒一般的刺,皮白肉嫩,吹彈欲破,活像個大姑娘。
刺骨寒氣捲了進來,每個人都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
門外,那搖幌着的兩盞大燈下,直挺挺地站着個人,那是個身材頎長,個子高高的黑衣客,頭戴一頂寬邊大帽,遮住了大半張臉,手裏提着一個長長的行囊,站在寒風裏,瞧上去帶着幾分灑脱飄逸,也令人覺得英挺脱拔。
心裏再不是味兒,臉上總不能帶出來,上了門的客人也不能往外面推,那名夥計哈腰陪上一臉強笑道:“這位爺,您快請裏面坐,有火!”
黑衣客咧嘴一笑,帽沿陰影下,那口牙好白。
“謝謝了,小二哥,打斷大夥兒的興頭,別生氣。”這人挺和氣。
那名夥計陪着笑連説不敢,側身往裏讓客。
黑衣客彈了彈身上的雪,邁步行了進來!
那名夥計連忙關上了門!門一關屋裏又暖和了。
老帳房站起了喝道:“順子,先給客人沏壺好茶去!”
順子忙應了一聲轉進櫃枱。
老帳房轉過來殷勤而熱誠地讓了客,陪笑説道:“尊客也請烤烤手!”
黑衣客彬彬有利,一聲:“謝謝老人家!”提着長長的行囊走向火盆。
老帳房一邊讓坐,一邊吩咐夥計去接黑衣客手中的行囊。
黑衣客忙道:“謝謝!不用了,我自己來。”
他坐在老帳房適才坐的那張凳子上,把長長的行囊放在身旁地上,然後順手摘下了那頂寬沿大帽。
大夥兒眼睛為之一亮,玉一般的漢子,好俊的人品!
白裏透紅的一張臉,甘多歲年紀,連一根鬍子碴都沒有,皮白肉嫩,吹彈欲破,活像個大姑娘。
長眉斜飛,鳳目重障,懸膽一般的鼻子下,是一雙薄薄的嘴唇,唇角上,似乎永遠掛着笑意。
那雙重瞳的鳳目,既黑又亮,那口牙,就連姑娘們也沒他的白,也沒他的五官好看。
就説這人品,若在大街上走一趟,準能轟動整座“北京”城,迷醉了每一條衚衕。
老帳房一聲“呀”險些脱口呼出。
而,楞子卻適時楞楞一句:“不是李慕凡……”
老帳房猛然一驚,要喝止已經來不及了,狠狠瞪了楞子一眼,説道:“楞子,你在這胡説什麼,還不……”
黑衣客卻目光一凝,微笑開了口:“小二哥,你認識李慕凡?”
楞子搖頭説道:“不認識,是剛才…………”
老帳房忙揮手説道;“別站在這兒胡説八道了,快去打盆洗臉水去。”
楞子答應了一聲,轉身走向了後面。
黑衣客也未多説,適時順子雙手捧上了一壺剛沏好的熱茶哈腰遞了過來,陪笑説道:“這位爺,香片,您先嚐兩口,天怪冷的。
黑衣客欠身稱謝接過,雙手捧着茶壺,那雙手白晰,修長,根根似玉,引得老帳房凝目注視,一霎不霎。
喝了一口熱茶,黑衣客抬眼望向老帳房,含笑開了口:“沒想到這麼早就下雪了,貴地好冷。”
老帳房忙收回目光,定神陪笑道:“是的,尊客,今年雪下的比往年要早個把月,每年冬天到了下雪的時候,能冷到人骨頭裏去!”
“不錯!”黑衣客點頭笑道:“這一路上風像刀子,颳得人臉生疼,出門在外真不容易。”
老帳房道:“有道是:‘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貴賓地是…………”
黑衣客道:“好説,我是北六省人,但江湖生涯,卻到處為家!”
老帳房趁勢又問道:“您是由……”
黑衣客道:“我剛從口外來。”
老帳房“哦”地一聲道:“口外不比這兒冷?趕駱駝的早就不見影兒了!”
黑衣客笑道;“可不是麼,我這一路上就沒看見幾個人。”
老帳房搓了搓手,道:“還沒請教您…………”
黑衣客道:“不敢當,我姓李!”
好巧的一個“李”字,可是李慕凡老帳房見過,臉不對。
老帳房忙道:“原來是李爺……”
黑衣客含笑説道:“不敢當老人家這二字稱呼,轉教!”
“不敢,”老帳房道:“小老兒姓晏,是小號的帳房……”
黑衣客道:“原來是晏帳房……”目光轉向一旁的胖掌櫃,道:“這位是……”
晏帳房忙道:“這是小號的掌櫃,姓賈!”
賈掌櫃的哈了哈腰,陪笑説道:“李爺多照顧!”
黑衣客道:“賈掌櫃的別客氣,我每年要來一趟‘北京’,卻是頭一遭住進寶號,以後還要二位多照顧!”
賈掌櫃的與晏帳房連忙謙遜不迭!
略一沉默之後,賈掌櫃的陪笑問道:“李爺這趟人京是……”
黑衣客淡淡笑道:“我有個朋友住在這兒,每年我總要來看看,順便也辦點私事!”
