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少女驀地止步轉身,怒聲道:“爛駝子罵誰?”
神偷眨眨眼皮道:“你説我駝子罵誰?”
紫衣少女戟指叱道:“駝鬼有種再喊一聲丫頭試試!”
神偷忽然涎臉笑道:“我駝子又沒發瘋,為什麼要再試?”
紫衣少女氣得跳腳道:“你不試,你就沒有種!就不要臉!”
神偷嘻嘻一笑道:“要臉就該呆在家裏樓上,對麼?當然不要臉了!”
紫衣少女挫牙進喝一聲:“好……”香肩晃處,騰身便向神偷立足處撲將過來,神偷一聲怪呼,拉起小空空掉頭就跑。紫衣少女似有急事在身;亦不真個追趕,停下身子喃喃罵了一陣,旋即嬌軀扭轉,又向峯下走去。
紫衣少女偶爾抬頭瞥及辛維正,不知怎的,秋披流盼間,一張氣得發青的粉臉竟止不住微微一紅,她放慢腳步,側臉朝辛維正溜了好幾眼,這才似有所思地,垂頸咬唇而去。
辛維正於樹蔭下支頤凝眸,默默的陷入一片沉思,兩位師兄竟一躍而躋身三卿七尉之列,可是這真是個可喜的消息嗎?
根據數年同門相處,辛維正知道,兩位師兄,秉性均極純良;然而,事實如鐵,兩人一下山便像斷了線的風箏,這又該如何解釋?
五年,在繁囂的塵世中,也許只是彈指間的事;然而在冷寂的深山中,它可不是一段短日子啊!
師父待人,是那樣的寬厚,而且他兩人當時又都是自動請求下山的,仇家找不找得着那是另外一回事,而他們兩人,一個五年,一個三年,竟然自離山後,一個都沒有再回去過,這還能算是人嗎?
兩人難道真的為了本身之聲光名利,已將師父和他這個小師弟丟向九霄雲外?應該不會,也但願不會!
不錯,師父自從一身功力喪失後,早已是廢人一個,可是,“兒不嫌母醜,徒不計師微”,更何況師父他老人家人殘藝不殘,照樣造就了他們師兄弟三人一身驚人藝業呢!試看他們兩人,今天一個成了“刀尉”;一個成了“劍尉’,是誰教出來的?若不是武功山中那位殘廢老人,他們兩人能有今天?
所以,辛維正決不相信可是,唉!辛維正思緒混亂,終於在睏倦下漸漸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辛維正忽於閹中被一陣低促的聲音喊醒:“辛兄,辛兄,快起來!”
辛維正睜開眼睛一看,天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黑下來,此刻站在身前的,正是那位刁鑽的小空空莊繼塵!
當下他連忙揉眼坐起身來道:“莊兄來了多久了?”
小空空催促道:“走,走,家師在日間老地方等你,有好消息奉告,‘刀’‘劍’雙尉都到了!”
辛維正一跳而起,驚喜道:“真的?”
小空空道:“誰騙你,快過去吧!”
進入日間那座木棚,神偷果然在座,不過,棚中晚上光線不好,這時除了神僮外,還散坐着七八名武林人物。
神偷低聲道:“這裏不便詳説,同時老漢今晚另有他事,也無法帶你去。他們兩人是午後剛到,佟住大林寺第三進配殿東廂六號雲房,謝住西廂第十五號,看神色兩人似乎都很累,我想亦以明晨登峯過訪為佳,這兒酒菜錢已經付清,不陪了,老弟一個人慢慢食用吧。”
神偷低聲説完,立即帶着小空空匆匆出柵而去。
辛維正一人佔着一副座頭,他喝着酒,吃着菜,但根本就感覺不出酒菜的滋味。神偷的建議不無道理;天黑了,山路難走,兩位師兄來得這麼晚,一路奔波勞累,自屬不難想見,無論從哪方面想,他都以明天一早上去相見為宜。可是,話雖如此,今天這長夜,他又將如何打發?
辛維正正感愁懷難遣之際,棚口燈光一暗,忽自棚外走進一人。辛維正抬頭看去,不意竟是日間那名紫衣少女!
