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下絕情者,正是三號小魔女歐陽牡丹。
小魔女此刻於背後抽冷子遞出的這一劍,勢如竄蟒,迅逾閃電,既卑劣,又狠毒,人非神仙,自難逃穿心之危。
師南宮及神童觀狀,雙雙一聲駭呼,要搶救,已然不及。
説時遲,那時快,就在這間不容髮的剎那,幾乎是令人難以置信地,一幕奇蹟,突然出現。
劍透稜衣,甫及背肌,上官印驀地一聲朗笑,身軀在劍尖挺送下,竟如紙鳶乘風悠悠平飄而起。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半空中一個轉折,隨着清吟,斜斜投進黑暗的後殿。
師南宮和神童瞠目相向,止不住又喜又驚,小魔女意外尤甚,一劍遞空,僵立如痴,久久不知所以。
天目神童首先回過神來挺指大叫道:“畢竟姓上官的要得!”
這一叫,驚醒了師南宮,也驚醒了小魔女。
這時的小魔女,眸珠一滾,掃及師南宮,牙咬處,遽然一聲不響地向師南宮一劍劈去。
師南宮旋身避開來勢,放聲大笑道:“也想在我胸腹間刺字麼?哈哈!”
小魔女新怨未了,舊恨復起,頓時為之羞惡如狂,劍勢一緊,立將師南宮罩入一片奇詭閃閃銀光中,師南宮化解未及三招,笑聲一斂,訝然失聲道:“什麼?原來你也懂得逍遙七式?”
小魔女一聲嘿,陰寒的眼神,更加恐怖,每出一劍,均是隻攻不守,大有不惜玉石俱焚、同歸於盡之意。
逍遙七式乃劍法一代絕學,加以小魔女使用的又是一支罕見奇兵,兩者相得,益具威力,師南宮手無寸鐵,處此情勢下,欲拒無力,欲避不能,縱對對方一招一式均瞭如指掌,也不由得險象環生陷於窘迫。
天目神童眼看情形不妙,大叫道:“這兒是丐幫分舵重地,你們再鬧,小叫化可要趕人啦!”
這小子想插手,怕落二打一之譏,居然打出這麼個好藉口,嘴裏嚷着,腳下早動,不意剛剛竄出一步身後忽有人沉聲喝道:“站住別動!”
天目神童扭頭一看,失聲道:“東魔?”
話音未了,身邊又飛落三條身影,正是另外的西、南、北三魔,天目神童心一橫,怪叫道:“好哇,上次只兩個打我小叫化一個,現在居然四個一齊上,今天這一仗,你們勝得更穩啦!”
四魔冷笑着,不開口,也不動手,僅採合圍之勢將他困在核心,小叫化見師南宮愈來愈險,口中雖急卻不敢硬衝,他知道,如用強,只是白賠。
到這時候,天目神童方突然想起上官印來,他深為納罕地迅忖道:“多奇怪?
他以一種前所未有、玄奇得近乎不可思議的身法逃過一劍之災,依他往日脾氣應該狠狠回敬小魔女一頓才對,而他不但無此之舉,反而一去無影無蹤,寧非異事?”
就在這時候,小魔女劍演奇招,閃閃銀光由一片而聚力一線,宛似靈蛇遊走,連劃兩道弧形,然後有如雙鈸收合般地,向師南宮當頂罩下,師南宮踉蹌後退雙掌排推,顯已招架無方,正作最後之奮力一擊。
小魔女劍落半途,身後神殿陰暗處,驀然有人喝道:“藍靈飛在此,妖女看刀!”
喝聲中,一道匹練似的銀光,疾疾射出。
小魔女不意有此,一聲驚噫,收劍矮身,就地一個盤旋,急往斜刺裏閃身退去八尺遠近。
陰暗中,緊接着喝道:“南宮兄接劍!”
小魔女身形未定,已知上當,回身待欲搶截,業已落後一步。
師南宮卸肩揚臂,讓過劍身,虛準劍柄,伸手一抄,一支三尺有零的奇形古劍,已然接人手中。
暗陰中,一聲高笑道:“小化子,你們分舵這支來路不明的寶劍,一直襬在庫房中當裝飾品,現在借用一下大概不妨事吧?”
語音漸遠,倏忽而逝,發話者,正是上官印,天目神童又是一怔,口一張幾乎脱口喊出:“這兒正欠人手,你到哪兒去?”
不過,小叫化終於忍住沒喊出來,他告訴自己:“這位小叔台的花樣,一天比一天多,他這般神出鬼沒的也許另有用意,我還是不必過問他的好。”
小魔女遭此挫折,不啻火上加油,腳一跺,再度瘋狂攻上。
師南宮一劍在手,頓見威風,當下哈哈一陣朗笑,長劍揮灑下,輕描淡寫地便將來招化去。
照面不上三合,優劣立判。
小魔女用盡心機,也皆無法得逞,無論她攻去哪裏,師南宮一支劍,都搶先一步在她要攻去的地方等着。
這一點,説明師南宮在劍法方面實比小魔女強出甚多,同時也説明現下的師南宮尚是採着守勢,一旦改守為攻,小魔女就非落敗不可了。
俗語説得好: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小魔女在急怒攻心中,尚未覺察出這種情勢,而一邊冷眼旁觀的四大天魔卻已漸漸瞧出,師南宮每出一劍,甚至身眼腰步之微妙配合,幾無不與小魔女相同,其間所差者,只不過師南宮比小魔女運用得更見靈活,更具火候罷了。
四魔臉色微變,迅速交換了一瞥,東魔故意大聲説道:“你們看出這廝一套劍法的來路沒有?”
另外三魔會意,當下由西魔大聲冷笑着答道:“咱們娘娘和公主的逍遙劍法,想不到這廝居然也懂,火候還好像相當不弱呢!”
南魔接下去道:“如這事給大上教主知道,小弟相信,教主一定要活口抓回去審問審問這廝劍法系從何處習得不可。”
北魔接口説道:“假如這廝逃脱了,咱們四個,勢必難免受責。”
東魔最後作結論道:“這廝在劍法方面成就雖比咱們公主相去有限,如棄劍就掌咱們四個一定能將其降伏……”
四魔這番對答,用意至顯,他們希望小魔女聽得,好教小魔女明白,此人相當棘手,最好換他們四人上去。
可是,一向玲瓏澈透的小魔女,由於受激過度,這時一任四魔邊鼓頻敲,竟一點反應沒有。
這時的小魔女,愈步下風,恨火愈熾,要將師南宮剁而戮之的心意也就愈切,心浮氣躁,攻勢雖然倍見凌厲,招式卻已漸漸不成章法。
四魔相向蹙額,大概四人均對這位小魔女有所顧忌,小魔女不下令,四魔硬是莫可如何。
四魔一番話在小魔女身上沒有產生作用,相反的,卻令師南宮警覺過來。
他見上官印現而復隱,小叫化又陷入重圍中,自己雖然一時佔着上風,整個大局,並不樂觀。
思念及此,心神一凜,迅忖道:“我這樣逗下去有什麼意思?為了扭轉大局,我何不擒下這淫娃,以交換小叫化脱身?”
