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島芳子已經離開天津了。
可是在天津主持工作站的金剛,卻一天廿四小時,無時無刻不在注意川島芳子離開天津後的行止,動態。
據金剛獲得的報告,溥儀等在白河上小火輪的時候,鄭孝胥跟他的兒子,還有趙欣伯等一干軟骨頭已經在船上等了。
溥儀等在小火輪上曾經遇到檢查,川島芳子在船上預備了一大桶汽油,原打算萬一有什麼意外走不了,就點燃汽油來個同歸於盡的。
溥儀等到了外海以後,登上了停泊在外海接應的日本輪船淡路丸,而後在湯崗子温泉療養院,耐翠閣旅社被軟禁,後來又遷到了旅順大和旅社,接着肅親王的兒子憲立舉家趕到,溥儀的二妹、三妹也到了,可是川島芳子這時候卻離開了溥儀,帶着秋子去了秦皇島。
這情形不對。
金剛推測,川島芳子倒黴了。
果然,金剛第二次接到的報告,川島芳子要回東京去!
這情形更糟。
要是川島芳子回了東京,她就是被“黑龍會”召回去的,沒別的事,一定是“黑龍會”的頭目們大為震怒,要處置川島芳子。
正在這時候,金剛又接到了第三次報告,川島芳子與她的助手秋子,上了“北寧鐵路”的火車。
金剛推測,川島芳子不回東京了,也就是説“黑龍會”對她的處置暫時擱下了。
她坐了“北寧鐵路”的火車,不用説,她是折回天津來了。
她折回天津來幹什麼?
當然是為對中國的情報人員展開報復行動。
這是金剛得到的唯一結論。
金剛馬上展開了佈署,準備迎接即將來臨的情報戰爭。
這另一場情報戰爭,一定比上一場更為艱險,更為激烈。
就在金剛下了命令以後的半個小時,天津各交通要道口,都佈下了“天津工作站”的眼線,各交通要道口,而不只是火車站一處。
正午十二點,“天津工作站”佈署就緒。
下午一點,開在原畢石住處斜對門兒的一家陳記鐘錶修理鋪,來了一個客人。
這個客人,穿件大衣,戴頂呢帽,四十上下年紀,長得挺白淨,進門就從口袋裏摸出一隻懷錶,金殼懷錶。
修表的陳老頭兒忙站起來接過了那隻金殼懷錶,滿臉堆着笑,道:“先生,您這表怎麼了?”
那位客人道:“老是走不準,上午快三分,到了下午它卻一下慢了十五分。”
這是什麼表!
世界上這種表恐怕不多。
這種表還用修,乾脆扔了算了。
可是做生意不能這樣,陳老頭兒一聽這話,臉上的笑意反倒更濃了,道:“您這表年代太久了點兒。”
“可不是麼!我爺爺傳下來的,到現在已經有幾十年了。”
“這就對了,這樣吧,我給您修修,可不一定有把握,也許只能讓它快的時候少快點兒,慢的時候少慢點兒。”
“行了,能這樣我就知足了,多久能修好?”
“您急着要?”
“我是到天津來辦點事兒,一兩天就得往南邊兒去,在我走之前能修好就行了。”
“那行,那行,一天就夠了,明兒個這時候您來拿吧。”
“好,就這麼説定了,多少錢?”
“不急,等修好再算吧。”
“也好,就等明兒個來拿表的時候再説吧。”
那位客人扭頭走了。
陳老頭兒會做生意,夠和氣,還躬身哈腰地送到了門口。
客人走遠了,他臉上的笑容也凝住了,像有什麼急事兒似的,急忙轉身進了店,把表往兜兒裏一放,收拾桌上的東西,像是要上門不做生意了。
怎麼回事兒,陳老頭兒臨時起意,要拐了這隻金殼表逃跑?
不至於吧,金殼表固然值不少錢,可總不會比陳老頭兒這間店面值錢啊。
那麼他這是幹什麼?
陳老頭兒正這兒收拾,門外進來了兩個人,一個卅來歲,一個廿多,卅多的也好,廿多的也好,一看就知道都不是好東西。
卅多的中年漢子,歪戴帽、斜瞪眼,兩手插在兜兒裏,嘴角還叼着一根洋煙卷兒,斜着嘴,眯着眼。
廿多的小夥子,挺壯,也好看一點兒,可也一臉兇狠流氣相兒。
這兩個進了門兒,陳老頭兒沒發覺,還淨顧着匆忙的收東西,卅多歲那個咳嗽了一聲。
陳老頭兒聽見了,轉身一看,臉上賠上了笑:“今兒個我有點兒事兒,不做生意了,麻煩您明兒個再跑一趟吧。”
卅多歲那位捏下了嘴角的洋煙卷兒,彈了彈煙灰,眯着眼望着陳老頭道:“你就是陳老頭兒?”
“是的,我就是。”
“誰告訴你我是來修表的了,我説了麼?”
“噢,噢,對不起,對不起,那麼您二位是……”
卅多歲那位抬手一指自己的鼻尖,道:“聽清楚了,我姓馬,叫馬二侉子,他是我手下的弟兄,馬爺我在趙老虎趙總管手底下當差,我們趙總管剛興了個規矩,把這條街劃給了我管,為了防這條街上的各行各業受沒來由的騷擾,特地要我負責保護這條街上的各行各業,不過你們各行各業得按月交一些保護費……”
陳老頭兒道:“交保護費?”
“不錯,錢是沒多少,兩塊錢,兩塊大洋……”
陳老頭兒吃了一驚:“兩塊大洋?”
“不錯,兩塊大洋,錢不多,可是你們受的好處卻不少……”
陳老頭兒有點兒慌了,截口道:“這位爺,您,您貴姓?”
“馬。”
“馬爺,我們做的是小本生意,辛苦一個月下來,也掙不了多少……”
“哎喲喲,陳老頭兒,幹嗎跟我哭窮啊,我又不是跟你借錢,我這是照規矩來收費,才兩塊錢,這麼大一家鐘錶鋪,兩塊錢還能要窮你,你知道花兩塊錢受多大的好處!就是僱個人也不止花兩塊哪。”
“我知道,馬爺,可是……”
“別可是不可是了,我沒那麼多閒工夫,這條街還有那麼多家的生意得跑呢,快點兒吧!”
“馬爺……”
“叫馬爺沒有用,這是規矩,任何人也不能免,不交保護費,捨不得這兩塊錢,就是給自己找麻煩,一旦你這買賣受到騷擾,遭到什麼損失,到那時候你後悔都來不及,放聰明點兒,快交錢吧!”
“馬爺,我,我沒那麼多錢。”
“那是你客氣,太客氣了……”
向年輕小夥子一施眼色,道:“小子,別那兒傻站着,過來幫陳老頭兒找找錢。”
年輕小夥子一步跨到了陳老頭兒身邊兒,伸手抓住了陳老頭兒的胳膊,另一隻手就往陳老頭兒身上摸。
陳老頭兒一徵急掙扎:“噯,噯,你這是幹什麼,這是幹什麼……”
年輕小夥子跟沒聽見似的,摸着摸着一下正好摸着了陳老頭兒兜兒裏的金殼表,伸手就給掏了出來。
陳老頭兒一驚:“這是客人送修的表……”
他伸手要去搶。
年輕小夥子一隻手架開了他,另一隻手把表遞給了馬二侉子。
馬二侉子按開表蓋看了看,放在耳邊聽了聽,道:“這會是送修的表,走得挺好的嘛,嗯,這表挺不賴的,這樣吧,你既然拿不出兩塊錢,這個月的保護費就拿這隻表抵數了。”
把表往兜兒裏一放,轉身就走。
陳老頭兒急了,叫道:“不行,不行,你不能把表拿走……”
説着,他就要追過去。
年輕小夥子瞪了眼:“幹什麼,找死呀,滾一邊兒去。”
伸手猛那麼一推,陳老頭兒退幾步摔在了地上,一頭撞在板凳角上,昏了過去。
年輕小夥子看見陳老頭兒摔倒了,卻沒看見陳老頭兒的頭撞着了板凳角上昏了過去,他轉身也出了鐘錶鋪。
□□□
半個鐘頭以後,有個英挺年輕人進了鐘錶鋪,他發現了昏倒在地的陳老頭兒,急忙把陳老頭送進了醫院。
醫生們忙着急救,年輕人抽空打了幾個電話,半個鐘頭不到,兩三個人趕到了醫院,進了陳老頭兒的病房,他們是金剛,趙大爺,還有另一個年輕人。
陳老頭有知覺了,也會説話了,不過是閉着眼説話,而且像夢吃似的,斷斷續續的,他只説兩個字,一個字是“表”,一個字是“馬”。
金剛問醫生。
醫生説陳老頭兒的腦神經受了震盪,一時半會兒很難神智清醒,恢復正常。
金剛皺了眉,醫生走了以後,幾個人更是面面相覷。
趙大爺道:“表,馬,這是什麼意思?”
把陳老頭兒送進醫院的年輕人道:“五哥,別是馬錶吧?”
趙大爺道:“馬錶?”
“表馬不成意思。”
趙大爺轉望金剛,叫道:“一哥。”
金剛沉吟道:“馬錶成意思,可是,又是什麼意思?”
趙大爺道:“九弟,陳老身上有沒有馬錶?”
年輕人道:“我看過了,什麼都沒有。”
趙大爺轉望跟他一塊兒來的年輕人:“十弟,打個電話過去,叫他們到處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一隻馬錶。”
年輕人答應一聲出去了。
金剛抬眼望“九弟”:“九弟,把當時屋裏的情形告訴我。”
“九弟”道:“沒什麼別的異狀,只陳老把工具都收回了抽屜,像是打算要上門。”
“那時候幾點鐘?”
“一點半鐘。”
“不是上門的時候啊。”
趙大爺道:“會不會像往常一樣,正打算出門跟站上聯絡。”
金剛點了點頭,沉吟着沒説話。
趙大爺道:“要是這樣的話,這情形就不簡單了,陳老有事兒要出門跟站上聯絡,臨出門之前竟摔倒碰着了頭昏了過去,恐怕不會是他自己不小心摔着的吧。”
“九弟”道:“要是有事兒跟站上聯絡,他身上怎麼會什麼都沒有。”
“壞就壞在這兒,他人不是自己摔的,身上的東西沒了,這不就表示……”
“九弟”臉上變了色:“五哥,會不會是川島……”
金剛一搖頭:“不會,絕不可能,除非咱們的情報不正確,要不就是她會飛。”
趙大爺眼猛一睜:“一哥,土肥原……”
“十弟”進來了,道:“一哥,五哥,電話打回來了,沒什麼馬錶。”
金剛道:“再打個電話過去,讓他們挨家訪問附近的街坊,問問當時有沒有聽見什麼動靜,看見什麼人從鐘錶鋪出去。”
“十弟”答應一聲又出去了。
“十弟”剛出去,病房裏進來個人,是那個戴呢帽,穿大衣的修表客。
金剛等三人齊望修表客:“請問是……”
修表客道:“我聽説這位老人家出事住了院,特地來看看,今天下午一點鐘的時候,我送只金殼懷錶給他修,我那隻表上午快三分,到了下午卻又一下慢十五分。”
金剛等臉色大變,金剛急道:“我是地字一號。”
“一哥,”修表客肅穆地道:“我是地字十五號,奉天字三號的命令送指令來。”
趙大爺道:“指令在金殼懷錶裏?”
“是的。”
趙大爺急望金剛:“一哥,糟了。”
修表客道:“怎麼了?”
金剛臉色凝重地道:“到現在為止,站裏的同志還沒人看見這隻金殼懷錶。”
修表客臉色大變:“沒了?”
金剛道:“希望沒有,陳老一時半會兒神智無法清醒,沒辦法問話,他倒是直説表,馬,表,馬的……”
修表客道:“一哥,這指令極為重要,天字三號連拍密電都不放心,所以才派我送來……”
金剛道:“我可以想象得到,我可以想象得到,五弟。”
趙大爺忙道:“一哥。”
金剛道:“即刻聯絡,實情實報,要是今晚十二點以前還找不回指令,請求指令作廢。”
“是。”
趙大爺匆匆走了。
十弟進來了,一陣風似的:“一哥,有了。”
金剛兩眼一睜:“怎麼説?”
“打回的電話説,當時沒人留意有誰進出過鐘錶鋪,可是在那段時間內有人在那條街上向生意買賣勒索,強收規費!”
“噢,知道是哪一路的人為麼?”
“那個人叫馬二侉子,據推測可能是趙霸天手下的爪牙!”
金剛點了頭:“好,我這就上他們的窯口試試去,你們在這兒守着陳老,等陳老醒過來一問出話來,馬上派人通知我。”
“十弟”道:“一哥,你一個人去?”