紫衣少女人棚,目的顯然是為了找人,她張望了一會,方待縮身退去,一眼就發現了在棚角的辛維正。
紫衣少女在發現了辛維正之後,主意似乎立即改變,她稍稍猶豫了一下,接着毅然決然向辛維正桌邊走來。
“喂”
她停下,喊了一聲,稍頓,注視着辛維正又説道:“姑娘瞧你落魄如此,怪可憐的,同時你近來看上去也似乎還老實,所以,姑娘準備問你”
她説到這裏,又停了下來,彷彿在等待辛維正表示意見,辛維正抓起酒壺,壺空了,想説話,舌頭很重,半天調撥不過來,直到現在,他才發覺自己已經喝了不少酒。
辛維正感覺一顆腦袋有向一邊趨過去之傾勢,於是,他努力糾正,不意用力一扳之下,矯枉過正,腦袋又一下傾去另一邊,設非緊急搶救,額角差點磕在桌沿上。不過;他顯然還能清楚地知道,他尚有一句話沒有回答人家。
於是,他睜了睜眼皮道:“多不行……再半壺,大概還可以。”
紫衣少女好氣又好笑,嬌斥道:“你聽到哪裏去了。”
辛維正目光發直道:“那麼,你……你……你説什麼?”
紫衣少女一宇一宇道:“姑娘是説有一句話問你!”
辛維正茫然四顧道:“姑娘在哪裏?”
紫衣少女噗嗤一聲,掩口笑了。她大概看出辛維正已經喝醉,知道愈急反而愈説不清楚;當下索性就在辛維正對面坐下,笑了笑,緩緩説道:“姑娘就是我,在這裏!”
辛維正打了個酒呃,點頭道:“噢,就是你,在這裏!”
紫衣少女抿了抿嘴唇,忍笑接着道:“是我,有句話要問你!”
辛維正哦了一聲道:“問了沒有?”
紫衣少女忍了忍,才道:“還沒有,現在要問了,你聽清楚了!你,一身穿得破破爛爛的,卻在這兒拼命喝酒,是否意味着你已潦倒得無路可走?現在回答吧?”
辛維正不住點頭,似乎業已完全領會,當下答道:“是的,路不好走,天又這麼黑……”
紫衣少女深深一嘆,搖頭起身,匆匆走去賬櫃上要了紙筆,寫了一張條子,走回來放在桌上道:“你醉了,跟你有理説不清,這兒有張條子,你收好,上面有本姑娘的姓名和住址,我們莊上還差幾名丁員,你如閒着,隨時都可以帶着這張條子前去報到派職。”
辛維正撈起一條手臂,很有禮貌的揮着道:“好,好,不送……慢走……在下一定為您將信帶到就是了!”
紫衣少女一怔,接着蹙額搖頭,無可奈何的嘆了一口氣,轉身向棚外走去,走至棚外,又回頭望了一眼,方始一閃身消失不見。
辛維正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清晨。卧身之處仍是昨日同一株大樹之下,他已忘了昨晚他是如何白酒棚起來到這裏的。昨晚遇見紫衣少女一節,他有點印象,只是很模糊,不過,這一切,現在都已經不算頂重要了。
現在要緊的是:他得馬上上峯到大林寺去找兩位師兄!
辛維正站起身來,抹抹臉孔,伸個懶腰,然後提足精神,沿登峯山道健步疾走。
辛維正此刻的外表,看上去的確很寒酸,不過他很坦然,因為兩位師兄當年下山也是這樣子,他覺得這樣去見兩位師兄,也許更能喚醒兩位師兄的記憶。
登峯者不止一人,有時碰到仄道,如果正巧有人走在前面,後面的人使得等待,急也無用。而現在,辛維正就遇上這種情形。
前面兩個漢子,一人斜插一柄單刀,並肩而行,腳下不快不慢,邊走邊談,似乎談得正起勁;這時辛維正要是請求對方讓道,只有兩種情形才不致引起衝突:第一,兩人均為明達人,對辛維正之請求認為理所當然。第二,他辛維正為當今知名之士,對方不敢不讓!
除開這兩種情形,事情都很難説。
最有可能的是,路是讓了,但可得捱上幾句冷言冷語。
辛維正有自知之明,假如他有理,他是受不得氣的,與其後果難卜,毋寧事先剋制一下!所以,辛維正在兩人身後亦步亦趨,忍耐着不動聲色,好在兩人談的話尚不枯燥,偶爾聽聽,也很有意思。
先是其中一人道:“有人説‘四伯’中的‘糊塗伯’,也來了,老三聽人説起投有?”