心中想着,長劍一緊立即改守為攻。
他現下攻出的每一劍均與小魔女剛才攻他者無異,照理説,小魔女駕輕就熟,也該不難化解了!
可是,事實上卻是大謬不然。
小魔女雖然也能於事先測知師南宮要攻來自己什麼地方,但師南宮出手速度往往超出她估定之外,每每是剛想招架,來劍已至,這種些微之差,便是武家最重視的功力和火候。
同時,也就是兩雄相持,勝者致勝之因,敗者落敗之由!
小魔女在這套逍遙七式上的成就,顯然不及二號魔女,小魔女剛才所恃仗的,純是一股鋭目之氣,以及手中長劍之利。
而現在,這兩種因素都已不存在了。
時間和鬥志是相互消長的,師南宮此刻手上這支劍,並不比小魔女的一支出色,而師南宮市攻出三招小魔女即為之連連退出三步,現在,一切為之倒置,險象環生的,已不是師南宮而是小魔女了。
天目神童見戰圈中局面改觀,喜極忘情,興奮地大叫道:“姓師的露一手,別讓姓上官的專美……”
小叫化這一叫不打緊,可給四魔帶來靈感,四魔中最冷酷陰險的西魔曹秋澤,這時忽向東魔申春霆傳音道:“咱們何不採取圍魏救趙之計,在這小叫化身上打打主意?”
東魔大喜傳音答得一聲:“就這麼辦!”
緊接着揚聲大喝道:“動手,兄弟們,先廢了這小叫化再説!”
小叫化嚇了一跳,尖叫道:“你們是羣瘋狗麼?”
這小子雖只跟他師父“追魂丐”蕭老化子學得七成武功,脾氣卻學得了十成,身處死亡邊緣,不但不説好話,反而出口傷人,豈非自速其死?
話出口,便覺不妙,本想緩和一下,結果竟又冒出一句:“小叫化剛吃飽,可沒吃香肉的胃口了!”
簡直是越描越黑,越説越糟,大概發覺自己無論如何也説不出什麼好話來,命運已定,便索性瞪眼握拳,等待一拼。
西魔沉聲叱道:“小子找死”
聲調姿態,均有立斃小叫化於掌下之勢,但口中這樣吆喝着,腳下僅故採姿態地踏出半步,並沒有真個出手。
師南宮果然上當,為欲回頭查看,劍式一緩,立被小魔女搶去先着。
師南宮經這一擾,雖不致轉勝為敗,唯因心懸兩地,影響所及,劍身威力已大不如前。
轉眼之間,戰局拉平。
小叫化聰明有如鬼靈精,他見四魔動口不動手,只一味虛聲恫嚇,兩隻小眼球一陣翻滾,驀地領悟過來:是了,他們意在分師大哥心神!
想及此處,忙向師南宮高聲叫道:“師大哥別中計,儘管下手,別管小叫化這邊,他們只不過在虛張聲勢,想擾亂師大哥心神而已……”
西魔冷冷一笑,道:“真的嗎?”
話隨招發,進步欺身,出身如電,手一抄,便將小叫化右腕帶住,小叫化不防有此,寸關一麻,右臂勁道全失,跳腳罵道:“四大欺一小,懦種!”
西魔腕力一緊,冷笑道:“你再罵罵看?”
小叫化腳一頓道:“懦哎喲。”
懦種罵出一半,腕間少府穴有如芒刺,痛達心脾,情不自禁地脱口發出一聲低呼。
師南宮本也略有所覺,經小叫化一提醒,正待速戰速決,欲下煞手之際,耳聞小叫化低呼之聲,心頭又是一凜。
小叫化見師南宮一再失機,不禁奮然叫道:“加油!你不贏只有更糟呵!”
西魔不意小叫化這般倔強,五指緊處,力道又比先前加二成,小叫化這次忍住沒出聲,但臉色已變慘白,黃豆大汗珠,滾滾而下。
師南宮瞥及此情,心中甚感難過,小魔女雖比他稍遜一籌,但相去並不太遠,要想一舉成擒,説什麼也辦不到,尤其經過這番紛擾,益發心有餘,力不足,由優勢而平手,而現在連維持平手也漸感吃力了。
就在這時候,面對前殿,背向後殿的北魔,後頸間一涼,伸手摸去,五指灰黑,正皺眉間,身後,暗陰中有人笑道:“一點陰溝泥,就是髒些,別的也沒有什麼。”
四魔聽出,正是上官印的聲音,北魔一聲虎吼,返身便往發聲處撲去,東西兩魔想攔阻已晚一步。
北魔人奔後殿,一路大喝着:“臭小子,是角色你就滾出來!”
暗處笑説道:“臭老魔!”
緊接着又笑道:“本俠又沒塗過陰溝泥,臭自何來?如説角色,你們利劍對徒手,四個圍一個,嘿,豈止臭?臭且醜也!”
北魔大怒,一竄入殿。
黑暗的後殿中,立即響起一片追逐喝罵之聲,不大一會,一陣大笑隨着一聲悶哼,一條身形倒飛而出,跟着啪達一聲落地。
三魔看時,被摔出殿者,正是挾怒入殿的北魔,血染半身,左臂已齊肩而斷,這時又聽暗處發話道:“奇緣劍太鋒利了,不是他的錯,他的掌法好,功力也夠,只可惜這邊光線太暗,再説,要怪也只能怪你們那位牡丹公主,她不該始作湧,不然本俠又怎想得出劍對掌的好處?”
微頓,緩緩又接道:“本俠第二目標是南魔,南魔仁兄有意思嗎?”
四魔中,南魔最胖,人説胖子脾氣好,在這位南魔來説,可適得其反,四魔就以這位南魔脾氣最躁。
這時,南魔似怕東西兩魔相阻,不待後殿語畢,一聲斷喝,身形起處,已自小叫化頭頂一掠而過,徑直撲去後殿。
後殿中似表讚賞地笑説道:“有骨氣,有骨氣,快進來吧,聽説閣下有一生氣就拿腳踢人的毛病,現在為了閣下好,卸下閣下一條病腿也就是了。”
南魔因有前車之鑑,人雖在狂怒之中,戒心卻未泯失,身形近殿,借挫頓之勢,首先推出一股剛勁掌風,掌風所至,嘩啦啦一陣暴響,殿上佛龕之類,顯然已被摧毀甚多。
殿中似甚不快地叱道:“你這般亂打別人家東西,可別怪小爺下手不乾脆啦!”
南魔哪理這一套,人隨開道掌風箭風箭步竄入,測定發聲之處,又是一記猛劈,殿宇震盪搖搖欲傾。
這種盲目蠻幹,也有它的可取之處,至少在攻人之際,可借掌風讓身,不一定能擊中敵人,但是,敵人要想沾身也一樣不易。
殿中巨響連連,發話人似已不在殿內,南魔心想:“這小子溜了麼?”