金剛道:“綽綽有餘了,再説這種事人多不見得就好辦,我去了。”
他一陣風般行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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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場里正熱鬧,電燈罩下煙霧瀰漫,那嫋嫋的煙,還不住地從各個角落裏往上冒着。
這家賭場是家大賭場,場子裏擺着十來張桌子,擲骰子,推牌九,押寶,賭輪盤,梭哈,凡是沾上賭的,應有盡有,較諸十里洋場上海灘頭的大賭場毫不遜色。
每張桌子旁邊都圍滿了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商家,大富紳,闊小姐,闊太太,也是應有盡有,一個個穿着氣派講究,一個個打扮得珠光寶氣,花枝招展。
賭場裏抱台腳的打手,一個個利落打扮,抱着胳膊分站在每一個角落裏。
還有那專門招呼客人的,在二管事的領導下,殷勤地招呼着每一個進來的客人。
殷勤招呼歸殷勤招呼,這些傢伙一個個都是招子雪亮,而且相當勢利,看見衣着講究穿得好的,或者是知名的豪富巨紳,躬身哈腰,滿臉堆笑,要是穿着不怎麼樣,或者是見也沒見過的,他正眼也不會看你一下,反倒你看見的,是他們那張欠他錢沒還似的,拉得一丈多長的臉。
不足為奇,這種地方本就是這樣,要是個個都成大爺似的,他們吃什麼,穿什麼。
金剛進來了,他今天穿得很隨便,又是剛回天津衞來沒幾天,也沒多少人認識他,所以他進來他的,沒人招呼他,也沒人看他一眼。
這對金剛來説,反倒是幫了他的忙了。
金剛進賭場先四下打量一匝,然後逐張桌子地到處閒逛。
剛才進來的時候,沒人理他,沒人正眼看他一下,可是如今他這麼逐張桌子一逛,逛得有人理他了。
兩個抱台腳的打手盯上了他,見他老這麼一張桌,一張桌的閒逛,兩個人一施眼色,一個年紀輕一點的走了過來。
他從後頭伸手,在金剛肩上拍了拍。
金剛轉過了身,訝異地望着他。
那打手冷冷地道:“朋友,你找人哪?”
金剛一點頭道:“對,你説着了,我正是找人。”
“找着了沒有?”
“還沒有。”
“你找誰,説個名,道個姓,我給你找。”
“馬,馬二侉子。”
那打手微一怔:“馬二侉子,你找他幹什麼?”
“他欠我點兒東西,我來找他拿的。”
“噢,馬二侉子欠你錢?”
“不,不是錢。”
“不是錢,那他欠你什麼?”
“東西。”
“什麼東西?”
金剛咧嘴微一笑:“你包涵,我不能説,這是我跟他之間的事。”
“噢,不能説。”
“不錯,不能説。”
“你知道馬二侉子吃誰的飯,是個幹什麼的吧?”
“知道,當然知道,要不然我怎麼會找到這兒來。”
“那就行了,説吧,你告訴我也是一樣。”
金剛搖搖頭:“你包涵……”
“怎麼,還是不能説?”
“不錯。”
“這是你跟他之間的私事?”
“是的。”
“那容易,私事別在這兒了,你上外頭等他去吧。”
“噢。”金剛微一怔。
打手冷然擺手:“請吧!”
金剛微一皺眉,旋即笑了:“請問,這兒是什麼地方?”
“你不聾不瞎,問得多餘。”
“一點兒也不多餘,這兒是賭場是吧,開賭場是讓人來賭錢的,我有錢,想來玩兒兩把,也不行麼?”
“還是真不行,”打手也笑了,笑得冷而陰:“你這種賭客我們看不上眼,也不歡迎,言青山上山,你請出吧。”
金剛道:“朋友……”
打手伸手抓住了金剛的左腕:“另套近乎,你走不走?”
“有這種事兒,我倒要跟你們管事的談談去。”
他手只那麼一扭,手腕便輕易地從那打手手裏滑了出來,轉身就往裏去。
打手怔了一怔,臉色倏變,他抬手就要探腰。
剛才跟他站在一起的那個打手,攔住了他,然後又向他遞過了眼色。
他自然明白,當着這麼多賭客,不能在這兒動手,要是這兒一鬧一鬨,把客人一驚散,往後這賭場就沒人來了,到那時候,頭一個倒黴的不是別人,是他,他忍了忍,垂下手在人堆裏攔擠着,向着金剛跟了過去。
金剛沒往別處走,他從人堆裏擠過去真找上那位賭場的二管事,他衝那位二管事含笑點了個頭:“請問,是二管事麼?”
二管事可真客氣,忙點頭:“是的,有什麼事兒?”
金剛從兜裏掏出一張銀票,往前遞了遞,道:“我有這個,可以入局麼?”
二管事定睛一看,忙點頭道:“‘源盛興’錢莊的票子,行,行,當然行,我這就讓櫃上給您換現洋去。”
他伸手要接銀票。
金剛手往回一縮,笑指身後擠過來的打手,道:“可是剛才那位説,我這個人不能入局。”
可巧這時候那名打手擠了過來,二管事臉一沉,霍地轉望那名打手:“誰説的,給這位把銀票拿到櫃上換現洋去。”
那名打手微一愕道:“二管事……”
二管事沉聲道:“快去。”
那名打手沒敢再説話,答應一聲接過銀票走了,他辦事還真利索,一轉眼工夫給換了三百塊現大洋捧了過來。
金剛接過現大洋,衝二管事含笑點了個頭走開了,二管事也忙含笑點頭。
金剛擠入了人羣,那名打手在二管事耳邊嘀咕了一陣,二管事眼瞪大了:“真的?”
“二爺,我有多大的膽子敢騙您。”
二管事把目光投向了還在人堆裏擠的金剛,眉宇間泛起了一股森冷之氣,道:“把他帶進來,不許動粗。”
説完話,他轉身往裏去了。
那名打手則立即向着金剛走了過去。
金剛到了推牌九那張桌旁,好不容易找了個空位,剛要往下坐,打手到了身邊,彎腰在金剛耳邊説了一句。
金剛愕然抬眼:“有什麼事兒麼?”
打手道:“你不是找馬二侉子麼?”
金剛忙站了起來:“那行,我跟你走一趟。”
打手唇邊飛快掠過一絲陰冷笑意,轉身往外擠去。
金剛捧着現大洋又跟了過去。
擠出了人堆,進了櫃枱旁一扇小門,過了一條暗暗的走道,進了一座小客廳裏,這座客廳雖小,擺設佈置可真不賴,相當的精緻考究。
二管事在裏頭等着呢,一抬手,淡然道:“坐。”
金剛坐了下去,把手上的大洋往几上一放,道:“二管事,馬二侉子他……”
二管事截口道:“聽説馬二侉子欠你東西?”
金剛點頭道:“沒錯。”
“馬二侉子欠你什麼東西?”
金剛笑了笑:“能讓我先見見馬二侉子麼?我願意當着二管事把這件事撂個明明白白。”
二管事冷冷一笑,道:“朋友,看你也像外頭跑跑的,怎麼不懂到哪兒隨哪兒的規矩。”
金剛笑了:“二管事,真要是談規矩的話,你們就不該讓馬二侉子欠我這樣東西。”
二管事臉色一變。
打手從後頭伸手,搭上了金剛的肩。
金剛一笑道:“這是幹什麼?”
打手的手從金剛肩上滑了下去,到了金剛的胸前,金剛抬手扣住了他的腕脈,抬手把他的手臂從頭上抬過,然後順勢一扭。
打手的胳膊到了背後,齜牙咧嘴地曲一膝跪了下去。
二管事變色而起。
金剛淡然道:“我並不想惹事,你們最好別逼我,把事鬧大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二管事站着沒動。
金剛鬆了那名打手,那名打手竄起來就要探腰。
二管事冷喝道:“不許亂動。”
打手沒敢再動。
“去把馬二侉子找來。”
打手狠瞪了金剛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金剛抬了抬手:“二管事,請坐啊。”
二管事兩眼緊盯着金剛,緩緩坐了下去。
沒多久工夫,打手帶着馬二侉子進來了,想必打手已經跟馬二侉子説過什麼了,馬二侉子一進來就盯上了金剛,然後轉眼望二管事:“二管事,我不認識他,見也沒見過他。”
二管事一怔望金剛。
金剛含笑站起:“馬二侉子,你是不認識我,沒見過我,可是開修表鋪的陳老頭兒你總該認識了吧!”
馬二侉子微一怔,旋即笑了:“噢,原來是這麼檔子事兒啊……”
轉望二管事,道:“二管事,是收規費的事——”
金剛道:“收規費歸收規費,動手搶客人送修的金殼懷錶,然後又打傷人,這就太過了吧!”
二管事霍地站起:“馬二侉子,你真幹這事兒了?”
馬二侉子道:“二管事,這不能怪我,那老小子不服咱們的規矩,我只有拿他的表抵數。”
金剛原沒什麼把握,如今一聽這句,心中一塊大石頭立即落了下去,截口道:“拿表抵數,也是你們的規矩麼?”
馬二侉子豎眉瞪眼,就要發作。
二管事抬手攔住,望着金剛道:“朋友,你跟陳老頭兒是……”
“親戚,沾上了這一層,我不便坐視。”
“你打算怎麼個管法?”
“二管事,我不是來鬧事的,咱們循和和平平的路子走,諸位都是在江湖道上走動的,我也就照江湖上的規矩了結這件事……”
二管事道:“馬二侉子既然拍胸脯承認了,我們就不能不接下你的,朋友,你劃出道兒來吧!”
金剛道:“二管事,請把骰子借一付來。”
“骰子?”
“不錯,骰子。”
二管事疑惑地看了金剛一眼,衝打手施了個眼色。
打手轉身從屋角一個小櫃子裏取出了一付還由錫紙封着的骰子。
目光從馬二侉子臉上掃過,落在二管事臉上,道:“我要憑這付骰子,以几上這些大洋為賭注,贏回馬二侉子身上那隻金殼懷錶。”
二管事要説話。
馬二侉子卻面泛喜意地搶先點了頭:“行,就這麼辦,就這麼辦!”
馬二侉子為什麼面泛喜意,搶先點頭,只因為玩別的他不行,耍這一套他拿手,他馬二侉子在黑道上混了這麼些年,吃、喝、嫖、賭幾門樣樣精、尤其是嫖、賭這兩樣,玩兒哪一套他都行,心想玩兒這個還不是十拿十穩,把金剛吃的死死的。
金剛卻是看也沒看他,望着二管事道:“二管事怎麼説?”
二管事道:“我剛才説過。馬二侉子既然拍胸脯承認,我們就不能不接下,尤其朋友你這麼夠意思,我們更是不能不接下,只是朋友你的意思……”
金剛道:“不必多,骰子只擲一把,姓馬的他贏了,我從此不再提金錶一個字兒,這些大洋是他的,我扭頭就走;要是在下我承讓,對不起,姓馬的他交出金錶來,這些大洋還是我的,陳老頭兒的鐘表鋪該交多少規費,我如數留下,就是這樣,二管事明白了麼?”
二管事點了頭,也揚起了拇指:“好,就衝着朋友你這番話,不管誰贏誰輸,從今後我交你這個朋友,只是,我還有一點不明白。”
“二管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朋友你能不惜拿這麼些大洋賭那麼一把,而就憑這些大洋,幾隻金殼懷錶也買得到……”
“二管事,這個我知道,只是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在下我爭的是這口氣,再説做生意得講究信用,人家把那隻表送進了鋪裏,鋪裏就該把那隻表修好交回人家手裏,二管事,你説是不是?"
二管事又點了點頭:“有理,有理,朋友你既到這兒來找上了我,而且是在我這兒作了結,我就義不容辭的做個證人,你們雙方擲吧,馬二侉子他要是敢耍賴,自有我還朋友你一個公道。”
金剛一抱拳:“多謝二管事。”
轉望馬二侉子,道:“客隨主便,姓馬的,你説,咱倆玩幾顆?”
馬二侉子要説話。
二管事已然道:“不,朋友,江湖道上沒這個理,劃道兒的是朋友你……”
金剛道:“二管事大公無私,令人佩服,只是,二管事,我是要姓馬的他口服心服,將來沒有一句話説,骰子既是我挑的,賭法就該由他説話。”
二管事深深地望了金剛一眼:“你這種朋友失之交臂太可惜,天津衞地面上,早該讓我碰見朋友你這種人物了,我要是再説什麼,那就顯得矯情了,馬二侉子,你説話吧!”
“是,二管事,”馬二侉子忙恭應一聲,嘴角兒噙着一絲笑意,望着金剛道:“咱們就來個四顆比點兒吧!”
金剛抬手把骰子遞了過去:“你啓封先擲吧!”
馬二侉子可沒客氣,伸手接過骰子,撕開了封底,順手又從櫃子上抓過一個專供搖骰子用的鐵罐兒來,把骰子往裏一扔,單手那麼一捂,譁喇,譁喇的搖上了,邊搖他邊帶着笑意望金剛,笑的得意,笑的鬼。
約莫搖了十幾下,他另一雙手抓着鐵罐把骰子往茶几上那麼輕輕一擲。
二管事為之動容。
打手面露喜色。
馬二侉子更是笑吟吟地望着金剛。
茶几上四顆骰子一窩“豹子”,全是五點兒。
這點兒夠大了。
要想比這個點兒再大,除非是四顆六的一窩“豹子”。
可是,談何容易!