被喊作老三的那人道:“昨夜聽是聽人説及,不過小弟對此頗表懷疑。”
先前那人道:“為什麼?”
老三哼了一聲道:“四伯,為人,幾乎比一公一侯的架子還大,尤其這位糊塗伯,有了酒或棋,天掉下來都不會理,他會趕來這種地方?”
先前那人道:“十三男中的義男和哄男還不是來了?”
老三哦了一聲道:“男是男,伯是伯!五爵等格極嚴,差一級都不能比!何況差上兩級!”
先前那人又道:“‘兩子’之中,‘霹靂子’家那個紫風丫頭,你老三剛才也看到了,這又該作何解釋?”
老三緩緩道:“霹靂子女兒出現,與霹靂子本人來了沒有,小弟認為是兩件事!”
辛維正心頭不禁微微一動。昨天那名紫衣少女莫非就是兩子之一,霹靂子的女兒不成?
很有可能!
這丫頭如非霹靂子之女,她應該不敢對三卿之一的妙手卿那樣無理。辛維正這時其實只須取出身上那張條子瞧一瞧,也就不難得到答案了,遺憾的是,他雖在酒醉中將紫衣少女那張條子塞入口袋,事後卻已忘得於乾淨淨!
辛維正對“公侯伯子男”和“將相卿尉”等正副兩榜所列人物,知是知道一點,但所知極為有限,因為師父不悉是何緣故,似乎不太願意提及這一方面的事,所以,前面那個漢子現在説的這些,在一般人,也許只是老生常談,但對辛維正而言卻依然有着新鮮之感。
辛維正很希望兩人能就兩榜人物繼續談下去,不意事與願違,先前那人話鋒一轉,忽又換了一個話題:“這些不去説它了,老三,另外我問你,這次羅漢池上,唐尤兩家一纏就是這麼多天,老三猜想這兩家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三停了一會兒才緩緩説道:“小弟彷彿有個預感”
先前那人一哦,道:“是的,老三,這些地方,愚兄一向佩服你,快説來聽聽看,老三你有着什麼樣的預感?”
老三平靜地答道:“預感只有兩個字,不祥!”
先前那人泄氣道:“不是什麼吉利事就對了。”
老三冷冷接口道:“小弟之所謂不祥,並非純指兩家此戰之勝負傷亡而言。”
先前那入一哦道:“那麼”
老三低沉道:“請恕小弟智力有限,雖然有着預感,目前尚回答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事情也許不會拖得太久,就在這三兩天之內即見分曉,咱們等着瞧就是了!”
兩個漢於説至此處,大林寺已到。
辛維正雖然覺得兩個漢子最後一段話頗有耐人尋味之處,但這時也只有暫時擱去一邊了。
大林寺內外,氣氛相當緊張。羅漢池上鬥毒之會,於今業已進入第九天,儘管只是唐尤兩傢俬事,外人也無法處之泰然。
不過,這對辛維正都無多大分別,他關心的,只是兩位師兄一為何一出來就不回去了?
是否兩人本質已起變化?
辛維正從一堆堆人羣中擠進寺去,走完一座大殿,又一座大殿,直到進入第三座大殿,嘈雜情形方始略見緩和。
辛維正折向東配殿,自第一間雲房起,一號一號數過去,四、五、六,第六號,到了,辛維正舉目所及,突然停身站定下來!
前面,第六號雲房門口,揹着手踱過去的那位白衣青年,不正是大師兄佟宗義麼?
雖然已經五年不見,但是,辛維正對眼前這位大師兄的背影,依然熟悉如昨!是的,大師兄似乎比五年前又長高了一些,衣履也光鮮了,還有腰間那把紫鞘刀,不過,這些變化在辛維正眼中只是細微末節,他仍舊一眼便能認出來,不會錯,這就是宗義大哥!
辛維正心情激動,不自禁奔過去,叫道:“大哥”
白衣青年倏而轉身。長方臉,懸膽鼻,雙眉斜飛,目如曉星,不是他的宗義大哥還有誰?
辛維正雙膝一軟,熱淚進流,他緊抱着大師兄雙腿,喃喃道:“大哥,您想得我們好苦……”
刀尉佟宗義怔了怔,驀地一啊,驚喜交集地失聲叫道:“是維正麼?啊,快起來,快起來,三弟什麼時候來的?你見過了你二哥沒有?他就住在對面。”
滿天疑雲,至此消散盡盡!大哥,還是以前的大哥!一點點,一絲絲都沒有變!所變的,只是比當年更英挺,更親切!以及由一名無名小於一下變成“七尉”中的刀尉”!
