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像一口燒得火紅,而倒轉來放置的巨鍋,密不透氣地罩向大地,沒有云,也沒有風。
這是某年盛夏的六月六日,午牌時分。
少林寺前殿那尊身高丈五,名列三十二天將之首,藹然睜着一雙不怒而威的慧目,身披金甲,手捧金剛寶杵的韋馱神像前,兩隻蒲團上,這時正面向寺外、並肩躍坐着兩名年約四旬上下的灰衣僧人。
饒是天氣燠熱如焚,而兩僧臉上卻不見絲毫倦怠之色。
兩僧頭頂光淨,戒疤排列均勻,俯首,合掌,垂眉,閉目,儼然端坐,神態寧靜而肅穆!
就在這時候,但見右首那灰衣僧眉宇間神色驀地一動,雙目微睜緩合,忽然低誦了一聲佛號,道:“阿……彌……陀……沸。”
左首灰衣僧坐姿未改,俯首合掌如故,僅於眉宇間笑意微露地低聲接口讚道:
“師弟的羅漢神功看來精進了不少呢,善哉,善哉。”
右首灰衣僧微微一笑道:“敢請師兄進一步顯示本門絕學之精微。”
左首灰衣僧也是微微一笑道:“師弟是不是想考我一考?”
右首灰衣僧微笑道:“悟果不敢,師兄知道。”
左首灰衣僧也微笑道:“依你呢?”
右首灰衣僧略一定神,低聲道:“似已來至三十級與二十五級之間。”
左首灰衣僧含笑點頭道:“二十五級,不錯現在是二十二級,此刻踏在第二十二級上的,似乎正是左腳。”臉色一整忽然咦道:“十九級?十六級?本寺石階每級寬達五尺,來的這人是誰?”話至此處,霍然變色促聲道:“快起來,師弟,這種三伏天,事不尋常,十二級?八級?啊,到了!”
當少林這兩名悟字輩知客高僧,悟因悟果兩位大和尚甫自蒲團上雙雙長身而起,寺門外,業已岸然昂立着一人。
來的是位年約五旬出頭的道人。
但見這位道人身穿一襲明紗鶴服,頭梳朝天寶髻,腳踏多耳麻鞋,身後斜背一支長柄拂塵,面容清癯柳髯垂胸,雖一臉風塵之色,但一雙眼神在閃動間卻依然精光隱現,奕奕如電。
兩僧在看清來人面目之後,不由得齊聲一啊,雙雙合掌當胸,施禮不迭。
當下由上首的灰衣僧悟因和尚開口致詞道:“原來是武當掌門人一塵子道長,貧僧與師兄弟,有失遠迎了。”
説也奇怪,這時那位風塵滿臉的武當掌門人,一塵子道長,不但未向面前這兩位在少林寺中僅比少林本代掌門人心鏡大師小了一輩,排位悟字行的高僧還禮,甚至連悟因和尚的説話也都未予置理,就好似根本沒覺察到面前兩僧的存在。
他那雙直欲看穿一切的眼神,自停身寺門口以來,一直就向殿內如閃般四下掃射不已,由兩僧背後的那兩隻空蒲團望去韋馱神像,望望東壁大鐘,再望望西壁的大鼓,好似在搜索一件什麼東西似的,最後雙目中先是一陣驚疑之色一掠而逝,接着一聲冷哼,一張面孔,驀然下沉!
兩僧見狀,不由得雙雙一怔。
師兄弟迅速地交換了錯愕的一瞥,跟着又是雙雙一躬,合掌齊聲説道:“請道長內殿奉茶。”
直到這個時候,那位武當掌門人,一塵子道長,方始有所警覺地‘峨”得一聲,忙將單掌一立,腰身微躬,補還一禮;可是,一雙目光雖已自殿中怏怏收回,但一雙腳卻定立在原來的地方,始終未曾移動分毫。
只見他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好似要説什麼,注目猶疑了片刻,忽然一聲苦笑,搖搖頭,又復忍住,最後改作輕輕一嘆。無可奈何地説道:“算了,算了,還是有勞兩位清神,讓一塵子先見見你們心鏡大師罷!”
兩僧敬諾一聲,悟因側身讓路,悟果則急步趨向東壁一口大鐘。
知客僧悟因,偏身領着武當掌門人一塵子道長剛剛步出前殿,身後鏘然一聲,知客鍾業已悠悠地響了起來。
在連續的鐘聲中,一僧一道,主賓相偕,向內院走去。
清越嘹亮的知客鐘聲,緩緩而有節奏地一下接一下地連響七下。
鐘聲響至最後一下,位於羅漢堂和達摩院之間,那座為少林歷代掌門人方丈所居的如來殿已呈現眼前。
這座如來殿,是少林三六座內院的中心。
它代表着少林一寺的權威,也代表着少林一寺的尊嚴,一般武林人物平時想走進少林任何一座內院已是萬無可能,要想走進這座內院中的內院,自是談也毋須談得。
可是,知客鐘聲一起,尤其是連響七下,那就另當別論了。
就在最後一下知客鐘聲戛然而止之際,前面那座宏敞莊嚴的如來殿上,已經出現一位年約六旬,身材高大,紅光滿面,長眉覆目,身穿深紫金線袈裟的僧人。
見到掌門方丈出現,知客僧悟因和尚遙向殿上一躬,合掌引退。
“阿彌陀佛,道長辛苦了!”
殿上那位手撫胸前醬玉念珠的少林本代掌門方丈,心鏡大師,以一抹微笑迅速地掩蓋了臉上的疑訝,口中含笑招呼着,右袖微抬,導引武當掌門人一塵子道長步向側殿,走過一道朱漆迴廊,來至一座竹棚之下,因為棚頂爬滿青藤,棚中清涼異常,主賓落坐,沙彌獻上兩盞香茗。
坐定後,心鏡大師臉一抬,嘴唇微啓複合,原來他忽然憶及他剛才在雙方照面時已經説過了兩句話,而貴賓尚未開過口,現在不該是他説話的時候,因此注目一笑,沒有再説什麼。
再看對面的一塵子,那位武當掌門人,當身為主人的心鏡大師抬臉時,他也抬起了臉,幾乎同一剎那間,主人嘴唇啓而複合,這位貴賓的嘴唇也微微啓合了一下,但一樣沒有説出什麼來。
於是,主賓雙方,一致伸手向茶,端起茶碗,掀開碗蓋,吹去漂浮的茶梗,相對默默地喝起茶來。
喝茶固可解窘,但茶碗卻無法永遠捧着。
茶碗既無法永遠捧着,早晚總得放下。於是一塵子將茶碗放回桌上,心鏡大師不得已,也將茶碗放回原處。
也許心鏡大師在這方面的容忍功夫並不在一塵子之下,但是,主賓勢異,遇上這種情形時,做主人的一方,是不可能也不應該以這種方式陪客人乾耗下去的,因此,心鏡大師只好乾咳一聲,故作爽朗地一笑説道:“道長,崑崙一別,也快十年了吧?”
一塵子臉一仰,冷冷答道:“唔,快十年了!”