心中想着,雙掌不期然一緩,身後有人低笑道:“一有空檔你這條腿就報銷啦!”
南魔大驚,欲問進,已是不及,右腿一麻,重心立失,隨着風起後背,身軀晃悠悠飄向殿外。
四大天魔名滿武林,在天魔教旗下揚威近二十年之久,如今不旋踵連傷其二,餘下東西兩魔,不由得又驚又怒。
西魔咬牙切齒道:“這小子哪來這等進境?”
殿中悠然揚聲答道:“過獎,過獎,算不了什麼,小俠目的是要對付三代魔女,假如連你們四魔都制不了,豈不笑話……”
西魔沉聲喝道:“敢出來麼?”
殿中笑了笑道:“本俠考慮考慮再答覆如何?以前,小爺只要看不順眼,想做就做,全憑意氣行事,現在方知道那叫匹夫之勇,又道是有勇無謀,乃偏俾之才,非將帥之才也……”
兩魔為之哭笑不得,東魔忽然一下狠心道:“宰了這小叫化出出氣!”
説着,立掌便待劈下,殿中大笑道:“快,快,免得本俠投鼠忌器,有後顧之憂。”
兩魔一怔,殿中笑着接下去道:“蕭俊人阿,你安心死吧,不是小叔台不救你,而是力與心違,救也救不着,依今夜大勢看來,你小子遲早不免一死……”
小叫化被這種置身事外的語氣激怒,大叫道:“小叫化在乎這個也不姓蕭了!”
殿中立即笑着接下去大聲説道:“好,要得!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都是笨瓜,你一死師南宮穩贏,我這邊也可憑一口惡氣再宰他一個兩個,這一死大為值得,我一直擔心的便是他們一人控制着你,分出另一人對付我,那時候,我便要心掛兩地,跟現在那位師大哥一樣,能贏贏不了,處處捱打了……”
語音忽然中斷,似感失言般倏而住口。
兩魔心想:對呀,宰了這小子,除惹人笑,一點好處也沒有,那邊公主能支撐不敗,全靠有這小子掌握在我們手裏,如這小子一去,公主必敗無疑,設若公主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拿什麼向教主和娘娘交代?
現在,兩魔所惱恨的,便是南北二魔不該受激出手。
不然,以四人之力,只要多在這名小叫化身上下功夫,不愁公主不勝,那時殿中那姓上官的小子還能有甚作為?
師南宮與小魔女戰況依舊,師南宮心神不專,要贏不能,小魔女力有未逮,想贏贏不了。
局面在南北二魔呻吟中僵持着。
東魔等了片刻,見殿內毫無動靜,不禁不耐吼喝道:“上官小子你究竟敢不敢伸出頭來?”
喝聲方過,殿中立即傳出一陣輕笑,顯見殿中人既未離去,亦未打盹,而是真正在考慮問題。
隨着笑聲,殿中發話道:“急什麼?要想萬全之計可不是簡單的呀!”
西魔沉聲冷冷接口道:“還要多久?”
殿中一笑回答道:“就是現在!”
接着,一條人影持劍從容步出。
月色下的上官印,衣着不改,笑態依舊,背後那片衣洞似於戰南北兩魔時又扯大了些,這時兩片破校在夜風中拂動,有如兩片肉翅,其裝頗為可笑,不過兩魔此刻對此無滑稽之感,觸景生情,那兩片破稜帶來的,反是一種凜然驚懼。
剛才,四魔在殿脊暗處瞧得清清楚楚,四魔幾乎人人這樣慶幸着:“上官小子這下完定啦,就是換了咱……”
誰知四魔一念未已,小魔女冷劍已然遞空,四魔在駭然大震之餘,還猶豫着設詞忖度,以為是:“也許是巧合吧?”
是的,這種事僅能歸之於“巧合”至於這裏的“巧合”,該作何解釋,連四魔自己也無法深究了。
上官印事先毫無防範,是明顯的,小魔女劍隨聲發,毫無一絲空隙,也是明顯的,換句話説,在那種情形下,任誰也不能逃開那一劍!
四魔在華山武會上,已知上官印為千面俠之子,但是,這一點並未增加四魔對上官印的評價。
因為四魔這樣想:“就千面俠本人,也不可能避開這一劍的呀!”
前此,雖然事實俱在,四魔對上官印,始終抱着奇疑態度,而現在,東西兩魔心情不同了。
南北兩魔的受創,是血淋淋的事實!
東西兩魔對上官印的底藴有所隔膜,但兩人對相處數十年的南北兩魔,自無不知其有何等成就之理。
南北兩魔説起來雖比東西兩魔略遜一籌,不過,這種差異是極為有限的,説得明白點,兩者之間相差的並不是武功,而是臨事經驗與應變機智,南北兩魔受激上當,而東西兩魔只怒在心裏,始終不為所動,便是一例。
雖然殿中光線陰暗,南北兩魔由明處撲入稍微吃虧,但是,武人練武的初步功夫便是耳目靈捷、察聲辨位,暗室視物,都是武人的基本要求,一代高手,甚至可以瞑目作戰,亦不為奇,就像魔女壽筵上閒雲野鶴兩老遙向背後的棋盤落子,又何曾向棋盤望過一眼?
南北兩魔縱不能與兩老相比,但明知殿後有人,心有所戒地搶進去,防範心自較平時為強,而結果竟落得一照面間,立即斷臂殘腿而出,能謂“巧合”乎?
現在的“東”“西”兩魔,均急於要知道其中原因何在,因此,上官印一露面,東魔馬上大喝着迎將過去。
上官印立定笑問道:“有兵刃麼?”
東魔怒喝道:“老子憑雙掌打遍天下!”
上官印搖搖頭道:“言過其實。”
東魔勃然道:“老子敗過誰?”
上官印緩緩説道:“首先,天魔女三代你就沒有打過,再説打也打不贏,更沒這份膽,天下兩字可謂不當……”
微頓,悠然一笑,又道:“其次,閣下還是第一次遇到上官印。”
東魔厲聲喝道:“你算什麼東西?”
怒火高騰下,也不顧什麼身份,口中喝着,揚手便是一掌,東魔為四魔之首,這一掌其勢陽剛,其勁陰柔,壓力如山,威力果然驚人。
上官印不敢硬接,擰身問避,同時笑道:“讓你三招可能太不禮貌,現在給你一掌補貼補貼,閣下如真不在乎,我可要以劍相向啦!”
東魔口喝:“老子一生殺死的佩劍人不計其數,你小子大概也幸運不了!”
第二掌,接着攻出,上官印無暇答話,由指一彈劍身表示要對方注意,接着左手訣迎來招一圈一帶,生似對方那股掌風為有形之物,因以“順手牽羊”一招撥開一樣,右手奇緣劍一搖,竟穿過掌風徑向對方當胸點去。
一劍點出,有人大喝道:“好劍法!”