馬二侉子能搖出這個點兒來,已經是賭道中的一流高手了。
放眼全國賭道上,要四顆六點豹子就是四顆六點豹子的高手中的高手,恐怕找不出一兩個來。
六道目光望金剛。
金剛面無表情,從馬二侉子手裏抓過鐵罐來,口朝下往茶兒上那麼一掃,“刷!”地一聲,四顆骰子已入了罐兒,“譁喇”,“譁喇”搖兩下,鐵罐兒往兒上“叭!”地那麼一扔。
二管事,打手,馬二侉子,六道目光急望鐵罐兒。
金剛緩緩掀起了鐵罐兒,對面三位為之猛一怔。
四順骰子一顆一顆地疊了起來,整整齊齊,一點偏差都沒有,最上頭一顆是六點兒。
金剛緩伸手,捏下了最上頭一顆,第二顆還是個六,捏下第二顆,第三顆是六,對面三位瞪大了眼,張開了嘴,馬二侉子頭上居然見了汗,突然他伸手捏下了第三顆,剎時,他傻住了。
二管事跟打手脱口一聲驚呼。
第四顆骰子還是個六點兒。
如假包換的六點兒豹子,而且是四顆骰子疊起來的一窩六點豹子。
“兄弟有眼無珠……”二管事突然激動地抓住了金剛的手:“兄弟有眼無珠,容兄弟請教……”
“不敢當,”金剛淡然道:“該我請教,二管事,這,誰輸誰贏?”
二管事忙道:“他這點兒淺薄道行哪能跟您比,差得遠,差得遠,他差得太遠了!”
“那麼,對不起,承讓了。”
金剛向着馬二侉子伸出了另一隻手。
馬二侉子兩眼發直,人還在發愣,沒看見。
二管事急.喝道:“馬二侉子,還不快把表還給這位爺。”
“是,是,是。”
馬二侉子如大夢初醒,連聲答應,一手忙探入懷中去拿表。
他手是探入懷中,可是他忽地一怔,臉色馬上變了!
“怎麼了,馬二侉子?”
二管事何了一聲。
馬二侉子面如死灰,道:“表,表……”
他兩手在身上來回摸。
金剛伸手抓起了他胸前的錶鏈,鏈子是揪出來了,而鏈子的那一端卻沒見有金殼懷錶。
二管事一徵急道:“表呢?”
馬二侉子道:“怪了,表,表……”
二管事劈胸揪住了馬二侉子:“我問你表呢?”
“我,我也不知道,原一直在懷裏……”
二管事道:“馬二侉子,你可別耍花槍,塌了我這個證人的台。”
馬二侉子忙道:“二管事,您想嘛,我怎麼敢呢……”
“諒你也沒這個膽,那麼表呢?”
“表?我真不知道哪兒去了……”
二管事抖手就是一個嘴巴,打得馬二侉子捂着臉踉蹌退後:“馬二侉子,你這個紕漏大了,丟人丟在自己家裏,這事我不能不稟報總管……”
馬二侉子大驚,砰然一聲跪在地上:“二管事,您可千萬不能,您行行好……”
“你還有臉求我。”
二管事抬腳就要踹。
金剛伸手攔住了二管事,他像被兜頭澆了盆冷水,心裏夠急的,他恨不得活剝了馬二侉子,可是他也知道,那樣與事無補,一點用也沒有,他道:“二管事,看情形他是碰上了扯旗兒的(扒手)了,表已經不在他身上了,你就是打死他也沒有用。”
二管事指着馬二侉子道:“沒用的東西,你給我想一想,你都上哪兒去過,都碰上了誰?”
馬二侉子哭喪着臉道:“我,我……”
突然兩眼一亮,急急接道:“我想起來了,我離開‘香記茶館’兒的時候,讓個進門兒的傢伙撞了一下,八成兒是那時候……好個狗×的……”
“沒用的東西,沒用的東西,你在天津衞吃的誰的飯,居然在自己家裏讓人摸了兜兒,你還有臉活下去呀,就衝這,總管就饒不了你,你去給我追,你去給我追去,表追不回來我要你的命,滾。”
馬二侉子連聲答應,爬起來狼狽奔了出去。
二管事馬上又轉望打手:“你去給我交待下去,讓弟兄們都給我出去查,就是把地皮都翻過來,也得把表給我找回來。”
“是。”
打手恭應一聲也出去了。
二管事轉望金剛,滿臉愧色抱拳:“朋友,我……”
金剛道:“二管事不必再説什麼了,二管事你已是仁至義盡,在下我沒有話説。”
“朋友你這麼説,更讓我臉上掛不住,請放心,我不信憑我們這些人手跟力量,在自己家裏追不回一隻表來……”
金剛抱拳道:“既是這樣,我十一點再來聽信兒吧,告辭。”
他説走就走,沒等二管事再説話,兜起几上的現大洋來,轉身走了出去。
二管事抬手要叫,又停住了,猛一跺腳罵道:“該死的馬二侉子!”
□□□
金剛正急躁地在街上走着,打對街跑過來一個年輕小夥子,近前急促地説:“一哥,川島已經來了。”
金剛道:“我原料定她會折回來的,走,咱們回去。”
他邁步就走。
年輕小夥子追了上去:“一哥,指令的事……”
金剛道:“回去再説吧!”
兩個人疾快地消失在黑暗的大街上。
□□□
牆上的掛鐘敲了十下。
天津火車站剛有一列火車進站,成羣的旅客渾身上下裹得緊緊的從月台進了站。
金碧輝跟秋子就混雜在這些旅客裏。
可是她倆一進站就讓趙大爺派出的同志盯上了。
金碧輝跟秋子茫然無覺,尤其是秋子,她還在張望着,張望着,有個人進了她視線內,是個戴呢帽,穿大衣的人,手裏拿着個金殼懷錶,正仰頭對站裏牆上的掛鐘。
那個人雖然戴着呢帽,穿着大衣,可是都夠破舊了。
也許是那人的穿着跟他手裏的金殼懷錶不大相稱,秋子看得微微一怔。
很快地,那人對好了表,轉身往廁所方向走去。
秋子轉過臉對金碧輝低低説了句話,金碧輝微一點頭,停在柱子旁沒再走,秋子則一個人往廁所方向走去。
顯然,她是要到廁所去一下。
一會兒工夫,秋子回來了,跟金碧輝很快地出了車站,趙大爺派出的同志也跟出了車站。
□□□
金剛、趙大爺、修表客,都在陳老頭的病房裏。
陳老頭神智還沒有清醒。
金剛、趙大爺、修表客一臉陰沉,都沒説話。
突然,趙大爺揮右拳打在自己左掌心,狠聲道:“怎麼這麼巧,怎麼這麼巧,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馬二侉子,卻……”
金剛道:“什麼都不要再説了,時候差不多了,我這就上他們窯口聽信兒去,十二點以前一定趕回來,要是還沒有消息,那就只有請求取消或者改變指令了。”
説完了,他就走了。
“九弟”一陣風似的跑進了病房,差點兒跟金剛撞個滿懷,金剛身手好,側身讓開了,伸手一把抓住“九弟”,道:“慢點兒。”
“九弟”跑得直喘,一時沒能説出話來,他攤開了右手,右手裏赫然有隻金殼懷錶。
金剛、趙大爺、修表客三個人一怔,修表客伸手就去抓那隻懷錶,可是他沒有金剛快,“九弟”手裏的那隻懷錶到了金剛手裏,金剛急急問修表客:“是不是這一隻?”
修表客急點頭:“是,沒錯,怎麼找到的?”
前面兩句話是回答金剛,後面一句是問“九弟”。
“九弟”道:“是十一弟派人從火車站送回來的,十一弟説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隻表竟跑到他兜兒裏去了,什麼時候到他兜兒裏去的他也不知道,對了,這兒還有張紙條。”
“九弟”又從兜裏摸出了一張摺疊着的紙條,遞給了金剛。金剛接過紙條,忙不迭地打開來看。
紙條上寫着幾行字,鋼筆寫的雖然龍飛鳳舞,但不失娟秀,幾個人都看得出來,這兩行字是出自女子手筆。
那幾行字寫的是:“如此機密物件,豈可大意失落,幸虧得表者非敵方人員,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今後當提高警覺,小心謹慎,以求破敵奏功,順利達成任務,不負國家交代之使命,願與諸同志共勉,梅花一號。”(PS!我已詳細檢查,指令並未外泄,可放心奉行。)
就這麼幾行字,看得幾個人通體冷汗涔涔,做聲不得。
半晌,趙大爺才道:“梅花一號,誰是梅花一號?”
修表客道:“這個我知道,梅花一號為‘天字第一號’派在敵方的死間。”
趙大爺道:“這麼説,是‘梅花一號’從馬二侉子身上把這隻表摸了去。”
“不,”金剛道:“聽馬二侉子的口氣,從他身上摸走這隻表的,不像是個女子。”
趙大爺訝然道:“那麼這個‘梅花一號’是……”
金剛道:“既是同志,又是‘天字第一號’派在敵方的死間,我們就不必再去深究她是誰了,先把指令譯出來要緊。”
他打開錶殼,從表的機件縫裏取出了一個只有大頭針圓頭那麼大的膠捲,順手交給了趙大爺。
趙大爺接過去就匆匆出了病房。
修表客吁了一口氣,道:“我這顆心直到現在算是才放了下來,現在只有陳老的傷……”
金剛道:“不會有什麼大礙的,只是恐怕要在病牀上多躺兩天。”
金剛現在已心身鬆懈,找張椅子坐了下去,接道:“沒想到指令轉來轉去又轉了回來,有驚無險,可以説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多虧‘天字第一號’在敵方安排了‘梅花一號’這麼一個死間,也幸虧指令不是落在敵人手裏,要不然就正像‘梅花一號’所説的,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修表客道:“怪來怪去只怪咱們太大意了,就像‘梅花一號’所説的,往後真要提高警覺,小心謹慎了,要不然那可真是對不起國家民族,成了大罪人了。”
金剛點頭道:“的確,國家想念咱們,把這麼艱鉅的使命交付給咱們,咱們怎麼能戰戰兢兢,又怎麼敢不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似的。”
修表客沒再説話。
金剛轉望“九弟”:“十一弟還釘着川島芳子?”
“是的,一哥,您有什麼指示?”
“現在沒有,等他有報告到來以後再説吧!”
正説着,趙大爺匆匆走了進來,金剛忙站起,趙大爺把一張電文紙遞到了眼前,金剛接過一看,只見上面寫着:“字諭天津諸同志,十一日電已收悉,諸同志合作無間,冒險犯難,挫敗敵諜,破壞敵人整個戰略,粉碎了敵人侵我陰謀,餘甚欣慰。敵方遭此挫敗,惱羞成怒,已飭令川島返津,陰謀誘攏天津為首的華北黑社會;一方面對我方工作人員施以暗中報復,一方面企圖以黑社會之惡勢力控制整個華北,餘特命‘地字第一號’即刻打入該黑社會之中,伺機破壞該項勾結,再次粉碎敵人陰謀,盼諸同志密切配合,全力協助。此令,‘天字第一號‘。”
金剛點頭道:“原來如此,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他們是夠狡猾狠毒的。哼,這一次我照樣要徹底粉碎他們的陰謀,讓他們再一次暗嘗慘敗,丟盔棄甲,灰頭灰臉的滋味。”
趙大爺道:“看來他們的一舉一動,全在‘天字第一號’指掌之中。”
“那當然,”修表客道:“要不然‘天字第一號’怎麼會讓國際間諜譽為‘情報之神’,敵方一聽得他的大名就心驚膽戰,魂飛魄散呢?”
金剛道:“‘天字第一號’這指令到的正是時候,我正好從已經走過的這條路打將進去,我這就上他們窯口去,川島芳子那兒有什麼動靜,隨時派人跟我聯絡,我進行的情形也會隨時讓你們知道,照顧陳老,儘快接他出院,我走了。”
他劃根洋火燒了那指令,然後扭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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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約定的時間早了五分鐘,金剛到了賭場,很順利地進了後頭那間小屋,見到了那位二管事。
這時候,小屋裏,除了二管事以外,還有一箇中年人在座。
這個中年人矮矮胖胖的,頭都禿了,看上去恐怕有四十四、五了,氣色挺好,臉色紅潤潤的,對人很和氣,臉上始終掛着笑容,可是明眼人只要一眼就能發覺,胖子的笑容後頭,藏着令人不寒而慄的東西。
經過二管事的介紹,才知道這個胖子是二管事的頂頭上司,賭場的大管事。
這趟金剛是負有特殊使命而來,他要想打進這個黑社會里,恐怕經由這座橋,是最短的捷徑了,所以他對眼前這兩位管事,尤其是這位胖胖的大管事,不能不下下功夫,他不亢不卑地衝着大管事微躬身軀抱了拳:“失敬,在下自知魯莽,但事非得已,還望大管事海涵。”
“好説,好説。”大管事笑吟吟地:“四海之內皆兄弟,一回生,再有這二回,咱們也就熟了,坐,坐,老弟台請坐。”
他硬把金剛讓坐下,然後命打手獻上了一杯茶,這他才又開了口:“老弟台你的事,我已經聽二管事説了,這兩天內我外頭忙一點兒,沒能在場裏照顧,也沒能親自給老弟台你把事辦了,真是失禮。”
“大管事這麼説是責我……”
“不,老弟台。”大管事道:“江湖雖大,不講義、理兩字,那是寸步難行。我們是在江湖道上混飯吃的,你老弟台也該是道兒上的朋友,咱們都懂這個;老弟台扛個理字到這兒來,事情也做得規規矩矩,漂漂亮亮,我們沒話説,也不能不給你個交待。”
金剛抱拳道:“恭敬不如從命,大管事既然這麼賞臉,我要是再説什麼,那就顯得矯情,只有謝了。”
大管事笑道:“老弟台,這才是我輩本色,現在我可以告訴老弟了,人,我們已經截回來了,可是表已經不在他身上了;據他説,他是碰上了強中手,讓人家把表摸去了,怎麼處置,還在老弟台你一句話——”
向打手一抬手,道:“把人帶過來。”
打手應聲而去。
金剛確信那人碰上了強中手,不過他不能不做作一番,當即道:“大管事,表真的不在他身上了嗎?”