心鏡大師微微一怔,強笑着又道:“相別至今,貧僧很想道長能來,咳,但卻萬萬沒有想到道長竟會在這種大暑天趕來。”
一塵子仰臉如故,冷冷一笑答道:“見面以後,貧道很想大師説話,嘿,但卻萬萬沒有想到大師竟説出這種無謂的廢話!”
心鏡大師又是一怔,臉色微變。
一塵子卻視如不見,一味嘿嘿冷笑不已。
就在當今兩位名派的掌門人,正為着某種不知其所以然的誤會,已在言語上微起衝突,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這一剎那,驀然之間,鏘然一響,又一記清越嘹亮的知客鐘聲,晃悠悠地自前殿遙遙傳了過來。
一塵子微微一呆,而心鏡大師的臉色,卻驟然大變。
鏘……鏘……鐘聲緩慢而有節奏地連續敲響着,心鏡大師雙手緊握着胸前那串醬玉念珠,神情甚為緊張,尤其是當知客鍾第三下敲出之後,但見他雙手一緊,上身陡然朝前一傾,好似在心底喊道:“就三響吧,別再響下去了!”
可是,鐘聲無情,仍然一聲接一聲,連續敲響着。
心鏡大師長眉蹙而復展,日宣佛號,輕嘆一聲,倒向石椅椅背。
要知道,少林知客鍾跟武當凌雲板一樣,除非遇有各派與掌門人平輩的高人來臨,鐘聲很少連續響三次,所以少林知客鐘有時甚至數年聽不到一聲,而響至三次以上,那麼來人的身分,如非一派掌門,也就是一位輩分高過少林掌門方丈的前輩異人了。
鐘響在第七響上,戛然而止。
七響知客鍾,在少林寺來説,可算是一般情形之下所能敲響的最高次數了。心鏡大師,一塵子,主賓兩位掌門人,分別噓出一口大氣,同時分別坐正身軀,那意思似乎表示着:“既然敲了,也就算了,遇上這種事你又有什麼辦法?”
主賓對望着,彼此均是一臉茫然之色。
看樣子又一位掌門人身分以上的貴賓快進來了,他會是誰呢?
來人為誰?是目下主賓首先湧上心頭的共同猜測,主人心鏡大師忖道:“華山武會的日期,是八月十五距今尚有兩月之久,雖然少林每隔十年也都派人蔘與,但那只是聊備一格,從無爭盟野心,那麼他們今天來此,又是為了什麼呢?”
而對面的一塵子,想法又自不同,這時,這位貴賓在心底猶疑不置地暗忖道:
“這怎麼回事?你和尚身為地主,難道竟不知來的是誰麼?”
思忖之間,知客僧悟因和尚,業已再次出現院中。
該來的,終於來了。在院心,那位悟字輩知客高僧,悟因和尚,盡力掩飾着眉宇間油然流露的疑訝之色,朝這邊涼棚遙遙一躬,合掌趨退,留下身後少林寺本日的第二位不速之客!
現站在院心烈日下的,是一位三旬不足的青年文士,身穿一襲天藍綢長衫,儒雅瀟灑,劍眉星目,口方鼻挺,膚色被烈日曬得微呈醬紫,越發透着英秀挺拔,軒昂超羣。
心鏡大師,一塵子,雙雙自座中起立。
一塵子立掌問訊,心鏡大師則合掌含笑説道:“啊,原來是藍掌門人,您好!”
藍衣文士長揖朗聲答道:“兩位掌門人好。”一揖之後,大步登殿,循迴廊徑自來至涼棚之中。
來的這位,不是別人,他便是因師父崑崙一鶴在上屆崑崙武會後下落不明,經崑崙七賢一致薦舉,以一身青出於藍的飛燕輕功馳譽武林,在當今六大名派六位掌門人中年事雖然較輕,但卻深為黑白兩道敬重的崑崙本代掌門人;藍衣秀士藍靈飛!
沙彌獻茶,賓主重新敍坐。
心鏡大師舉盞讓茶,主賓間寒暄尚未開始,忽然鏘的一聲,前殿知客鍾,驀又劃空而起!
藍衣秀士愕然一怔,舉盞不下。
心鏡大師搖頭一嘆,佛號隨起。
一塵子在一愕之後,忽然大笑起來。
七響知客鍾,不疾不徐,一下又一下地敲完了,鐘聲甫歇,一塵子立向心鏡大師大笑着説道:“來來來,大和尚,我們打個賭。”
心鏡大師抬臉不解地道:“賭什麼?”
一塵子大笑道:“當然是賭又是誰來了!”
心鏡大師苦笑道:“道長賭誰?”
一塵子大笑道:“饒你和尚先。”
心鏡大師苦笑笑,正待答腔之際,自達摩院那端,突然傳來一陣洪鐘般的聲音,大笑着接口道:“賭老夫來的贏!”
藍衣秀士微笑道:“北邙銀鬚前輩來了。”
一塵子點頭讚道:“這老兒果然名不虛傳。”
院外大笑道:“牛鼻子,你到今天才服了麼?”
一塵子笑罵道:“服你臉厚!”
院外大笑道:“也是一技之長呀!”跟着聲浪一偏,笑道:“悟因,你去吧,走到這兒老夫就認得路啦。”
笑聲中,一位身穿白土布褂褲,板帶束腰,手中託着一根二尺來長熟銅旱煙杆,須、眉、發,無一不白,年約七旬精神矍鑠,笑口大開的老人,大步入院而來。
此老便是北邙掌門人,六位掌門人中年事最高,威望最尊的北邙銀鬚叟!
銀鬚叟一腳跨入院中,雙目微掃之下,立即哈哈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老夫沒猜錯,果然大家都有一份。”
一面走向涼棚,一面繼續大聲説道:“坐,坐,都是熟人,不必客氣。唔,還沒到全?那麼老夫可不算最後一名啦!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將在華山舉行的本屆武會還有兩個多月,在這以前,咱們先來個小型的,倒也不錯,哈哈哈。”
銀鬚叟爽朗地笑着,説着。心鏡大師、一塵子、藍衣秀士,則不約而同地一致注目傾神,僧、道、俗三位掌門人的用心完全一樣,每個人都似乎想從銀鬚叟的獨白中聽點什麼出來。
可是,從三人臉色上看去,三人都很失望。
倒是銀鬚叟開朗,他好像打開頭便對今天這場巨頭之會感到非常自然,內心既無芥蒂,所以也就忽略了諸人變化微妙的臉色。
他見眾人都在聽他説話,忍不住哈哈一笑,又接道:“一奇一絕神鬼魔,兩老兩醜丐俠仙,要是這十二位人物中有誰出場的話,來日華山之會,咱們六派中人自然派不上多大用場,但如仍是那批掌底遊魂,又沒在近十年中弄點什麼名堂出來,哈哈,對不起,老夫這雙肉掌,可還相當管用呢。不過照目前情勢看來,咱們的麻煩可能還不在小處,你看你們的臉色,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船到橋頭自然直,老是發愁又濟甚事?哈哈,哈哈哈哈。”
最後這陣哈哈,打得並不太自然。
棚中僧俗道三人聽了,臉色均是一緊。
容得銀鬚叟進得棚來,心鏡大師長眉一掀,雙目精光閃動,首先注目發問道:
“聶老,十二奇絕中人物,難道有人將參加武會不成?”