你道這彩聲來自誰人?師南宮!
上官印這一劍,正是奇緣七式中的第三招,艱難路!
這招艱難路,系針對逍遙七式中第三招逍遙遊而創,上官印顧忌着一二位擅精逍遙七式的高手在場,便在出手之時稍稍在姿態上略加變化,但是,在劍術名家眼中,它的無形威力和有形氣派仍是一目瞭然的。
師南宮如不急於求勝,在應付上,他還是從容的,因此他這時有暇向這邊瞥視。
他因知上官印不擅劍法,先見上官印以劍連創南北兩魔,就在暗感納罕,其後上官印現身而出他便更暗地對上官印留上了意。
他不住自問道:“這位老弟誠實可信,而終南上官一脈不以劍法知名也是事實,他忽然間用起劍來,這是怎麼回事呢?”
及至上官印一劍使出,他震動了,迅忖道:“逍遙七式在目前可謂天下萬劍之宗,而我,又是這套劍法的正宗傳人,他這一招在他的劍法中叫什麼名稱雖不得而知,但如果東魔換上我,而我又正好以‘逍遙七式’中第三式‘逍遙遊’攻他的話……”
正派門下,氣度畢竟不同,師南宮這一聲叫好,純粹發自內心,是讚美,不滲一絲嫉妒的衷心讚美!
天目神童也喃喃自語道:“他不會劍法,怎會忽然使得這麼一手好劍的呢?”
西魔一哦,冷冷接口道:“以前他真不會麼?”
天目神童沒好氣地哼道:“誰跟你説話?”
西魔心在鬥場,一時間無暇生閒氣,聞言也沒答理。
鬥場中,東魔先還不以為意,滿想以自己那種霸道的掌力必能硬將來劍震脱,沒想到劍尖近身,劍身忽然不搖自顫,自己掌力無法發揮也還罷了,而那近身之劍尖卻隨劍身之顫動遽化銀星萬點,一時間,竟無法判斷對方劍尖究竟正指向自己前胸那一部位,這種情形,封守防閉,皆已失去可能。
唯一可做的,便是識相點,急速後退。
這時的上官印,本可趁機追攻第二劍,那時,東魔雖不致劍及身亡,受傷帶彩,當無問題。
可是,上官印竟哈哈一笑,放着劍不用,改為左手一掌拍出。
天罡三十六式,為武林中罕見之上乘掌法,唯以上官印的功力與東魔相較,掌法雖優火候卻顯有未及。
上官印一劍得手,現在反棄劍就掌,是他打錯了主意?
不!他顧忌着另一件事。
此刻,對付東魔,是出於被動,能解決今日問題,目的已達,他這套劍法,另有使命,在此,他不想泄露秘密。
師南宮一聲好驚醒他,他知道,以師南宮和小魔女二人在劍法方面的成就,尤其因逍遙七式和奇緣七式有着生克關係在,無論他怎麼掩飾,也有被二人識破的可能。
所以,他發出一掌,同時大笑道:“那位武林盟主果不欺我,想不到僅這一招,居然還有這麼大的用場,真令人快慰之至……”
所有敵我雙方,聞言俱是一怔:“什麼?僅會一招?”
東魔驚發怪笑,得意地道:“好個笨小子,這一來你不是完定了麼?”
説着,猛然攻撲過來,上官印心想:“單這一招,大概也差不多了!”
不過,他並沒有馬上故技重施,橫豎以掌對掌,他也不差到哪裏去,當下先閃身讓開一招。
東魔見他長劍已無威可施,進攻愈猛。
上官印右手劍空着不用,力量無形減去一半,周旋間自然大見支細,不過,他這次出戰東魔乃其全部計劃之一部分,一切胸有成竹,所以,受窘並不在乎,事實上,他根本就是有意這樣做。
他一讓,再讓,直到讓不開時,方原式回攻一劍。
這套奇緣劍法,威力果然無窮,雖僅一式,東魔竟始終無法化解,每逢上官印以劍相攻,他便只有退避。
東魔一直在奇怪不已:“就這一招我已應付為難,這一點,這小子並非看不出來,那麼這小子也是聰明人,怎不盡量發揮呢?”
最後,這魔頭往好處想了:是小叫化令他顧忌?還是老夫名聲大大,這小子在心理上受威脅?
東魔雖然自我陶醉,但是,他也擔心上官印會有判清大勢的時候,因之愈攻愈厲,希望早點把問題了結。
上官印見時機已差不多,便故作奮力迎拒之狀,一面不斷地向西魔和天目神童這邊偷眼望去。
説他“偷望”,這種“偷望”的技巧也未免太拙劣了。
因為,上官印每望一眼,都幾乎和西魔目光碰個正着,上官印從西魔眼中看到“疑惑”,西魔則從上官印眼中看到“惴惴不安”。
最後,西魔終於領悟過來,他想:“這小子一定是怕老夫出手聯攻!”
想及此點,西魔不禁懊惱不置,他又想:“真是的,抓着這名小叫化,原為分散那姓師的心神,現在這方面已無效果,何不點了這小子穴道,上去先解決上官小子?上官小子一旦成擒,那姓師的還怕他飛上天不成?”
西魔性極冷靜而剛毅,想到就做,舉手之間,在天目神童身上分點三處大穴,腳下一踢,便往上官印奔去。
西魔這樣做,正是上官印最後想達到的目的。
等到西魔上場,與東魔取得夾攻之勢,説也奇怪,東魔一直擔憂的事終於發生,上官印一下子變得聰明瞭!
剛才那招怪劍法,又發起威來!
這時的上官印,應敵方式異常簡單,誰撲過來,就賞他當胸一劍,兩魔目中噴火卻是奈何不得。
上官印一面纏鬥兩魔,一面高叫道:“南宮兄,還不下手更待何時?”
兩魔心頭一動,回頭查察時,身後,不但小叫化沒有了蹤影,就是剛才醉得東倒西歪的眾丐幫弟子,也都不知於什麼時候溜得一乾二淨,兩魔這時候方知上了大當,西魔攻出一掌,翻身便往師南宮撲去。
上官印挺劍而上,笑喝道:“回來!”
劍風如嘯,直奔後心,西魔無法不回頭,東魔效尤,上官印則如法炮製,經過數度追逐,兩魔只得死心。
師南宮威脅解除,精神大振。
長劍翻飛,如練如虹,轉眼間,小魔女即被逼人院角,師南宮在笑聲中,驀地、大喝一聲道:“繳劍吧!”
小魔女玉腕一麻,手中劍已應聲飛脱。
師南宮欺身搶上,劍尖一點,正指小魔女咽喉,俗謂無恥者十九貪生,真是一點不錯,饒得小魔女淫狠兇蠻,至此也不禁雙臂輕垂,低低發出一聲呻吟,透過紗孔,露出乞憐之色。
師南宮左手曲指連彈,先後點了小魔女兩肩麻穴,然後抽劍轉身,向上官印高聲笑説道:“來,咱們平分!”