大管事笑笑道:“等他來了以後,老弟台你只看他一眼,應該就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了。”
步履聲傳了過來,剛才那名打手先進來,後頭又跟了兩位打手,那兩名打手架着一個人,硬是把他兩腳懸空架來的,因為那個人自己已經不能走了,整個人已經成了血人,衣裳破得難以蔽體,混身上下無一塊完膚,一張臉更是走了樣了,簡直就令人不忍卒睹。臉走了樣歸走了樣,就是不走樣金剛也認不出,但若是從車站找個人來問問,也許有人能認出,這個人到車站去過,而且掏出金殼懷錶來對這車站的大鐘。
這還能讓人不相信他説的是實話。
金剛揚了揚眉,道:“大管事沒説錯,我不能不相信他説的是實話。”
大管事笑吟吟地道:“馬二侉子辦差了事,理虧的是我們,那隻金殼懷錶,恐怕是追不回來了,我們願意照價賠償,至於這個人……”
金剛站了起來,一抱拳截口道:“大管事,您這麼説在下就太不敢當了。不錯,馬二侉子收規費又奪金錶打傷了人,理曲的確是貴方,而貴方承認理曲在前,把扯旗兒的朋友截回來在後,已經是仁至義盡,在下口服心服,沒有一句話説;至於金錶找不回來,那是註定該找不回來,事既至今,怨不得任何一人,在下還怎麼敢讓貴方賠只金錶,這件事就此算了,不敢再多事打擾,告辭。”
話落,他又一抱拳,轉身要走。
大管事站起來抬手攔住了他,道:“老弟台,慢點兒。”
金剛停步回身:“大管事還有什麼教言?”
大管事含笑道:“好説,好説,老弟台,這個人……”
金剛道:“他償還的已經遠超過一隻金錶了,相信以後在這塊地面上,他再也不敢亂伸手了,大管事何必再留他。”
大管事哈哈一笑道:“説得是,説得是……”
當即轉望兩名打手擺手道:“照這位爺的吩咐,把他從後頭送出去吧。給他腰裏塞幾個盤纏,也好讓他回到他來的地方去。”
兩名打手應一聲,架着那人出去了。
金剛抱拳道:“大管事高義,令人佩服。”
他又要走。
大管事又攔住了他:“老弟台可否再多留一會兒?”
金剛道:“大管事是不是還有什麼教言?”
大管事抬手讓座,笑吟吟地望着金剛:“坐,老弟台,馬二侉子辦差事,老弟台找上這兒,這總是緣,彼此既然有這個緣份,為什麼不往深處交交。”
金剛明白,對方不是要交朋友,也不可能對人這麼低聲下氣,曲意結交,而是他露那兩手發生了作用,使得對方有了“愛才”的念頭,這是求之不得,最好不過,也可以説是歪打正着,可是,他也知道,他不能表現得太急進,他含笑抱拳,道:“承蒙大管事看得起,在下受寵若驚,不過,大管事原諒,在下不敢高攀。”
大管事微微一怔:“老弟台這話——”
金剛笑問:“大管事,設使你我易地而處,你敢高攀麼?”
大管事哈哈大笑,道:“沒想到老弟台你是這麼個趣人兒。老弟台,你匹馬單槍闖到這兒來討取公道,這份膽識跟豪氣,實在令人不能不揚大拇指説聲佩服,可是老弟台你要是有這種想法的話,那老弟台你可就覺得俗了,四海之內皆兄弟,江湖道上走腿闖道,不該有這種想法。”
金剛道:“大管事,我不算是江湖人,可是我有一隻腳踩在江湖道上,我看得很清楚,我不願意落人一個混不出名堂沒飯吃,捨命而進身階的話柄。”
大管事道:“這什麼話,老弟台,你這麼説就更不對了。乾脆,我這麼問一句:你是不是壓根兒看不起我們這一夥,壓根兒就不願意跟我們交往。”
金剛道:“大管事,要真是這樣的話,我早就把那隻腳從江湖道上收回來了。”
大管事一點頭道:“説得好,那麼老弟台你……”
金剛道‘“大管事,為朋友兩肋可以插刀,要是日後有人説我的閒話,你管是不管?”
大管事一臉笑容道:“管,我管定了,往後只要有誰敢説你老弟台的閒話,我禿鷹就割掉他的舌頭。”
金剛轉望二管事:“這話二管事聽見了?”
二管事道:“我聽得清清楚楚。”
金剛當即坐了下去,道:“二管事,我坐下去了。”
大管事、二管事哈哈大笑,大管事一巴掌拍上金剛肩頭,連稱呼也改了:“兄弟,你這個朋友,老大哥我交定了……”
二管事道:“大哥,別忘了算我一份。”
大管事道:“放心,忘不了的。”
對侍立一旁的打手一擺手,道:“小子,去,去弄點兒酒菜來,我們哥兒三個要痛痛快快的喝幾杯。”
打手應聲欲去。
“慢着,”金剛往腰裏一摸,抖手一張銀票飛了過去:“要喝大家都喝,算我請弟兄們了。”
大管事忙道:“兄弟,你這是……”
“不該麼,大管事。”金剛笑問。
打手那兒已接住了銀票,看一眼,滿臉堆笑,直哈腰,直謝,飛也似的奔了出去。
大管事笑着道:“兄弟,你可真會做人,把他們慣壞了,往後讓我怎麼帶。”
金剛笑笑,沒做聲。
二管事目光一凝,望着金剛道:“兄弟,到現在我們還沒有請教……”
“説什麼請教,生分了,”大管事擺手打斷了二管事的話頭,道:“兄弟,我姓岑,外號禿鷹,大夥兒都管我叫岑胖子。我這位二管事姓樓,單名一個雲字,大夥兒管他叫樓老二。在我們總管趙霸天麾下十員大將裏,我們倆是老大,老二,天津衞地面上賭這一檔,歸我們倆管,説説你吧!”
金剛道:“大管事,二管事……”
“什麼大管事,二管事,”大管事岑胖子又擺了手:“彆扭,乾脆叫聲大哥,二哥。”
金剛見風,馬上轉舵:“恭敬不如從命,大哥,二哥,我姓金,單名一個剛字,源興盛錢莊的少掌櫃。”
“哎喲,”岑胖子,樓老二一怔都瞪了眼:“你就是那個鼎鼎大名的花花公子金少爺呀!”
岑胖子接着道:“唉,我們對你可是仰名已久哇,兄弟你在天津衞算是出了名……”
金剛道:“出了名的敗家子兒。”
樓老二道:“兄弟,我們這些人哪一個不是敗家子兒。”
岑胖子大笑:“説得好,説得好。兄弟,久仰你吃喝嫖賭樣樣精,交遊闊、人頭熟,連軍警聯合偵緝處的處長,都跟你稱兄道弟,暗地裏公送美號‘花賭孟嘗’,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哪!”
“好説,好説,”金剛説:“拿得出去的,也只有這幾樣了!”
“夠了,”岑胖子道:“就憑這兒樣,大江湖到處去得。”
“可不,”樓老二道:“多少人想學還學不來呢,兄弟,聽説,你去四喜班兒跟人抖闊,一擲千金,獨佔花魁,有沒有這回事兒?”
金剛點頭道:“有這回事兒,可卻陰溝裏翻了船。”
“怎麼?”岑胖子、樓老二同聲問。
“錢白花了,”金剛道:“原想等多去幾回再吃的,沒想到她一聲沒吭溜了。”
“不冤,”岑胖子道:“美談,佳話留下來了,名傳出去了,這可是花錢都買不着的。”
“行了,別臊我了。”金剛説。
岑胖子哈哈大笑:“不要緊,我們老三、老四手下花檔裏的好貨色多得很,趕明兒我帶你去走一趟,挨着個兒任你挑揀。”
金剛急急一抱拳:“大哥,小弟我就這麼點兒嗜好,先謝了。”
樓老二道:“兄弟,你既然好這個,又有這麼一付好手藝,幹嗎老玩兒票,乾脆,明兒個讓大哥跟總管説一聲,你進來幫忙,把這個場子交給你。”
“對,”岑胖子一拍大腿,道:“就這麼辦,明兒個一早我就見總管去。”
“不,大哥。”金剛搖了頭。
岑胖子、樓老二一怔:“兄弟,你……”
金剛道:“就像二哥所説的,我是玩兒票,所以始終只一隻腳踩在江湖道上,要是等我另一隻腳也踩上江湖道,我的心可就大了。”
“怎麼個大法?”樓老二忙問。
金剛道:“趙總管那個寶座讓給我坐還差不多。”
岑胖子、樓老二猛一怔,臉色都為之一變,兩個人互望了一眼,才由岑胖子説了話:“兄弟,那你的心可是太大了。”
金剛笑笑道:“其實,大哥,二哥,真要説起來,我這心並不大,趙總管有的玩藝兒我都有,我有的他卻不見得有,您兩位信不信?”
“這……”
岑胖子、樓老二顯然有點猶豫。
“我那一手,二哥親眼看見了,趙總管他有麼?”
金剛拿起了茶杯,往几上一放,又拿了起來,几上有個刀切似的茶杯底痕印,岑、樓二人直了眼。
“我這一手,他有麼?”
“兄弟,你,你……”岑胖子舌頭像打了結:“高,高,高……”
樓老二道:“兄弟,我們只當你身手不錯,可沒想到你還有這麼好一身內功……”
“走吧,走吧,兄弟,這一手別説趙總管沒有,就是放眼大江湖,也挑不出幾個人有……”
岑胖子舌頭解開了,話像連珠炮。
金剛淡然一笑,把茶杯又放回几上,道:“我要是坐坐趙總管那個寶座,不算辱沒吧!”
“不算,不算,”岑胖子道:“兄弟你這是什麼話,現在我們知道你有多少了,就算是把趙總管的位子給了你,恐怕還委屈你呢!”
金剛笑了笑,沒説話。
樓老二猶豫了一下道:“兄弟,我直説一句話,你可別在意。”
金剛道:“二哥有什麼話,請只管説就是。”
樓老二道:“兄弟,就像大哥剛説的,你這一手別説趙總管沒有,就是放眼大江湖,也挑不出幾個來,論武功,別説是跟趙總管比,就是跟三位當家的比,恐怕也是綽綽有餘,可是兄弟,帶人、服人,不能單憑武功,我這意思……”
金剛含笑道:“二哥的意思我懂,只是二哥又怎麼知道我沒有帶人、服人之能,也許我帶人、服人之能,比趙總管還高明。”
岑胖子接口道:“那當然,那當然有這個可能。江湖道兒上混了這麼久了,兄弟你是個什麼樣的角色,什麼樣的人物,我還能看不出來;只是,兄弟,萬丈高樓由地起,你剛進門兒就想一躍而為總管,別説趙總管心裏一定不痛快,就是三位當家的,也未必願意這麼做。”
金剛道:“大哥,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抬腿跨進門兒呢!”
岑胖子一怔忙道:“兄弟,你是不願意……”
金剛含笑搖頭道:“大哥,這道理我懂,哪有一進門兒就一步登天的,這樣不但讓三位當家的為難,也難讓人口服心服,我還是打頭從最低的活兒幹起吧!”
“對,對,對,”樓老二道:“我就是這意思,我就是這意思。憑兄弟你的條件,還愁不指日高升,穩穩當當?”
岑胖子道:“嗯,我保證,只要兄弟你跟着三位當家的好好幹,我擔保出不了半年,兄弟你的地位一定在趙總管之上,絕不會在他之下。”
金剛道:“謝大哥的金言,借大哥這句口採了,將來還要仰仗兩位哥哥多提拔。”
樓老二道:“算了吧,兄弟,恐怕你這兩個哥哥,將來還要仰仗你,倒是真的。”
金剛道:“只要我真有那麼一天,必不忘兩位哥哥的知遇之恩。”
岑老大一擺手道:“自己弟兄,説什麼恩不恩的。我明兒個一早就去見總管去,不管怎麼説,這會兒他是全管天津衞地面的總管,好歹你見見他。”
金剛道:“這是規矩,當然一定要見。”
就這麼決定了,往下去三個人是越談越近,越談越投機,岑胖子跟樓老二簡直就把金剛當成了生死弟兄。
不大工夫,酒菜到了,就在小屋裏擺上了桌,三個人開懷暢飲,一直喝到了清晨兩點。
□□□
為了應付緊張的情勢,金剛帶着幾分酒意,禽開了賭場之後,沒馬上回家去。
如今他心裏很踏實,只因為老人家跟翠姑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他的工作,不再誤會他、不再責怪他,心裏承受的壓力已經沒有了。
他去了醫院,修表客已經走了,趙大爺帶着“地字九號”、“地字十號”守着熟睡中的陳老頭兒。
從賭場中到醫院,這一路他很悠閒,也很放心,因為他沒有發現後頭有人跟蹤他。
顯然,天津衞地面的黑社會,是真心真意想把他拉進去,絕不是玩什麼花招。
這也難怪,碰上這麼一個千萬人中難選其一的“人才”,誰肯失之交臂,當面錯過。
金剛一進病房,趙大爺就迎了上來:“回來了,情形怎麼樣?”