銀鬚叟啊了一聲,似覺心鏡大師這一問,大出意料之外。
銀鬚叟這種矛盾的表現,看在心鏡大師、一塵子、藍衣秀士等僧道俗三人眼中,引起的困惑更大。
三人一致疑忖道:“言猶在耳,話是你説的呀?”
就在這時候,鏘,又是一下知客鍾晃悠悠地自前殿響了起來。
雖然現下的鐘聲已不似先前那般令人心神震盪,但鐘聲陡然入耳,眾人仍然齊都怔得一怔。
心鏡大師口喧阿彌陀佛,手撫念珠,垂眉低頭。
銀鬚叟詫異地朝心鏡大師瞥了一眼,忙又掉過臉來,向一塵子笑道:“來來來,快一點,老夫現在跟你賭!”
一塵子意味索然地搖搖頭,沒有開口。
藍衣秀士朝一塵子側臉笑着説道:“道長因何不賭了呢?現在不是比剛才易猜得多了嗎?”
一塵子搖頭笑了笑,仍然沒有説什麼。
銀鬚叟精目閃動,似有所悟,忽然雙掌一拍,戟指笑罵道:“原來如此,哈哈,你這牛鼻子好刁,剛才可猜的對象有三個,你牛鼻子明示慷慨,便宜暗佔,要饒大師先猜,如大師答應,他猜中的機會是三分之一,而你牛鼻子為自己留下的機會卻是三分之二,現在可猜的對象剩下兩人,二一添作五,五五平分,機會均等,你牛鼻子當然沒有興趣了,哈,哈,哈,哈哈。”
這樣一説,大家都笑了。
一塵子意欲爭辯,眉峯一皺,旋又忍住。
鐘聲七響,眾人舉目望去,只見悟因和尚這次一反先前的導引方式,身軀微偏,合掌側隨於來人的身後,走在悟因和尚前面的,竟是一位臉掛寒霜、冷漠無情。手拄鳩頭杖的花髮老婆婆!
藍衣秀士輕哦道:“青城冷婆婆!”
眾人起身相迎,當下但見那位青城掌門人,以功力渾厚和鐵面無情而贏得冷婆婆之稱的花髮老婆子,鳩頭杖一頓,人已凌空飛越四丈來寬的一片花圃,徑直來到眾人存身的涼棚之下。
眾人上前見禮,而她則僅朝眾人含含混混地點頭哼了一聲,便自選了就近的一張石椅坐了下去。
坐定後,雙目一掠,冷冷問道:“還有一位,怎的不見?”
語音未了,鏘,鐘聲又起,這第五度鐘聲一響,眾人神態一反往常,臉色竟然全都為之一寬。
心鏡大師微微欠身,正待開口時,冷婆婆忽然手一揮,冷冷地道:“那就等到齊了再説罷!”
眾人默默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藉此等待七響知客鐘的過去。
不一會,顯得特別緩慢而難於消失的最後一次鐘聲終於一一敲完。
雖然這時涼棚下的主賓五位掌門人,彼此均明白最後來到的將會是誰,但仍不免在第七響鐘聲敲完之後,一致抬頭朝院門外望去。
最後這位客人的現身,跟最後一次鐘聲一樣緩慢,也較先前幾位為遲。
鐘聲停息了好一會,這才發現來人自達摩院那邊緩步而來,而這一次,與剛才青城掌門冷婆婆出現時的情形完全相同。來人走在知客僧悟因和尚的前面,同時,這最後到達的一位掌門人,竟是一位較崑崙掌門藍衣秀士藍靈飛年事更輕,人品也似乎更為俊雅的少年書生!
不過,來人的年輕,並未因而影響眾人對他的禮敬,他人剛進入拱形院門,這一廂,自主人心鏡大師以次,包括那位好似什麼人也沒看在眼中的青城冷婆婆在內,均已紛紛整衣起立。
悟因和尚在院門外遙遙合掌,一躬而退。
少年書生走近了,這才看出他身穿的是一件淡青紡綢長衫,頭戴一頂淡青文生巾,年約雙十,目如夏荷曉露,眉若春山遠黛,鼻似瓊瑤,唇若塗朱,雖在烈日暴曬之下,膚色仍然白淨如脂,腰懸長劍,手執摺扇,十指柔如軟玉,潤若春葱,含笑緩步走來,於灑脱中,別有一種飄逸丰采。
是的,一點不錯,來人正是當今武林六大名派掌門中年事最輕,兩月後的八月十五,本屆武林大會的地主,華山自開派以來,繼該派第十二代掌門人華山一朵梅以後的第二位女性掌門人:“華山金劍丹鳳白嫦娥”!
金劍丹鳳緩步升殿,沿迴廊來至涼棚,眾人微退半步,側身遜座,金劍丹鳳含笑一一見禮,然後從容地在北邙銀鬚叟身邊坐下。
坐定後,金劍丹鳳先向心鏡大師微微欠身,略顯不安地問道:“敢問大師,現在什麼時辰了?”
心鏡大師望了望日影,合掌答道:“敬回白掌門人,刻下似是午時將盡。”
金劍丹鳳直起身子,輕輕舒了口氣道:“路上雖因事耽擱了一下,居然沒誤時辰,總算還好。”
心鏡大師聽了最後到達的華山掌門人,最後這幾句話,雙眉不禁微微一皺。
由於此刻另外四位掌門人的眼光都落在心鏡大師一人身上,做主人的這一皺眉,五位貴賓的眉頭,也不由得同時跟着皺了起來。
心鏡大師目睹此狀,嘴唇開合了一下,想説什麼,復又忍住,這一來,眾人的眉頭可就皺得更緊了!
現在,圍着石桌而坐的六人,人人皆領一派之尊,正是當今六大名派的六位掌門,一個也不少,在武林中來説,除了十年一次的武會,這種完整的聚會可算相當難得的了;可是,不知為了什麼,此刻主賓六人臉上,竟都相同地流露着一種近乎坐立不安。欲語還休的狐疑之色,你説怪不怪?
是炎熱的天氣有以致之麼?當然不是!
為了什麼,那是為了什麼呢?
為了什麼,誰也不知道!
終於,青城冷婆婆以一聲冷哼,第一個劃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接着,崑崙藍衣秀士輕輕的乾咳了一聲,再接着,武當一塵子仰臉發出一陣嘿嘿冷笑!
華山金劍丹鳳看看這一位,再看看那一位,最後,流盼着一雙明眸,臉一偏,將那雙採華隱藴的目光落向北邙銀鬚叟。
於是,銀鬚叟義不容辭地點點頭,先勉強地打了個哈哈,然後臉色一整,注目心鏡大師肅容説道:“大師,人都到齊了沒有?”