姓李,又每年來一趟看朋友,這種巧事兒聽得人心裏直打鼓,可是,那張臉就偏偏不對。
晏帳房想問問人家李字下怎麼稱呼,可是幾次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這,全落在了黑衣客眼裏,他微微一笑,道:“晏帳房,我是流浪天涯的江湖客,對我,無須有何顧忌,有什麼話只管説。”
晏帳房一震紅了老臉,陪上一臉窘迫笑,忙道:“李爺,沒那一説,我只是想,只是想……”
黑衣客含笑替他接了下去:“可是想知道我那李字下的那兩個字,對麼?”
晏帳房紅透耳根,臉漲得發紫,好不窘迫尷尬,強笑説道:“李爺,您是位明眼高人……”
黑衣客截口説道:“晏帳房,適才我在門外聽見諸位在提李慕凡,諸位之中想必有那位見過李慕凡,請看看我像李慕凡麼!”
晏帳房一搖頭,脱口説道:“不像。”
“這就是了!”黑衣客笑道:“那晏帳房還怕什麼?”
晏帳房剎時又紅了老臉,一時沒能答上話來。
適時,楞子手捧一盆熱氣騰騰的洗臉水,從後面走了出來,近前,把盆往地上一放,哈腰説道:“這位爺,您清洗把臉!”
黑衣客含笑稱謝站起,擰了一個熱手巾擦了把臉,把手巾往盆裏一丟,然後轉註晏帳房笑道:“晏帳房,我臉上也沒易容的藥物!”
晏帳房那張老臉更紅,神色也更窘了。
黑衣客舉目環掃一匝,笑道:“各位可有睏意?”
大夥兒面面相覷,愕然不知該如何作答!
黑衣客淡淡一笑,又道:“如果諸位沒有睏意的話,我倒想把所知有關李慕凡的事蹟,圍坐在這火盆邊説上一説。”
此言一出,大夥兒那個不喜,夥計們都樂得精神大振,眉飛色舞,尤其楞子,他咧着嘴直笑,道:“這位爺,只要有江湖故事聽,我幾個能熬上三天三夜。”
黑衣客笑了,晏帳房一旁也開了口:“李爺,這是半點不假的實話,這些個年輕小夥子,吃飽飯沒事,老是磨着我説些江湖英雄,綠林豪傑的事蹟。”
黑衣客凝目笑道:“晏帳房想必見多識廣,胸羅淵博,熟知江湖中事。”
晏帳房陪臉一笑,剛要説話。
楞子多嘴,一臉傻笑地突然説道:“李爺,您不知道,我們晏大爺年輕時是在大衙門裏吃糧拿俸,當過差的……”
黑衣客雙眉微揚,哦地一聲,道:“那怪不得,原來晏帳房年輕時是大衙門裏的差爺……”
晏帳房瞪了楞子一眼,不安地笑道:“李爺,沒辦法,混口飯吃,也全是家二叔硬給我拉進去的,他老人家説大男人家身無一技之長,總不能遊手好閒,坐着吃,坐着喝……”
黑衣客點頭説道:“這位老人家説得對,老人家今年高壽?”
晏帳房忙道:“七十多了,也早退休退老了!”
黑衣客道:“老人家以前是在……”
晏帳房道:“在‘九門提督府’當差!”
黑衣客道:“掌管內城九門,負責京聚治安,大衙門!”
晏帳房忙道:“李爺,您見笑。”
黑衣客道:“他老人家大號是…………”
晏帳房道:“家二叔單名一個成字,“北京城’的人都叫他老人家晏之。”
黑衣客道:“莫非昔年威震‘北六省’,沒奢遮的好漢‘開碑手”
晏帳房忙點頭説道:“李爺,正是。”
黑衣容笑道:“那麼,晏帳房就該是那位‘大鷹爪’了。”
晏帳房一驚,道:“不敢,李爺,正是晏中,‘大鷹爪’那是朋友們的抬愛,自當年退休後,這三個字也就隨之不用了,如今您瞧,風燭殘年這把老骨頭,那兒還行!”
黑衣容笑道:“晏帳房過謙,寶刀不老,筋骨雖老功夫在,英雄也老當益壯,我久仰,只恨一向無緣識荊,沒想到這一趟‘北京”,在‘六福客棧’會拜識高人,何幸如之?足慰平生!”
晏帳房陪笑説道:“李爺抬愛過獎,晏中只感汗顏…………”
黑衣客目光一轉,落在胖掌櫃臉上,道:“那麼,這位就該是那位名滿‘北六省’的,鐵算盤賈怪。”
胖掌櫃的大驚,混身肥肉一哆嗦,忙道:“李爺您是位明眼高人,正是賈一飛!”
黑衣客揚眉笑道:“今夕何夕,竟連遇高人,看來我這一趟“北京”的確沒白來…………”
胖掌櫃的賈一飛那裏謙遜,帳房晏中這裏目光轉動,似乎想説些什麼,然而,黑衣客機警得很,一抬手道:“諸位都請人座,聽我説説李慕凡!”