金剛把經過情形從頭到尾説了一遍。
聽完了金剛的敍述,趙大爺笑着點了頭:“雙方還沒有接觸,日閥已經註定又一次的失敗了,川島芳子這一次捲土重來是白來了。”
九弟道:“可不,咱們處處制敵機先,他們要動的一個目標還沒動呢,咱們已經打進去先等着他了,他們當然註定非失敗不可。”
十弟道:“川島芳子又慘了,要是這一次再遭滑鐵盧,恐怕她的命運……”
金剛緩緩説道:“川島芳子可是個相當優秀的特務人員,可惜只可惜她那發號施令的上司太遲鈍了,各方面都無法提供給她資料,跟她配合,因而使她處處受制,糊里糊塗地第一步便踏上了失敗之路。”
趙大爺點頭道;“一哥這話是十分正確的持平之説。”
九弟道:“咱們摸清楚了他們的弱點,他們都缺乏自知之明,還硬要跟咱們打情報仗,真是愚得不能再愚的了。”
金剛沉默了一下問道:“川島芳子有什麼動靜麼?”
趙大爺道:“她帶着她那位助手,已經住進了旅館,暫時沒有什麼動靜。”
“沒有跟各方面聯絡?”
“還沒有。”
“關東軍特務機關土肥原方面呢?”
“也銷聲匿跡沒動靜了。”
金剛想了想道:“這樣看來,他們這一次的陰謀,恐怕是要讓‘黑龍會’唱獨角戲了。”
“一哥有什麼指示?”
金剛又想了想,道:“嚴密監視‘黑龍會’潛伏在天津的所有主要分子,隨時向我提供消息,不採取任何行動,跟他們短兵相接的地方,只有在黑社會那個圈圈裏。”
“是!”
九弟冷哼一聲道:“宋山、馬逵、朱品三這三個東西,居然還有臉稱什麼三義。”
十弟道:“也許他們配稱三義,‘黑龍會’的陰謀卻難以得逞。”
金剛徽一搖頭道:“不,這三個人平日販毒走私,設賭置娼,專做犯法的勾當,毫無國家民族意識,只要動之以利,他們定跟‘黑龍會’勾搭。”
十弟道“那咱們就來個一舉兩得,一方面摧毀日閥的陰謀,另一方面也把這些危害社會的敗類消除掉。”
金剛道:“我正是這個主意,不過‘三義堂’在華北的根基相當深厚,惡勢力也至為龐大,門徒爪牙遍華北,咱們要鬥智重於鬥力,步步為營,只有一點不小心,不但不足以摧毀‘黑龍會’的陰謀,反而會加速他們的勾搭,使他們的惡勢力生大,真要是那樣的話,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十弟道:“有那麼嚴重麼,一哥?”
“當然有,你以為我會危言聳聽?”
趙大爺道:“一哥只讓監視‘黑龍會’的主要分子,而不對‘三義堂’的人採取行動,把跟他們短兵相接的地方劃在‘三義堂’那個範圍之內,是不是就是因為這原因?”
金剛道:“就是為這,並不是我信不過弟兄們,而是這項任務太重要,關係也太重大,我不能不特別小心,真要比起來,我倒認為這項任務比上回爭奪溥儀的任務,要危險得多,所以不管我交付諸位什麼使命,諸位都不能掉以輕心,必須小心謹慎,全力以赴。”
聽金剛這麼一説,年輕氣盛的“地字九號”跟“地字十號”,不敢再氣盛了,各自臉上換上了一片嚴肅神色,沒再多説一句話。
金剛也沒再多説什麼,走近病牀看了看熟睡中的陳老頭,又交待輪流看守,一見好轉,迅速出院之後就走了。
出了醫院,踏上了回家的路。
剛拐過一個彎兒,迎面來了一輛膠皮,拉車的不是別人,是馬標化身的史克強。
金剛一見他就埋怨:“我不是交待你在家裏守着麼!誰叫你自作主張跑來接我的。”
“大哥,我不是來接您的。”馬標看看四下無人,低聲説。
“那你拉着車跑這兒來幹什麼?”
“小妹病了,我來知會您一聲。”
金剛一怔:“小妹病了!怎麼回事兒?”
“不知道,剛她支撐着跑去找您.我告訴她您不在,她就又走了。”
“她告訴你什麼病了沒有?”
“沒有。”
“八成兒又是跟我耍花招,我這兩天正忙。”
“不,大哥!我看得出來,這回是真的。”
“請大夫看了沒有?”
“不知道!她沒説。她孤伶伶一個人住在那兒,您讓她上哪兒請大夫去?又怎麼去?”
“那你去給請個大夫送去。”
“我?大哥,您不去?”
“我正忙,怎麼去!要去也得過兩天才能去。”
“大哥,依我看,小妹這病有八分是為了您。”
“又來了。”
“大哥,您自己想嘛,以往到哪兒她都是跟您寸步不離,從沒有離開您這麼久過,若我我心裏也會彆扭,您要是不去,光找大夫看有什麼用?”
“真要命,早知道我就不帶她迴天津來了。”
“您已經把她帶回來了,是不是?孤伶伶一個女孩子家,怪可憐的。您忍心?小妹這個人您不是不清楚,外表硬強得跟什麼似的,其實內裏脆弱得可憐。”
“馬標,你拿了她什麼好處了?”
史克強窘迫一笑道:“大哥,何必呢?反正您現在空下來要回去了,就遲一點兒回去,拐一趟去看看,又有什麼關係,這會兒老太爺跟翠姑娘也不是不知道您,大哥,對小妹別那麼吝嗇。”
金剛一縱跳上了膠皮。
史克強二話沒説,一咧嘴,拉着車如飛奔去。
□□□
車,停在了小衚衕兩扇官門兒之前。
金剛跳下了車。
史克強放下了車把,一翻身,矯捷地翻牆進去了。
門開了,史克強在門裏含笑擺手。
金剛皺皺眉走了進去。
史克強一笑走了出來,把門一帶,往車上一跳,一靠,拉下帽子來蓋住了臉,不動了。
金剛往裏走,進了一個小院子,小小的四合院,兩邊廂房黑漆漆的,沒燈,只有一明兩暗的上房屋、東耳房的窗户上,透着些燈光。
金剛到院子裏,就聽見東耳房裏傳出了大姑娘低弱的話聲:“誰呀?”
金剛應了一聲:“還有誰?”
“大哥!”東耳房裏傳出一聲尖叫,窗户上映上了大姑娘的影子,頭髮蓬鬆着,搖晃着往外走。
金剛到了上房門口,門門響動,門開了,大姑娘當門而立,滿臉驚喜:“大哥——”
嬌軀一晃,往前就倒。
金剛忙伸手扶住,“看看你——”
大姑娘道:“我頭好昏——”
金剛扶着大姑娘,把大姑娘扶進了耳房。讓大姑娘躺上了牀,給大姑娘蓋上了被子,拉過把椅子在牀前坐下,然後才道:“告訴我,什麼病?”
大姑娘嗔道:“還問呢,都是你害的。”
“我害的?”
大姑娘眼圈兒一紅,道:“怎麼不是,把人家帶到天津來,往這兒一放就不管了。”
“小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我知道,你的工作,你忙!”
“這不就結了麼?”
“一點兒也不結,你把馬標帶在身邊,卻把我一個人擺在這兒,不公平、偏心;我不管,從今兒個起,我要跟馬標換。”
“換!胡鬧,你是個大姑娘,我一天到晚帶個大姑娘在身邊,成何體統!”
“誰讓你帶大姑娘了,我就不能女扮男裝?”
“女扮男裝,更胡鬧。”
“怎麼更胡鬧?川島芳子能女扮男裝,我就不能?”
“小妹。”
“我不管,我就要這麼做。”
“小妹,馬標充我的車伕,你能?”
“我,我不管拉車,可以充你的跟班。”
“我哪來那麼大派頭。”
“有車伕就不能有跟班?”
“小妹,別胡鬧了!”
“大哥,你忍心説我胡鬧,你想想,我……”
“小妹,你是個明白人,你冷靜想想,我這工作不比別的工作,能不能瞎胡鬧?”
大姑娘沒説話,突然捂臉哭了。
金剛好生不忍,伸手撫上大姑娘香肩,道:“小妹,我知道你苦,可是你不能不體諒我的身份,我的工作。”
大姑娘只哭不説話。
“小妹,我這不是來看你了麼?”
大姑娘倏地放下了手:“我要是沒病,你來不來看我?”
金剛愣了一愣,道:“小妹,説實話,要不是因為你有病,我還真不會來看你。”
大姑娘哭着道:“這不就是了麼!”
“小妹,你要了解,我是不得已!”
大姑娘突然又捂住了臉。
“小妹,聽話,行麼?”
大姑娘仍是隻哭不説話。
金剛道:“你躺着,我去讓馬標請個大夫來。”
他説完話,站起要走。
大姑娘放下手,叫道:“我不要。”
金剛回過身勸道:“小妹。”
大姑娘道:“我説不要就是不要。”
“小妹,別孩子氣,有病就要看。”
大姑娘臉一紅道:“我知道,可是你一來我的病就好了!”
金剛沉默了一下,又坐了下去,道:“小妹,咱們好好談談。”
“談什麼,有什麼好談的!”
“小妹,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在這種情形下,容不得我有感情的負擔。”
“誰説的,你怎麼能有未婚妻?”
“那是小時候就訂的。”
“我不管。”
“不,小妹,你不能不管的。”
“你要我怎麼管?”
“小妹,老人家訂下的親事,我那時候還小,也跟現在的情形不同,你要體諒。”
“你要我怎麼體諒,我體諒你,誰體諒我?”
金剛沉默了一下子,抬手輕輕撫上大姑娘的香肩,道:“小妹,我不是不知道你的心意。”
“你知道,光知道有什麼用?”
“小妹,我……”
“你除了叫我,除了讓我體諒你,別的你還會什麼?”
“小妹,你説我該怎麼辦,你要我怎麼辦!”
“幹嗎問我,你知道你該怎麼辦。”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可是我不能,你知道麼,小妹,我不能。”
“你知道怎麼樣?”
“我剛説過,我不能有感情上的負擔!”
“我什麼時候讓你感情上有負擔了?”
“小妹,你不是説……”
“我説現在了麼,你這個人不是糊塗人,腦筋為什麼不轉一轉?”
金剛何等聰明人,一聽這話馬上就明白了,他心神震動了一下,久久沒説話。
大姑娘道:“怎麼了?為什麼不説話?”
金剛吁了一口氣,平靜了一下自己,道:“小妹,老人家給我訂下了親,你讓我怎麼辦?”
“我讓你怎麼辦?我能讓你怎麼辦?”
“翠姑是個好姑娘,賢孝的好姑娘,我不忍也不能傷害她。”
“我讓你傷害她了麼,我説了麼?”
金剛目光一凝,道:“小妹,那你是讓我……”
“你的腦筋就不能多轉一轉?”
“小妹,我實在不懂你的意思。”
“你是真不懂,還是跟我裝糊塗?”
“我是個怎麼樣的人,你不會不知道。”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太知道了。要不然我也不會對你這麼死心塌地,這麼痴。可是我也知道,只一碰上你我間的這種事,你就會跟我裝糊塗。”
大姑娘的這句話,是一針見血。
金剛不能否認,他只有苦笑:“小妹,我承認。可是現在,我並沒有跟你裝糊塗,我是真不懂你的意思。”
“你是真不懂?”
“是的,小妹。”
“那好,我告訴你,只要你現在給我一句話,我願意等,哪怕是等白了頭,老掉了牙,我願意做小。”
金剛心神猛震,霍地站起:“開玩笑!”
“不,我是最正經不過的。”
金剛忽然激動地道:“小妹,你知道不知道,你説的是什麼話。你知道不知道,你是在侮辱你自己。”
“我倒不覺得。這是我自己願意的,有什麼侮辱不侮辱的?”
“小妹,你是個難求的好姑娘,大可以傲然地選擇你的對象,你怎麼會這麼委屈自己!”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叫我愛上了你,誰叫我對你這麼痴,這麼死心塌地,可是你已經有了翠姑——”
“小妹,你的眼界太窄了,世界上的人那麼多——”
“任它池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若之奈何。”
“小妹——”
“也許這是命,這是緣,我前輩子欠了你的。”
“你誰的都不欠,只是眼界太窄了。”
“誰説的,別沒理由找理由。以前我跑的地方不少,跟着你跑的地方更多,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你能説我眼界窄?”