至此,辛維正益發堅信,兩位之所以一直沒有回山,一定另有隱情,他顯然是錯怪他們了!
刀尉佟宗義扶着小師弟雙肩,不待小師弟回答,審視着點頭又道:“不錯,維正,你長高了,就跟大哥和你二哥出來時一樣,快像個大人了,我們這就過去看看你二哥吧!”
突然,一個意念閃電升起,辛維正不期然打了一個寒戰,他僵立着,雙目有如一把利剪般盯在大師兄臉上道:“大哥,你為什麼不先問師父好?”
刀尉佟宗義,臉色突變,辛維正身不由己,向後退出一步,脱口駭呼道:“大哥,你……”
刀尉佟宗義仰臉向天,面肌抽搐,顯然正在竭力抑制着心頭一種激動情緒,隔了好半晌,才以一種來自幽谷般的聲音,緩緩説道:“維正,你二哥住在對面十五號,你先去看看你二哥再説吧。”
刀尉佟宗義話一説完,立即轉身入房,並將房門砰的一聲順手推上!
這種關門聲,不啻一錘捶在辛維正心窩上。
“變了,大哥還是變了……”
他泥塑木雕般僵立那裏,喃喃着,如發夢囈,心頭一酸,兩串熱淚不自覺沿腮簌簌滾落。
足足過去盞茶之久,辛維正方始從沉痛中清醒過來。他抹乾眼淚,又朝那間緊閉着的雲房投子最後一瞥,然後這才懷着一顆碎裂的心,拖着虛浮的腳步,再向對廂的一排雲房走去。
十五號雲房一下便找到了。
隔着敞開的窗户,房內,案桌後面,一名藍衣青年正在翻閲一冊線裝書,這名藍衣青年,正是較大師兄更為眼熟的二師兄謝奕方!
但是,這時的辛維正業已失去出聲招呼這位二師兄的勇氣,他呆呆地立在窗外,雙目發直,心頭一片茫然。
劍尉謝奕方全神貫注書中,原先大概還以為是日影西移,及至抬起頭來,才發覺陽光原來是被一名破衣少年遮住了。
劍尉謝奕方人目破衣少年,不禁一咦道:“你這位老弟……”
“啊,什麼,你,你是三弟?”
這位二師兄在猛一見面之下所流露之熱情,較之大師兄先前所表現者,可説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辛維正已不再感到激動了!
辛維正強忍着內心一陣陣刺痛,冷冷回答道:“小弟剛剛見過大哥!”
他知道,話不必多説,一句就夠了!
暴不其然,一句就夠了,劍尉謝突方一張臉孔,慢慢,慢慢的陰暗下來,而辛維正一顆心也隨着下沉,再下沉!
終於,辛維正深吸一口氣,突然像鋼鐵般堅強起來,他面孔一板,顯得比二師兄更為陰沉,以大師兄適才那種冷漠的聲調,緩緩説道:“二師兄沒有什麼要説的吧?”
劍尉謝奕方雙眉傲挑,帶着一點怒意道:“維正!你二師兄現在這樣告訴你,今天,你也到江湖上來了,你辛維正,仍然是刀尉佟宗義和我劍尉謝奕方的師弟,你如這樣向外宣稱,我和你大哥,決不否認。不過,得請三弟記取一點:我們三兄弟都不是任何人的徒弟!”
辛維正冰冷接口道:“小弟聽不懂!”
劍尉臉色一沉道:“我們三兄弟,性格都差不多,誰也不能勉強誰,也不必勉強誰,二哥就是這樣説,聽不聽那是你的事!”
辛維正厲聲道:“師父哪一點對不住我們,你説!”
劍尉嘿嘿道:“我們沒有師父,所以不用多談。還有,你現在是對你二師兄説話,詞色最好檢點些!”
辛維正逼上一步,挫牙道:“現在,我辛維正也不妨這樣告訴你們,辛維正原來是誰的徒弟,便永遠是誰的徒弟!你們心目中沒有了師父,我辛維正也就不再是你們的師弟了!”
説罷一聲嘿,胸口起伏着,轉身便向前院走去。
劍尉謝奕方突然喝出一聲:“維正,你站住!”
辛維正霍地止步回身,目射寒光,冷笑道:“劍尉謝大俠是否要抖抖威風?”