一句話攔了人,帳房晏中未便再問了,忙道:“李爺有了話,還不快坐下!”
夥計們如奉綸旨,慌忙搶了凳子坐下。
黑衣客目注賈一飛與晏中,微笑説道:“二位也請坐,我所知不多,也未必正確,倘有所遺誤二位別見笑,也請指正一二。”
賈一飛與晏中略一謙遜,雙雙坐在一條長板凳上。
二人坐定,黑衣客這裏開了口:“適才我在門外,聽諸位之中有人説,李嘉凡是個飛賊,是個獨行大盜,這是那位説的?”
大夥兒不知這一問是福是禍,個個變色不安。
楞子低着頭呼儒説道:“李爺,是我,我是聽人説的。”
黑衣客微微一笑,道:“別人説對了,你也説對了。”
大夥兒俱覺一怔,胖掌櫃賈一飛,老帳房晏中,四道訝異目光一起投射過來,楞子猛抬頭詫聲説道:“李爺,我説對了。”
黑衣客含笑點頭,道:“不錯,你説對了。”
楞子溜了晏中一眼,道:“那晏大爺怎麼説我……”
黑衣客截口説道:“禍從口出,晏帳房是怕你惹來禍事!”
楞子懂了,點了點頭。
叫順子的夥計突然説道:“李爺,李慕凡真是個飛賊,是個獨行大盜麼?”
黑衣容笑道:“他專攔劫鏢車,穿窗人户,竊大户人家,難道不是?”
順子道:“可是聽説他是個俠盜,他所攔劫的鏢車,不是各地方那小衙門裏搜刮的民脂民膏,便是那些為富不仁……”
黑衣客一搖頭,道:“那是民間的説法,實際上在官府跟鏢局的眼中,他是個十惡不赦,該砍頭百次的飛賊強盜,可是官府跟鏢局都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因為他身手既高,人又機警,神出鬼沒,令人難以捉摸。”
楞子突然説道:“李爺,這麼説他還是個俠盜。”
黑衣容笑問道:“為什麼?”
楞子道:“因為只有官府踉鏢局恨他。”
黑衣客微微一笑,道:“你認為還有誰喜歡他。”
楞子一仰頭,道:“我王二楞就喜歡他,除了官府,鏢局,還有江湖上那些下九流外,誰提起李慕凡不挑起拇指説他是英雄俠義大豪傑。”
黑衣容笑道:“是麼?”
“當然!”楞子理直氣壯地道:“那些大姑娘,小娘兒們,背地裏誰不迷他,一聽説李慕凡三個字,白天就吃不下飯,夜裏就睡不着覺。”
黑衣客仰頭笑道:“假如李慕凡就在左近,他一定會好好交交你這個朋友。”
楞子一喜瞪了眼,道:“真的,李爺,他願意跟我交朋友?”
順子哼了一聲,道:“楞子,那你們先得燒幾個月好香去,不;去各廟寺裏搶那頭一柱,至少你也得先吃幾年齋……”
楞子哭喪着臉道:“我本來就知道這沒那麼大造化嘛,是李爺説。”順子一撇嘴,還待再説。
黑衣客面有不忍色,一笑截了口,道:“別把李慕凡瞧得那麼神,他也是個凡人。”
順子道:“可是,李爺,人家有一身好本領,是個大英雄、大豪傑。”
黑衣客搖頭一笑,道:“那有什麼用,他是有一身好本領,可是如今卻仍是子然一身,江湖飄泊,到處為家,又落到了什麼?而且也就因為這一身好本領,到處樹敵結仇,隨時都有喪命刀口的危險,無時無刻不得提高警覺防着,江湖事沾不得,一經沾上便永遠難以甩掉,説起來他倒羨慕像諸位這種有家有室,無憂無慮的人,白天沒可以到處逛逛,晚上燈下事可以樂敍天倫,熄了燈也可以安心睡覺……”
順子愕然説道:“李爺,有這種事兒。”
黑衣客微微笑道:“賈掌櫃的跟晏帳房是過來人,不信你可以當面問問。”
沒等順子問,晏中便一嘆點頭道:“李爺説得不錯,不是江湖人不知江湖上那種刀口舔血生涯的滋味,只當那有一身好本領的大英雄,大豪傑,既神氣又威風,誰都打不過他,不可一世,其實正如李爺所説,他們拚鬥一生,到頭來什麼都落不着,能找幾尺地兒有個埋骨處就算不錯,他們表面豪邁狂放,動輒拔劍,其實他們心裏是空虛的,比誰都害怕,像我跟掌櫃的老兄弟倆,到這把年紀,能安安穩穩吃這口飯,有這塊地兒,那簡直是得天獨厚,太幸運了。”
黑衣客點頭嘆道:“晏老的話絲絲人扣,針針見血…………”抬眼~掃,笑道:“諸位聽見了,我沒騙諸位吧。”
順子沒説話,楞子突然眨着眼説道:“李爺,這麼説,李慕凡他也怕。”
“當然!”黑衣客點頭説道:“事實如此,他所到之處,地方官府要拿他,鏢局要找他索仇索縹,一個不慎便要丟命,他怎會不怕。”
楞子道:“可是我聽説江湖上的人都怕他,一提起李慕凡三個字……”
黑衣客淡淡一笑,道:“凡是怕他的,都是些貪官污吏,江湖上下九流的敗類,據我所知,他是個頂和氣的人,跟誰都談得來。”
楞子道:“對是天下誰都好不過李慕凡……”
黑衣客搖頭説道:“江湖上有句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還有一山高,比他功夫高的能人多得是,只是這些人隱名埋姓不為人知罷了,再説雙拳難敵四手,好漢不敵人多,官府跟鏢局的勢力多大,那些吃過他的虧的豪富巨紳,不惜萬兩為酬,只要李慕凡一條命,一顆頭,以我看,總有一天他會……”
楞子大聲説道:“那還有好人過得麼。”
晏中一瞪老眼叱道:“楞子,你嚷嚷什麼,怕人家聽不見?”