長劍一彈,往東魔奔去。
“對,小叫化陪公主!”
黑影中一條身形隨聲竄出,正是小叫化天目神童。
小叫化這時神氣得很,繞臂飛舞着一束麻繩,話到人到,手腳於淨利落,三穿五繞,便將小魔女捆成一團,繩頭往肩上一搭,腰一弓,正待背起,前殿突然有人厲聲大喝道:“小賊囚照打!”
兩點銀星,光芒閃閃,電奔小叫化雙目。
小叫化一聲啊也,兩手一鬆,仰身倒翻而出,兩點銀星自頭頂嘯空掠過,“擦”
的嵌人身後牆壁中。
銀星出手,人影隨現,正是那黑衣蒙面劍士,天魔總壇的司馬香主!
半空中,黑衣劍士探手拔出背後長劍,劍一擺,身旁又竄出四名壯漢,從身法上看去,這四名壯漢似乎只是一批三流角色。
五條身形連翻飛落,四壯漢奔去小魔女,黑衣劍士則奔向正在牆上挖掘暗器的小叫化天目神童。
小叫化這時手自牆穴中收回,高聲叫道:“不好,苦海舍利子!”
這小子童心未渦,眼見己方優勢在握,自恃藝高,一心想查究竟來人身分,全未將來人打出暗器後的行動放在心上,一聲叫出,抬頭忽見黑衣人已至身前,這才慌了手腳,手一送,叫道:“還你!”
黑衣劍士舉劍一撥,兩顆舍利子立被格飛,小叫化人如泥鰍,頭一低,飛身竄開,開路怪叫道:“你們快分出一人,這廝小叫化穩打他不過。”
這位黑衣劍士似乎自視甚高,一任小叫化逃跑,並不追趕。
這時返身走去剛被四名壯漢扶起的小魔女身邊,精目略掃;舉手一拂,便將小魔女兩肩穴道解開。
小魔女無限委屈地連連跺足道:“殺!快殺!”
黑衣劍士俯身柔聲道:“你太累了,牡丹,先回去歇歇。”
小魔女喘息不依道:“殺給我看啊!”“
黑衣劍士順從地道:“殺,當然,不過,你為什麼要看呢,我將人頭帶回去給你看不也一樣麼?你在這裏,我可放不開手來呀。”
小魔女咬牙叫道:“一個不留!”
黑衣劍士點頭不迭道:“當然,當然,一個不留。”
微頓,低嘆着又道:“你的吩咐,我從來也沒有違背過,我的話,你卻一句聽不進,這兩個小子,昨天我就已經……”
小魔女怒聲叫道:“昨天為何不説?”
黑衣劍士苦笑笑道:“昨天?唉,你會相信嗎?一個弄不好,又説我吃醋,其實,我愛你,純出一片真誠……”
小魔女叱止道:“閉嘴!”
黑衣劍士眼神一變,旋又低聲下氣道:“不説就不説,但請你先回去好嗎?”
小魔女實在已精疲力竭,這時恨恨一跺足,便往殿外走去,黑衣劍上原想護送一程,眼望背影,忽然搖頭一嘆,又走了回來。
庭院中,東西兩魔分敵上官印、師南宮二人,對這一切視如不見,奮戰如故。
但是,另外三人,可完全迷惑了,尤其是上官印和師南宮二個,昨天,這名被喊做司馬香主的黑衣劍士系與小魔女同道而來,小魔女公開勾引男人,分壇中有目共睹,而那時這位黑衣劍士就在小魔女身後,假如説,這種情形下,這位黑衣劍士還會愛上小魔女,其誰能信?
天地間有這種愛麼?人世上有這種男人麼?
可是,事實勝過雄辯,剛才,黑衣劍士對小魔女那種死心塌地的效忠表現,叫人不信也得信!
黑衣劍士這時正向戰圈走來,上官印、師南宮二人分別掃了他一眼,心中一時也説不出是鄙夷,抑或是敬佩。
上官印、師南宮見此刻的黑衣劍土雙目灼灼如電,英華逼人,一派豪俠氣概,這才驀地意及小叫化適才的一陣呼叫。
二人由於沒聽清小叫化先前的那一聲尖喊,這時,幾乎同時傳音問道:“小叫化,最先你叫什麼?”
小叫化天目神童遠遠傳音答道:“苦海舍利子,南宮兄,你不懂,不妨問咱小叔台。”
傳音功夫,二人可以問一人,一人卻無法回答二人,小叫化這樣説,師南宮果然不清楚。
師南宮遂又轉向上官印問道:“什麼叫苦海舍利子?”
上官印聞言一呆,幾乎叫了出來道:“苦海舍利子?”
師南宮説聲是的,又問道:“有什麼值得驚奇的?”
這時,黑衣劍士已於圈外站定,遙向兩魔道:“哪一個交給小弟?”
兩魔未及答話,上官印急急傳音道:“南宮兄,一言難盡,等會再行詳談,假如吾兄自信可以敵住兩魔,這人可由小弟迎戰……”
師南宮猶豫地傳音道:“我可以,你呢?”
上官印匆匆説得一句:“沒關係,我這一招劍法另外還有一點小變化,可以對付。”
説着,不容兩魔有所選擇,猛向西魔挺刺一劍,將西魔迫退,然後奇緣劍一順,轉向黑衣劍士道:“來,我陪閣下!”
黑衣劍士頭一點,冷冷道:“遲早而已,還不一樣!”
神態之傲,語氣之狂,令人難忍。
不過,上官印不知道是有所顧忌,抑或氣質方面有了遽然轉變,當下不但不怒,反而微微一笑道:“南海一派,原來還另有正宗傳人,實出在下意料之外,閣下就是南海本代掌門人麼?”
黑衣劍士怔了一下道:“眼力不弱!”
上官印從容含笑道:“閣下既為南海弟子,當知終南上官一家,近百年,雖然三代單傳,可沒有出過弱者吧。”
黑衣劍士冷冷説道:“苦海回頭,舍子可收,既知本俠為南海門下,能棄劍憑辦,尚不失為識時務的俊傑之士。”
上官印微笑道:“閣下呢?”
黑衣劍士目光一寒,突然喝道:“饒你先出劍!”
上官印悠然笑道:“還是閣下先請吧,我這劍法零碎而不成套,拙於攻而擅於守,閣下不攻,我則無用武之地……”
上官印説的,半調侃,半實情,小魔女一走,他顧忌已去一大半,不過,在師南宮面前,他仍不願泄露太多,所以,他打定主意,只要能保持不敗,勉強應付過去,決不全套施展。
黑衣劍士在小魔女面前低聲下氣,在男人面前,卻顯得高傲無比,聽了這話,自然不甚受用。
當下一聲沉喝:“看清了!”
劍平持,腰身一挫,就地一個盤旋,劍光繞身如平湖月影,光影收斂處,一片化作一點,劍尖遊竄,帶着一條長長而閃動的芒尾,有如靈蛇般,迅着電光石火,徑奔上官印心窩。
上官印心神一凜,揮劍斜斜劈出,這一劍,劍氣如浪,正是奇緣七式的第一招:
滾滾黃塵!
