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是向粉頭表示要去“解手”,這種表示十分不雅。
他明明是走進了後面茅廁,卻好半晌未見再出來。
他早已翻牆而出,到大街上去了。
那一夥閒漢地痞,由“望楚樓”一鬨而出,正各自興奮地湧向一家酒肆。
可是,在將及門時,其中一個粗壯如牛的壯漢,就是這班混混兒的“老大”,對大家指手劃腳,低聲哼唧一陣,那班人就匆匆四散了。
只剩下那個壯漢和一個猥瑣的麻面中年瘦竹杆的漢子,大刺刺地走進酒肆。
少年一轉眼珠,仍掉頭閃人小巷,再以迅捷的身法進了“望楚樓”。
樓上正在“亂”哩!
少年心中有數。
那兩個粉頭,因“客人”去“小解”,好久了,未見迴轉,想要問問。恰好,有個夥計捧酒進來,一個粉頭紅着臉,咬着手絹,悄聲告訴了夥計,意思是要夥計去看看。
幹這一行的,都有些小聰明。那夥計立時心中嘀咕,以為那少年是空有一身繡花枕頭的好看,卻是空心大老倌,多半是“白撞”,窮開心,借尿遁了。
他一聲不響地也裝作小解,跑向茅廁,先敲敲門,沒人,他就直闖。
連鬼也沒見,他可慌了。
翻身再找同夥一問,夥計們都説投見到那位少年客人出大門,還當作他喝多了酒,跑錯了座頭哩。又到各個“雅座”伺候着“瞟”個遍,仍是不見。
那個夥計可投有好氣了。因少年吩咐他“來一桌上好的席面”,要“等人”,還叫了粉頭,一心以為是闊公子,大少爺,等會兒賞錢一定有一把,所以特別巴結。廚下還有大菜已下鍋,如讓到手的財香沒子影兒,已經上了的酒菜就夠他捲鋪蓋了。
這夥計一急之下,就忍不住口出租言,罵罵咧咧。
那兩個粉頭也慌了。她們已經“出局”,好容易碰到這樣又年輕,又闊氣的客人,妞兒愛俏,鴇兒愛鈔;加上已被那“客人”殉嗅騷似地亂捏亂摸過;又不知那客人在酒裏做了手腳,她倆只覺得全身發軟,又麻又酥,春心撩亂,不可遏止,正在面泛桃花,情迷意亂,才催着夥計去找。
一聽夥計出粗話,“客人”已不告而溜,拋下她兩個,被白揩了油去;就此同去,一文“花彩”也沒撈到,老鴇的一頓皮鞭,就夠她們受的。
因此,她倆哭了,掩面嬌啼,又不敢出聲,只有嚶嚶啜泣。
那些夥計,七嘴八舌。有的在對那個“倒黴”的夥計説風涼話,加以“指教”,這樣,那樣,要他以後多留下心;有的幸災樂禍,説俏皮話兒,臊他的臉。
比較“好心”的,還作“知情識趣”狀,一搭沒一搭地低聲向兩個粉頭説“體己話”,叫她們別哭,哭也沒用。
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少年咳了一聲,昂然現身。
由樓下到樓上的夥計,立時熱水泡老鼠,伸頭擺尾。
從來説得好,店夥的嘴皮,婊子的粉臉,比六月天還會變。
那個在挨訓,生一肚子悶氣,苦着臉的夥計,立即眉開眼笑,一直迎下樓。那張剛才罵人的臭嘴,不住價地道:“公子爺,您老……有貴幹?酒菜也快冷了,小的去為您燙燙,暖暖……”
少年威嚴地道:“本公子在等朋友。他們剛才説到銀號去打水票、進貨,本公子等了半天。不耐煩,到門口轉了一下,難道他們到別家去了?……”
説着,一抬下巴,昂然道:“你們分些人,到大門口等着。如有人問,説本公子在樓上。”
那夥計不住哈腰喏喏,道:“是,是,小的聽着,小的會伺候公子爺的貴友。”
少年懶洋洋地上樓,入雅座。那兩個粉頭早已破涕為笑,正忙着重調脂再打粉撲,遮遮掩掩地由袖底取出香巾紙拭着眼,勻着臉兒。
少年匆匆走進,皺眉道:“怎麼啦,小心肝兒?眼都紅了,是哭過。誰欺負了你們?