心鏡大師抓着胸前那串醬玉念珠的雙手,此刻竟止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但見他眼皮無力地往起一合,對銀鬚叟的問話直似未聞,頭一低,氣息粗促地連聲低喧着:“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冷婆婆又是一聲冷哼,一塵子也是側目冷笑不置。
銀鬚叟雙目暴漲,雙目中威稜四射,先朝冷婆婆和一塵子二人分別怒瞥了一眼,這才精光一收,轉向心鏡大師注目沉聲道:“大和尚,老夫相信,你和尚目前的遭遇也許相當嚴重,但話得説回來,俗雲: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咱們六派結盟,也非自今日始,單看此刻座中六人一個不缺,大家這份誠心還能説不夠麼?”
心鏡大師驀地一抬臉,長眉高掀,雙目露光如電,銀鬚叟不容對方有機會開口,緊接着臉色一沉,微顯不悦地又説道:“再説在座這幾位,你和尚這般吞吞吐吐的究竟是在避誰之嫌?你倒説説看!”
心鏡大師長眉緩緩放落,閉目長嘆了一聲道:“這樣看來,貧僧説不得也只好説出來了。”
銀鬚叟哼道:“難道還要老夫再催一遍不成?”
心鏡大師面現苦笑,雙目緩睜,先朝諸人帶着歉意地環瞥一眼,然後雙掌一合,目注指尖,誦得一聲佛號,低聲説道:“貧僧要説的話只有一句:那就是貧僧實在不明白今日諸位究為何事而聚會於少林!”
此語一出,驚啊之聲立即環座而起。
眾人面面相覷,愕然不知所以,緊接着的,是一段難堪的沉默。
驚、疑、怒、惑,種種神情,在五位貴賓臉孔上不停地變幻流轉,五對目光,都在泛湧着震駭性的詢問,但是卻始終沒有誰能領先説出一句話來!
這樣,僵持了片刻之後,先是那位性情較躁的武當掌門人,一塵子,第一個仰天打出一陣顯系怒極了的哈哈。
緊接着,青城冷婆婆鳩頭鐵杖一頓,霍然起立,杖交左手,右手朝心鏡大師一指,顫巍巍地怒目大喝道:“和尚,難道你是為了想顯一顯少林派在武林中的權威不成?”
心鏡大師臉色微變,忙合掌俯首低誦道:“但願我佛慈悲……”
北邙銀鬚叟目注心鏡大師,精眸一滾,似有所得,當下雙掌猛然一合,擊出一聲震耳巨響,就在人微一怔神的剎那,迅速長身離座,雙臂左右一揮,示意眾人肅靜,先朝冷婆婆瞪眼説道:“局中人也不是你婆子一個,慢點來好不好?”
也不管冷婆婆有甚表示,一轉身,又向心鏡大師注目説道:“大和尚,老夫想請教一件事可使得?”
心鏡大師不愧為一代有道高僧,雖然他早已料着今日之會並非佳兆,它可能出於一次無心的誤會,也可能出於一種可怕的陰謀,雖然他對今天這場聚會何以能夠形成,到目前為止尚是一無所知,但有一點卻是可以確定的,那便是五位掌門人今天的同時到來,絕非出於偶然的巧合!
可是在這以前,他能做些什麼呢?
這裏是少林寺,他,心鏡大師,是少林的掌門方丈,就武林地位而言,他得保持一派至尊的莊嚴,就主客之道而言,他得謹守地主身分的風度。
老實説,一塵子的狂笑,冷婆婆的指面叱責,是過分的,令人難以忍受的,縱令少林出了什麼差錯,説明白了再興問罪之師也不遲,更何況彼此身分平等,均為一派之尊呢?
從這種地方便可看出,少林一派,其所以能在武林各派不斷興衰替代中始終屹立,不是沒有原因的,所以説,這時的心鏡大師,心情儘管激動異常,但他卻能始終剋制自持,當下但見他容得銀鬚叟問畢肅容起身,併合掌一躬,平靜地答道:
“聶掌門人好説,心鏡隨時虔誠受教!”
銀鬚叟捋須注目,沉聲問道:“敢問大師,什麼叫做:如意壽星雙飛燕,金劍銀鏢鐵拂塵?”
心鏡大師長眉微微一掀,但仍從容地合掌答道:“要是貧僧不將序列排錯,如意,壽星,雙飛燕,金劍,銀鏢,鐵拂塵,這六件物事,正是我們少林、青城、崑崙、華山、北邙、武當等六派的信符。”
銀鬚叟注目接着問道:“它們之間的默契呢?”
心鏡大師喧了聲佛號道:“二十年前,在青城舉行的第三次武會上,六派曾有公約:六派信符行走六派之間,應視為當代掌門人親臨,緩急相招,不得拒絕。”
臉一抬,肅容接着道:“感謝佛祖慈悲,自心鏡接掌本派以來,幸未有所違誤,同時心鏡已將此約添附祖訓,少林一派,將代代奉為圭桌。”
冷婆婆忍不住又呼了一聲,心鏡大師只做未聞,銀鬚叟怒瞥了冷婆婆立即將臉別去一邊。
銀鬚叟目光自另外四人臉上一帶而過,一聲乾咳,又問道:“大師剛才説,如意是那一派的信符?”
這種問難方式,當着武當、崑崙、青城、華山四派的掌門人之前,而出諸六派中年高望重的北邙掌門人之口,聽在心鏡大師耳中,雖然只短短十來個字,真比十來根尖針扎人心窩還要難受百倍。
可是,心鏡大師仍然平靜地回答了:“敝派少林!”
銀鬚叟容得心鏡大師説完最後一個林字,驀地一偏身軀,向眾人沉聲喝道:
“諸位還等什麼?”
話説之間,除了雙目電掃、滿臉驚疑不定的心鏡大師之外,包括銀鬚叟本人在內,五位掌門人,一致探手入懷,迅速地分別取出一件東西,依次排列在石桌之上,心鏡大師問目急急望去,目光至處,臉色頓然大變!
石桌上排列着的,是五支長約三寸、色呈淺紫、光澤晶潤、玲瓏精巧的小型紫玉如意。
五支如意,一模一式,每支如意上,相同地附緊一張寸許寬闊的小柬。
紫影一閃,心鏡大師飄身近桌,伸手抓起其中一支,約略端詳了一下,便急急將小柬翻正,字柬上這樣寫着:“乙丑歲,六月六,午時以前,請貴掌門親駕少林,有要事聚議!”
心鏡大師看畢臉色一黯,將手中如意放回原處,默然跌坐椅中。
心鏡大師這番舉動,似乎大出眾人意料之外,不約而同地又是脱口一聲驚咦,跟着面面相覷起來!
心鏡大師掙扎了一陣,臉色由紅轉白再轉紅,這時猛自椅中一挺而起,臉一抬,向殿中顫聲喝道:“智淨、智清何在?”
如來殿中,應聲走出兩名年約十三四的沙彌。
心鏡大師臉色一沉,應聲吩咐道:“智淨往玉庫傳你悟非師叔,智清往監院,去請值日長老!”