“小妹,就算你願意,就算你欠我的,就算你的眼界夠闊可是小妹,現在不比從前,現行的是一夫一妻制,我等於是個公務員,又怎麼能知法犯法,破壞國家的法律,破壞國家的法治精神。”
“別拿這來壓我,你不説誰知道。”
“你知道,我知道,你我的良心都知道。”
大姑娘突又捂着臉哭了。
金剛道;“小妹,原諒我,我實在無能為力。”
“不!”大姑娘猛抬頭,淚溢滿眶的:“不能做小,我就做你的情婦。”
金剛臉色一變,沉聲道:“小妹,你把你自己當成了什麼人,你又把我當成了什麼人?”
大姑娘猛然站起,大聲道:“我不管,我什麼都不管。”
金剛伸手抓住了大姑娘一雙粉臂,道;“小妹,你能不能冷靜冷靜。”
“不能,”大姑娘哭着道:“我冷靜不了,我為什麼要冷靜,翠姑她沒求就得到了,我這麼痴,這麼死心塌地卻什麼也落不着,我的命為什麼這麼苦,老天爺為什麼對我這麼刻薄,這麼殘酷。”
金剛不是鐵石心腸,大姑娘像帶雨的梨花,是那麼讓人憐惜,是那麼動人。他熱血往上一湧,心裏也為之一酸,悲叫道:“小妹:小妹,你這是何苦,你這是何苦?”
大姑娘猛然掙脱金剛的雙手,悲哭道:“誰知道我這是何苦,我不甘心,絕不甘心,你今天要是沒有一句話給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別人不知道,金剛最清楚,他這位小妹剛烈得不得了,是個説得出,做得到的人。
他一驚忙道:“小妹。”
“別叫我,給我一句話。”
“小妹,我不能!”
大姑娘猛睜美目:“你不能?”
“小妹,你這不是逼我死麼?”
“咱們兩個之中,總得要死一個。”
“小妹。”
“給我一句話,説啊!”
“小妹,你能不能冷靜想一想。”
“用不着,我已經想過很久了,要是體諒你,就苦了我自己,我不甘心,説什麼我也不甘心。”
“小妹。”
“我知道,你身份特殊,不能知法犯法。不要緊,你只要給我一句話,將來有關方面我去求,萬一要是真不行,那是我的命,我絕不怪你。”
金剛驚聲道:“小妹,不行,你絕不能這麼胡鬧!”
“胡鬧,你還説我胡鬧。我願意去求,求他們法外施恩,答應不答應全在他們,你能説我這是胡鬧,你自己想一想,你還要我怎麼樣?"
“小妹,我……”
“你還是不願意説,是不是?好,那你就不要管我了,你走吧!”
金剛叫道:“小妹……”
“你要是不願意給我一句話,就什麼也別再説,走吧。你走吧,走啊!”
金剛他哪能走?他知道,只要他一走,這位小妹非自絕不可,他能讓個對他一片痴心的好姑娘為他自絕?為他玉殞韻香消?不,他不能,他不是無情,更不是絕情。
陡地,他熱血上湧,咬牙橫心,毅然點了頭:“好吧!小妹,現在你我什麼都別説了,你等我將來——”
大姑娘一怔,突然坐了下去,捂臉痛哭。
金剛什麼都沒説。他的手輕輕撫上大姑娘的香肩。這,已勝過千言萬語。
大姑娘還在哭,痛哭,痛痛快快的發泄。
良久,良久,大姑娘漸住聲,抬起紅腫的淚眼望金剛:“你走吧!真的,你該走了。”
金剛道;“小妹,讓我叫馬標給你找個大夫。”
大姑娘微一搖頭道:“用不着,我的病已經好了八分了,什麼藥都治不好我的病,只有你能,你知道這不假。”
“那——你要多保重。”
大姑娘微點頭:“我知道。”
“往後的幾天,我可能抽不出空來看你,不過我會讓馬標常來。”
“不用,不要緊,我已經好了,時候不早了,你快走吧!”
“那——我走了。”
金剛自大姑娘的香肩收回了手,大姑娘站了起來,含淚地望着金剛。
金剛忍不住又握了握大姑娘的柔荑,才轉身向外行去。
出了堂屋,馬標在院子裏迎了過來,他什麼都沒問,只問了一句:“要走了?”
金剛道:“你不要送我了,留在這兒照顧小妹,等天亮以後再走。”
馬標並沒有堅持,忙答應了一聲。
把金剛送出了門,馬標折了回來,進了大姑娘的屋。
大姑娘沒再哭,呆呆地坐着。
“姑奶奶!”馬標帶笑道:“你們倆説的話我都聽見了,真讓他點頭鬆口,可是真不容易。”
大姑娘道:“沒人請你來跟我説這些,你為什麼不送大哥回去?”
“大哥讓我留下來照顧你,等天亮以後再走。”
大姑娘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病也好了,幹嗎還要人照顧。”
“你要人照顧的地方還多,我問你,你真打算向有關方面提出要求?”
“當然是真的,情感所至,金石為開,我不信求不到他們點頭。”
馬標道:“你能想到這一層那真是太好了,我舉雙手贊成,只是,你總得有點去談的實力。”
大姑娘道:“實力?”
馬標道:“不錯,實力,要是沒有實力,他們是不會答應的。”
“你是説什麼實力?”
“你怎麼聰明一世,也糊塗一時。”
“你究竟是什麼意思,快説吧!”
“我問你,大哥是個幹什麼的?”
“問得多餘。”
“你既然知道大哥是個幹什麼的,就該知道他一天到晚都在幹些什麼事。”
“你這是廢話!”
“一點兒也不廢話。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説完?”
“沒人不讓你説,你倒是快説呀!”
“大哥乾的事兒是為國家、為民族,偉大而神聖。你就不會暗地裏幫他些忙,也為國家、民族立些功勞,只要你能為國家民族立了功,這不就是你的實力麼!”
大姑娘嬌靨上飛快浮現起一絲驚喜神色,但很快地卻又消失不見了,她緩緩説道:“你的意思我懂了,但是談何容易!”
“有什麼不容易的?”
“大哥做的事都屬於最高機密,我連知道都沒法知道,怎麼暗中幫他的忙。”
“説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還不服氣。有我跟在大哥身邊,大哥的一動一靜你不清楚,我可比誰都清楚吧!”
大姑娘一怔:“馬標,你,你是説,你願意告訴我?”
化名史克強的馬標聳肩:“有什麼法子,誰叫咱們是一家人。”
大姑娘伸出玉手抓住了馬標的手,激動地道:“馬標,你真好,謝謝你!”
馬標伸另一隻手,拍了拍大姑娘的玉手,道:“行了,姑娘。咱們都是沒家沒親人的孤兒。越發處得比親兄妹還親,我不幫你幫誰。像咱們大哥這一號的,打着燈籠也未必能找到第二個,我不能讓你白白錯過。”
大姑娘眼圈兒一紅,淚光在美目裏閃動着:“馬標,你對我真好。”
馬標吁了一口氣,緩緩説道:“你跟大哥的事要能成了,也應該能為後世流傳一段佳話。同生死,共患難這麼多年,所培養出的感情,是最難得、最可貴的了,説什麼我也要促成這段姻緣。”
大姑娘忍不住淚水,分不出是喜還是心酸,任它奪眶而出,緩緩低下了頭。
馬標道:“小妹,用不着再這樣了,振作,振作吧!只要你有了這種實力,將來在有關人士面前,不但好開口,而且讓他們點頭的勝算也極大。”
大姑娘抬起了頭:“馬標,我好怕!”
“怕?怕什麼,你還有什麼好怕的!”
“這不是別的事,我怕萬一幫錯了忙,或者是越幫越忙,壞了大哥的事,那怎麼辦?”
“唉!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婆媽媽,畏首畏尾了。咱們跟隨大哥不是一天了,幫不上忙的時候倒是有,什麼時候壞過大哥的事了!”
大姑娘沉默了一下,道:“倒還真沒有。”
“這不就結了麼,時候不早了,你該歇息了。”
“你呢?”
“我不能不照顧你,可又不能不走,你睡你的,我回去看看動靜再來。”
“我已經好了,你走你的吧!要是沒什麼別的事,就不用急着往這兒來了。”
“你就別管那麼多了,睡吧!”
馬標扶着大姑娘躺了下去,然後他走了。
大姑娘兩眼呆呆的望着頂棚,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閉上了眼,只知道她閉上眼以後,兩串晶瑩淚珠順眼角滾下,濕了繡花枕頭。
□□□
馬標回到了金家,堂屋裏還有燈。
他進了堂屋,可巧金剛從裏頭出來,他對金剛欠了個身,叫了金剛一聲。
金剛微愕一下,旋即道:“你怎麼回來了?”
“我回來跟大哥商量點兒事兒。”
“什麼事兒?”
馬標道:“大哥,老爺子跟翠姑既然去了保定,短時間內又不會回來,您何不把小妹接回來住。”
金剛一怔:“你開什麼玩笑,我怎麼能這麼做?”
“大哥,您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是説……”
金剛抬手攔住馬標”道:“我沒有誤會,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絕不能聽你的。”
“為什麼不能?”
“我好容易沒了後顧之憂。”
“大哥,小妹跟翠姑娘不一樣,她一直是你的得力助手!”
“這我知道,還用你説?”
“那還有什麼後顧之憂,不後顧之優的?”
“馬標,我看你是糊塗了。你怎麼不想想,我好不容易把老人家跟翠姑哄走了,現在聽你的把小妹接到家裏來住,萬一要是讓老人家跟翠姑知道了,他們會怎麼想?”
“這個……”
“你想到的我都想得到,我想到的你未必能想得到,小妹在那兒住的好好兒的,你亂出什麼餿主意?”
“大哥,我只是……”
“不要只是不只是了,不管你想到什麼,總該先跟我商量商量。現在好,你等於是先斬後奏,我不能答應,小妹心裏不痛快。”
“不!大哥,小妹還不知道!”
金剛一怔:“怎麼,小妹還不知道?”
“可不,我只是剛回來的時候,在半路上想到了這一點,先跟您提一提。”
金剛吁了一口氣,抬手道:“小妹既然還不知道,那是最好不過,你不要再提了,什麼也不要再説了。”
馬標沒説話,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低了低頭,然後凝望着金剛道:“大哥,難道您一點都不覺得,您對小妹,有時候太殘酷了些?”
“我倒不覺得。”
“我要是您,怎麼着也……”
“馬標,你今兒個是怎麼了?”
“大哥,我不能不為小妹抱不平。”
“要不是我瞭解你,我真會以為你拿了小妹的賄賂呢!”
馬標笑了,金剛也笑了。
笑了一陣之後,馬標道:“大哥……”
金剛道:“我剛説過,什麼都別説了,你不都知道,我是不得已。”
“我知道,”馬標點了點頭道:“所以總得趕快想法子解決,萬一等到將來不成,小妹的脾氣您我都清楚,她可是受不了。”
“你別這麼操心了,我已跟小妹都説好了,她願意等我,也願意找我的上司們去求去。”
“您看,能求得他們點頭麼?”
“這就難説了,沒有前例可舉,當局也不好破這個例。”
“大哥,小妹不比一般女孩子家,情形也不同啊!”
“你我説這些都沒用,點不點頭,掌握在我的上司手裏。”
馬標慨然道:“萬一到時候小妹一個人不行,我去幫她求去。”
“馬標你可不能去胡鬧。”
“大哥,一個羊是趕,兩個羊也是放,為什麼我就不能去,您想到萬一不成的後果沒有,這件事是隻許成,不許敗啊!”
金剛不耐煩地擺手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不要來煩我了好不好?”
馬標沉默了一下,站了起來:“我這就趕回小妹那兒去,明天您有什麼行動?”
“那你就不用管了,把小妹照顧好就行了。”
“我不用管了,您總不能老不用車啊!”
金剛道:“我恐怕有一段長時間不會用車了。”
馬標一怔,忙道:“怎麼,您要到外地去?”
“我不是到外地去,到外地幹什麼去!”
“那您?”
金剛沒瞞馬標,把他的任務,跟岑胖子、樓老二的約會全告訴了馬標。
馬標一聽,眉飛色舞,摩拳擦掌:“奶奶的,可好了,這回英雄可有了用武之地了。”
金剛淡然道:“那是我的用武之地,你還是給我照顧好小妹。”
馬標一怔忙道:“大哥,您可不能這麼自私,我這一身筋骨癢了多久了。”
金剛道:“也只好讓它癢了。我告訴你,這一場戰爭,鬥智重於鬥力,鬥智的時候也遠比鬥力為多。”
“大哥,別瞧扁人好不好,我就不能鬥智?”
“那倒不是,只是我擠進去已經是不容易了,我怎麼能把你帶進去。”
“大哥,您怎麼糊塗了,他們既然知道您是金少爺,哪兒就多我這個金少爺的車伕了,不會讓他們動疑的。”
馬標的話有道理。
金剛沉默了一下,道:“咱們兩個都進去了,小妹怎麼辦,你放心把她一個人放外頭?”