告訴我。”
早有兩個夥計在布簾底下探頭擠眼,向她倆示意。
一個粉頭扭下腰,撒着嬌道:“大少,一點灰星子閃進了奴家的眼啦……”
另一個作嬌作痴裝模作樣地噘着小嘴道:“爺你去了這麼久,好教奴家着急……”
少年哼道:“來人。”
在簾外發急的兩個夥計剛松廠一口氣,聞聲忙一齊唱喏:“小的在。”“公子爺吩咐,小的聽着。”
兩個夥計都勾下了腰,十分恭謹。
少年大刺刺地道:“你們這兒真是差勁,混賬極了。本公子本打算在此和朋友合計一下要請幾十席客,為一位發橫財的朋友慶賀。大半天,朋友還沒到,一定是你們這裏名氣大小……”
一個夥計忙道:“公子爺,小號在這兒是數一數二的。貴友可能是外地來的客人?”
少年哼了一聲:“不錯,這些朋友,都是由‘上面’下來的,剛剛出峽抵岸……”
一挑大拇指,滿面得色地説下去:“本公子的這班朋友,都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其中那位發橫財的朋友,不久前在船上,半夜起來拉肚子,看到上流衝下來一個木箱。嘿嘿,聽説是一隻‘百寶箱’,有人出黃金萬兩。他説十萬,百萬兩也不賣……咳咳,本公子很想看看箱中到底是什麼寶貝?才準備在你們這兒擺席請他們的,誰知你們這兒不乾淨,把姑娘們弄得眼紅紅、淚稀稀的,好教本公子生氣!哼哼……”
兩個夥計一怔怔的,等這位公子爺雷聲大、雨點小發過了少爺脾氣,擺過了威風,才哈腰道:“公子爺多多包涵。大人不計小人過,小的認罪了,請多多擔待。”
少年揮揮手,道:“你們多長一隻限,到街口上去瞧瞧……”-
頓,噯噯道:“本公子來自岳陽,對這兒也不太熱。你們這兒,還有幾家大館子?”
兩個夥計互看一眼,一個道:“公於爺,除了小號,能與小號比一比的,只有一兩處。”
“叫什麼?”
“‘三遊閣’,在東大街;‘嘉賓樓’,在西門。”
少年晤了一聲:“你們馬上分幾個人,快到什麼閣,什麼樓的去一趟,詢問一下由上面下來的客人,説有一位岳陽辛少俠找他們。”
兩個夥計忙道:“是,是,小的立即去。”
少年哼着道:“越快越好。”
兩個夥計掉頭退去。
原來,宜昌為鄂西重鎮。入川大門,由此而上,就是三峽中的西陵峽。
如要上水,就必須換一種“上水船”,吃水淺的;如由宜昌向下水,則可換大江船。上人川,下到漢口,南人湖(洞庭湖),都在宜昌分為“上”,“下”。
凡是由四川出峽下來的,一律稱為“上面”下來的;如是由江漢坐船逆行人川,則稱為“下面”上行。
少年目送兩個夥計消失,匆匆下樓,他才放下臉,賊嘻嘻地一手一個,左擁右抱,噴,噴,先親了兩個粉頭的嘴。
少年略動手法,便把兩個粉頭弄得不亦樂乎,卻在暗中凝聚耳力,傾聽着。
那邊,正在竊竊低語,不可分辨。
能勉強聽得出的,是斷續有無的句子:“……是那東西了……”
“……等下去……”
“……他會是姓辛的?……”
“該和他見見?……”
“不行……這小於出名地鬼,怎麼來得這麼快?……”
“氣人……”
接着,有低聲叫夥計進去的聲息。一陣唧唧噥噥後,竟是步履細碎,匆匆離去了。
少年目光飛閃,暗道:“好險!我這一手‘空城計’不在諸葛亮之下。可笑‘鄧男’戴千萬和‘潘男’倪子都枉負虛名,以名列十三男的正榜人物,竟怕了一個姓辛的小子!