兩沙彌合掌一躬,下殿如飛而去。
這時涼棚中掌門人,藍衣秀士、金劍丹鳳兩位正襟端坐,目注自己面前桌面,神色肅穆。
銀鬚叟持須沉吟,皺眉不語。
青城冷婆婆在臉上掠過一抹歉意之後,咬牙注目瞪着石桌上那五支靜靜地排列着的紫玉玲瓏的如意,似恨不得一拐砸個粉碎。
一塵子則仰臉喃喃地道:“這樣看來,貧道可錯怪大師了。”
心鏡大師忙不迭合掌欠身道:“敝寺不幸,心鏡已感無地自容,道兄莫再這樣説才好。”
心鏡大師説至此處,神色一動,驀地抬臉,雙目中精光湛然地掃瞥了諸人一眼,語音促迫低聲問道:“這如意信符繫於何時送達各位手中?傳送者系何等樣人?諸位能為心鏡一道否?”
眾人一怔,跟着又齊噢了一聲,銀鬚叟第一個説道:“老夫繫於月前接得,由敝派三鷹中的銀鷹胡俊彥轉呈老夫,據説來人是個黑臉中年漢子,頗似貴寺業已出藝的俗家弟子。”
一塵子第二個搶着説道:“敝派系由南嚴觀傳送真神武殿,時間約在半年之前,當時貧道因驗明如意乃貴寺真品,故未追究來人相貌。”
青城冷婆婆冷冷地道:“好糊塗!”
若在平時,以一塵子那種誰也不讓的脾氣,聽了這話,説什麼也忍受不住,可是,説也奇怪,此刻的一塵子似乎換了一個人,當下不但不以為意,反而賠着笑臉道:“那麼婆婆您呢?”
冷婆婆一頓鳩杖,恨聲道:“那是去年年底,湊巧老身不在……”
眾人目光一偏,一致轉向藍衣秀士,藍衣秀士想了一下道:“敝派接獲較早,大概是去年春天。”
又想了一下,這才接着説道:“去的是位中年僧人,那位僧人身穿灰色僧袍,由於積雪未消,天氣嚴寒的關係,所以頭上戴着一頂灰色僧篷,只約略看出他膚色甚黃,五官因有僧篷遮着,沒有看清楚。”
眾人點點頭,默默地又向金劍丹鳳望去。
金劍丹鳳輕輕咬了一下秀唇,然後抬臉説道:“照這樣説來,接獲如意信符最早的,大概要算是敞派了。”
一塵子忍不住岔口問道:“什麼時候?”
金劍丹鳳追憶着答道:“那是前年今天的這個時候,如今細想起來,這事確實顯得有點蹊蹺。”
眾人一啊,五雙眼神中,均是精光一閃。
金劍丹鳳玉指交握,睫毛眨動,明眸微微上斜,追憶着接道:“記得那時已近黃昏光景,嫦娥正好在金龍廳外的紫竹林前漫步徘徊,偶爾抬頭,忽見身前不足三丈之處,不知打什麼時候起,竟已悄然靜立着一位駝背長鬚老人。”
眾人聽至此處,不禁又是齊齊輕輕一啊。
原來華山上代掌門人姓白,字羽靈,外號華山神劍,一身武學向為武林黑白兩道所景仰,公認是華山開派四百年以來最為傑出的一位掌門人,唯神劍白羽靈有着華山一派傳統性的淡泊心胸,竟於三年前壯年歸隱,而在歸隱前,以第四屆武林盟主的身分廣邀天下武林同道,舉不避親的宣佈兩件事:第一,宣佈華山第十五代掌門由愛徒兼義女,斯時年甫一十有七的金劍丹鳳白嫦娥繼承!第二,宣佈今後三年中,盟主一職亦由金劍丹鳳暫攝,並於三年後主持在華山舉行的第五屆武林大會!
當日應邀與會者,不下五百餘人,均為各派名宿,一代高手,神劍此語一出,整座金龍廳鴉雀無聲,先後幾達頓炊之久。
不過,那種沉默是敬意,是羨慕,而不是駭異!
因為神劍贏得第四屆盟主之尊並不是偶然的,且斯時素有華山五君子之稱,與神劍平輩的華山五劍,就在神劍身後,從華山五劍安詳的神態上,人們知道,閲歷練達,劍術成就已臻化境的神劍白羽靈,此一決定是華山一派眾意所歸的抉擇,私情沒有影響派策,派策也沒有因私情而有所逡巡迴避!
所以,顯然已得神劍真傳,以雙十年華,在六位掌門人中年事雖然最輕,而身分地位卻超然獨秀的金劍丹鳳,此刻居然坦率承認那位什麼駝背長鬚老人來到她身前三丈之內,她竟未能於事先發覺,這就可驚了!
眾人於震驚之餘,又不禁互望一眼,默默點頭,深為金劍丹鳳這種罕見的坦蕩美德,流露出由衷的崇佩!
一塵子神定之餘,忍不住又岔口道:“白掌門人,您説什麼?現身的是位駝背長鬚老者?”
金劍丹鳳點點頭答道:“是的,道長。”
微微一頓,接着説道:“按道理説,以那人年歲之長,身手之高,在當今武林中,應非泛泛之輩,不過武林浩瀚似海,多的是奇才異能之士,嫦娥年輕識淺,閲歷有限,不能認出來人身分來歷,本不足怪,可是,奇就奇在那人能夠直達華山蓮華峯頂,找到金龍廳,卻竟也不識嫦娥是誰!”
一塵子詫異道:“有這等事?”
金劍丹鳳淺淺一笑道:“敝派華山,除掌門人外,不得收授女徒,這條規律在武林中可説無人不知,而本派上代掌門家師座下,一共只有小女子一個弟子,在武林中也應該很少有人不知,所以當那人向嫦娥問:‘女俠怎樣稱呼?’嫦娥不禁一怔,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方在作難之際,想不到對方突又問出一句令人更為驚奇的話來:‘可否煩女俠領見一下貴派掌門人神劍白羽靈?’”
一塵子皺眉道:“愈來愈奇了!”
金劍丹鳳苦笑了一下道:“嫦娥當時聽了,不由得啼笑皆非,原想表明身分後,再加婉釋,這一來也覺有所不妥,於是含笑反問道:‘敢問老人家會晤敝派掌門人,何事見教?’他沒理睬,眼一眨,忽然注目問道:‘人不在,是嗎?’嫦娥只好點點頭道:“是的,出去了。”他注目接着問道:‘去了什麼地方知不知道?’嫦娥微笑道:‘雲深不知處……’他聞言一怔,嫦娥含笑接着説道:‘長者如果一定要會見家師他老人家,白嫦娥無能為力,但如果長者要找的僅是敞派掌門人,白嫦娥願意就此受教!’”
一塵子忙問道:“他怎麼表示?”
金劍丹鳳道:“他失聲一啊,目注嫦娥,似甚驚訝,同時也顯得有點失望,嘴唇開合着,數度欲言又止,猶疑了好半晌,這才輕嘆一聲,無可奈何地道:‘好,就交給你罷。’”
一塵子忙又問道:“於是他留下一支如意?”
金劍丹鳳道:“是的,他口中説着,同時伸手自懷中摸出一隻錦盒,往地上輕輕一放,用手指了指,立即掉身下峯而去。”
心鏡大師忽然問道:“白掌門人有無注意他下峯時的身法?”