這一掃,方位與原式雖略有參差,但威力卻非同小可,別人見了尚不怎樣,師南宮眼角一掃,不禁駭然忖道:“他這一招又這麼可怕,究竟怎麼回事?這一式對這黑衣劍士雖不一定致命,但是如換上我,以‘逍遙七式’中第一式‘遙目天涯’攻他,豈不要大糟而特糟麼?”
但在上官印,卻是有苦説不出。
因為奇緣七式全系針對逍遙七式創研而成,單獨攻敵,雖然亦有無窮威力,然遇上黑衣劍士這等自成一家的劍法名手,是否一樣有效?上官印不免惶惑了。
這套劍法的單招對這人的劍法有效麼?萬一不生剋制作用那將怎辦?如逼得非施出七式全套又怎辦?
所以,上官印發出這一劍,多少帶點試探性質,發出後會有何種結果,可説一點自信也沒有。
兩劍相交,一聲脆吟,黑衣劍士微退半步,上官印則連連退出三步之多。
奇緣劍為武林中罕見奇兵,削鐵如泥,無堅不摧,這時不但未將來劍毀折,反而被震退三步之多,於此可見來人手中也是一支名劍,而且來人之功候,一定比自己只強不弱。
師南宮情不自禁地出聲喝道:“好劍法,好劍法!”
佳人惜顏色,英雄愛寶劍,乃古今不易之理,師南宮,一代劍術名家,身處此境,忘情難免,一聲喝出,竟然收劍跳出戰圈。
兩魔因無法佔得上風,這時也不追迫,指揮四名壯漢抬走南北二魔,便也一旁觀戰起來。
師南宮一聲喝畢,雙眉不期然微微一皺,他因見上官印比黑衣劍士退後較多,不由得暗暗懸心。
然在上官印本人,感覺卻完全相反。
這種內情,局外人是無論如何不能瞭解的,唯有他自己清楚,這種結果是必然現象,因他並未施出正招和全力。
同時,上官印還得到兩項解答:“奇緣劍法雖不是對方這種劍法的剋星,全力應付自保將足足有餘,對方此人功力縱比自己稍厚,其間之差,也極有限,達觀。
機智,是自己長處,這是身臨大敵的致勝基本要件,而對方,則失之過做,正犯兵家大忌。”
黑衣劍士雖在第一合佔得上民竟微怔了一下才攻出第二招。
看他表情似乎認為上官印連一劍也不該架得住才是,上官印增加了信心,也增加了謹慎,手腕一緊加上兩成力道,仍然將原式復演了一遍。
兩劍相交,再度迸出一聲脆吟,所不同的,這一次,上官印僅向後退出一大步即站穩身子。
黑衣劍士一聲哦,雙目光閃,劍式忽生變化。
第三次攻出,劍尖指天,劍身當胸豎持,腳踏連環步,直闖中宮,劍光閃閃,始終蓄而不發。
其勢大有泰山臨頂之慨。
這種駭人威勢,令上官印微感慌亂,上乘劍法講究以靜制動,目下對方這一招,便深藴此一妙蒂。
人動,劍靜,動中有淵停嶽峙之威,靜中則藏一發萬鈞的風雷變化。
上官印心神微散旋斂,不期而然地平劍圈掃,施出奇緣七式中第二式:“月黑風高”!
劍尖嘶風,像一道華光寶環,向黑衣劍士橫胸滾切而去。
黑衣劍士一聲驚噫,飄身疾退,上官印不為己甚,霍地收勢停身,師南宮茫然搖頭,喃喃道:“逍遙河漢遇上又完蛋,怪,太怪了!”
黑衣劍士人如風車般,一個急轉,去而復回,這時仗劍而立,在上官印身上打量了好幾眼,方突然陰聲喝問道:“你這套劍法授自何人?”
上官印微微一笑,説道:“授自本屆武林盟主,閣下詢此有何見教?”
黑衣劍士注目又問道:“什麼名稱?”
上官印搖搖頭道:“抱歉得很。”
黑衣劍士微怒道:“此話怎講?”
“據授業者稱:這套劍法叫什麼誰也不清楚,包括那位盟主本人在內,而在下一共就只學得這幾個防身變化,自然更不清楚了。”
稍頓,笑着接下問道:“到此為止了吧?”
黑衣劍士忽然嘿嘿一笑道:“以為我已不敵麼?”
上官印暗暗好笑,心想:“不然你會住手?要找點面子當然不成問題。”
於是,頭微搖,從容含笑道:“哪裏,哪裏,閣下一直操縱主動,在下不過勉強支撐幸邀不敗而已,如説誰勝誰負,豈不……”
黑衣劍士接口喝道:“好了!”
冷笑一聲,又道:“你既有自知自明,本俠不妨法外開恩一次,現在告訴你,你這種劍法雖然主守,本俠仍有消解方法……”
上官印連忙點頭忍笑道:“當然,當然。”
黑衣劍士語氣一沉,接下去道:“如今,你可準備再接本俠一招,這一招,你如不幸亡身無可怨尤,你能幸獲不死,本俠立時離開,以後哪兒遇上哪兒算。”
上官印暗地尋思道:“既有殺着,剛才為何不施為?哼,下台的藉口罷了!”
表面上卻點點頭道:“碰碰運氣也好。”
黑衣劍士沉聲又道:“本俠中途住手,乃為想將你這套劍法瞭解一下,既然你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説着,似感不耐,改口喝道:“注意接招!”
隨着話音,身形迅移,左手訣閃電般按向上官印右肩。
在劍法中劍訣如車之軸,船之舵,永遠只用作維持平衡運轉之用,而現在劍士竟將它當實招使出,頗出上官印意外。
上官印隨着應變本能,右肩微卸,腰一擰,正待閃身避讓同時出劍還攻之際,左肋下鋭勁透衣,對方劍關,已及皮肉。
東西雙魔眼中驀地一亮,師南宮、天目神童,以及所有遠遠聚觀的丐幫分舵弟子,均不由得齊齊失聲驚呼。
不過,這只是轉瞬即逝的一剎那,眾人呼聲未竟,上官印一條身軀已平飄而起,其情景,與小魔女剛才暗施冷襲時一樣。
衣破,人無恙,有驚無險,空中,朗吟悠悠:“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隨着朗吟的結束,上官印劍貼右腕,冉冉落地。
黑衣劍士也與剛才的小魔女一樣,僵立着,半晌無語,最後默然將劍插回身後,向東西兩魔打一躬道:“兩位大哥,我們走罷。”
語畢,領先返身向殿外走去。
東西兩魔對望一眼,沒開口,隨後跟去。
目送三魔背影消失,眾人一聲噢,如自夢中醒轉,迅將上官印團團圍住,七嘴八舌,令上官印為之應接不暇……
最後,還是天目神童看了不像話,回身大吼道:“別吵,都給我坐下來!”
