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陰,因地處華山之北而得名。
東漢末年的宏農郡,便指此縣。
三國鼎立之初,關東謀將討董卓,董卓西奔長安,留鎮遠將軍段煨斷後,段偎擇要拒守,首先選中的就是華陰。
縣南十里,奇峯人云便是有名的西嶽華山。
在地理上,華陰向被視為豫雍之咽喉,華山則被視為河洛之脊背,兩者唇齒相依,此即古兵家所謂秦中險塞,甲於天下之由來也。
八月上旬甫過,華陰城中,立即畸形地熱鬧起來。
城中沙飛土揚,人如穿梭,雖集太平盛世洛陽、長安東西兩京之繁華,亦不足相擬,這種情形是因為它地理位置的重要麼?當然不是!
那麼?對了,正是這樣,現在是八月十二,距八月十五的華山第五屆武會,連頭帶尾,也只剩得三天了。
由於近兩天來新奇事物出現得太多,人們的眼界,也都在無形中寬闊了起來。
所以,這天黎明時分,當一輛車簾低垂着的豪華馬車,由東城門駛進來的時候,幾乎無人予以注意到。
馬車進城後,那名白髮蒼蒼、精神嬰爍異常的車老大,僅口頭向後面車廂中低低問了一句,馬車便逕向後街緩緩駛去。
鬧街過盡,馬車在車老大一陣輕喚之下,悠悠停住。
這兒停車的地方,是本城最僻靜的一角,馬車前面靜靜地聳立着的,既不是酒店,也不是棧房,卻是一座香火顯然冷落之至的道觀。
與白髮車老大腳下那名愣小子欠身而起的同一剎那,車簾掀處,一名藍衣蒙面青年和一名紅衣蒙面少女,相繼跳下車來。
藍衣蒙面人手一伸,將一錠白皚皚的雪花銀子遞在白髮車老大手上。
白髮車老大怔了怔,期期説道:“車錢……不是……已經付了嗎?”
藍衣蒙面人淡淡地道:“賞你們喝酒吧。”目光一注,又接道:“同時請賢祖孫將這趟生意忘記,就如沒有做過的一樣,懂得我的意思嗎?”
白髮車老大似乎發了痴,眼光直勾勾地望着手上的銀錠,對藍衣蒙面人的交代,似乎全沒聽到。
口中一勁兒喃喃唸到:“這……這怎麼可以?這……這怎麼可以?”
紅衣蒙面少女似極不耐,伸手拉了拉藍衣蒙面人的衣袖,輕聲道:“你去華山,將如何向那小妮子進行,我還得好好的交代你一番,快進去。”
她在拉藍衣蒙面人的衣袖,冷不防,自己的衣袖這時也被另一隻手拉了一把,愣然回頭,發現拉她的不是別人,正是那木頭呆腦的愣小子。
紅衣蒙面少女未及開口,那得小子已指着白髮老人向她傻笑道:“你看,大嫂,是我傻?還是我爺爺傻?”
口中説着,拉在紅衣少女衣袖上的一隻髒手卻未放開。
紅衣蒙面少女輕輕一摔笑罵道:“快拿開這你雙泥爪子好不好?難道還想你家姑娘恭維你一番不成?”
愣小子目光一直道:“你説什麼?你是我家姑娘?”
抓抓耳朵皺眉自語道:“我家姑娘換句話説那就是我的女兒了?可是,我還沒討媳婦兒呀。”
紅衣蒙面少女腳一跺,笑喝道:“傻蛋,再説就賞你一巴掌!”
愣小子睜目道:“你罵我傻蛋?”忽然掉臉向白髮老人拍手大笑道:“爺,你聽到沒有,她,她居然罵我傻蛋,你説可笑不可笑?”
白髮老人一定神,猛然沉臉喝道:“滾開!你不傻誰傻?”
愣小子嘴巴一翹,低頭爬上車座,一面口中還不住嘀咕着:“我傻?哼,她陪人家睡覺,還替人家付房錢,她就不傻?”
白髮車老大臉色大變,格達一聲,手中銀錠也給抖落在地上。
紅衣蒙面少女面紗一揚,紗孔內兩隻眸珠中立即射出二道閃閃兇光,藍衣蒙面人一瞥白髮老人可憐神態,不由得橫臂一擋,嘆道:
“都是我不好,為你找來黴氣,跟這種人有什麼好爭的?進去,進去!”
不由分説,硬將紅衣蒙面少女扳轉身軀,半塊半拉地走進道觀。
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尚在哼哼不已,老人直到二人背影完全消失,這才深深籲出一口大氣,同時抹着額角,自地下撿起銀子,抖繮催着牲口,向來路駛去。
馬車轉了兩個彎,眼前現出一座比剛才那座道觀更形破落的關帝廟,白髮老人回頭向身後望了一眼,立即換成了另一副臉色。
兩眼一瞪,向愣小子埋怨道:“一再交代你,老是答應不算數。”
愣小子扮了鬼臉,輕輕一哼,兩眼望天道:“算我不對好不好?嘿嘿,倒還真懂得憐香惜玉呢!”
好傢伙,這時不但眼神活躍,口齒伶俐,居然語帶斯文,恍若脱胎換骨,變成了另一個人,你説怪不怪?
説怪也真怪,這番聽上去似極不倫不類的話,到了白髮老人耳中,這位做祖父的不但沒有了剛才的威風,一聲苦笑,反而顯得有點低聲下氣地壓低嗓門道:“你這是在侮辱我?還是侮辱你自己?英妹,開玩笑也有個限度,我們此行之目的,原為查究她的身分,以及他們去華山的陰謀何在?事過境遷,那種女人也掛在口齒,有什麼意思?”
馬車已至廟前,車上“祖孫”正在交頭接耳之際,車前忽然有個年輕的脆音高聲喊道:“謝謝上官大姐賜丹之德!”
微頓笑着又接道:“太宛雪駒七天來的飼養費用,另外計算。”
一身破衣,蓬頭垢面,抱着一根破竹竿,雙目奕奕有光,含笑挺立在馬車之前的,正是令丐天目神童蕭俊人!
車座上的祖孫於微愕之後,大笑着雙雙飛身下地。天目神童未容二人站穩,立即趕上一步,向二人笑問道:“怎麼樣?小弟跟錢香主打你們車旁經過的是時候嗎?”
上官印大笑道:“恰到好處,恰到好處!”
掉臉又向身旁正在擦着臉上的油膏的上官英笑着接道:“他們那一岔正好將藍衣秀士的注意力分散,這就叫做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我事先料得如何?”
上官英皺皺鼻子,哼道:“這一趟我難道表現得比你遜色不成?”
天目神童忙笑道:“一路怎麼樣?説來聽聽,説來聽聽!”