金劍丹鳳點點頭道:“就是大師不問,嫦娥也正要説到呢,這一點,嫦娥已經留意過了!”
眾人眼中精光一閃全都注目屏息而待。
金劍丹鳳玉指一指藍衣秀士,含笑説道:“那人身法之輕靈美妙,幾可媲美崑崙絕學……”
藍衣秀士忙欠身遜謝道:“白掌門人好説。”
金劍丹鳳笑意一斂,皺眉接着説道:“可是,那人雖有着一身上佳的輕身功夫,但於峯頂與白嫦娥對答之間,卻全未能控制內心喜怒哀樂之情,予以一種極為強烈的涵養欠缺之感,諸位想想看,在一位有着數十年內功修為的武林高手來説,這種情形應該有嗎?”
眾人聽了,不住點頭。
金劍丹鳳臉色一整,肅容又接道:“白嫦娥承命接掌敝派華山,受命之初,曾經恩師他老人家投帖普告天下武林同道,縱有不周之處,但武林中血脈相通,即憑傳聞,也不應有不知之理,所以,白嫦娥當時就不禁懷疑:紫玉如意乃少林一派之威信表記,如非與少林一派有着深厚淵源之人,絕不可能受到少林如此重託,而如今有人身負超絕武功,手持少林如意信符,居然對他將要送達信符的華山派近況一無所知,寧非異事?”
眾人異口同聲應道:“是呀!”
金劍丹鳳緊接着説道:“根據上述諸端可疑之處,再參證剛才諸位所説各派接獲如意信符的時間,請恕白嫦娥冒昧,對今日事件,白嫦娥現在忽然想到兩項頗有可能性的大膽假定。”眾人齊聲一哦,再度注目屏息。
金劍丹鳳有力地肅容接着説道:“第一,向五派傳送如意信符者,可能同屬一人。第二,假如白嫦娥沒料錯,斯人年事之輕,可能更在白嫦娥之下!”
眾人不住點頭,一塵子忽然皺眉道:“除了貧道及冷婆婆之外,五派中曾有三人見過那人之面,北邙銀鬚老二為人粗直,容或有所失察,而以藍掌門人藍老弟之精細,尤其白掌門人白女俠您自己,不僅與來人相對最久,而且經過一段相當不短的對答,如説那人系以易容之術改變了本來面目,加以白掌門人説他年事可能甚輕,細細推敲起來,這裏面豈不……”
冷婆婆冷冷一哼,接口道:“老婦記得,十年前貴派武當,曾於一天之中連接三位賓客,結果證屬先後均是一人,前例不遠,何足為奇?”
一生子臉孔一紅,爭辯道:“武林中有幾個名列十二奇絕的千面俠?”
冷婆婆一聲嘿,正待再説什麼時,遠遠突然傳來一聲低沉而有力的佛號,佛號餘音未了,如來殿前,面向涼棚這邊,已然出現三位僧人。
兩僧在前比肩而立,一僧稍稍偏後。
前面兩僧身材一般的枯瘦矮小,各披一件大紅描黃袈裟,合掌肅然而立,後面一僧,身材中等,身披一襲玄黃袈裟,合掌俯首,身軀微躬。
烈日如火,而三僧袈裟重披,居然神態從容,毫不為意。
心鏡大師精目一掃,手撫胸前醬玉珠串,臉色端凝,神色嚴肅無比地自座中緩緩將身立起。
心鏡大師起身離座後,首由前列紅衣兩僧躬身説道:“監院值日,心通、心明奉諭謁見掌門師兄!”
跟着後面黃衣僧也是一躬説道:“玉庫常住僧悟非,奉召覲見掌門人!”
心鏡大師先向紅衣兩僧和聲説道:“心通、心明兩位師弟,請先到如來偏殿稍事休息。”
紅衣兩僧,合掌微躬而退。
紅衣兩僧退去,心鏡大師臉色一寒,向黃衣僧沉聲道:“悟非聽着,本寺玲瓏如意有無短缺,火速返轉玉庫,清點具報!”
黃衣僧微微一怔,跟着合掌一躬,趨退出院。
心鏡大師俟黃衣僧去遠,注目一聲長嘆,頹然坐下,其他諸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除了皺眉,也是無話可説。
不消盞茶光景,玉庫常住僧悟非和尚去而復回。
悟非和尚二次現身,身披大紅袈裟的監院兩長老,心通,心明,也立即自如來偏殿緩步下階。
並肩合掌,改立在悟非僧身後。
這時,那兩位監院長老的神色雖然平靜如前,但悟非僧的臉色,卻已與先前大不相同了。
只見他臉色灰白,額汗如豆,身軀也微微顫抖着,宛似中暑一般,其狀極為悽惻堪憐。
心鏡大師目光至處,臉色立即大變。
其餘的五位掌門人見了,臉色也全都為之一變,當下不約而同地紛紛離座而起,目注院心不稍一瞬!
院上院下,一片死寂。
現在,每個人所能聽到的,除了自己的鼻息和心跳外,便只有院外那排濃蔭古柏梢頭的煩人蟬聲了!
慢慢,慢慢的,心鏡大師的臉色逐漸平復過來。
它回覆到先前的嚴肅,也回覆了先前的端凝,這時長眉一掀,雙目精光如電般地射在院心悟非臉上,以一種極低沉慘痛、恍若響自天夕的聲音,向院心緩緩而靜靜地問道:“悟非,短缺五支,是嗎?”
悟非和尚俯首顫聲答道:“是的……五支……罪僧萬死。”
心鏡大師臉色一沉,又問道:“玉庫乃本寺重地之一,五年來全由你一人職掌,現在出了差錯,你可有什麼話説?”
悟非和尚俯首顫聲答道:“稟掌門人……悟非……知罪。”
心鏡大師雙目陡張,抬臉向悟非身後的監院兩老一揮手,注目厲聲道:“悟非僧怠忽職守,遺本寺以千古之羞,着即發交監院按律從嚴議處,隨移戒院依議執行!”
兩位身披大紅描黃袈裟,為少林心悟智慧中,與掌門人輩分平行的心字輩監院長老,受命躬身,齊聲肅應道:“敬領掌門法諭!”
心鏡大師又是一揮手,三僧相率合掌一躬,默默退去。
目注三僧背影消失,心鏡大師緩緩轉過身軀,神情肅穆地向五位掌門人合掌深深一躬,語音微顫,低聲説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如今真象已白,心鏡無話可説,謹以待罪之身,這廂靜候各位公議,雖死不辭。”
於短暫的沉默之後,武當一塵子,突然仰天哈哈大笑。
笑了好一陣,這才激動地大聲説道:“為怕誤了時辰,奔馳於如火烈日之下,顧不得口渴如焚,顧不得腳底生煙,可説是我窮道士自上屆崑崙武會後,十年來所吃到的最大一次苦頭,而於剛進寺門的那一剎那,目睹寺中安閒氣派,不由得既驚且怒,無名之火暴熾,當時真恨不得一掌將門口那兩個小和尚劈死,再找你大和尚拼命,那裏想到,我窮道士慘固慘矣,而你們這批少林的和尚竟比咱們五個更慘十倍!公議?議誰?是議誰有罪?抑或議準最可憐?哈,哈,哈!”