劍尉謝奕方先將臉孔低了一下,然後緩緩抬起,以一種帶有悲憫的聲調,緩慢而低沉地道:“維正,你聽着,我,二哥,還有你大哥,我們都將等着你後悔,等着你有一天找來賠罪,因為你是我們之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不過得記住,這機會也只有在三年之內有效,過了這三年,你就真的不再是我們的兄弟了!”
辛維正冷冷一笑道:“不必,從現在起,我辛維正就不再是你們的師弟了。對面那位刀尉佟大俠,並此煩請轉達一聲:從今以後,武功山那個殘廢的老人,他將是我辛維正一個人的師父。
辛維正謹此預祝你們‘刀劍雙尉’,今後能扶搖直上,由‘尉’而‘卿’,而‘將相’,而‘王侯,!”
語畢,身軀一轉,再不回頭,一口氣奔出寺門,向寺後,向深林,然後,一下撲倒,緊抱着一塊大石失聲痛哭起來……
暮靄四合,天漸漸黑下來了。
大林寺後,林木深處,辛維正淚眼模糊,仍然孤獨地呆坐在那裏。他這次由武功山到廬山來,不是為了什麼三王秘藏,也無心於什麼鬥毒大會,他,只是為了借這機會也許可以找到他兩位效年音訊杳然的師兄。
如今,他已經達到目的,兩位師兄也見過了。
如今,一切又都已成了過去。過去了的,就任它永遠過去吧!
如今,他辛維正必須認清一件事實:師父原來有徒弟三人,去了兩個,還有一個,最後的一個,是他,辛維正!
今天以前,一切有如一團亂麻,現在,情感和淚,都是無用之物,他必須冷靜下來,將這團亂麻用理智加以整理,一條條,一根根,直到全部理清為止!
師父武功喪失而自嘆此仇此生報不了,必有原因;兩位師兄性情忽冷忽熱,也必有其原因,任何一件事的發生,如非自然現象,都必有它發生的原因!
兩位師兄為什麼會變?無疑的,定與師父有關,換言之,要問兩位師兄為什麼會變,就得先將師父為人所傷而自嘆報不了仇的原因找出來!
師父的仇真的報不了?那麼,老人家辛辛苦苦將他們三人調教出來又是為了什麼呢?
不,不是仇報不了,而是此仇難報!那麼,此仇又難報到什麼程度呢?這一點,他不得不從他這次下山,師父所表現於言語舉動方面的種種形跡來加以逐步推擬,判斷,和追索!
那是在他這次下山前六七天的一個黃昏。
他們師徒,像往日一樣,走出茅棚,打草坪上緩緩步向百步開外的一片石壁。
師父體衰力弱,這是師父每天例行和僅有一次活動,由茅棚散步到石壁前,再由石壁前回到茅棚。
那天,走在草坪上,他又一次婉轉提出請求,要師父告訴他仇家名字,並允許他下山,一方面打聽仇家下落,一方面查究兩位師兄為何一去不聞音訊。師父當時,聽如不聞,他因為不願引起老人的不快,所以也就沒有再説什麼。
在走近石壁約莫二三十步處,師父忽然以手一指道:“維正,你瞧那朵小黃花……”
他循着師父手指方向望去,看清後,不禁微微一愣,那明明是朵白花,師父怎麼説它是黃花?
於是,他含笑回答道:“不,師父,您老人家看錯了,那是-朵白花,不是黃花。”
師父怔了一怔,接着搖頭笑道:“你這孩子”
他連忙截口説道:“不,師父,維正説的是真的,那是一朵白花。”
師父轉臉道:“那麼是師父的眼睛發花了。”
他沒敢再開口,只陪笑將話題扯去其它方面,之後,沒有多久,他便將這事忘得乾乾淨淨。
沒想到,第二天走到老地方,師父頭一抬,忽又指着那朵小花道:“維正,你看這朵小黃花,是不是又比昨天開大了一點?”
他當時不自覺衝口而出道:“那不是一朵黃花,師父。”
這一下,師父有氣了,臉色一沉道:“維正,你怎麼啦?到底是你的眼睛有毛病,還是師父真的老得不中用了?”
他當時口中雖然認了錯,心底下卻着實有點不服氣。但是,他懷疑也許真是自己當時跟花看錯,所以第三天一早,他就奔去壁下,着着實實看了一個仔細,花是白的,還是他對。
不過,他忽然感到一陣心冷,師父真的老得跟都花了?