上官印笑道:“等會兒再説吧?”目光一滾,忽然問道:“你們這兒華陰分舵有得力的弟子沒有?”
天目神童怔了一下道:“大哥有什麼差遣嗎?”
上官印從懷中掏出一封密函,遞到天目神童手上道:“派人送去北門三元觀,交崑崙掌門人親啓,並坐等迴音。”
天目神童接過,返身如飛入廟而去。
不一會兒,笑道:“已經派人過去了,大哥前次交辦的行頭,也都準備整齊,和尚、道士、算命的、賣卜的,隨你們扮什麼樣人都行,現在就請駕移敝分舵賞光一杯酒吧。”
上官印忙笑道:“不,不,這趟我們賺了不少銀子,大哥大姐請客!”
天目神童朝上官英扮了個鬼臉,轉向上官印涎臉笑道:“四位香主都已有事出門,只小弟一人閒着,大哥如要請客,就前街桂華樓如何?”
上官印沉吟未答,上官英眼角一溜,立即冷笑接口道:“聽説華陰的桂華樓酒菜相當昂貴,你大哥那些銀子上都染着香澤,他捨得麼?”
上官印忙分辯道:“不,我沒有這個意思?”
上官英冷笑道:“不是這個意思,是什麼意思?”
上官印眼看天目神童,遲疑地道:“我急於想知藍衣秀士的迴音內容,假如我們這就趕去桂華樓,等會兒派出去的人如何找到我們呢?”
天目神童涎笑道:“他會找去的,小弟交代過了。”
上官印怔了怔道:“你不是説你們分舵上已備好了酒席嗎?難道只是口頭春風不成?要是我不説請客怎辦?”
天目神童躬身笑道:“大哥不請,小弟只好動用壓歲錢,一樣要去桂華樓。”
上官印叫道:“好鬼頭,居然耍花招算計我?”
天目神童又是深深一躬央告道:“不敢,不敢,家師規矩嚴,大哥不是不知道,難得碰上大哥大姐這兩張金字護符,大哥大姐就讓小弟風光一次吧!”
上官印深知他那蕭老哥哥的脾氣,知道天目神童説的都是實情,見他那副可惱而又可憐的滑稽相,不由得與上官英相顧大笑起來。
上官英説得不錯,華陰城中的桂華樓,的確不是一個人人有資格去得的地方。
不過,這家桂華樓的酒菜雖然昂貴,但做出來的東西,卻也確實精美異常,而它在關洛道上負有盛名的另一原因,便是其店號桂華之由來。
在東西兩京之間,這是一個膾炙士林的故事。
據説在宋朝宣和二年,有一名姓江名注,字子東,號香嚴居士的錢塘進士,偶遊河洛買食此樓,正值中秋月圓之夜,為遣旋愁,臨窗把酒,隨與眺月,不意竟悠悠然伏案睡去。
夢中忽覺置身廣寒,且與嫦娥翩翩共舞。
醒後自感荒謬,乃一笑置之,並未在意。
詎知事隔三年,因事舊地重臨,無巧不巧,是日也是八月十五!
這位才子進士憶及前夢,忽然大起非分之想,叫來兩碟菜,一壺酒,竟守在當年的老地方尋起夢來。
有人説,子不語,怪力亂神,怪力之所以能夠亂神,實因其有時可至不可抗拒之可信程度,至聖之不語,非不信也。
當時那位才子進士聞目不久,果送所願,夢中所見,均與前同。
這次夢中與嫦娥互有唱和,醒來與驚磋之餘,乃索筆書詞一首於壁間而去,其詞全文如後
縹緲神仙開洞府
遇廣寒仙女
為問雙鬟梁溪舞
還記得
當時否
碧玉詞章教仙語
為按歌宮羽
皓月滿窗人何處
聲未斷
瑤台路
這首詞,便是傳誦至今的桂華今。
據説,桂華今的原跡,直到咀初,仍還留在壁間,後因年代過久,壁板一再整修,方始消失。
桂華樓計分上下兩層,一次可容八百食眾。
這天午牌剛起,樓上樓下,上客已接近五成左右,午時一刻光景,樓下客廳中,又走進三名鏢師打扮的食客。
走在前面的一個,身材較高,一紫膛臉,濃眉,大眼,相貌相當威武。
後面兩個,一個面色黝黑,一個面色枯黃,年紀看上去均在三十上下,兩雙發亮的精目四下打量不已,顯然不及前面那個紫膛臉的夠氣派。
由於今天華陰城中,多的就是這種身分的人,所以三人人得廳來,並未引起什麼注意,連廳門口垂手而立的二名夥計也僅只躬了一下腰,而無特別巴結表示。
三人於近門的一箇中心位置落坐之後,紫臉鏢師忙着點酒叫菜,另外兩個則前後左右到處掃視,容得店夥離去,那個黑臉鏢師忽向紫臉鏢師輕聲説道:“大哥,你身後那個長臉漢子,知道他是誰麼?”
紫臉鏢師回頭望了一眼,轉過臉來道:“武功好像不錯,他是誰?”
黑臉鏢師道:“北邙三鷹中的金鷹曹如冰。”
眼光一掠,又接道:“他一個人坐着,面前卻擺着四副碗筷,看樣子另外兩鷹,以及他們的掌門人銀髮老兒也快要來了呢。”
紫臉鏢師精神一振道:“那好,我正想在會前先見到幾位掌門人呢。”
一旁那位黃臉鏢師這時仰臉輕哼道:“白嫦娥,黑嫦娥,我看你想那位什麼金劍丹鳳倒是真的,其他什麼銀鬚金須,冷婆婆熱婆婆,也不過意思意思,一種陪襯罷了!”
聞其聲,如見其人,單聽這三個人這幾句短短的對答,讀者們當也不難知道他們是誰了!
這時的上官印,眉頭一皺,低聲埋怨道:“我早告訴你,找他們是為了一件正事,英妹,別這樣沒遮攔好不好?”
上官英仰臉漫聲道:“只是一件正事麼?不是終身大事嗎?”
上官印搖頭苦笑,正好這時天目神童在扮鬼臉,一時氣無可出,不禁臉一沉,瞪眼喝道:“你是皮癢還是骨頭癢?”
天目神童頭一縮,慌忙將臉別開。上官英冷笑道:“我着是心癢。”
上官印苦笑道:“英妹,要怎麼説你才能相信我?”
上官英揚臉道:“相信什麼?相信我們那位上官大嫂不但在劍術上有着不凡成就,人也極為雍容端莊麼?”
上官印皺眉道:“你問我不能不告訴你,我照實説了,你卻又斷章取義地拿來調笑我,我們之間本無所謂,給別人聽去了,將成何話説?”
上官英哼道:“好一個我們之間!”