“唉!您今兒個是怎麼了?真糊徐了,您不是有個未婚妻嘛,可是沒人見過您的未婚妻,説小妹就是翠姑娘,包管唬得他們一愣一愣的。”
“開玩笑,那怎麼行。這要是讓老人家跟翠姑知道了……”
“哎呀!我的大哥,您乾的是情報工作,爹、媽、老婆都能假,未婚妻又有什麼不能假的,老爺子跟翠姑娘既然知道了您的真正身份,這一點兒還能不諒解!”
金剛站了起來,在堂屋裏踱上了步,皺着眉,不説話。
馬標知道他在考慮,而這種考慮必然是點頭的機會大,不敢打擾,沒做聲的在一旁等着。
突然,金剛停住了,臉向堂屋外,道:“去吧!把小妹接來。”
馬標一蹦好高,怪叫一聲奔了出去。
金剛又踱上了步,他在思考往後那一步一步的棋。
半個鐘頭以後,他思考好了,馬標跟大姑娘也進了堂屋,馬標跑得夠快,大姑娘臉上也紅紅的,掛滿了喜意。
馬標一進屋就道:“少爺,準少奶奶來了。”
大姑娘道:“去你的!”
金剛皺眉瞪了馬標一眼,“記住,老太爺上保定做客去了。”
馬標欠身道:“是,少爺。”
金剛擺手道:“這兒沒你的事兒了,你去睡吧!”
馬標道:“好,這新人還沒進房呢,怎麼就——”
金剛兩眼一瞪,精光為之外射。
馬標一吐舌頭,一溜煙般跑了。
金剛望了望低着頭的大姑娘,道:“小妹,你就睡翠姑的屋,行麼?”
大姑娘道:“翠姑姐的屋在哪兒?”
金剛笑笑道:“走吧!我陪你去。”
他陪着大姑娘往後去了。
進了翠姑的屋,點上了燈。大姑娘的美目掃視了一回,道:“翠姑姐不愧是個好媳婦,收拾得既乾淨,又有條有理的。”
金剛道:“算了,這個用不着你告訴我,時候不早了,快睡吧!”
他轉身要走。
“慢着!”大姑娘叫了一聲。
金剛停步轉身。
大姑娘偎了過來,無限嬌媚地道:“我要你在這兒陪我!”
金剛忙道:“別胡鬧——”
大姑娘臉上掛着紅暈,嗔道:“只要不及亂,怕什麼?”
金剛搖了頭:“抱歉,我恐怕沒那麼好的定力。”
他在大姑娘粉頰上輕輕擰了一下,轉身走了。
大姑娘輕跺着繡花鞋,嬌嗔:“討厭!”
金剛回頭一笑,出了屋,還帶上了門。
大姑娘見景咬着下嘴唇兒,想一下,嬌靨突一紅,轉身奔向了牀。
□□□
金剛睡得很舒服,也很踏實。睡夢中,他覺得有兩片濕潤而温熱的嘴唇蓋上了他的。
他醒了,大姑娘紅熱的嬌靨仰了起來,他皺眉道:“小妹……”
大姑娘紅着嬌靨道:“別這麼大驚小怪。忘了,我是你的未婚妻。”
金剛沒説話,索性閉上了眼,他只覺他的嘴唇到現在還是熱熱的。
只聽大姑娘道:“別睡了,快起來吧!飯做好了,洗臉水也給你打好了,就等你起來吃飯了。”
金剛睜開了眼,四目交投,金剛突覺臉上一熱,大姑娘臉上也猛一紅。
他披衣下了牀。大姑娘偎過來幫他扣扣子,秀髮、嬌靨、耳後,香得醉人。
金剛不敢聞太多,只有屏住呼吸。
洗好臉到了堂屋,馬標已經垂手侍候着了,上前一步,欠身賠笑:“少爺,少——”
金剛忙道:“馬標,你能不能正經點兒。”
馬標笑容一斂,道:“是!少爺,給您盛飯。”
他上桌邊盛飯去了。
金剛忍不住笑了。
桌上四樣小菜,色香味俱佳,沒吃就引人垂涎。
金剛怔了一怔,道:“小妹,我怎麼不知道你有這麼好的手藝。”
馬標道:“大哥,這您可是瞧扁人了,小妹會的多着呢,恐怕比翠姑毫不遜色。您慢慢等着看吧!”
金剛轉望大姑娘。
大姑娘羞喜地道:“別聽他胡説,哪兒能跟翠姑姐比,快吃吧!都涼了。”
就是怪,金剛今天的胃口奇佳。翠姑做的,他沒覺出什麼,或許是他認為翠姑能、巧,做的好,是理所應當,意料中事,這位大姑娘江湖上跑的時候多,她似乎不該會,更不該做的這麼好。
吃完了飯,金剛把馬標跟大姑娘留在家裏,一個人出去了。
他先到醫院拐了一下。“病人”出院了,趙大爺在,趙大爺是專為留在這兒等他的。
兩個人交換了“情報”,川島芳子方面沒什麼特別的動靜,金剛則把他的“計劃與佈署”全告訴了趙大爺。
兩個人分了手,金剛徑往岑胖子主持的賭場。
這時候賭場還沒開門,岑胖子跟樓老二都不在。不過,他們倆給場裏留下了話,要是金少爺來了,務必等他們倆回來。
於是,金剛就在後頭那間小屋裏坐下了。
場裏的打手恭恭敬敬,端上了一杯剛徹好的香片。
一杯茶兑了五回,樓老二回來了,老遠就聽他在外頭嚷着問,問金剛來了沒有。
金剛立即揚聲應道:“二哥,我在這兒。”
樓老二帶着一陣風進來了,滿臉是喜,滿臉是笑:“兄弟,你可真是信人,咱們這就走吧!”
“走?二哥是説總管那兒……”
“可不!你當我跟大哥上哪兒去了,不為你會起這麼早,晌午能起來就算不錯。”
“那真是太謝謝兩位哥哥了……”
“自己弟兄還説這個,走吧!大哥那兒等着呢!”
他拉着金剛就要走。
金剛忙道:“慢着,二哥。”
“怎麼,有點兒怯?”
“怯?那是笑話。上金鑾殿也未必能讓我怯,我只是想先摸清楚情況。”
“什麼情況?”
“您兩位談的怎麼樣?總管他……”
“這還用問,不成我會來叫你?”
“趙總管的態度怎麼樣?勉強不勉強?”
“勉強倒是沒什麼勉強,不過,兄弟,他只説要先看看你。”
金剛倏然一笑道:“我懂了,走吧!”
邁步往外走去。
樓老二怔了一怔,忙跟了去!
□□□
金剛、樓老二兩人出了賭場,跳上一輛膠皮。用不着樓老二説話,拉車的拉着膠皮就跑。
走大街,穿小衚衕,一陣跑。最後膠皮停在了城郊一條衚衕口。
樓老二下了膠皮,招呼那拉車的上賭場找管帳的拿車錢。等到膠皮走了,樓老二道:“兄弟,從這兒過去,咱們得走段路了。”
金剛道:“怎麼,車過不去了?”
樓老二笑笑道:“不,這是規矩,一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樓老二一馬當先,在前帶路,進了衚衕。
進衚衕沒多遠,就見前面衚衕兩邊站着兩個頭戴呢帽,身穿褲褂兒,卷着袖孔,露出雪白的兩段的漢子。
金剛明白了,這兒是趙總管趙霸天的宅第所在,是閒人的車輛不準進,明樁要出了老遠,稍微懂點兒事的,都會在衚衕口外舍車步行。
金剛心念轉動間,兩個人已從兩個漢子面前走過,樓老二左拐,進了橫着的一條衚衕口,衚衕口裏站着兩個裝束打扮跟剛才那兩個一樣的漢子。
進了衚衕口前望,約莫百來尺遠,一座高門頭宅第,門口一對石獅子,那兒又站着四個,簡直是戒備森嚴,官場上要員的公館也不過如此。
百來尺距離不算遠,沒一會兒工夫便到了石獅子之前,兩扇大紅門,旁有偏門,紅門關着,偏門開着,石階高有十幾級。高大的門頭兩邊掛着一對大燈,每隻燈上寫着一個擘窠般趙字。
樓老二在賭場是二管事,威風、神氣不可一世。可是一到這兒,他頓時矮了半截,向着四名漢子賠笑道:“這就是總管要見的金兄弟。”
四名漢子,八道目光,冷冷地上下打量了金剛一陣,其中一個上來伸雙手遍摸金剛身軀。
樓老二一旁賠着笑道:“兄弟,是看看你有沒有暗藏什麼傢伙。”
金剛道:“我還會暗藏什麼傢伙,我身上是從來不帶那些玩藝兒的。”
搜金剛那漢子冷冷道:“那是最好不過,進去吧!”
樓老二連忙稱謝。
進了趙家前院,樓老二道:“兄弟,千萬別在意——”
“不會的,二哥。這是規矩,入境就要隨俗,你説對不對?”
“對!對!”
樓老二笑道:“這才是我的好兄弟,還有,萬一趙總管要是對你有點什麼,你可千萬看我們的薄面,千萬要忍!”
金剛道:“我知道的,二哥。”
説話間,兩個人已一前一後進了一座花廳裏。
好氣派的大花廳。
趙府這座花廳,夠豪華、夠氣派,地下鋪着紅氈,頂上掛着時髦洋貨琉璃燈,中式的八仙桌,太師椅,一色硃紅,上頭擱着大紅緞子面兒的海綿墊子,跟嵌着大理石的靠背兩下里一比,顏色讓人看着好舒服。
靠裏牆上,掛着一隻相當大的自鳴鐘。牆角下襬的也好,牆上掛的也好,都是些精美珍貴玩藝,可以説是中西合璧,美輪美奐。
別看樓老二是賭場的二管事,平日裏神氣得不得了,這會兒他進了這座花廳,硬是連坐都不敢坐。
金剛心裏明白,可是他裝不知道,當然這不能當面點破,要是當面點破了,樓老二臉上哪掛得住?
金剛這兒正沒事人兒似的各處打量着,只聽一聲乾咳傳了過來。金剛、樓老二忙扭頭看,只見廳門口站着個瘦瘦的中年漢子,一張馬臉,臉色白裏泛青。
樓老二忙賠笑欠身:“楚爺,您得空了。”
姓楚的中年男子臉上擠出一絲笑意:“我當是誰敢擅闖大廳裏,敢情是老二你呀!”
他話是對樓老二説的,一對深沉的眼珠子卻淨在金剛身上轉。
“是的,楚爺,我是奉總管之命,帶位兄弟來給他見見。”
轉望金剛道:“兄弟,來見見這位總管府的前院管事,楚慶和楚爺,往後還得仰仗楚爺多照顧呢。”
金剛抱拳欠身:“楚爺!”
楚慶和指了指金剛,道:“這就是你跟胖子倆説的那個?”
“是的!”樓老二滿臉堆笑:“往後還得您多照顧,多提拔!”
楚慶和深深看了金剛一眼:“小夥子長得倒是挺不賴的,不過長得好看沒有用,咱們這兒不是靠長相的,得看他夠不夠格,有沒有福氣進咱們這個堂口了。”
“是,是,您多關照,您多關照。”
樓老二一個勁兒的哈腰賠笑。
金剛卻站着沒動,也沒再多説一句。
只聽一陣雜亂步履聲傳了過來,大廳門口一前四後出現了五個人,清一色的短打裝束,前頭一個約莫四十上下,個頭兒挺粗挺壯,一見楚慶和,馬上微欠身軀:“楚爺!”
楚慶和笑道:“後院的護院,不輕易到前頭來,有什麼事麼?”
粗壯漢子道:“巴爺讓我來看看,總管要見的人到了沒有?”
楚慶和道:“到了,早到了,喏,那不是麼!”
粗壯漢子打量了金剛一眼,道:“那就好,我這就帶他見總管去。您忙您的吧!”
一欠身向着樓老二招手道:“跟我來吧!”
轉身走了出去。
樓老二、金剛向楚慶和施了一禮,先後跟了出去。
粗壯漢子與四個打手似的漢子在前帶路,樓老二與金剛在後,亦步亦趨的緊跟着。走過了兩旁花木夾道的青石小路,進了後院,繞着幾幢房子,穿過幾條甬廊,到了一間精舍之前,精舍門口站着兩名打手也似的漢子。
前頭粗壯漢子扭頭過來説了聲:“等着。”徑自進了精舍,四名打手也似的漢子則留在門口,虎視耽耽的望着金剛。
樓老二不安的直瞅金剛。
金剛裝沒有看見。剛一到門口,他就聞見從精舍裏送出來一股獨特的異香,他一聞就聞出來那是什麼味兒了,而且也知道里頭的人正在幹什麼了!
粗壯漢子轉眼工夫就出來,頭一偏又進去了!