楞子臉一紅,哼了一聲,沒説話。
黑衣客淡淡一笑。道:“俗話説得好,人怕出名豬怕肥,名大招禍,樹大招風,走多了黑路,總會碰見鬼的,小二哥明白麼?”
楞子似懂非懂地點頭説道;“我明白,要是李慕凡…………那老天爺就太沒眼了。”顯然,他諱言一個死字。
黑衣客笑道:“小二哥,江湖人沒有一個長命百歲得善終的。”
賈一飛突然説道:“李爺,聽説李慕凡有一年在‘竇家寨……”
黑衣客道:“我也聽説了,他是傷在‘竇家寨’二十多個高手聯手圍攻之下,不這那只是受了重傷,並沒有死。”
賈一飛溜了晏中一眼,道:“我説嘛,這幾年我還聽説他每年下雪前後,總要來一趟北京的。”
“到了,李爺,”晏中目光凝注道:“聽説李慕凡跟內城一位皇族親貴的格格有過一段情,後來那位格格嫁了位王公大臣,但跟李慕凡卻藕斷絲連,暗裏來往,李慕凡每年來趟‘北京’,就是趁那位格格往西山看雪時,好跟那位格格私會幾天,您説有這回事兒麼?”
黑衣容笑了,笑得很輕淡,也有點勉強了,搖搖頭道:“據我所知,李慕凡確跟一位格格有過一段情,那段情始自關外,那是有一年那位格格到關外去打獵,可巧李慕凡那時候也在關外,兩個人一度邂逅便一見鍾情,可是後來那位格格捨不得榮華富貴,撇不下世襲的爵位,不願跟李慕凡飄泊江湖冒風險,嘗辛苦,就變心背盟嫁給了一位王公大臣…………”
晏中軒眉説道:“原來是這回事兒,那位格格也太……”
黑衣客一搖頭,截口説道:“那怪不得她,誰叫李慕凡是個飛賊,是個獨行大盜,官家又恨之人骨,那位格格畢竟是自幼生長權宦之門的皇族親貴,嬌生慣養,養尊處優,享盡了人間榮華富貴。”
晏中不以為然地搖頭説道:“李爺,話不是這麼説,既有後來,何必當初?”
黑衣客搖頭笑道:“那也許他兩個緣份不夠,據我所知,李慕凡絲毫不怪她。”
晏中道:“這麼説,李慕凡每年一次‘北京’,不是來會那位格格的。”
黑衣客搖頭説道:“該不是,羅敷有夫,伊人已屬沙陀利,覆水難收,他還來會那位格格幹什麼?按理那位格格調派內城官家好手,防他都怕來不及,又怎會去會他。再説,既有這種傳言流散,那位王公大臣還會讓自己的嬌妻出門?”
“不錯,”晏中沉吟着點了頭,道:“那麼,李爺,據您所知,他每年必來一趟‘北京’,是來幹什麼的?”
黑衣客搖頭説道:“那是他個人的隱密,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雙眉忽地一揚,接道:“賈掌櫃的,寶號又有客人上門了。”
大夥兒聞言剛一怔,隨聽一陣輕捷步履聲由遠而近,而且是直奔“六福客棧”門前。
晏中動容説道:“李爺好敏鋭的聽覺…………”
黑衣客淡淡一笑,道:“恐怕還是兩位……”
話聲方落,步履聲及門而止,隨聽有人砰砰然破了門。
晏中目注大門問道:“誰?”
只聽門外響起個粗壯話聲:“是晏大哥麼,我,老七跟老九。”
晏中臉色一變,低低説道:“李爺,‘九門提督’轄下‘查緝營’的,算起來是家二叔的記名弟子。”
黑衣客泰然安祥平靜,而輕淡地“哦”了一聲。晏中來不及再説話,走過去開了門。
門開處,客棧內並肩走進兩個中年漢子,這兩個穿着清一色禮褲腿的天藍色襖褲,腰裏都鼓鼓的,明眼人一看便知是隨身暗藏着兵刃。
居左那名,是個身材高大,濃眉大眼,一臉絡腮鬍的麻臉大漢,橫着眉,瞪着眼,神態怕人。
右邊那個是個白淨臉兒,中等身材的漢子,長像一眼看上去很文靜,但眉宇間那一股子陰沉驚人。
他兩個進門跺了跺腳,便堆着笑向晏中哈了哈腰:“大哥,多日不見,您好。”
晏中笑着擺擺手:“自己弟兄,客氣什麼,你兩個這幾天都忙些什麼。”
麻瞼大漢咧嘴一笑,道:“大哥,您知道,營裏還幹什麼別的事兒!”