上官印着急地道:“這個我們”一語未竟,天目神童突然臉一偏,匆匆地促聲道:“快看大哥,進來那人的臉色是天生的,還是經過了易容術?”
上官印、上官英雙雙轉頭望去,這時門口,正緩緩背手踱進一人。
此人身穿一襲灰布長衫,頭戴文士巾,看上去約摸四旬上下,一張白中透黃的臉孔上,冷冰冰的,沒有一絲血色,也沒有一絲表情。
上官印注目良久,微微搖頭,低聲道:“看不出來。”
上官英向天目神童冷笑了一聲道:“俊人弟,千面俠上官家的上官公子這樣説,你相信嗎?”
上官印正色道:“這是真的,英妹。”
眉峯微斂,又接道:“照理説,一個人的自然氣色應該不會這個樣子才對;可是怪就怪在我憑一己之易容經驗,卻一點破綻也看不出來,如説此人確係經過易容,那麼此人在易容術方面的成就,將不在家父之下,而比我則高明得太多了!”
上官英見他説得如此認真,也就不再説什麼,這時候,那名灰衣文士已然緩步向這邊走了過來。
三小各個移目他處,但暗中卻沒有放鬆注意。
灰衣文士經過三小身邊,僅約略朝他們瞥了一眼,便向身後繼續走去。
走至北邙金鷹曹冰如桌前,有意無意地忽然輕輕一聲乾咳,仰臉望天,兩邊嗅了嗅,緩緩自語道:“好香的酒啊。”
那名長臉寬額、雙目奕奕如電的金鷹,臉色方自變得一變,灰衣文士已然腳下不停地走去老遠。
天目神童低聲道:“他這番舉動是什麼意思?”
上官英搶着輕聲答道:“金鷹以前恐怕在什麼地方得罪過他,假如我料得不錯,金鷹今天一定要倒黴了。”
上官印淡淡一笑,側目問道:“何以見得?”
上官英沒好氣地頂道:“我説他要倒黴,他就非倒黴不可,就是這句話,即使你那掌門朋友來了也一樣解不了危!”
上官印點頭道:“這一點英妹你沒看錯,此人成就,看來確實高極了。”
微頓又接道:“不過我敢跟英妹打賭,此人識不識得金鷹我不敢説,但金鷹在今天以前,決沒有見過此人。”
天目神童插嘴道:“這又何以見得呢?”
上官印笑了笑道:“這就是千面俠上官家,上官公子的常識啊!”
上官英輕輕一哼,忽然堆下笑來,向天目神童道:“俊人弟,煩你代大姐辦件事好不好?”
天目神童忙道:“當然好,大姐有何吩咐?”
上官英比了比手勢道:“去叫店家拿面鏡子來。”
天目神童聽了一呆,道:“這時要拿鏡子做什麼?”
上官印從旁淡淡一笑道:“笨蛋,拿給我照呀!”
天目神童恍然大悟,不由得失聲笑了出來,就在這時候,身邊人影晃動,三人偏臉一看,走過的竟是那位灰衣文士。
這次是向門口走去,步履看似從容,實則迅極。
天目神童注目文士背影道:“他還沒有吃東西,怎麼就走了?”
上官英也説道:“是啊!而且行色匆匆,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事一般,這裏面難道有什麼可疑的文章不成?”
上官英最後這句話實大有詢問上官印之意,她因為在路上聽上官印説起華山金劍丹鳳白嫦娥,經追問之下,知道白嫦娥不但人長得儀容不俗,而且年齡也才雙十光景,不由得老大不自在,雖然一路鬥氣到這座桂華樓,但問內心,她對她這位義哥哥超人的機智,還是非常佩服的。
這時她為了不願顯得自己在求教,是以口中説着,兩眼卻仍望在天目神童臉上。
天目神童玲瓏透徹,也知道對方並非問他,自然不須回答。
哪想到她話問出很久,上官印仍然一聲未吭,這一下,她可真的有氣了,臉一仰,正待發作,目光至處,不禁微微一怔。
上官印正在默默出神,凝眸向灰衣文士折身走出的大廳東角注視。
東角由於地位比較偏僻,只散放着三二張四仙桌,這時僅有一個客人在低頭用餐,那人吃得又慢又仔細,從一頭花髮上看去,似為一名老婦。
上官印注目不捨,似在等待那老婦抬起臉來,好瞧個清楚。
天目神童這時也已發覺,道:“是不是青城冷婆婆?”
上官印回答道:“像是很像,不過卻沒看到那根渾鐵鳩拐,而且冷婆婆吃東西似也不應這般慢吞吞的吃。”
上官英岔口道:“你見到那個什麼冷婆婆吃過東西沒有?”
上官印信口答道:“這倒沒有。”
上官英忙駁他道:“那你憑什麼下此論斷?”
上官印圓臉笑道:“憑她那種火爆的個性呀!你又挑眼了,我問你,要你這樣的人説話之前先來個微笑,可能嗎?”
上官英輕輕一哼,仰臉道:“是的,不能!據我猜想,華山那位金劍丹鳳女俠,這種未語先微笑的風儀一定做得很好。”
上官印眉頭一皺,正要答話,門外突然又一人匆匆走進。
此人三十來歲,一臉精明之色,身着一件藍布長衫,卻不甚合身,進門四下一打量,立即往三小這邊走來。
走近席前,朝天目神童躬身遞一份書函,天目神童接過揮揮手,來人一聲不響,又復向外走去。
上官印目光微溜,口中問道:“此人在幫中什麼身份?”
天目神童道:“華陰分舵舵主,三個法結,外號神行太保,人還不錯,大哥問這話做什麼?”
上官印微笑道:“你可轉告於他,下次有穿長衫之必要時,請他最好把腳上那雙草鞋也換雙布鞋,不然長衫也免了。”
神行太保人雖走遠,但尚未出門,上官英急急轉臉望去,看清之下,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天目神童卻正容點點頭,輕嘆道:“印叔,我真的服了你!”
上官印側目輕笑罵道:“那麼你以前二次説服了我都是假的嗎?”
天目神童赧然一笑,同時將手中那封密函送了過來,上官印哼道:“什麼印叔印伯的,上官大哥,有大姐在此,準你升一輩,知道嗎?”
天目神童苦笑道:“這事誰不願意?但師父知道怎辦?”
上官印匆匆拆開封套,抽出一張白箋,星目微掃之下,黯然一聲喚,紙片自手中悠悠飄落桌面。
上官英矜持地仰臉向天道:“我們可以看看嗎?”