哈哈一笑,復接道:“一網打盡,一個不留,輕輕一筆,六派除名,快哉,快哉,好不令人歎服的筆力呵!”
語畢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眼前這位武當掌門人,由於刺激過度,顯已怒火攻心,笑聲如狂,語似癲呼,連整座棚架,亦為之簌簌欲傾!
不是麼?目下座中六人,分別代表着當今武林的六大名派,人人均貴為一派掌門之尊,而今竟同時遭了別人的愚弄,面面相覷於一堂,不知其人為誰,不知其人此舉之目的何在!
試問,天底下還有什麼事比這更為令人難堪,更為令人憤怒的呢?
一塵子為發泄內心鬱火而以自嘲方式喊出來的這番道白,正代表着其他幾位受患者的共同感受。
開始時,五位貴賓,幾乎人人都在誤會着主人心鏡大師,而現在,事實告訴他們,身為地方的少林一派,比起他們遭遇來,竟有過之而無不及!
所以,一切正與心鏡大師的自責相反,他,心鏡大師,固無罪可待,同時,此事件離真象大白還早,一切都才只是一個開始!
“輕輕一筆,六派除名。”
一塵子最後所説的這幾個字,每一個字都不啻一支利箭,密密而深深地,刺進了每個人的心窩。
一塵子的話,一點也不誇張。
因為這次事件顯系出自蓄意的人為,所以,誰都明白,問題只是早晚而已,而它已沒有避免張揚之可能;像這種事一旦傳出江湖,六派得來不易的盛舉,自必蕩瀉無餘。
這時候,約摸午末未初光景,驕陽正烈,悶熱如蒸。
這時候,由於誰也不知道該説什麼好,涼棚中又迴歸於一片沉靜。
也就在這個時候,達摩院那邊的一排古柏濃蔭中,驀地射出一道疾如怒箭的黑影凌空直瀉如來殿前。
涼棚中一片驚噫同時而起,六雙露芒如電的目光,迅向殿前射去。
如來殿前,半空中微微一暗,那塊先前曾為少林三僧站立過的地方,六雙電目集射之處,這時已悄沒聲息地出現了一名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昂然挺立,有如一峯之獨屹!
但見他身穿一襲黑綢長衫,頭戴黑紗文士巾,足登黑緞薄底快履,身後斜背一隻長條形黑布背褡,周身上下,一片黑;年約十八九,雙眉修長入鬢,目如朗星,方口,懸膽鼻,英姿勃發,如臨風之玉樹,瀟灑出塵。
不過,這位黑衣少年五官雖然英俊,但一副臉色卻極為憔悴。
其神情,於凜然中透着悽然,眉梢眼角更有一股悲痛之色隱現。
棚中諸人於驚訝之餘,迅速地交換了似有所悟的一瞥,臉色一寒,全自座中再度紛紛立起!
黑衣少年雙目英光湛然,輪流審視了棚中諸人一眼,唇角翕動,欲語又止。
青城冷婆婆一頓手中鳩頭拐,冷哼一聲,便擬越眾飛出,北邙銀鬚叟衣袖一拂,低聲喝道:“記住,婆子,這兒是少林!”
這時,身為主人的心鏡大師,手撫念珠,向前跨出一步,臉一抬,神色嚴肅地向黑衣少年注目沉聲問道:“少俠入寺,做甚不經中門通報?”
黑衣少年注目相還,靜靜地説道:“大師以為在下也是一位名派掌門麼?”
少年吐語,清晰有力,琅琅然,如金石擲地。
心鏡大師聽了,臉色微變,當下沉聲又問道:“少俠尊姓大名,師承當今那位高人,以及有何見教於敝寺,貧僧有幸與聞否?”
黑衣少年靜靜地道:“大師一次問得太多了!”
心鏡大師沉聲道:“那麼就請先行見告少俠今日來意!”
黑衣少年臉一仰,注目反問道:“這種大暑天,當今六大名派掌門人緣何突然聚會於嵩山少林,關於這點,大師可否先行見告?”
眾人臉色,相顧一變,心鏡大師沉着臉道:“是貧僧先請教少俠!”
黑衣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氣,仰臉説道:“在下反問大師,意思就是説,假如大師以為在下發問不當,那麼大師的這一問,也似多餘。不是嗎,此時此地,緊接在五位掌門人之後,在下適時出現,難道大師竟不生絲毫聯想?”
眾人臉色,聞言又是一變,心鏡大師沉聲道:“貧僧愚昧得很!”
黑衣少年仰臉如故,輕嘿了一聲説道:“那麼在下不妨再説清楚點,因為六位掌門人今天要在這兒聚會,所以在下也來了;在下來此,就為了想一次見到六位掌門人,大師,現在夠明白了嗎?”
心鏡大師抑止着激動,注目沉聲道:“這樣説來,他們五位今天來嵩山,少俠事先早就知道了?”
黑衣少年悽然笑了一笑,説道:“跑遍神州,歷時三年,都只為了今日一會,在下不知道,更有誰知道?”
心鏡大師哦得一聲,長眉掀處,雙目神光陡射。
更情不由己地跨出一步,注目又問道:“那麼,少俠是説,光顧敝寺玉庫的,也就是少俠了?”
黑衣少年點點頭,靜靜坦然地答道:“是的,先後三次查勘,第四次下手,今天是五上少林。”
心鏡大師顫聲喧得一句“阿彌陀佛。”
跟着神色一凜,注目沉道:“少俠這樣做,系奉那位高人之命?”
黑衣少年仰臉淡淡地答道:“那人名叫上官印。”
心鏡大師微微一怔,偏臉向身後諸人迅速地投出詢問性的一瞥,眾人皺眉相顧,最後一致微微搖頭。
心鏡大師沉吟着又復思索了一遍,仍舊茫然無緒,乃皺眉抬起臉,不得已又向黑衣少年注目問道:“敢請恕貧僧孤陋寡聞,上官印系那位高人名諱,尚望少俠明告是幸。”
黑衣少年仰臉淡淡地答道:“在下賤名是也。”
眾人相顧一愕,心鏡大師目光一溜,欲語還止,忽然改口温和地説道:“外面日頭太大了,少俠請上來用杯茶,慢慢詳談如何?”
黑衣少年間言似甚感動,微微躬身道:“謝大師盛意。”
口中説着,腳下並未移動,上身挺正,面對大師悽然一笑,接着説道:“雨打日曬雖然難受,但尚算不得人間最痛苦之事,大師不必在意,在下早就習慣了呢。”
心鏡大師皺皺眉,隨又注目問道:“貧僧等六人,既經少俠以非常手段召集於一處,該少俠也定有非常之事見教了?”
黑衣少年又是悽然一笑道:“大師好説,請教罷了。”
心鏡大師忙接道:“那麼請少俠這就開誠相示如何?”
黑衣少年口應一聲好,臉色一黯,抖袖露手,伸向臉前解開背褡活結,將背褡自背上一把拉下,迅速地一層層打了開來,解至最後一層時,住手仰臉道:“想先請諸位看幾件東西,諸位留意了!”