晏中道:“怎麼,又拿住人了。”
麻臉大漢道:“兩個小毛賊,小事情,沒什麼!”
晏中皺眉説道:“京畿重地,怎麼老這麼不安寧,也真是、這些人也太大膽了,膽大得有點不知死活。”
麻臉大漢幾近奉承地陪笑道:“兩個小毛賊就費了營裏好幾天工夫,要是鬧起大飛賊來,恐怕就得統帶親自來請大哥您出馬了”
晏中摸着老花眼鏡,呵呵笑道:“大哥不行了,老了,您不瞧,這把老骨頭還經得起碰,要是一碰怕不就全散了。”説着,又是呵呵一陣大笑。
麻臉大漢與他那同伴也陪着笑了兩聲。
笑聲歇業,晏中道:“老七,今兒是什麼風,把你倆給吹來了!”
麻臉大漢忙道:“大哥,這幾天有點緊事兒,上面交待下來,所以統帶派了二十多個人出了內城,我跟老九特來先跟賈大哥打個招呼!”
晏中微愕説道:“老七。又是什麼緊事兒。”
麻臉大漢方待説話,那白淨臉漢子手肘碰了他一下!然後向着背朝着門的黑衣客呶了呶嘴,麻臉大漢立刻有所驚覺,深深看了黑衣客背影一眼,道:“大哥,這位是‘…………”
晏中忙道:“剛住進來的客人,也是大哥新交的朋友。”
麻臉大漢“哦”地一聲,道:“既是大哥的朋友,那就不是外人……”
晏中適時喚道:“老弟。”
黑衣客忙答應一聲站了起來,轉過了身。
麻臉大漢一怔,喝道:“大哥好眼力。這位朋友好像貌。”
黑衣客淡淡一笑道:“誇獎。”
那白淨臉漢子適時説道:“豈止像貌好,這位朋友的身手恐怕也不低呢。”
他那一雙陰騖目光,正盯在黑衣客放在地上的長長行囊之上”
黑衣客含笑説道:“這位更令我汗顏,我是讀書學劍兩不成,這年頭江湖上不太平,我是帶着這口劍防防身……”
白淨勝漢子笑了笑,道:“在江湖上,劍能施得防身,那還錯得了?”
黑衣客笑道:“只怕一碰上高手,它就成了一柄廢鐵。”
白淨臉漢子雙眉微軒,還待再説。
晏中那裏連忙接了口道;“老弟,彼此認識認識,大夥兒都不外,以後也好有個照顧,這兩位是‘九門提督’轄下“查緝營’的……”一指麻臉大漢,道:“他叫‘火蠍子’杜霸,在家二叔門下的弟兄裏行七,熟人兒都管他叫老七……”
黑衣客含笑拱手寒喧。
“火子”杜霸忙也還了一禮。
晏中轉指白淨臉漢子道:“他叫‘白花蛇’楊春,行九,熟人兒管他叫老九……”
黑衣客一般地拱手寒喧。
“白花蛇”楊春還禮之際,陰陰一笑,道:“日後恐怕還得朋友照顧……”
黑衣客淡淡謙遜一句,沒多説。
晏中眉鋒徽皺,回手指着黑衣客道:“這位是大哥新交的朋友,姓李……”
黑衣客含笑截口道:“李雁秋!”
晏中接着説道:“剛由關外來,人生地不熟,你兩個回去營裏關照一聲,就説我的朋友,請大夥兒多照顧。”
“火蠍子”杜霸道:“大哥,您的朋友還不是一句話。”
黑衣客李雁秋連忙稱謝。
“白花蛇”楊春適時凝目説道:“李朋友這趟來‘北京’是……”
李雁秋含笑説道:“我本往江南去,順路來看個多年未見的朋友”
楊春“哦”了一聲,道:‘“李朋友的那位朋友,想必是‘北京’城裏知名的人物。”
李雁秋微微笑道:“他不是江湖人,‘西城’‘樂家老鋪’的樂長春,二位認識?”