哼……”
他的一雙手,可動得更快了。
也許,他有特殊的手法?
只見那兩個粉頭,扭糖似的只是蕩笑,媚跟如絲,面如醉酒,四隻眼睛,可以滴出水來。
少年也雙目湧起紅絲,把兩個粉頭摟得緊緊的,涎着臉,道:“小心肝兒,你剛才説有灰星子進了你的跟去了?是哪一隻眼?”
粉頭唔唔道:“是這一隻嘛!”少年邪笑道:“讓我瞧瞧。”
“已經好了嘛!”
“還癢嗎?”
“不了嘛,咭咭……”
“一定很癢,不然,怎麼水汪汪的?”
他説着,要去撥她的眼睛。
粉頭雙手掩着面,吃吃笑道:“不癢,不癢,不給你瞧。”
“我非瞧不可!”
“不!不!”
“那麼,我就瞧瞧這隻跟吧……”
“呀哎!大少……不……”
簾外咳了一聲,一個夥計端着一盤炸子雞,低着頭,不敢仰視,小心地放在席上,撤下了殘餚。
少年板着面孔,道:“本公子的朋友來了沒有?”
夥計惶聲道:“還……沒……有。”
少年一拍桌子,道:“他們一定是到別家去了,好叫本公子不耐煩……”
一探袖底,把一隻金元寶往席面上一放,道:“算賬,本公子……不願再等下去了……”
夥計囁嚅着,道:“公子爺再坐一會兒,也許貴友會到。”
“不行,別廢話了。”
那夥計有點手足無措。兩個粉頭手執銀壺,為他酌酒,一個輕聲悄語道:“大少,多坐一會兒,多喝幾杯,奴家敬你。”
雙手捧起了金盃。
少年咳了一聲道:“嬌嬌,我是準備到你們那兒去喝酒……”
兩個粉頭驚喜地互看一眼,搶着道:“好嘛,奴家伺候。”
“太少,就去麼?”
少年眯着眼,有點迷糊糊地道:“就去。”
向夥計一瞪跟,道:“本公子要到姑娘院子裏去,你還呆個什麼?”
夥計忙道:“是,是……小的就找賬。”
少年唔了一聲:“不必找了。你去告訴賬房,等一會兒,再送一席酒到姑娘院子裏去。
這個,賞你。”
他又拋出了一小錠碎銀。夥計雙跟一亮,連連哈腰道:“好的,由小的伺候,叫車子來。”
少年一抬下巴,點下頭,一手一個,摟住兩個粉頭,打着酒嗝,唔唔道:“嬌嬌,睡睡去,一頭睡……”
夥計忙掉頭憨笑,下樓叫車去了。這時,已是萬家燈火的時候了。
少年和兩個粉頭上了車,馳向南大街的花街“留香院”。
剛轉過一個街口,他就低聲道:“我去找幾位朋友來。小心肝,先回去梳梳妝,我馬上就來……”
兩個粉頭磨蹭着撒嬌,不依不放。
少年道:“小寶貝,別傻了。我的朋友,都是大行商,少老闆,銀子多的是,我給你們多拉客人,還不好麼?”
兩個粉頭是求之不得。做作了一會兒,一個道:“大少,要快來嘛!”
另一個道:“奴家的‘地方’,爺知道了?”
少年道:“南門大街,羣玉坊胭脂巷留香院,對麼?”
“對的嘛.爺好記性。”
少年邪笑着:“等一會,爺就來和小心肝傲對兒,一頭睡……”
在粉拳捶敲纖指扭大腿之下,他喝住了車,渾陶陶地香了兩個嘴,還忘不了隨手揩油兩把,才下了車,一本正經地整整襟,楊手點頭。
他匆匆地走進了小巷,巧展身形,似狸貓般,由人家屋面上飛掠着,折回了“望楚樓”。
無巧不巧,在“望楚樓”的後門小巷中,瞥見那個夥計,正興沖沖地向側邊暗巷中溜去。
一看,一箭之外,牛皮紙的油漆燈籠高掛,是“羣賢棧”。
少年目光一閃,忖道:“我推斷不錯!戴倪兩人,一定是下榻‘羣賢棧’,要夥計探出我的去向。這狗才一定是去報功!”