這小子別的不怎樣,但在丐幫中,倒還有他一點威風,吼聲一出,四下裏立即歸入平靜。
上官印、師南宮、天目神童三人三角對坐,其餘諸丐則圍坐四周,坐定後,紛嚷又起。
一名二結叫化道:“上官少俠,你兩次脱身使的什麼手法啊?”
一名三結叫化道:“上官少俠,剛才那黑衣人究竟什麼來路,少俠看出來沒有?”
一名一結叫化道:“行談劍法!”
發問三丐中,最後這傢伙身份最低,卻數他嗓門最高,語氣也最肯定,就好像在下達命令一般。
上官印不住點頭道:“説,説,都説!”
天目神童臉一偏,向那名一結叫化側目冷笑道:“你是跟誰説話曹頭目?”
那名一結叫化一愣,悟及失儀,性子躁的人容易衝動,也最容易認錯,這時臉色微變立即爬身伏下。
上官印忙擺手笑道:“沒關係,曹頭目,別聽他的,他是你們的五結令丐,我上官印則是他的小叔台,我不在乎就沒有他説話的份兒啦。”
那名一結叫化磕了個頭道:“謝少俠開恩。”
轉臉望向天目神童,未敢立即起身,天目神童哼道:“曹頭目以後還是檢點些的好!”
上官印又向師南宮笑道:“南宮兄意下如何?”
師南宮眨動着雙睛道:“愚兄關心的,也是你那幾招劍法。”
上官印再向天目神童笑道:“小叫化,你呢?”
天目神童想了想道:“隨便!橫豎你得樣樣説,小叫化也是樣樣要聽,先説與後説,分別有限。”
眾人大笑,上官印住笑點頭道:“是的,樣樣要説,請求是你們的事,次序可得依我的,這樣一來,就不會厚此薄彼……”
天目神童舔唇接口道:“最好言歸正傳。”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笑聲中,上官印開始述説:原來,在八十多年前,“南海”一派,亦為武林中的數大派之一,該派之“拳”“掌”“劍”,被舉為“南海三絕”。
南海派這三種絕學中,尤以劍法一項,更稱精奧。
南海一派的門規是:工藝不併傳,內分“拳”“掌”“劍”三堂,凡入門弟子,經當代掌門人予以考驗以後,即指派某堂受業,有傑出成就者,方獲轉入掌門座下,接受三絕並傳,晉升為“入室弟子”。
下一代掌門人,便由這些入室弟子中產生。
不過,有一件事實是無可否認的,即歷代當選掌門之弟子,十之八九均為“劍堂”出身,由“拳堂”和“掌堂”出身而獲選者,二十代以來,僅各得一名。
於是,同一代弟子,在無形中便有了等級之分,“劍堂”弟子,顧盼自雄,“拳堂”“掌堂”弟子,也處處自感遜人一籌。
這種分堂制度,在立法者,自有其苦心孤詣的用意,因為武人講究天賦,人之資質有如五指之不齊,分類而教,自屬無可厚非。
任何種制度,有其利,必有其弊。
八十年前,該派二十一代傳至“南海飛花劍”公孫大娘,公孫大娘出身“劍堂”,自是不問可知的了。
這位“公孫大娘”據説不但一身武功了得,年輕時更有着“沉魚落雁”“羞花閉月”之容。
唯一缺點,便是人雖美貌,秉性卻極柔弱。
公孫大娘年事一天一天老了,脾氣也一天比一天更為暴躁起來,尤其對於“拳”
“掌”兩堂弟子,更是動輒呵責。
有人説:大娘年輕時,曾遭“拳”“掌”兩堂兩位師兄始亂終棄。
這一點,是否事實,外人當然不太清楚,不過,公孫大娘對“拳”“掌”兩堂弟子似有着仇恨之情,卻很顯然。
“拳”“掌”兩堂弟子由不平而漸生怨忿,兩堂弟子不敢公然叛派,卻採取了種種變相的抵抗:開始在江湖上胡作非為起來。
日久事泄,暴行傳入公孫大娘耳中,公孫大娘震怒如狂。
嚴詢下,兩堂弟子仗着沒有真憑實據,竟相約一口否認。
這時的公孫大娘,既無法集體論罪,一氣之下,下令將“拳”、“掌”、“劍”、三堂全部解散。
換句話説,南海派到二十一代為止,再沒有第二十二代了!
公孫大娘退隱時,只帶走一名年僅四五歲的孤兒以伴殘年,同時向武林宣佈,此幾日後,決不授予任何武功。
南海派解體之後,先是自相殘殺,“拳”“掌”兩堂弟子到處合力追擊着“劍堂”弟子。
“劍堂”三十六名弟子,在三年中被捕殺得一個不留。
接着,武林各派為報復前此“拳掌”兩堂弟子之暴行,又聯手對“拳掌”兩堂弟子加以無情的兜剿。
“拳掌”兩堂弟子,結果也被殺得落花流水。
當時,人們以為“拳掌”兩堂已被滅絕,直到三十年後的五十年前,人們才知道尚有兩名漏網。
這兩名漏網者,一遁“巴嶺”,一遁“米倉”;前者號稱“萬象掌”,後者號稱“閻羅拳”。
“萬象掌”“閻羅拳”的傳人,便是現今“十二奇絕”中的“兩醜”:“貪叟”
萬步厭、“鄙叟”羅棄!
兩醜一將“萬象掌”改為“普羅掌”,一將“閻羅拳”改為“絕户拳”,便是怕人知道師承淵源。
不過,後來人們還是知道了。
人們知道時,“萬象掌”和“閻羅拳”皆已物故,兩醜又在“拳”“掌”方面分別有了青出於藍、冰寒於水的成就,往事已遠,人們便也就懶得追究了!
“兩醜”之“醜”非面目不佳也,乃“品醜”及“師門醜”之諷也!
兩醜之“貪鄙”,純屬天性,為了謀財奪利,為了防身保命,兩醜在苦練下,反因禍得福,名列“十二奇絕”,可謂異數。
天下劍法,自南海一派覆亡後,便以青城“十八散手”及華山“金龍劍法”稱君武林,近數十年來,一直有“劍中雙尊”之稱。
而現在,這位黑衣蒙面劍士之劍法,既非華山“金龍劍法”又非青城“十八散手”,精奧奇絕,且較上述兩者尤有過之,除了出自南海殘餘,還會有誰呢?
經過上官印這番述説,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天目神童對這段秘辛,是知而不詳,上官印剛説時,天目神童雙眉微皺,似有着不耐之色,及至上官印説至中途,天目神童始逐漸入神,這時第一個發問道:“南海這套劍法什麼名稱?”
上官印搖搖頭道:“不清楚。”
天目神童詫然道:“那你怎能一口斷定他是南海門下?”