楊春“哦”地一聲,道:“原來是‘北京城’首屈一指的大藥鋪的掌櫃,名醫‘賽華陀’樂長春樂老掌櫃的,認識,認識,而且挺熟。不瞞李朋友説,‘查緝營’裏所有的跌打損傷金創藥,就是‘樂家老鋪’樂老掌櫃的祖傳秘方。”
李雁秋笑道:“那越發不是外人了。”
“説得是,説得是,”晏中一旁攔過話頭,道:“你兩個如今已知李老弟不是外人了,有什麼話直説吧。”
杜霸應聲笑了笑,道:“大哥,其實也沒什麼,您知道,李嘉凡那傢伙每年下雪前後總要來一趟‘北京’的,今年不知那兒吹來一陣風,説李嘉凡幾天前就到了,這消息傳到了提督大人耳朵裏,大人唯恐內城裏像那年一樣再鬧一次,又怕他闖進內城,所以這幾天不但‘查緝營’都出動了,而且還向‘侍衞營’調借了大批高手,在京能各處嚴加搜尋緝拿,幾個鏢局裏也派出了大批眼線,一經發現拿不到話的務必扛回他的屍首,所以我兩個先來向賈大哥打個招呼,有行跡可疑的客人上門,趕快往營裏報,否則千萬別留,不然的話要讓上面查着,那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賈一飛靜靜聽畢笑道:“你兩個放心,賈大哥也是多年的老江湖了,眼皮裏還能揉進砂子去,我這條船在陰溝裏翻不了的。”
楊春笑了笑,道:“賈大哥,李慕凡那傢伙可不是等閒的人物。”
“我知道。”賈一飛一點頭拍了胸脯,道:“他不住進我這家客棧便罷,只要他住了進來,他要是能再從我這家客棧門兒出去,你兩個儘管找我。”
楊春笑道:“只要有您這句話,大夥兒就等着領賞了。”
又談笑了幾句,他兩個雙雙告辭而去。
臨出門,楊春還衝着李雁秋來了這麼一句:“李朋友,這兩天公忙,只要你不急着走,過兩天我來找你好好談談,要不你就到營裏坐坐去。
李雁秋他含笑稱謝答應了。
送走了這兩個,晏中掩上了門,轉過身便道:“李爺,您真跟樂長春是朋友?”
李雁秋笑道:“晏老,這還能錯的了,朋友豈能亂認,不信你可以跑趟西城,到樂家老鋪,找樂長春問問去。”
晏中神情一鬆,眉鋒微皺道:“我信得過李爺,也用不着打聽,只是,您該看得出,老九對您動了疑,他倒會去打聽,萬……”
李雁秋截口笑道:“多謝晏老關注,請放心,絕錯不了。”
晏中赧然一笑搖了頭:“李爺,老九他生性多疑,家二叔門下弟子裏,論心智數他為最、有什麼得罪李爺的地方,您看我薄面……”
“那什麼話,”李雁秋道:“晏老,也沒那一説,既在‘查緝營’吃糧拿棒,凡事就得這樣兒,也唯有這樣兒才夠得克盡職守夠得幹練,何況如今正是滿城風雨的時候。”
晏中點頭嘆道:“李爺寬懷大度,其實您該知道,官家拿人拿着正主兒的固然不少,可是冤枉事兒也多得很,我是怕……”
李雁秋笑道:“晏老不必擔心,既有晏老挑明瞭我是晏老的朋友,他們多少總得賣點面子,你説是麼?”
晏中道:“晏中是過來人,吃糧拿俸的作為,我清楚得很,他們只知道交差瞞上,可從不管是否冤枉人……”
李雁秋淡淡笑道:“既有晏老撐腰,我還怕誰冤枉我麼?”
晏中搖頭嘆道:“李爺千萬別這麼説,想當年晏中也做過不少冤枉人的事,可是不那樣交不了差,交不了差不丟腦袋就得丟差事,如今想想,不但放心不忍,而且深感罪孽深重。”
李雁秋道:“我知道,晏老,吃糧拿俸的事,並不好乾。”
晏中道:“所以我四十剛出頭就退休了,退休是退休的,也的確過了這麼幾年平安好日子,只是誰知道這日子還能過多久。”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李雁秋道:“晏老是怕被得罪過,結過仇的人找上門來。”
晏中苦笑説道:“李爺,我如今快六十了,就算伸腿瞪眼嚥了氣,也不算夭折不算早,已經入土一半多了,欠人家的也該還,我還有什麼好怕的,我只是為我那老妻幼子……”
李雁秋道:“以我看晏老不必操心,‘北京城’虎卧藏龍,令叔晏老爺子‘開碑手”是‘北六省’響噹噹的人物,門下弟子多,交遊又廣,別説江湖上得賣個面子,就是不賣面子,我也不以為他們敢闖京城找你晏老。”
晏中搖頭説道:“李爺不知道,不是我枉自菲薄,往長輩臉上抹灰,他老人家在京城一帶倒還抖得開,在整個‘北六省’來説,可不一定有多響亮,江湖上的朋友您知道,誰買六扇門裏的帳,他老人家那些門下弟子……”
搖頭自嘲一笑,道:“也不是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辦個把小毛賊還可以,要是真碰上有字號的,恐怕……”搖搖頭,住口不言。
李雁秋略一沉默,道:“晏老,以我看,適才那行七,行九的兩位,若放之江湖,身手便能稱之為一流,既有一流身手……”
晏中道:“李爺您是明眼高人,我不信您瞧不出他們的深淺,您不瞧他倆挺神氣的麼?那有一半是仗着官勢,另一半是仗着家二叔是京裏有數的人物。”
李雁秋道:“無論怎麼説,我總以為吉人自有天相。”
晏中搖頭嘆道:“我不敢自稱吉人,但也但願能有天相。”
李雁秋沒再接話,楞子卻突然説道:“二大爺,您真要幫拿李慕凡?”