他悄無聲息地尾隨着夥計,猛然一呆,忖道:“不妙!戴、倪二男,都比我高明。我想去偷聽,十九會被發覺,豈不太糟?只有……這樣了……”
他疾騰身,落在那個夥計背後。
那個夥計,突然覺得頸後一涼,一口冷氣吹到。
夥計一驚,剛想跑,脖子已被人卡住,正像傳説中的鬼找替身。
夥計立時全身都軟了,一身冷汗,只有翻白眼的份。
突然,一手鬆開,背後揚起刺耳的聲音:“那兩個客人呢?”
夥計嚥了一口氣,抖着道:“在……在前面……棧裏,饒……命。”
背後陰森森地道:“他二人要你去做什麼?”
“沒……沒什麼?”
脖子又一緊,如上鐵箍,夥計可想説也不能出聲了。
“老實説。”
背後的人又放了手。
夥計全身發毛,直説了:“那二位客人叫小的去告訴,另一個客人住在什麼地方?……”
“那個客人住在什麼地方?”
“在……在婊子院裏……”
少年便知沒有弄錯,哼了一聲:“姨子養的,你歇下來吧,太辛苦了。”
夥計應聲撲倒。
少年把夥計拖到牆角暗處,把他的衣服剝下,匆匆對換了衣着;又一亮火摺子,看清了這夥計的面貌;把他往一個人家的屋脊上一放,他再扭身下來,在懷中揣摸了一會,取出幾個小瓶子,擺弄了半響,才低着頭,匆匆走進“羣賢棧”。
棧門口一個夥計一掌拍在他肩上,謂笑着,打着川腔:“龜兒子,硬是要得……”
他只好含糊地笑笑。
那個夥計道:“老何,可是找那兩位爺?”
他點點頭。
那個夥計道:“格老子的,後面,第一間上房。別忘了請格老子喝大麴。”
他就直向內走。
身後,那個夥計咕嚕着:“龜兒子,一聲不吭。半夜到豐都……見鬼!喝,客爺,請,辛苦。”
“有客人下棧了!”夥計在門外打招呼。
他穿過天井,一連有幾個夥計向他打招呼:“老何!”
“何老二。”
他只有笑笑,點下頭,暗道:“本公子的易容術,確實不賴,他們都把我當作老柯了。
若不是來這一手,真不容易找姓戴的呢!”
迎面一個小夥計,提着茶壺,道:“何二叔,找誰?”
他半低着頭,雙手一比,打了一個“胖子”手勢。
小夥計道:“那位胖爺呀?在和那位蠻好看的客爺講什麼箱子哩,還有什麼姓辛的小子啦……”
他壓着喉嚨道:“在哪間?”
小夥計一愣,轉身一指道:“就在第一間嘛!”
他點下頭,已弄清楚了,就在七八丈外的後院靠右面第一間房。
房門是虛掩着的。他剛要開口,房中輕喝:“誰?”
他低聲道:“小的何二……那個小子已經去……”
房中接口道:“你進來再説。”
他只好硬着頭皮,捏着一手冷汗,推門而入。
“鄧男”戴千萬和“潘男”倪子都正在斜面坐着。兩杯香茗,還在桌上冒着熱氣。
他低着頭,哈下了腰。
“鄧男”戴千萬道:“怎麼了?”
他道:“那小子帶着那兩個粉頭到她們院子裏去了。”
“在哪兒?”
“南門大街羣玉坊,留香院。”
“知道了。”
“潘男”倪子都道:“那小子的朋友呢?可曾到了?”
他搖搖頭,道:“小的問過。那小子就是等得不耐煩了,才要走的。”
“鄧男”戴千萬道:“那班人呢?有無消息?”