跟着一聲:“華山掌門人請了!”
隨着喊聲,一道金光脱手電射而去,華山金劍丹鳳白嫦娥,一聲輕噫,玉手微抬已將來物接在手中。
“崑崙掌門人請了!”
“武當掌門人請了!”
“青城掌門人請了!”
“北邙掌門人請了!”
“少林掌門人請了!”
黑衣少年口喊,手揚,目送,於剎那之間,連續向涼棚中以敏捷無比的巧妙手法,迅速而準確地打出色分金、藍、黑、白、銀、紫六樣物事。
六位掌門人,手到拈來,分別一一接住。
現在,拿在六位掌門人手上的,是這麼六樣東西:
少林心鏡大師手上是一支小巧玲瓏的紫玉如意,青城冷婆婆手上是一座小型細瓷白壽星,北邙銀鬚叟手上是一隻三寸不到的亮銀鏢,武當一塵子手上是一柄具體而微的生鐵烏雲拂,崑崙藍衣秀士手上是一對栩栩欲活的藍鋼比翼燕,華山金劍丹鳳白嫦娥手上則是一柄金光閃閃的袖珍龍紋劍!
“如意壽星燕雙飛,金劍銀鏢鐵拂塵”。
六樣東西的序列稍為調整一下,正是上面兩句武林諺語所代表着的少林、青城、崑崙、華山、北邙、武當等當今武林六大名派的信符。
六位掌門人在看清了彼此手中的事物之後,不由得又相顧駭然一怔。
黑衣少年俊目一掃,強抑着一股悲憤激動之情,這時向棚中語音微顫地大聲問道:“諸位掌門人已經看過了,請問其中有無贗品?”
心鏡大師輪流看了另外五位掌門人一眼,見眾人一齊搖頭,便轉正身軀,雙掌一合,向下微微躬身説道:“如今就等上官少俠説明這六件信符的來源了。”
黑衣少年稍顯激動地注目説道:“在下想知道的,也正是這一點!”
心鏡大師又望了身後諸人一眼,這才再度肅容合掌説道:“少俠想必知道,信符使用,乃一派掌門人之權職,掌門人之遞代,久暫不定,上一代使用情形,下一代有時並不完全清楚;不過,武林中信符之使用,在任何門派來説,均屬大事之一,是以十之八九亦都載諸典籍,現在少俠所出示的這六件東西,雖然貧僧及各位掌門人鑑定無誤,但用出的年代及事由尚待翻查記錄,貧僧敢代表六派向少俠保證一句:
只要少俠稍假時日,貧僧及各位掌門人,必將予少俠以滿意答覆。”
微微一頓,接着説道:“不過,在這以前,上官少俠如肯將六件信符取得之經過見告,貧僧及五位掌門人,均將不勝感激。”
黑衣少年臉一仰,前胸急促地起伏着,良久良久,方以衣袖拭了一下眼,激動地悲聲説道:“三年前的今天,終南山,無情谷中,有男女雙屍並陳,男的系以自己的右手掌擊碎天靈蓋,女的則系悲痛過度,吐血而亡,而這六件東西,當時便端放在兩屍之間,諸位掌門人,這樣夠了嗎?”
眾人相顧愕然,心鏡大師顫聲道:“阿彌陀佛。”
黑衣少年抽噎了一下,接着説道:“假如諸位仍不滿意,在下可以説得再清楚一點,那對男女雙屍,便是在下的生身父母!”
心鏡大師又喧了一聲佛號,忽然長眉一掀,注目沉聲道:“此種嫁禍手法異常明顯,上官少俠總不致由六件信符的發現而疑及六派吧?”
黑衣少年轉正臉,點點頭道:“正如大師所説,上官印未有過這種想法。”
眾人臉色一霽,心鏡大師合掌躬身道:“阿彌陀佛,少俠目光遠大,胸襟暢闊,貧僧等感激不盡。”
黑衣少年肅容躬身答道:“由於少林一派向為武林推重,所以在下決定自貴寺竊走如意信符以召集其他五派掌門,在下痛於父母之雙亡,一時出此下策,大師縱肯海涵,但在下自知此舉犯諱過深,義所不容,將來一待親冤得白,上官印自當六上少林,負荊請罪,憑大師會同各派議處,雖死不辭。”
臉色一整,接着説道:“現在請諸位掌門示知在下聽到迴音的時間和地點。”
心鏡大師返身向諸人證詢意見,華山金丹鳳想了一下説道:“就在兩月後八月十五,在敝派華山舉行的武林大會上如何?”
黑衣少年遙遙躬身應道:“這樣最好不過了。”
語畢,抱拳又是一躬,接着説道:“那麼就這樣決定,八月十五,華山武會上,與諸位掌門人再見。”
腳下微錯,便擬離去。
一塵子忽然喊道:“少俠留步。”
黑衣少年偏臉道:“道長尚有何事見教?”
一塵子想了一下道:“十二奇絕中人,少俠聽説過沒有?”
黑衣少年微微一笑道:“道長所説的十二奇絕,是不是就是武林中所流誦的一奇一絕神鬼魔,兩老兩醜丐俠仙?”
一塵子點頭道:“是的。”
黑衣少年又是微微一笑道:“除一奇一絕之外,餘者在下差不多都已見過,道長問這作甚?”
一塵子失聲一啊,半晌説不出話來。
餘人包括心鏡大師在內,也都為之目瞪口呆。
十二奇絕中的丐、俠、仙,由於時常出現於武林,在武林中稍具地位的人,見過了尚不算多大稀奇,而兩老淡泊遠世,兩醜狂傲不羣,連目前這六位掌門人也都只聞名而未見過面,至於再往上數,一奇、一絕、神、鬼、魔等五位,便一直只有着這幾個名號,時間一久,武林中幾乎懷疑有沒有這幾個人都是問題,而現在這名黑衣少年説得如此輕描淡寫,眾人又那得不驚?
一塵子愕了好半晌,這才勉強笑了笑道:“那好,貧道記得,敝派到現在為止,只剩下一柄拂塵信符未曾收回,那還是貧道恩師,敝派上代掌門三清真人送出去的。”
黑衣少年目中精光一閃,忙問道:“送給了誰,道長還記得起來吧?”
一塵子又想了一下,點頭道:“假如貧道沒有記錯,該是由先師送給了十二奇絕中的迷糊仙古醉之。”
黑衣少年面露喜色,忙又問道:“迷糊仙古大哥?道長沒有記錯?”
眾人聽了,不由得又是一怔,心鏡大師注目之下,精光一閃,臉色忽然微微一變,朝眾人迅速遞了一道限色,忙攔在一生子前面,向黑衣少年合十深深一躬,神態無比莊嚴地注目説道:“請恕貧僧冒昧,敢問少俠一句,十二奇絕中的千面俠上官雲鵬上官大俠,與少俠如何稱呼?”
心鏡大師此言一出,眾人全為之注目屏息。
黑衣少年臉色一黯,熱淚隨之奪眶而出,躬身顫聲道:“不敢掩蒙大師,千面俠正是家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