他這話是衝賈一飛説的。
賈一飛微微一笑,道;“有什麼辦法,官事嘛?”
楞子剎時一臉不高興,遲疑着説道:“二大爺,您不會是這種人!”
賈一飛道:“我要是呢。”
楞子呀儒説道:“那我就捲鋪蓋不幹了。”
賈一飛一怔,道:“楞子,那為什麼,李慕凡又不是你的……”
楞子道:“可是我知道他是個好人。”
賈一飛眉鋒一皺,道:“楞子,你得想想,你要是捲鋪蓋不幹了,你娘怎麼辦?”
楞子呆了一呆,道:“對了,我得養活我娘,那……”突然一搖頭,大聲説道:“不,只要我有力氣,能幹活兒,那兒掙不到銀子?二大爺,我走了。”他可是説走就走。
賈一飛,晏中為之動容。
李雁秋目閃異采,揮手一把他拉了回來,笑道:“小二哥,賈掌櫃是逗你玩兒的。”
楞子一怔,轉眼望着賈一飛,道:“二大爺,真的?”
賈一飛笑而不語。
楞子霎了霎眼,道:“二大爺,那您怎麼辦?”
賈一飛笑道:“不讓我幫拿李慕凡的是你,如今替我操心的也是你,楞子,放心吧,衝着你我也沒話説,其實……”搖搖頭;接道:“天曉得,我幫拿李慕凡,再有十個我也沾不着人家的邊,我怕什麼,你大爺有妻有子,我呢,一輩子光棍打到底,如今更是無牽無掛的一個,他們要不把我這個朋友放在眼裏,要怎麼辦就讓他們怎麼辦,至於這份兒產業,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誰稀罕誰拿去。”
人,義薄雲天夠豪邁地顯得胸襟灑脱。
楞了咧嘴笑道:“二大爺,您真好,楞子錯了,我這就給您叩頭。”説着,他當真要往地上爬。
賈一飛伸手把他攔住,道:“楞子,別胡……”
“鬧”字未出,李雁秋忽道:“諸位靜靜,又有人來了,別是又……”
話猶未完,一陣急促蹄聲由遠而進,飛馳而至,急促蹄聲中,還夾帶着輛輛的車聲。
李雁秋笑道:“怕是趕夜路,遲進城的客人上門了。”
在“六福客棧”門口,蹄聲,車聲,一起止住。
李雁秋剛一聲:“果然。”
只聽有人下了車,急步奔過來拍了門!
晏中衝順子呶嘴,順子過去開了門。
門開處,急步走進一個精神矍鑠,臉色紅潤,兩鬢已斑,長髯飄拂,身穿皮袍,外罩團花黑馬褂的老者。
老者嘴裏鼻子裏猶冒着熱氣,一進門,剛要問。
李雁秋兩眼一亮,笑道:“我只當是掌櫃的客人上了門,原來是老哥哥。”
老者聞聲抬眼轉註,神情猛然一喜,舍了順子急步走了過來,邊走邊笑道:“老弟,果然是你……”
李雁秋笑道:“世上難道有兩個李雁秋,老哥哥,你我待會兒再敍舊,先見見,這兩位是我剛交的好朋友……”
老者目光一掃賈一飛,晏中笑道:“用不着你介紹,一個城裏的,住了這麼多年了,等於是老鄰居,還會不認識賈掌櫃的,晏帳房。”
賈一飛,晏中雙雙拱起手,含笑説道:“樂老,多日不見,您好。”
老者哈哈笑道:“託福,託福,我是個開藥鋪的,長年淨吃珍貴補藥,全都是上品那還會不好二位也好。”
此老出言詼諧,大夥兒俱皆失笑。
李雁秋一旁笑道:“怪不得我着老哥哥越活越年輕,臉色紅潤,神氣充沛,再過幾年怕不須發轉黑,返老還童了。”
老者搖頭笑道:“那我倒不求,只求能多活幾年。”
大夥兒聽得又自失笑,笑聲中,晏中道:“樂老今夜是什麼風…”
老者笑道:“晏帳房,今夜吹得是北風,森寒刺骨,拂面如刀,凍得我這身老肉直打哆咦,險些耐不住,看來藥吃得還不夠。”
大夥兒忍不住再度失笑。
李雁秋道:“老哥哥,説正經的,你知道我……”
老者笑容一斂,目注晏中道:“晏帳房,兩位貴同門剛才到我那藥鋪裏坐了一會兒,喝了杯人蔘茶,是他二位告訴我的。”
晏中眉鋒一皺,有點窘迫,望着李雁秋道:“李爺,我沒説錯,您千萬海涵。”
李雁秋面不改色,笑道:“晏老怎麼又來了……”轉註老者道:“老哥哥,詳情如何?”