天目神童吐吐舌頭,似説:“好一個我們!你要看你去看,這位小叔台的事我小叫化可不敢隨便干預。”
上官印伸手將紙片一推,無力地道:“在這裏,你自己看吧。”
上官英取過一看,見箋上寫着:“上官少俠:手示奉悉,雙燕令符經查系家師於十五年前,令尊駕遊崑崙時所面贈,藍弟燕飛拜上。”
上官英看了不懂,抬臉遲疑地道:“人家贈送義父東西,你要追查贈送的經過做什麼?”
上官印勉強笑了一下道:“他老人家人走了,卻將六派今符留了下來,其中也許含有深義,我除了從調查這個着手而外,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呢?”
上官英點點頭,默然無語,天目神童卻突然低聲道:“大哥快看,那邊那一位老婦人已經抬起了頭啦。”
上官印、上官英急急循聲望去,目光所至,不禁相顧一呆。
東廳角落上那名老婦,此刻也正望向這一邊,二人看的清清楚楚,當前這名老婦年約七旬上下,皺紋滿臉,神情冷漠,一雙,眼神,卻是精湛異常。誰?正是日前來路上所見的那位瘋婦!
正如跟藍衣秀士走在一起的那名紅衣女子所説,她大概在一場痛哭之後,神智業已清醒,這時穿着一套乾乾淨淨的青布衣褲,桌頭手邊擱着一隻青布包裹,舉止安詳,與一般年老婦女,看上去毫無差異。
上官英果得一呆後,不禁轉臉向上官印低聲問道:“難道剛才那個灰衣文士迴避的就是她?”
上官印點頭沉吟着道:“應該是的,我看得很清楚,他是走到她的面前才突然折身轉回走出去的。”
天目神童忍不住向上官英問道:“這老婦是誰,大姐。”
上官英搖搖頭道:“我們雖然認得她,卻不知道她是誰。”
天目神童不解地道:“這話怎麼説?”
上官英解釋道:“前天在路上我們見到她時,她是個瘋子,穿着不倫不類,滿口胡言亂語,一味地喊着”
天目神童迫不及待地問道:“喊什麼?”
上官英欲言忽止、眼神一變,突然遞出一道眼色。
天目神童由於坐的方向是面裏背外,這時會意住口,同時緩緩移動身軀,轉臉向大廳門口望去。
大廳門口這時正有一人背手緩步踱入,竟又是那位灰衣文士。
天目神童不禁皺眉低聲道:“這人不吃東西,卻不斷的進進出出,究竟在搗些什麼鬼?”
上官英喃喃説道:“我還以為這傢伙在趨避那老婦,原來不是。”
上官印輕輕接口道:“當然不是!”
上官英側臉注目道:“何以當然?”
上官印輕聲説道:“假如我沒有看走了眼,此人武功應該更在那老婦之上!”
上官英先哦了一聲,跟着又點點頭,表示同意,這時,灰衣文士在向前走了兩步之後,已在門口一個空位上隨意坐了下來。
一名店夥上前哈腰賠笑道:“大爺用點什麼?”
灰衣文士下巴一抬,淡淡地道:“等一等再説。”
店夥以為他在等人,於是應了一聲是,便轉身走了開去。
三小同時發覺,此人可能根本不餓,從他不時向廳角飄去一瞥的舉動上看,他的注意力,似乎全部放在那位老婦身上。
這樣過了沒有多久,廳角那位青衣老婦等得一名夥計從身旁走過,手一招,就此算清店賬,同時提起桌上那隻青布包裹,從裏面走了出來。
當青衣老婦快走近灰衣文士身邊時,大廳門外,突然有人厲聲高呼道:“上官雲鵬,上官雲鵬,上官雲鵬!”
呼聲高昂淒厲,全廳食客為之動容罷箸。
“上官雲鵬,上官雲鵬!”
呼聲起自街左,經過廳門外,於街右拖着尾音消失。
天目神童驚疑不定地望望上官印,又望望上官英,上官英雙目攀亮,單掌一按桌面,便擬循聲追出。
上官印臉色微變之下,星目閃處,突然低喝道:“英妹且慢!”一聲喝罷,已然迅速轉臉向灰衣文士和青衣老婦望了過去。
緊接着,一個狂風暴雨的場面來了。
青衣老婦於第一聲“上官雲鵬”入耳,便立即愕然止步,臉色同時變得蒼白異常,整個身軀也隨之微微顫抖。
嘴唇顫動,夢囈般地隨着呼聲輕喊道:“上官雲鵬!”
外邊喊一聲“上官雲鵬”她也跟着喊一聲“上官雲鵬”,外邊喊了五聲,她也喊了五聲。
最後,外面的呼聲停止了,青衣老婦卻傾身側耳,目光發直,似在等待。
等着,等着,臉色愈來愈蒼白,身軀也愈抖愈厲害,廳中近三百名食客,先後睹及其狀,一個個不期而然地都從座中站了起來。
桌椅撞動聲中,不聞一絲人語。
這期間,那名近在青衣老婦身側三尺之內的灰衣文士,兩手往背後椅背上一攤,神態反顯得十分舒暢了。
門口櫃上的賬房先生暗喊一聲不妙,下意識地伸手在面前一隻算盤上一撥,就待招手呼近幾名夥計上前採取措施,不意他情急之下那一撥,算盤珠子所發出的咯噠一聲脆響,已然傳去老婦耳中。
青衣老婦應聲身軀猛然一震,突然狂喊道:“啊啊……上官雲鵬……上官雲鵬……
等等,上官雲鵬。”
狂喊着,拔足便向廳外飛奔。
灰衣文士於身後冷冷説道:“這樣就去見上官雲鵬嗎?應該先換衣服啊!”
三小相顧大訝,此人施的竟是武林上乘玄功霹靂震,此種在佛家稱獅子吼,道家稱行雲唱的霹靂震,修為入化者,足可震聾啓啞,普通人聽來,近乎自語,但在受話者耳中,卻不啻雷嗚,三小均為奇人之後自然識貨。
上官英雙眉一豎,不禁大怒道:“不管此婦出身正邪,但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此人伏着一身武功,存心竟這樣卑下,是可忍,孰不可忍?”
霜生滿面,挺身便擬上前大興問罪之師,上官印星目中閃光不定,這時出手如電,一把按住上官英,促聲道:“事情才只開始,看下去再決定不遲。”
口中如此説着,臉並未轉過來,兩眼仍然釘在原來的地方,不稍一瞬。
廳中竊議已起,上官英聲音雖大,卻未為人注意,很顯然的,灰衣文士那兩句話,也一樣沒有聽到。
可是,青衣老婦的反應就不同了!
去勢猛挫,高喊道:“是呀!”
她在心神喪失之下,也不回頭查看話是誰説的立即兩手一拉,青衣包裹已被撕裂,從裏面抖出一件紅藍相間的軟綢披風,往身上一罩,胡亂打了個結,左拉右扯地顧影自憐了一番,説得句:“這樣可以了。”
口喊:“上官雲鵬……等等我……上官雲鵬……”拔足舞臂,再度起步向廳外大街上狂奔而去。
現在,人們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瘋子!”