他搖搖頭。
潘男倪子都道:“戴兄,反正那小子已經露了口風,我們只要找到他,再盯住他的朋友,就不難按圖索驥了。何必再問那班混混?”
戴千萬道:“倪兄,我們是白破財了。”
倪于都道:“小事。對戴兄而言,區區一點賞錢,算得什麼?只要我們得手,就是再多化也值得的。”
戴千萬道:“我只是説説而已。”
倪子都一揮手,道:“好了,你回去。如有那小子的朋友到你們那裏,你們可和他們搭訕,立即派人來此告訴。有賞。”
他應着:“是。”
哈腰退出,還隨手帶上了房門。
他噓了一口氣,鎮定着自己緊張的心絃,疾步走了三四丈,一彎腰,半蹲着,拔下了右腳粗布鞋子……也是老何的。
只聽上房中揚起戴千萬的聲音:“子都兄,你看如何?”
倪子都道:“沉着些,先要弄清楚那小於的朋友是些什麼人?”
戴千萬一啊道:“子都兄,那小子真會是辛維正?”
倪子都道:“怎麼?戴兄有疑問?”
“我是在想,不可能是那小子。”
“根據什麼?”
“第一,那小子不會來得這麼快,又這麼巧……”
“戴兄,那小子也可能是追蹤雷定遠那醜鬼,恰好到了這裏。”
“第二,那小子的聲音不像。我本要叫夥計去請那小子過來見面談談的,你偏不同意。
據夥計們述説那小子的長相衣着,都和辛維正那小於不同。”
“戴兄,你還不知道辛維正那小於最會易容化裝麼?”
“可是,還有第三,我斷定那小子可疑。”
“請教。”
“子都兄,以那小於的個性,現在,又是如日中天的身份,降魔子黃逸公的門下,他會叫了粉頭陪他喝酒嗎……”
“有理,也可能是他掩飾身份,故童那樣……”
“不對!他已自稱‘岳陽辛少俠’了,明明是有心炫露……”
“噫,戴兄,難道他已知道你和小弟,也在那裏?”
“這個……難説。”
“等二更後,我們同去一探,不難弄清楚。”
“對!如果那小子真正是辛維正,決不會在院子裏過夜的。只要那小子留在院子裏,一定是冒牌貨,哼,我們就……”
“戴兄,就這麼辦。還有,你可知道那小於説的朋友,可能是誰?”
“據我所知,如真是辛維正的話,以他的身份而言,以朋友相稱的,不外是公侯伯的弟子。”
“對,正副兩榜的人,都對這小於刮目相看。”
“等見了面再説。”
“那小於不可小覷他,我們且稍歇一下……”
“奶奶的,那小於的‘六甲靈飛掌’已是獨得之秘,如果三王武學也被他得去,那還得了?無論如何,我們非全力以赴不可。”
“這個當然。”
半晌,未聞再説下去。
假老何忍着噁心,把一隻已經破舊的粗布鞋倒來倒去。陣陣臭味,幾乎把他吃下的酒菜“衝”出來。
他倒了一會兒,匆匆穿上,放輕腳步,往外溜。
又思忖了一會兒,在一條小巷裏踱來踱去。
“留香院”本是他準備去度春宵的。可是,既已知道戴千萬、倪子都二男已經對他動疑,是不能再去了。暗叫好險,如一動手,非當場出醜不可。
換回衣服,就此脱身再説呢,抑或就以“老何”的身份,回“望楚樓”去?也許,能夠得到新的“情況”。
他遭巡着,不能決定。
他知道,即使易容術再好,也決瞞不過“望楚樓”旦夕相處的夥計們。
與其冒自露馬腳之險,做傻事,不如……
他迅速地作了決定,又把屋面上的“老何”抓下來,換回衣服,陰笑一聲:“只好對不起了!”並指一點,便送了老何一命。往一個人家的後院廢井中一拋,自己吐了口唾沫,在面上摩擦了一陣,再用汗巾細細擦了幾遍,大播大擺地穿過大街,轉向南城,進了“留香院”。