傍晚,他為了取悦老人歡心,自動告訴老人那朵“黃花”旁邊又開了一朵小“黃花”,他説得很自然,心中卻止不住一陣刺痛,幾乎掉下眼淚來。
師父聽了,很是高興。以後,一連三四天,他們師徒每天傍晚都以那些小花為話題,時間一久,他也習慣了,説也奇怪,那些小白花這時竟真的都像變成黃的一般。
到師父準他下山的前一天,師父又一次指着那些小花道:“維正,你看這些小白花,都快謝啦!”
他當時竟然不知不覺的脱口道:“不,那是些黃”
師父一下轉身對着他,好一會後,才嘆了口氣道:“孩子,現在明白了沒有?這正是師父不願讓你下山的原因,師父,唉,師父我行將就木,再也教不出第四個徒弟來啦!”
天色完全黑下來了。辛維正渾然忘卻飢渴,亦無起身高去之意。
是的,他想:黃白顛倒,眾口鑠金……
師父過去在武林中,一定蒙受着一樁奠大的冤屈。而事件之經過,必然離奇複雜異常,縱使加以剖白,亦難取信於人,以致以訛傳訛,有口難分,被害者結果反而變成了罪案的兇嫌!
不是麼?
曾參殺人,曾母投杼。賢如曾母者,尚且難免誤報三傳之惑,試問:芸芸武林中,若曾母之賢的,又能得幾人?
而這一點,也許正是兩位師兄,在未出山時,一再指天誓日,及至來到江湖上,卻為之性情大變,竟以提及師門為恥的病因所在!
辛維正這時問自己:我辛維正,來會不會再蹈兩位師兄的覆轍呢?
回答是:不會!永遠不會!
他得先為自己建立起堅強的信念:師父他老人家,如非自信一身清白,應該沒有理由和勇氣,在一身武功喪失之餘,還要在武功山中,不畏辛苦,不計成敗,耗盡心血地來調教於他們師兄弟三人。
如今,正如師父所説:他老人家已再也教不出第四個徒弟來了。三個徒弟,三去其二,他是最後的一個;他,辛維正,決不讓師父此生最後一線希望,在他這末徒身上化為泡影幻滅!
既然你們三個孩子全都如此堅持,那麼,這樣好了,宗義,你是大哥,而且你也比他們兩個懂得多些!明天,就由你先下山,先去打聽打聽,那位降魔子黃逸公,其為人究竟如何,以及最近之下落,然後再説其他吧!”
這是師父在大師兄佟宗義下山之前所説的話。
在當時,他們師兄弟三人,可説全不明白師父他老人家這樣做的用意何在。
降魔子黃逸公,是“公侯伯子男”,“正榜五爵”中的“兩子”之一。可是,這與他們要求師父,説明他老人家一身武功系毀於何人之手,以及那仇家姓甚名誰,又有什麼關係呢?
難道……難道説……他老人家的仇家,竟是這位降魔子?而他老人家一再自嘆,此仇此生難報,就因為這位降魔子一身成就驚人,絕非他們師兄弟三個所能輕捋虎鬚不成?
是的,如他老人家的仇家,果真就是兩子中的降魔子黃逸公,那麼復仇之望,的確渺茫異常;可是,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第一,仇家若為降魔子,何不明説?縱令將其為人的好壞打聽清楚,又與事何補?
其次,他老人家並非無自知之明者可比,假使自認一己之武學,絕非降魔子之敵,當初又何必收徒自苦?
再其次,這是最重要的一點:大師兄佟宗義,和二師兄謝奕方,均為寧折不撓的血性青年。他堅信,如果兩位師兄明知降魔子為師門仇家,將絕不致因降魔子之為人如何?或因其人武功難敵,而萌生怯意,甚而諱於人前道及師承出身!
大師兄下山之後,一去兩年,音訊杳然,接着,二師兄要求下山。而這一次師父,什麼也沒有説,只是苦笑着點了點頭,便將二師兄送下山了。很顯然的,兩位師兄有去無回,似乎早在他老人家意料之中。
而現在,他辛維正也繼兩位師兄之後下山了。
他現在,又該何去何從?簡單得很:他相信師父!相信他老人家的每一句話!相信他老人家每一句話裏都必含有深遠之意義!