上官印微微一笑道:“南海劍法,在以前就沒有一定名稱,但從‘十八如盤谷,金龍天矯飛,南海神劍現,谷平金龍歸’這四句諺語中,可知南海劍法之不凡,如説此人不是來自南海,丟開口音不談,能有什麼更好的解釋?”
天目神童不服道:“傳言不可盡信,如説南海劍法真個了不起,你剛才又怎能輕輕鬆鬆地就躲開了他那自詡的一招呢?”
上官印微笑道:“躲畢竟是躲,我連還手之力都沒有,更談不到勝他了,當今還有哪一派劍法能在上官印面前這般威風?”
天目神童點頭喃喃道:“這倒是實情。”
上官印一笑又道:“再説,那一招要是換了你小叫化,你自信躲得了麼?”
天目神童順口説道:“別説小叫化,就是我那叫化師傅……”説至此處,驀有所憶,頓口張目接下去説道:“對了,你怎躲得開的呢?”
此問正合眾意,師南宮也從而催促道:“是呀,説來聽聽看。”
上官印悠然仰臉,內心充滿矛盾。
“昔日香車寶馬,今朝禾黍秋風,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以上這四句歌詞,經“奇緣七式”創始者指為最後一式的“劍訣”,而最後一式又只是一幅“一劍當胸挺執”的簡圖,曾令他耗盡無數腦汁和心血。
他以前一直以為:“這其中定有典故在。”
可是,經他搜盡枯腸,始終找不出這四句話有其出處,最後,藉着三分酒意,他向師南宮請教。
師南宮聽了數遍,突然放聲唱出:“人間古今往來,多少英雄豪傑?多少是非成敗?龍爭虎鬥,免走鷹飛,千秋業,今安在?”
並且大笑説道:“你莫明,我其妙,你那樣唱,我聽了就不得不這樣唱,橫豎大家都是鬼扯蛋,認真則甚?”
上官印先是一怔,旋即心動着猛然暗叫道:“對了,我知道了!”
他在細細回味之下,發現了全部秘密。
這四句歌詞,沒有錯,不但“無經可引,無典可據”,根本就是“一點實質的意義沒有”!
要有,只是兩個字:“感慨。”
師南宮的結論下得太正確了,這是一種“放眼古今往來,都付漁樵一曲”的無邊感慨!
初聽不怎麼樣,聽多了,誰也不能不興浩然之嘆!
這種浩然之嘆令人有白雲蒼狗、滄桑無常的消沉,也令人有脱俗淨化,心胸遼朗的平靜。
“靈台如鏡,不染點塵。”
它是內家功夫的最高要求,這一剎間,上官印做到了。
正如“十年禮空王,一朝含笑去”,佛門弟子成道正果一樣,上官印以一念之得,真氣流轉,周身有如脱胎換骨。
“一劍當胸執”正是“一元復始”的太初圖像,以靜待動,以不變應萬變,以前六式,迅速覆按下,倍感威力無窮。
這是上官印含笑起立,要天目神童試攻一招的由來。
小魔女的突自背後施擊,上官印於警覺後,如在平時,定必大感慌亂,要如此,就死定了!
但是,氣質轉換後的上官印,已全不是那回事了。
隨着警覺,一股沛然真氣,不期然佈滿全身,劍尖所至,一種微妙的反彈鞘力,令他身輕如絮地隨着意念飄飄而起。
一種胸羅今古的磊落情懷,令他不得不脱口唱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後來讓開黑衣劍士那一劍,情形完全相同,這現象,正是近乎“金剛不壞”,在道家稱“還樸”,在佛家稱“無我相”的一種至上玄功。
要解説這一點,便得從頭説起,換句話説,便得將修習“奇緣七式”的始末全盤泄露。
這怎麼可以呢?
不説吧,他又感覺對不起師南宮,天目神童以及面前這些丐幫弟子對他由衷的敬慕和關懷。
不善謊言的他,最後只好苦笑着説道:“真要我説麼?”
天目神童怪叫道:“賴皮可不行!”
上官印吸了口氣道:“這種應變身法,為剛才那三式劍法的附帶變化,那位盟主在傳授時,曾吩咐不許向任何人説明,你們如肯見諒,就請不必追究,否則我拼着向那位盟主領罪亦無不可……”
天目神童脱口叫道:“這套少來!”
師南宮忽然問道:“蕭老弟,你這次來洛陽系奉何人之命?”
天目神童一怔道:“家師,怎麼?”
師南宮接着問道:“令師有什麼交代沒有?”
天目神童為難道:“這個”
師南宮微笑道:“不要這個了,君子貴在能推己及人,這套可以少來,這個便是道理。”
天目神童一赧,忙低頭致謝道:“謝南宮兄教誨。”
上官印感佩地望了師南宮一眼,再向天目神童道:“迷糊仙古老哥哥在不在長安總舵,如今這兒的分舵已跟天魔女成了尖鋭的對立狀態,你有什麼打算?”
天目神童點點頭道:“在我離開時,他老人家對家師説,要去找那位葛衣盟主了結一件事,現已在不在了也不一定,至於這兒分舵,家師便是不放心才叫我來的,應該如何處理,小叔台替我出個主意如何?”
上官印沉吟着道:“這一點……”
師南宮哼了一聲道:“這一點何難之有?先下手為強,馬上殺過去不就得了?”
上官印搖搖頭道:“不是辦法。”
師南宮不樂道:“為什麼?”
上官印説道:“這是實力問題,小魔女固為一大勁敵,四魔亦僅折其半,東西兩魔實不容輕視,而賀蘭師兄妹,武功雖然有限,心計與手段卻卑鄙陰毒,最令人擔心者,尚有那位黑衣劍士。”
師南宮叫道:“你呢?”
上官印苦笑道:“問題就在這裏!”
師南宮詫異道:“什麼問題?”
上官印緩緩搖了一下頭道:“不是小弟長他人威風,滅自己鋭氣,那位黑衣劍士的劍法,你們不是沒有看到,能保不敗,亦屬不易……”
稍頓,輕嘆着又接道:“同時為難的,小弟尚有要事必須趕去一個地方。”
葛衣盟主的病情,上官印時刻在心,每念及“劍法全部習成,應即趕赴王屋”
以及“一年之內不能學成,則不必見我”的囑言,即止不住心頭如煎,一刻難安。
天目神童正欲問上官印想去什麼地方,忽又忍住,改口問道:“不然怎辦?”
上官印想了想,毅然道:“撒向總舵!”
師南宮哼着道:“真是好主意。”
上官印聽如不聞,反而向他笑説道:“如果南宮兄不在意,就請南宮兄鼎力護送一程,要趕得上,咱們於中秋夜黃山再見。”
師南宮哼着別臉望去一邊。
天目神童奉命不違,手一揮,以無言下達了立即撤退的堅決表示,眾丐相繼入殿整頓,準備起行。
上官印見天已微明,匆匆走去後院,不消片刻,換成一副老樵面目走了出來。
“南宮兄,後會有期。”
含笑一拱,騰身上殿,於迷膝晨霧中,向北城飛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