“瘋子!”
“噢噢,原來是個瘋子!”
“看看去!”
“看看去!”
在店家發呆的眼光中,數百名食客哄喧着蜂擁而出。
三小互相以目示意,這時顧不了許多,先後離座,雜在人羣中走出樓外。
桂華樓前的這條街,是華陰城中最大的一條,這時,兩邊後檐下人頭層疊,石子街心,卻完全給空了出來。
八尺寬的街面,全留給一個人。
瘋婦從東到西,從西到東,返而復始,來回飛跑着,狂喊着。
“上官雲鵬!”
“上官雲鵬!”
“上官雲鵬……你在哪裏呀?上官雲鵬!”
人層愈縮愈緊,街面則愈寬。
為什麼呢?因為,瘋婦奔跑如飛,速度漸跑漸快,披風兩角,有如一隻蝶翅翻飛,所有好事者都明白看的雖夠刺激,性命還是一樣要緊。
三小正仁望間,忽聽身邊有人問道:“喂,張三,剛才那幾聲上官雲鵬,究竟是那個缺德鬼喊的?”
另一個聲音答道:“有人説是胡賴皮。”
先前那人又問道:“胡賴皮人呢?他這麼喊是什麼意思?”
另一個聲音答道:“誰知道?”聲音一提,突然接道:“問他,你背後那不是胡賴皮嗎?”
三小心頭一動,連忙回頭運目搜去。
只見一位留鬍子、穿長衫,樣子顯得頗為尊嚴的中年人,正揪着一個肌肉結實,身穿破衣的紅臉年輕小夥子責問道:“你怎想得起來的,胡賴皮?”
那被喊作胡賴皮的紅臉小夥子畏縮地道:“我説,大爺,你先放手。”
中年人手一鬆,胡賴皮低頭壓着嗓門道:“剛才小的跟李二麻子他們在對門巷口推牌九,我做莊,正通吃了一把,突然有個人跑過來,拍了拍我肩頭笑道:“唷,好粗的嗓門兒呀,小夥子。”我在興頭上便笑着回道:“嗓門兒麼?華陰第一!”
那人左手一伸,笑道:“這個要不要?”小的一看之下,不禁暗喊一聲:“我的媽!”
渾身一抖,差點昏倒”
中年人皺眉道:“他手上是什麼東西?”
胡賴皮抖聲道:“一隻金元寶!”
中年人一怔道:“什麼?你説什麼?”
胡賴皮抖聲重複道:“元寶,金的。”兩手一比,接道:“這麼大,跟年初五跳財神送的那隻泥捏的完全一樣。”
中年人忙問道:“元寶呢?”
胡賴皮低聲道:“交給我娘了,過年來好討媳婦。”
中年人吃驚道:“他給了你?”
胡賴皮點頭道:“他給了我!”
説着,興奮得滿臉痙攣,雙目中卻如水面漂油花似地浮着一片亮光。
中年人一時沒有開口,胡賴皮興奮地接了下去道:“那人説,拿去,等半盞茶時間之後,在桂華樓門外高喊五聲,上官雲鵬。上官雲鵬,聽清了嗎?喊得像找人救火一樣,愈急愈高愈好,不然元寶我還要討回來!”
胡賴皮還待再説下去,突然又有人一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
“告訴我那人模樣,這個也給你。”送在他眼前的,一團白花花,銀的,一隻銀元寶!
胡賴皮眼角瞄上去,身邊站的,原來是個鏢師模樣的紫險中年漢子。
紫臉鏢師催促道:“快説,快説,那人生做什麼樣子。”
胡賴皮有如置身夢中,抖聲説道:“穿的灰衣”剛説得四個字,掌心一涼,銀元寶已然到手!紫臉漢子亦已擠去人羣中消失不見。
這時瘋婦已喊得力竭聲嘶,奔跑之勢卻迄未稍緩。
就當三小到處找那位灰衣文士,在人叢中東張西望之際,耳邊忽然有人冷冷説道:“喂,跑路帶眼睛沒有,朋友?”
上官印只覺腳下一軟,原來踩了別人的腳背,正待賠個不是,目光一抬,不由得呆住了,想不到發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要找的那個灰衣文士!
上官印未及有所表示,灰衣文士已輕輕一哼,向人叢前面擠去。
上官印不假思索,回頭分向上官英及天目神童以目示意,立即如影隨形地緊緊跟了上去。
甫與灰衣文士於最前一排並肩站定,瘋婦正好又一度自街那端奔了過來。
“上官雲鵬!”
“上官雲鵬!”
第二聲後面的鵬字出口,人已來至二人身前。
不意這時身旁灰衣文士目光一抬,突然冷冷接口道:“來,上官雲鵬在這裏!”
灰衣文士這聲招呼,施的又是霹靂震無上玄功,左右閒人未曾在意,奔跑的瘋婦卻立即止步一聲尖叫驀地回身撲了過來。
那名紅衣女子説的沒有錯,瘋婦雖在病中,一身武功卻未受到影響,這時她身形僅只微微一頓,便已憑一名內家高手的耳目直感,辨清了發話方位。
上官印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等事發生,暗呼道:“不好,此人大概把我誤認為我父親了。”
不過事已至此,分辨無從,索性心神一定,靜以待變。
瘋婦雙目火赤,搶跨一步,我指灰衣文士吼道:“在哪裏?快説!”
灰衣文士並不作答,只好整以暇地臉一偏,向上官印微微一笑,上官印又驚又怒,十指微握,已然提足一口天罡真氣。
詎知他這廂甫將真氣運起,灰衣文士卻又迅速轉開臉去,下巴一抬,同時從容不迫地向對街一指,靜靜地説道:“問那個人,那個長臉穿長袍的,他清楚!”
你道灰衣文士指證的是誰?對了,正是金鷹曹如冰!
瘋婦人像風車般的身軀一旋,疾如脱兔,一躍竄去對街。
單指一點,厲喝道:“在那裏?快説!”
金鷹臉色逆變,滿眼狠毒地掃了灰衣文士一眼,口中卻急急地説道:“我,我不知道,他,他胡説八道!”
灰衣文士雙目微合,帶着微笑自語道:“差不多了!”
瘋婦勃然狂怒,大聲道:“説不説?”手指點着,又逼上一步。
金鷹臉色慘白,一面縮身後退,一面跳腳道:“我……我……我是真……真的不知道啊!”
瘋婦咬牙叱道:“你不説,好呀!”