約莫是初更過後,二更未到的時候,他來得正是時候。綠楊小院中,不時傳出龜奴的特有腔調,吆喝道:“貴客到,姑娘見客。”
“大爺請高升。”
“爺請上座。”
此時,正是平康妓院營業茂盛,客似雲來的時候。
凡是娼門,越是有“身價”的紅牌“校書”,越是當夜遲。萬家燈火時,她們才嬌慵初醒,人浴整妝。在梳妝枱前,由“孃姨”和雛妓伏侍着,直到一般人家燈火闌珊,店鋪打烊、收市入寢時,她們才晚妝濃抹,香閨候客,或隱身錦幔繡幌之後,等候“傳呼”。
從古以來,妓分三等六級,實際上是五十步與百步一線之隔。
上等者,出身“樂府”。從小由鴇母調教,有樂師傳藝,訓練十分嚴格。不但要精通音律,還要能詩能文。至少,也必須能唱曲能念詞,而後,選擇其中一藝,或琴,或蕭,或琵琶或銀箏等樂器,專心鑽研,再授以進退禮節。
一到十二三歲時,已是古苞待放的花,再由鴇母、孃姨等教以房中術,牀上功夫,及巴結討好男人的詞令手法。或多或少,視各人程度與悟性而分高下,十五六歲就成“清倌人”
或“清水姑娘”了。
她們十五歲至十八歲,是最紅最要緊的時期,是以賣藝不賣身為標榜。如果出落得標緻,又有一技專長,就是色藝雙絕,指日可以走紅揚名。自有王孫公子,巨賈富商爭獻殷勤,黃金買笑。
她們越自高身價,就越是使客人留連忘返。她們不輕於見客,非有大頭臉,她們認為必須伺候或鴇母認為必須巴結爭取的客人,才能見到她們。
能得一見花容,已費資不少。才能如果第一面能使她們芳心可可,認為客人上得“枱盤”,才有再見的機會。
大抵要接近這種名校書,第一要多金;第二要年少俊俏,來頭大;三要有文才,具此三者是最受歡迎的“姑爺”候選人。
基於鴇兒愛鈔的原則,站在鴇母的立場,是隻要來客出手大派,是可掏的金盆,就奉承不暇,要“乾女兒”好好灌迷湯。
妞兒愛俏。就姑娘本身,少年郎,風流才子最合芳心,所以,她們對世家鉅富出身的公子少爺最是傾心。由於她們本身通音律,也知詩文,性之所近,對文人有偏愛,所以,有時,她們愛才重於愛財。從古以來,也只有風流名士,才子佳人,最為勾欄佳人所向往。
能見到她們,已非等閒;要想得近香澤,還要大費周章。她們見客,最多也不過淺讀幾句;索詩索畫,或唱一曲,彈一調,就夠客人金纏頭了。
這種尤物,不易多見。所以,正當綺年時,多有豪客量珠載去,或由鉅商“點大臘欄”
以巨金“梳攏”,叫做“開苞”。也和一般千金小姐嫁人一樣“隆重”,多為人作小妾,很少有雙十年華,仍操牙板的。如一過“花信”,就有人老珠黃之嘆,變成“老大嫁作商人婦”,身價也不同了。
這類名妓,千中難得一。有的豔名傳千古,有的憔悴風塵,都是紅顏薄命,很少有好下場。
次等的,排場佈置,雖不及上等,也差不多。但那是先緊後松,客人只要肯化銀子,多去打幾次茶園,就可成為人幕之賓,隨時可以“擺路子”,叫她們清歌侑酒,奏曲娛賓。她們也必須有色有藝,只是裙帶很鬆而已。
下等就是直接交易,大爺化錢,奴家脱衣,如此而已。很庸俗,也很普遍。她們一樣會唱小調,小曲,那都是不登大雅的地方淫詞,例如:北方姑娘的“打牙牌”,南方姑娘的“十八摸”等等,到處都有。
懷着一肚於鬼胎的少年,他為何又決定送上門來?他是明知故犯,敢等“鄧男”戴千萬,“潘男”倪于都來找他嗎?