老者搖了搖頭,道:“也沒什麼,他二位間我是否有個叫李雁秋的朋友,我説不錯,還有,那是我樂長春忘年之交老朋友,他二位也沒多説什麼,只坐了一會兒,告訴我我這位老弟住在‘六福客棧’之後就走了。”
晏中陪笑説道:“樂老也請包涵一二,這些日子吃緊些……”
樂長春點頭説道:“晏帳房別客氣,這幾天不但‘查緝營’全出動了,而且還向‘侍衞營’調借了不少好手,只為拿那大盜李慕凡,他二位職守所在吃糧拿俸,那能不替官家做事兒。”
晏中道:“謝謝樂老……”擺手便要讓座。
樂長春忙道:“不坐了,我是來接我這位老弟的,車就在門外。”
李雁秋微愕説道:“老哥哥,接我?”
樂長春道:“我不知道你來了便罷,既知道了讓你住在客棧裏這才是天大的笑話,別讓人説我樂長春待慢朋友……”
李雁秋搖頭笑道:“老哥哥,沒人這麼説,你知道,你那家裏我住不慣,生就睡那硬梆梆土炕的命若之奈何?”
樂長春笑道:“恐怕你是怕聞那些藥材味兒。”
李雁秋笑道:“老哥哥説對了一分,九分還是因為我住不慣……”
樂長春截口説道:“不讓你住,今夜我燙上一壺陣年好酒,讓你老嫂子弄上兩樣小菜,你我燈下把臂言歡,暢談終宵敍敍舊總可以。”
李雁秋遲疑了一下,道:“老哥哥,不能等明天白天麼?”
樂長春搖頭説道:“白天我得忙着看病,沒工夫陪你,你是個雅人,怎麼不懂夜深時分,對窗對燈,小酌賞雪的情趣。”
李雁秋還待遲疑……”
樂長春雙眉一軒,已然又道:“老弟,你不賞我這個臉可以,我這就回去,可是我話説在前頭,聽説你在這兒,這丫頭嚷着要來我沒讓她來,如今還坐在家裏等着你呢,我不以為她今夜會放過你,要是待會兒她來……”
李雁秋眉鋒一皺,忙道:“好,好,好,別勞動她的大駕,我這就跟你去,成不?”
“當然成,”樂長春笑了,道:“看來我這張老臉,始終不及那丫頭,走吧!”拉起李雁秋便往外拖。
李雁秋忙道:“老哥哥,慢點。”
樂長春回身説道:“你還有什麼事兒?”
李雁秋道:“行囊總不能不拿,也得向賈、晏二打打個招呼呀!”彎腰抓起了地上長長的行囊,抬眼一掃賈晏二人,道:“二位請替我準備一間上房,天亮前後我總會回來的。”
賈一飛,晏中忙應道:“李爺只管去,這兒的事您放心交給我倆就是!”
李雁秋道了一聲謝,樂長春也打了個招呼:“二位閒來時,請到我那兒坐會去!”
在賈晏二人稱謝聲中,拉着李雁秋出了門。
拱手送走了馬車,客棧上了門,晏中回身揮手説道:“天不早了,明兒早起還得幹活兒,睡去,睡去!”
支走了眾夥計,他跟賈一飛對坐在櫃枱燈下。
沉默了一會兒,晏中抬眼説道:‘“一飛,你看這位李雁秋。”
賈一飛搖了頭,道:“臉不對,大哥,再説他確是樂長春的朋友!”
晏中招着鬍子沉吟説道:“我怎麼想不起,江湖上何時有這麼個叫李雁秋的人,俊美灑脱,人品絕世,和氣,風趣,詞鋒健,人又機警,更難得有那麼高的身手……”
賈一飛微愕説道:“大哥,您説他有一身好功夫?”
晏中道:“你沒留意?他那雙眼神,如今是什麼天了,他還穿那麼一身夾袍,我穿着棉襖褲到了外面都凍得打哆嚷,他在寒風裏走了這麼遠路,卻瞧不出一點寒意……”
賈一飛呆了一呆,道:“這我倒沒注意了。”
晏中道:“一飛,這叫寒暑不侵,幾十年來,放眼江湖,能練成這身功夫的沒幾個,他怎會是個默默無聞的人,還有,他們幾個之中,數楞子一身勁兒大,他剛才卻像拉小孩兒一般。一把把楞子揪了回來,這要是你我,行麼!”
賈一飛道:“那麼您以為…………”
晏中搖頭説道:“難説,難説,不過我敢斷言他必不是個等閒人物,這趟來‘北京’也,也絕不是單為來看樂長春的!”
賈一飛神情忽地微微一震,道:“這麼説,那樂長春也……”
晏中截口説道:“那或許不會,多少年了,誰不知道樂長春是個活人無算,歧黃高絕的名醫,再説他也是‘查緝營’的……”
賈一飛忙道:“大哥,樂長春該知道他是什麼人!”
晏中點頭説道:“不錯,他是該知道,不過那是人家的事兒!”
賈一飛遲疑了一下,道:“您看咱們要不要報……”
晏中雙眉一揚,道:“要報你報去,別對我説。”
賈一飛笑了!
隨即,晏中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