五指箕張,單臂一送,便往金鷹臉上抓去。
上官印雖與北邙三鷹毫無淵源,但念在北邙銀鬚叟為人尚有清譽,父親以前也曾約略提及,這時暗道一聲不好,膝彎微曲,便擬上前解救。
不料身形甫動,右臂被人輕輕拍了一下,同時有個冷冷的聲音在耳邊平靜地説道:“事由我生,如有不當之處,等下算在我頭上不遲。”
背後上官英冷笑着接口道:“且聽他的,印哥,有我跟俊人弟在此,諒這廝也跑不了!”
灰衣文士皺眉道:“這廝?哼,該掌一千個嘴巴!”
上官英冷笑未已,對街突然傳來一聲慘嚎,金鷹臨死掙扎道:“娘娘,我是,我是女子……”下文未説,人已氣絕而倒。
“出人命啦!”
“出人命啦!”
驚呼四起,人潮駭然四散。
瘋婦雙手鮮血淋漓,這時展掌凝視了一下,突然雙臂亂舞,雀躍而呼道:“血,血,血”
血字入耳,上官印、上官英憶及紅衣少女不言,不由得同時心頭一動。
聚神看去,但見瘋婦雙臂虛張,身軀忽然就地旋轉起來,一面四下張望,一面不住喊道:“血,血,我的血,看到沒有,上官雲鵬?”
這時灰衣文士已在人潮洶湧之際,與三小一起退至桂華樓前,街道上,哪還有什麼人影?
上官英皺眉道:“什麼,她要找上官雲鵬看血?”
灰衣文士仰臉淡淡接口道:“是的,因為她以為那是她的血。”
上官英噢了一聲道:“對了,怪不得她説我的血”
忽又問道:“就算這是她的血,又能向上官雲鵬證明什麼呢?”
灰衣文士仰臉道:“你如不在乎,我就説。”
上官英瞪眼道:“我在乎什麼?”
上官印星目微滾,忽然期期攔阻道:“別問了,英,英弟,等會兒再説吧。”
上官英翻眼道:“不行,你不准我問,這無異表示你已經明白了,那麼請你説出來給我聽!”
上官印臉一紅,未及開口,灰衣文士已平靜地接口道:
“他能想得出來,你就想不出來嗎?證明她是一名黃花閨女呀!”
上官英一呆,突然別開臉去,上官印向灰衣文士狠狠瞪了一眼,好似説:“你這人怎麼這麼魯莽?”
灰衣文士視如不見,仰臉乾咳了一聲道:“事無不可對人言,英雄兒女,只要襟懷光明磊落,沒有不可以聽的話,也沒有不可以知道的事?”
上官印暗驚道:“啊?他已看出英妹是女兒之身?”
旋又釋然忖道:“他既能看出我們經過易容,要進一步知道這一點自也不難,而且他這幾句話正氣磅礴,看來也不是什麼壞人。”
心中思忖着,兩眼卻一直沒有移開過瘋婦身上。
瘋婦轉了幾個圈子,發現四周並未見到什麼上官雲鵬之後,身軀一定呆呆自語:
“人呢?又走了?”
好像回答自己一般又接道:“看樣子,我大概瞞不過他了。”
自語一陣,突然掩面大哭起來,一面喊着:“那不是我的錯,相信我,上官雲鵬,上官雲鵬,相信我啊!”
一面信步狂奔,剎時於街尾消失不見。
空蕩蕩的大街,只平靜了短暫的一刻,人語竊竊,閒人們再度從四面八方向街心那具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屍體攏去。
上官印眼望屍身,腦中不期然映出北邙銀鬚叟的身影,身心茫然。
上官英忽然退出一步,指着灰衣文士道:“不許走,現在請你説明身份。”
灰衣文士悠悠抬臉道:“我有向諸位説明身份的必要嗎?”
微微一頓,微哂着又接道:“我還沒有吃東西,你們雖然叫了酒菜,也還沒有端上來,走?我會走到那裏去?”
上官印哼道:“如你不説出嫁禍金鷹的正當理由,哼,哼!”
灰衣文士淡笑道:‘有死罪沒有餓罪,一面吃喝一面説不好嗎?”
口中説着,身軀一轉,已領先向廳內大步走去;三小以目示意,隨之相繼舉步。
灰衣文士入廳後,一逕走到金鷹剛才佔坐的地方,於緊隔壁一張八仙桌上坐下,招手微笑道:“來來來這邊坐,如我沒有理,我會鈔,否則就你們請客。”
上官英搶至上首坐下,一面冷笑道:“你就是身無分文,我看也沒有多大關係。”
灰衣文士側臉微笑道:“真大方,那麼謝謝了。”
上官英哼了一聲道:“説出名堂來,我們人多,付賬乃屬當然,如果説不出名堂來,會鈔?哼,恐怕沒有那麼便宜!”
灰衣文士笑道:“最貴什麼價值?”
上官英冷笑道:“一命抵一命,人命價值相等。”
灰衣文士忽然搖頭自語道:“這麼説,我可划不來,便宜給那廝佔去了!”
上官英兩眼一瞪道:“那廝?那廝是誰?”
灰衣文士微笑道:“那廝者,非這廝也。”
上官英臉色一沉道:“誰跟你嬉皮笑臉?”
灰衣文士點頭道:“這次態度惡劣,但話中卻有嚴肅意味,與剛才的一聲這廝有別,掌嘴五百可矣可矣!”
上官英正待發作,上官印頓有所悟,忽然轉向灰衣文士道:“閣下是説死去的那個金鷹?”
灰衣文士卻笑向上官英道:“你如果將你的火氣化為你這位兄長的聰明不好嗎?”
上官英板着臉道:“金鷹殺了誰?”
灰衣文士輕輕咳一聲道:“沒有。”
上官英勃然怒道:“那麼”恰好店夥過來,不得不暫時住口。
走過來的這名店夥似乎曾目睹剛才外邊發生的一切,對灰衣文士顯具戒心,這時一連躬了五次腰,卻沒有吐出一個字來。
灰衣文士卻從容揮手道:“好酒,好菜,選最貴的上!”
店夥如獲大赦,忙不迭哈腰退去,上官英正要繼續責問,廳外突然一陣喧譁,緊接着,一人在人羣簇擁下,大步跨入廳內。
走進來的,是一名七旬老者。
老者一身白土布褂褲,板帶束腰,手託一根二尺來長的熟銅煙桿,須、眉、發、無一不白,一副臉色卻比四九天氣還要陰寒。
誰?北邙掌門人,銀鬚叟聶敬秋!
閒人們一齊於門口止步,銀鬚叟精目微掃,立即冷哼一聲,大踏步向三小這一席注目走了過來。
上官英驚疑地道:“這人是誰?”