也許,這正是他狡猾奸詐之處。
少年一腳跨進“留香院”,便知道是一個“中等”場所。本來,在宜昌這種水陸碼頭,哪有第一流的妓院?更不能同揚州等地相比,在這裏,像“留香院”已可以稱為一等了。
他前腳剛跨進門,龜奴就高挑門簾,習慣地扯着喉嚨:
“客來,姑娘見客。”
一哈腰,道:“爺請高升。”
高升者上樓去。
凡是妓院,有兩種形式,一是樓房,一是深院。
再由它的大小,寬狹,陳設而分等級。
如是樓房,龜奴就請客人“高升”。
如是深院,就作三進或內外二重院子,龜奴請客人“內面坐”。
少年一仰下巴,站定了。那種岸然的樣子,十足大派頭,也顯得祖內行。龜奴一看,是年紀嫩,資格老的“久螺成龜”,更不敢怠慢,忙賠笑道:“少爺是叫過吾們的姑娘麼?”
少年哼了一聲:“到‘望楚樓’出局的幾個姑娘沒有交待你麼?”
他顯得不高興了。
龜奴忙嘻嘻道:“少爺是嶽公子?”
少年怒道:“誰不知本公於是岳陽金湯堡的辛維正?”
龜奴着忙道:“是……辛爺,吾們姑娘早交待了,在等着爺,丫頭下來問了十幾次了,那邊樓上已經送來席面,辛爺……您請,您請高升。”
恰好,樓上的紅漆欄杆上,已經有幾個粉頭聞聲向下愉窺。一個小丫鬟,由後面端着漆盤子,託着一盅“元寶茶’,循例敬客。
本來,她應該捧上樓去,到姑娘的香閨裏,屈一膝,茶盤高舉過頂,向客人敬茶,再由姑娘親手由盤中端起茶盅,捧給客人的。
客人就在小婢捧盤過頂之時,放下“賞銀”人紅盤,就叫做“開盤錢”,而後,妓院視客人“開盤錢”的出手豐吝而送上不同等級的時鮮水果與茶會點心。
這是不成文的勾欄慣例,凡是到這種地方的人,都知道。
少年因未上樓,就站在樓梯側邊。那小婢猶疑了一下,窘紅了臉,就向他一屈右膝,茶盤高捧過頂。
少年怒道:“豈有此理,你們姑娘呢?”
小婢一愣,僵住了。
本來嘛,這種“敬茶”的事,講究在姿勢好看,也是經過訓練的。當右臃一屈,並非跪實地上,而是懸虛作勢,雙手同時捧盤向上,茶盤正好在客人伸手可及的腰腹之間。
講究的是捧盤的雙手,不能有半點搖動。一動,茶水就會溢出,那是失敬的事。由於捧茶盤的時間很短,姑娘會很快捧起茶盅,所以,雛妓和小婢只要多練習一下,都能做到。
這一回,可出了“例外”。
姑娘既不在側邊,客人又不願接受,小婢當然不敢輕動一下,只要再耽擱一會,小婢一定會因手痠而抖動。
龜奴可慌了,向樓上吆喝道:“桃花,杏花,還不快接辛爺?”
樓上,一陣蓮步細碎,有嬌聲道:“來了……”
可是,卻未見那兩個粉頭下樓。
龜奴心中有數,一定是出了“毛病”。
那就是姑娘臨時不舒服,不能見客;或是“月子”來了;再不,就是另有客人,正在歡會……
龜奴知道這少年是老行尊,惹不得。何況這位客人已經先打了招呼,連酒席也送到了,姑娘怎麼説,也不該在這個時候另開户頭。
小婢也不能這樣僵着,龜奴一急,一面一迭連聲向樓上催着:“快,快。”
一面向少年陪笑道:“可能姑娘在梳妝。請辛爺稍為屈駕,讓別人來,先陪着辛姑爺坐坐。”
那是示意樓上的其他粉頭“攏”住這少年客人。
“姑爺?”少年哼了一聲:“你們好大的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