所以,他將先從兩位師兄也許已經走過的一條老路開始,找人先打聽一下“降魔於”之“為人”及“下落”。
不過,所不同的是,他決定對可能探詢之對象,力求審慎之選擇。一名武林人物,在武林中,其地位崇高到像降魔子這樣,其譭譽之難求一致,當屬不難想見。“先入為主”,這四個字,有時是相當可怕的!
那麼,妙手卿神偷高樂仁這人如何呢?
是的……此人外號雖然不雅,心地看上去似還坦蕩,況且還是一名卿字號人物……不過,這也很難説……總之,且看明天還能不能再碰着,等碰着後,再想方法,從旁,慢慢……慢慢……就……是……了……
辛維正神疲力倦,想着,想着,終於又在迷離恍惚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是個難得的晴和天氣。辛維正一覺醒來,揉揉眼睛,伸伸懶腰,然後打點精神,起身向寺前走去。
從現在起,將是他生命中一個重要的開始。
他必須面對現實,堅強自己,同時對即將正式踏入的險詐江湖,保持高度警覺包括兩位師兄,神愉高樂仁,以及所有可能接觸的江湖人物在內。
恩師的遭遇,是個例子;兩位師兄之翻親成仇,又是一個例子。除非上述兩端,有一天能夠獲得使他滿意的答案,否則他無法信任任何人。另一方面,羅漢池上,唐尤兩家的鬥毒之會,今天已是整整進入第十天了。
這時的寺前廣場上,萬頭攢動,黑壓壓一片人海。喳喳唧唧,到處都是氣氛相近的嗡嗡私議聲。無疑的,這場鬥毒大會,由於一纏就是十天之久,已把萬千與會者之心情,一下帶進了激動的最高xdx潮。山上山下,寺裏寺外,所有的武林人物,這時幾乎是不約而同地會聚到一起。
現在,已漸漸有人懷疑:峯頂羅漢池上,那一場慘烈的爭鬥,是否早巳結束?
倘若如此,則遲遲不見動靜者,該不出兩種原因:一是雙方功力悉敵,兩敗俱傷,彼此均無一人活下;再一可能是,獲勝之一方,也許已自峯頂,由某一秘徑悄然撤走!
所以,這時有人已在倡議,推舉一二位功力精純,而又深請藥理者,壯起膽子,人谷瞧個究竟。
可是,天下事實難兩全:內功精純者不一定諳於醫藥之道,於醫藥之道稍具研究者,則又不一定有着精純之功力。同時,最主要的,是誰願意來冒這個險?為名?為利?或者只是為了滿足他人之好奇?
因此,它便像所有雜亂無章的會議一樣,發言熱烈,陳詞慷慨,就是沒有結果……
而辛維正,對這些根本不發生興趣。
他沿着場外圍,由東,而南,再向西,準備緩繞一圈,如果看不到神偷師徒,就馬上離去。
就在辛維正走到西北角,一排天然石礅附近時,場上人羣中,突然有人怪叫道:“喂,你們大家看,那邊誰來了……”
辛維正跳上一座石礅,隨着眾人舉目向登峯坡道上望去。由峯下上來的,是兩名青衣中年人。兩人均約四十出頭年紀。左首一人,白白胖胖,右首那人則是高高瘦瘦的身材。
兩人手上都拿着一柄烏骨折扇,一路指指點點,談談説説,烏骨扇時展時收,顯得極為從容而投契。
辛維正暗忖,這兩人相貌平常,行動舉止,亦無出奇之處,難道竟也是正副兩榜中人物不成?
豈知,辛維正這廂轉念未已,廣場上在經過一陣極為短暫的沉寂之後,一片驚啊聲,突如山崩海嘯般一下進發開來!
辛維正一呆,暗訝道:兩人是“公侯”?還是“將相”?不然……
其實,他又哪裏知道,以此刻場中這些人物來説,別説是“將相”或“公侯”,就是“拳”“刀”“劍”等”三王”復活到來,都不一定就會為他們帶來這等騷動啊!,那麼,現在來的這兩人,既然如此使人震動,他們又都是誰和誰?
且去聽廣場上頃刻間一片驚訝聲隨後而來,如瘋似狂的發出怪吼:“唐必達!”
“尤中宣!”
“天啦,咱們都上當啦,原來是一場大騙局……”
這時,那兩名玄衣中年人,已於廣場彼端站定下來,正同時高舉着四條手臂,向人羣中不住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