上官印及天目神童不及回話,雙雙一聲驚噫,同時長身而起,正要離座上前加以緩衝,灰衣文士已突然冷冷説道:“沒有你們的事,都替我坐下。”
上官印與天目神童互瞥一眼,雖未如言坐下,卻也未再有所舉動。
銀鬚叟於五步之外站定,目光在三小身上約略一帶,隨向灰衣文士冷冷説道:
“在下北邙聶敬秋,成全敝派金鷹的,就是尊駕麼?”
灰衣文士淡淡地點了點頭道:“是的,沒有錯。”
接着也緩緩站起身向遠處一名端着一壺酒的店夥喊道:“是我們的酒麼?為什麼不送過來?”
店夥一抖一顫地走過來雙手將酒壺奉上,灰衣文士伸手接過,同時以空着的左手向前一指,平靜地説道:“這邊請,這邊就是貴派那位金朋友剛才預定的席次。”
臉一偏,又向三小問道:“我説的沒有錯吧?”
三小惑然地點了一下頭,灰衣文士又向兩眼不住翻滾的銀鬚叟注目緩緩説道:
“我可以聲明一下,這三人與我並無親故,等會兒他們也許會自動向你表明身分也説不定,你如不相信,還可以先向店家打聽一下。”
銀鬚叟朝桌上四副端放着的碗筷瞥了一眼,一語不發。
灰衣文士走上一步,也向桌上打量了一眼,抬臉問道:“貴掌門人在這一席上,應坐那個位置?”
銀鬚叟哼了一聲,仍然沒有開口。
灰衣文士打量着道:“這是散座,照一般情形而論,應以西南為尊,坐這一邊,大概不會錯的了。”
灰衣文士這番舉動,看在上官印等人眼中,愈來愈覺莫明其妙。
灰衣文士口中自語着,像要敬銀鬚叟一杯酒似的,隨手自西南一邊,將那隻高腳瓷杯取在手中。
迎着燈光微微一照,似嫌不潔淨,又自另一邊取另外一隻。
同樣一照之下,雙眉一皺,忽又放回。如此這般,四邊四隻酒杯一一取起又放下,竟無一隻合他心意的。
上官英向上官印輕聲説道:“他要酒杯也許另有原因,你那隻如果幹淨,何不給他送去?”
灰衣文士回頭一笑,好似對上官英態度的轉變,大感安慰。
笑容稍展即斂,忽然轉臉過去向銀鬚叟注目道:“北邙有三鷹,這裏放着的,也是四副碗筷,另外二鷹呢?”
語氣中,似乎透着一種急於得到回答的迫切之意。
銀鬚叟頓了一頓,這才哼着冷冷説道:“兇手雖有主從之分,但那瘋婆子血染雙手,也應該交出個公道。”
灰衣文士哦道:“追瘋婆子去了?”
接着注目又問道:“另外二鷹叫什麼名字?”
銀鬚叟這次只哼了一聲,卻沒有回答,上官印目瞥天目神童,天目神童輕咳着説道:
“二鷹叫銀鷹胡俊彥,三鷹叫鐵鷹鄭東平,剛才死的是首鷹,叫金鷹曹如冰。”
灰衣文士向空席掃了一瞥,忽然回頭向天目神童道:“二鷹與三鷹,二人的武功那一個較高?”
天目神童望了銀鬚叟一眼,期期答道:“二鷹名分雖在三鷹之上,但據我所知,武功卻似乎是三鷹較高。”
微頓又接道:“就像二鷹也比首鷹較高一樣。”
灰衣文士頗感意外地道:“原來是這樣的。”
説罷,搖搖頭,輕輕一嘆,眼光再度望向空席,像跟自己説話一般地又説道:
“金鷹坐在那一邊,那麼,依此類推,銀鷹便應該坐這一邊,鐵鷹坐這一邊了。”
臉一抬,又向銀鬚叟注目道:“追瘋婆子如不是由貴掌門人下令,那一定是由鐵鷹所建議,是嗎?”
銀鬚叟一呆,旋即冷冷地道:“是又怎麼樣?”
灰衣文士又是輕輕一嘆,旋即冷冷地道:“是又怎麼樣?”
灰衣文士又是輕輕一嘆,忽然自南向位置上取起那隻高腳杯,滿斟一杯,放在桌上,用手一指道:“有話再説,請貴掌門人先乾一杯酒。”
銀鬚叟仰臉冷笑道:“朋友要喝可以自便,老夫謝了。”
灰衣文士淡淡一笑,也未勉強,臉一偏,忽向天目神童喝道:“身邊有銀子沒有?拿塊小的來!”
天目神童自語道:“人算不如天算,結果還是我先破財。”
上官英嗤了一聲道:“我替你出了如何?”
灰衣文士冷冷地道:“不行,要他的。”
上官英掩口笑道:“愛莫能助,抱歉,抱歉。”
天目神童縮肩苦笑,同時自腰褲中掏出一塊碎銀,這小子不知是真窮還是假窮,託在掌中的一塊銀子總共才只黃豆大小,重不及三分,卻沾滿汗漬,暗得像瓦屑,一點銀子的光彩也沒有。
狹眼分向上官印上官英扮個鬼臉,掌心一低,便擬丟出。
灰衣文士目光一掃,笑罵道:“舐舐乾淨!”
天目神童二指一夾,便往衣袖上擦去,灰衣文士又喝道:“不行,放在嘴裏,用舌頭去舐!”
天目神童面有難色,上官印忽然輕聲道:“照辦,傻人。”
這一聲親切的吩咐,遠比灰衣文士的命令有效多了,天目神童一聲:“既然小叔台這麼交代,就照辦吧!”
眼角一擠,仰脖將銀子丟入口中。
腮板一陣鼓動,先吐出銀塊,再吐一口水,才待彈出時,灰衣文士又笑喝道:
“現在可以用袖子擦擦了!”
上官印、上官英均忍不住發笑。
天目神童將銀塊在衣袖上狠命地擦了一陣,側目自語道:“再見了,我的銀子!”
白星一閃,驀以重手法暴彈而去。
這小子好不狡猾,不知是真捨不得銀子,抑或是心存委曲,出手不但不打招呼,且還先以自語弓!住眾人注意,小子不愧為丐幫五結弟子,黃豆大的碎銀出手,居然劃空呼嘯,帶起一片絲絲破風之聲。
銀光如電,疾奔灰衣文士肩耳之間。
他打去的方位,看起來禮貌之至,其實卻是一個人在倉促間,舉手最難及之處。
銀鬚叟微微一怔,好似暗訝:“這漢子貌不驚人,這一手之疾勁靈活卻已至極至,老夫以三根亮銀鏢知名武林,當也不過如此罷了。”
他哪知道,這漢子別説武功不比他弱,就是輩分和名氣,也一樣不在他之下呢。
上官印、上官英雙雙脱口驚呼道:“傻人,你?”
驚呼未已,灰衣文士已點點頭,一面捏住銀塊,一面注目説道:“很好,很好,我正在猜忖你這小子的來路,想不到你小子竟自動報了名,原來是蕭老化子的徒弟。”
銀鬚叟又是一怔,訝忖道:“天目神童,怪不得了。”
天目神童卻喃喃説道:“想不到銀子會自動拐彎,如給師父知道了,不揍人才怪。”
眾人一凜,這才想及忘了注意灰衣文士接銀子的手法。
上官英睜目道:“你説什麼?銀子自動拐彎?”
上官印笑罵道:“聽他鬼扯”天目神童嘴一嘟道:“不然怎麼説,如説我手勁太差?那只有被揍得更重!”
上官英啞然一笑,忙向灰衣文士望去。
灰衣文士捏着銀塊,向銀鬚叟晃了晃道:“這銀塊曾被人放在口裏,你大概已看清楚了吧?”
不待銀鬚叟有所表示,二指一鬆,銀塊滑落杯中。
泡花泛湧,嗤嗤一陣響,一杯微黃色的美酒,頓呈墨黑,酒變了色,三小變了色,銀鬚叟也變了色,變得同樣難看。
灰衣文士緩緩抬臉説道:“我的目的是要那瘋婆子給大家看看,貴派的事,本用不着我這個不相干的人來管,總因那瘋婆子病後不殺人見血不能清醒,所以説,貴掌門人無須怨我,也不必怨我,一切都只是一次巧合罷了。”
口中説着,又將另外三隻酒杯一一注滿酒,一一加以試驗,結果兩杯有毒,兩杯無毒,灰衣文士指着又説道:“看到了嗎?有問題的是酒杯,假如貴派紀律嚴明,一向坐立有序,從方向判別,要是你與另外二鷹早來一步,另一個遭毒手的,便是三鷹中的老二,銀鷹胡俊彥。”
銀鬚叟銀眉簌動,雙掌緊握,全身顫抖。
灰衣文士輕輕一嘆,又接道:“所以,在我查看了四隻酒杯,發現兩隻杯子有毒兩隻杯子無毒之後,我才發現,被謀害的人是二個,兇手也是二個,問過另外二鷹姓名之後,我得知另一兇手可能是第三鷹鄭東平,因此我又有一種設想,你們到達時,可能已在外邊打聽過金鷹被殺的經過,三鷹情虛,他唯一的脱身之法,便是建議你,由他跟二鷹去追瘋婆子,因為這種命令你不會下的,你是明理之人,你在知悉真象之後,要找的,應該只有一個我。”
微頓,又嘆道:“可惜你一時不察,卻被那惡徒矇混了。”
銀鬚叟一聲怒吼,轉身欲奔,灰衣文士忙止住他道:“來不及了,這是出人意外的,三鷹既比二鷹武功高,又是一個有心,一個無意,其後果自不難想像,你等會兒能找着二鷹的屍首,也就不錯了。”
銀鬚叟臉色一黯,不禁老淚縱橫,仰天悲呼道:“曹如冰,鄭東平,兄弟,兄弟,我聶某人待你們不薄啊!”
灰衣文士冷冷説道:“這不是待遇厚薄的問題。”
銀鬚叟悲聲一收,突向灰衣文士抱拳一躬道:
“兩賊此舉系受何人指使,如蒙指點,聶某與胡俊彥,生死俱感!”
灰衣文士搖頭道:“我只覺得此事應有幕後,但也不能説出究竟,這次我能及時伸手,實也出於偶然。”
手向三小一指道:“他們三個都知道。”
天目神童脱口道:“怪不得你從金鷹座前經過時説了句:“好香的酒啊。”那時金鷹面前有酒杯卻沒酒壺,我們一直奇怪,想不到你已有所發現。”
灰衣文士淡淡説道:“我在門口見他在杯中放東西,就已留了意,待走近時,他朝我看着,又情不自禁地以眼角掠着面前的酒杯,我還能猜想不出麼?”
銀鬚叟陰寒臉色如鐵,驀向灰衣文士抱拳道:
“大恩容緩圖報,老朽告別了。”一揖轉身,顫巍巍地大步出廳而去。
灰衣文士目注銀鬚叟背影,冷笑道:
“想知道內情?哼,知道內情後,恐怕你這把老骨頭三天也活不下去了呢!”
口中説着,一面慢慢轉身坐了下去。
上官英注目道:“這種陰謀的幕後人是誰?那麼你是知道了?”
灰衣文士側目微笑道:“崇拜我麼?”
上官英冷冷笑道:“崇拜你,為你擔憂!”
灰衣文士微訝道:“憂從何來?”
上官英冷笑道:“別人家知道了就有生命之險,你知道得這麼多難道就獨能太平無事不成。”
灰衣文士淡淡一笑道:“應該這樣説,就因為如此,有些人將要寢食難安了!”
上官英一怔,哼道:“好狂!”眸珠數滾,終於忍不住矜持地仰臉向天道:
“能告訴我們嗎,我們自信不怕任何麻煩。”
她這樣説話,純因她滿以為對方可能推託,詎知灰衣文士微微一笑,即不假思索地説道:“你們應該也聽到了呀!”
上官英又是一怔道:“聽到什麼?”
灰衣文士輕哼道:“那金鷹目前的身分,他在臨死那一剎那,自己不是已經説得明明白白了嗎?”
上官英向上官印瞟了一眼,好似問:“我沒有留意,你呢?”
上官印想了一下,搖搖頭,自語道:“我所聽到的,他好像説,娘娘,我是,我是女子。”
又搖了一下頭,皺眉接道:“從這兩句話裏,僅能確定金鷹好像認識瘋婆子,且對瘋婆子深為恐懼,至於最後女子兩字,我怕我是聽錯了。”
天目神童忽然叫道:“沒有聽錯,沒有聽錯,我聽到的也是女子兩字。”
灰衣文士側視着天目神童,輕哼道:“假如沒有聽錯,女子兩字何解?人家還留了餘地,拖了個尾巴你卻説得如此肯定,這樣心浮氣躁,如向你那老花子打個小報告,不摘掉你小子一個法結才怪。”
天目神童臉色一變,忙喊道:“使不得,使不得!”
上官印,上官英均為之忍俊不禁,上官印笑了一陣,臉色一整,向灰衣文士注目問道:“那麼我們都聽錯了?”
灰衣文士搖搖頭道:“錯倒沒有大錯。”
上官英咦道:“女子?金鷹不明明是個大男人麼?”
灰衣文士兩眼一瞪,微愠道:“誰説金鷹不是大男人的?容我將話説完再插嘴好不好?”
上官英也雙目一瞪道:“你別這樣吞吞吐吐的,説快點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