“是,是。”
樓老二忙答應兩聲,帶着金剛走進了精舍。
精舍一進門,是個精雅的小客廳,裏頭還有一個套間,岑胖子掀簾從套間裏走出來,他一臉肅穆色,到了金剛面前低低説了聲:“應對的時候當小心。”然後,他把樓老二、金剛帶進了套間。
金剛沒猜錯。套間裏,牀上正躺着個四十來歲的白胖漢子吞雲吐霧的抽大煙,牀頭几上放着一支細瓷小茶壺跟一盤水果,胖漢子只顧吸,連眼都沒抬。
牀前兩旁,站着四個打手也似的漢子,牀沿兒上坐着個少婦裝束的女子,身材玲瓏,皮白肉嫩,柳眉鳳眼,嬌媚動人,紅而豐潤的香唇邊,長了顆美人痣,越顯得她成熟、嬌媚、動人。
煙一陣一陣的上冒,胖漢沿抬眼。
岑胖子、樓老二垂手哈腰站着,沒説一句話,沒敢吭一聲。
少婦一雙水汪汪的眸子,卻不住的在金剛身上轉。那雙眸子充滿了熱力,那熱力是能熔鋼。
好不容易,一顆煙泡抽完了,胖漢滿足地放下了煙槍,少婦塗着蔻丹的尖尖玉指,拿起細瓷小茶壺送了過去。
胖漢對嘴喝了一口,這才坐了起來,抬眼看了看金剛,冷冷地衝着岑胖子、樓老二擺了擺手。
岑胖子、樓老二忙退向兩邊。
胖漢的目光又盯上了金剛,還有那少婦的一對眸子:“你走近點兒。”
岑胖子忙道:“兄弟,總管叫你。”
敢情這胖漢就是名震華北,代表黑社會大權的三義堂總管趙霸天。
金剛泰然地往前走了兩步。
趙霸天從頭到腳又把金剛打量了一遍:“你姓金?”
金剛道:“不錯。”
“你家開錢莊?”
“不錯。”
“我不喜歡這個金字,入我堂口得改個別的字。”
岑、樓二人一怔。
金剛道:“辦不到!”
岑、樓二人一驚。
趙霸天道:“我會讓你辦得到。”
金剛道:“除非你趙總管那個趙字也能改。”
少婦眉梢兒陡一揚。
趙霸天臉色一變。
岑、樓二人大驚。
趙霸天忽然大笑:“好,好,骨頭夠硬。”
岑、樓二人一怔,臉上浮現起喜色。
只聽趙霸天接着説道:“只是這一套少在我這兒耍,我見的多了,報你的師門。”
“我沒有師門。”
“那麼説説你的前人。”
“我也沒有前人。”
“那你憑什麼進我的堂口?”
金剛抬起雙手,道:“憑一雙拳頭,一顆鐵膽!”
“不夠,我還要一顆忠心。”
“到現在我還沒邁進堂口呢,談不上對誰忠心。”
“好話,你一雙拳頭硬到什麼程度,一顆膽又大到什麼程度?”
“這是趙總管讓我説的?”
“不錯,我讓你説的。”
“那麼我敢誇‘三義堂’無敵手,上刀山,下油鍋,不皺一下眉頭。”
趙霸天仰天大笑:“好大的口氣,我倒要試試。”
這話剛説完,四名打手中,在金剛左後方的一名揮了拳頭,疾勁而猛的拳頭,擊向金剛腰部的左後方。
這是人身上的一處要害。
可是他的拳頭還離金剛身體有半尺遠近,金剛踢出了左腳,他往後退了好幾步,倒下去翻了個跟頭,爬在地上沒再動。
少婦的眸子一亮。
趙霸天臉色微變。一聲冷笑。
另三名打手一起撲向金剛。
金剛出拳踢腿,快得令人目不暇接。那三個沒能近身,都又爬下了。
少婦瞪圓了鳳眼,眸子裏射出一種令人難以言喻的異樣光芒。
趙霸天不笑了,面有愕色,凝望着金剛。
岑、樓二人為之失色,急忙躬身,“總管,金兄弟不懂規矩,沒有輕重——”
趙霸天陡然沉喝:“來人!”
岑、樓二人駭然,剛要再説,四名打手闖了進來,四把尖刀對準了金剛的背後。
趙霸天怒喝道:“這是幹什麼,誰讓你們動傢伙的,把這四個給我拖出去。”
四名打手忙收起手裏的傢伙,把地上四個拖了出去!
趙霸天又盯上了金剛:“沒有師門,沒有前人,你這身武是哪兒學來的?”
金剛道:“説了總管未必相信。”
“你説説看。”
“一個遊方和尚病倒在我家門口,我爹把他抬回家去治好了他的病,他在我家一住就是三年,我這身武就是這麼學來的,一直到和尚走了,我爹才知道他是位空門高人。”
趙霸天皺了皺眉頭,自言自語地説了兩聲:“和尚,和尚……”他搖了頭:“我沒聽説過有這麼一號人物。”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是誰,他連法號都沒告訴我。”
趙霸天深深看了金剛一眼:“這種事是可能的,我不能説不相信,只是……你恐怕不知道,我這幾個貼身的保鏢,都是千中選一的好手,三五個近不了他們的身,他們能玩飛片子,也各有一手好槍法。”
“要是總管願意,也可以看看我的這兩樣。”
趙霸天一揚手,丟過來一把雪亮的小巧飛刀。
金剛伸手接住,一揚手,白光一道,煙燈滅了,飛刀插在了牀後牆上。
趙霸天一怔,旋即笑着點頭:“你會的玩藝不少,再試試!”
他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把鑲骨把,玲瓏小巧的手槍扔給了金剛。
金剛伸手接住,望着趙霸天倏然而笑:“我要是有圖謀而來,趙總管你這條命就保不住了。”
趙霸天笑笑道:“我是看你耍槍的,不是看你耍嘴皮的。”
“總管是要看打活靶,還是看打死靶?”
趙霸天探兜摸出一枚制錢,向着牆角扔了過去。
金剛一揚手,砰然一聲,制錢跳一下,又落回地下。
樓老二急忙拾起,制錢的洞變樣子了,現在是個小圓洞,摸着燙手。
他一陣驚喜,忙把制錢遞向趙霸天。
趙霸天接過制錢看一眼,猛抬眼望金剛。
金剛沒説話,掉過槍把把槍遞向趙霸天了。
趙霸天伸手接過了槍,道:“金剛,從現在起,你算是邁進了我‘三義堂’的堂口——”
少婦美目中異采急閃。
岑、樓二人忙躬身:“多謝總管慈悲。”
趙霸天一擺手,道:“你們倆薦才有功,我另有賞賜。”
話鋒一轉,凝望金剛:“至於你,你自己説,你想討個什麼差事?”
金剛道:“這又是總管讓我説的?”
“錯不了,是我讓你説的。”
金剛道:“初來乍到,我不便太過,我只要天津衞的花賭兩檔。”
趙霸天、岑、樓二人,還有少婦都為之一怔。
少婦脱口道:“這還叫不便太過?”
金剛淡然一笑:“我直説一句,諸位別在意,假以時日,把這兩檔給我,我還不屑要呢!”
趙霸天沉聲道:“金剛,你也未免太狂,太不知進退了!”
“話是總管讓我説的,我照直説了,又有什麼不對?難道‘三義堂’要的是畏畏縮縮之輩?憑我一身所學,敢誇南七北六挑不出第二個來,我所差的只是聲望。只假以時日,我的聲望夠了,我會要這區區的花賭兩檔?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又有什麼不對?”
少婦突然笑了,花兒開也似的,要多嬌有多嬌,要多媚也有多媚:“挺會説話的,這倒也是理啊!”
趙霸天道:“老七,你願意?”
少婦道:“他説的是理,我駁不倒,有什麼辦法。”
趙霸天一點頭道:“好吧!那就給他。可是,金剛……”
金剛微欠身:“總管吩咐。”
“你要給我好好幹,要是讓我見了三位瓢把子説不出話來,到那個時候你可別怪我。”
“總管放心!我既然開口要了,就絕錯不了,日後倘使總管有一點不滿意,任您處置就是。”
“這話可是你説的?”
“不是總管讓我説的。”
“好!咱們就憑這一句。來,見見——”
趙霸天一指少婦,道:“天津衞的賭檔歸她管,大名鼎鼎的虎頭老七,從現在起,你是她的頂頭上司了。”
金剛呆了一呆。
虎頭老七嬌笑道:“這位頂頭上司瞧着讓人心裏直癢癢!”
趙霸天哈哈大笑,指點着金剛道:“能讓虎頭老七説這話的,你可是頭一個,留神她吃了你連骨頭都不吐。”
金剛一笑道:“真要有這份豔福,那也值得了。”
趙霸天又大笑。
虎頭老七瞟過來異樣一瞥:“上司,你給我留神點兒。”
金剛道:“恭候了。”
趙霸天再度大笑。
岑、樓二人趁這機會衝金剛躬下了身:“見過金爺。”
金剛一怔忙道:“大哥、二哥,這是幹什麼?”
岑胖子道:“這是規矩,是禮。”
金剛道:“小弟能有今天,全是兩位哥哥所賜。”
虎頭老七道:“我可不這麼想,明珠是不會永遠埋在泥沙裏的。”
樓老二忙道,“對,對,七姐説的對。”
“不,”金剛道:“飲水思源,過河豈能拆橋,人不能忘本,從今後仍然兄弟相稱,要不然我寧可馬上退出‘三義堂’。”
“胡説!”趙霸天忙道:“這又不是鬧着玩兒,‘三義堂’豈是任人來去的!”
金剛道:“那麼請總管當面下個令,別讓他們金爺金爺的,聽了我渾身不舒服。”
趙霸天深深一眼:“沒想到你還是這麼個人。行了,兄弟相稱就兄弟相稱吧!”
岑、樓二人難在臉上,喜在心頭,互望了一眼,齊躬身:“既然是這樣,我們倆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趙霸天道:“兄弟歸兄弟,那是私交,可是在‘三義堂’堂口裏,小金的身份地位可遠比你們倆高,無論大小事,你們倆還是得聽他的。”
岑胖子忙道:“那是當然。我們倆怎麼敢這麼不知高低!”
趙霸天點頭道:“那就行了。”
虎頭老七膘了趙霸天一眼,道:“我的總管大爺,現在事兒已經定了,該帶小金出去讓大夥兒認識認識了吧!還有掌管花檔的那位,也該知會她一聲,讓她來見見我們這位頂頭上司吧!”
趙霸天道:“這是規矩,再説你的話我也不敢不聽。走,咱們出去。”
挪身下牀,穿上了鞋,當先向外走去。
虎頭老七向着金剛嬌媚一笑,輕抬皓腕道:“爺們兒,請吧!”
金剛微微一笑道:“有僭。”
轉身走了出去。
虎頭老七陪在金剛身旁,蘇州花粉的幽香直往金剛鼻子裏鑽,岑胖子跟樓老二則走在最後。出了精舍,四名保鏢齊躬身。
趙霸天道:“知會大夥兒一聲,都到這兒來集合,我有話説。”
“是!”
一名保鏢恭應一聲,飛步而去。
趙霸天回過身道:“就在這兒等會兒吧!他們馬上就來了。”
金剛應了一聲。
趙霸天沒再説什麼。
金剛則目光轉動,打量四周,他發現趙霸天這住處,不但是豪華舒適,而且遍佈明樁暗卡,戒備森嚴,如臨大敵。一般要員的宅第也沒這樣,那麼“三義堂”的三位瓢把子的住處,就可想而知了。
虎頭老七一直注意着金剛,很容易就發現了金剛的神情,她輕輕地笑笑,低聲道:“怎麼樣,總管這兒不錯吧!”
金剛定過了神,低聲笑道:“何止不錯,天上神仙府,地下王侯家,恐怕王侯家也不過如此。”
虎頭老七嬌媚笑道:“還真讓你説着了,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只要好好兒幹,有一天你也能這樣。”
金剛道:“借七姐的一句口採了。”
只聽一陣雜亂步履聲傳了過來,一轉眼工夫,後院裏進來二三十個,那位前院管事楚慶和也在裏頭。
趙霸天抬眼一掃,高聲問道:“都到齊了麼?”
一名穿長袍的白胖漢子道:“都到齊了。”
趙霸天向金剛一抬手:“來,小金,先見見,這是我的總管彭朋,外號笑面煞神。”
金剛一抱拳:‘彭總管,往後多指引。”
彭朋忙抱拳:“好説。”
趙霸天又招來一名壯漢,指着那壯漢道:“這是我後院管事牛通,外號牛魔王。”
“牛管事,往後多指引。”
“好説,別客氣。”
“這是我前院管事楚慶和,外號喪門神。”
“楚管事,咱們已經見過了。”
“不錯!一回生,兩回也就熟了。”
接着,趙霸天介紹其他的,有的是護院,有的則是趙霸天的貼身保鏢,不管是幹什麼的,反正都是“三義堂”裏的弟兄。
最後,趙霸天把金剛介紹給大家。他指着金剛高聲道:“這位姓金,叫金剛,源興盛錢莊的少掌櫃,從現在起,進了咱們‘三義堂’口,算是咱們自家弟兄,我把天津衞的花賭兩檔交給了他,誰有話説沒有?”
能掌管天津衞的花賭兩檔,在天津衞的“三義堂”勢力範圍內,就是揚拇指的頭一號,論在“三義堂”的地位,恐怕是僅次於總管趙霸天,誰敢不服?
可就偏有人説話。
楚慶和“哼”了一聲笑道:“我還當總管是介紹個剛進門的弟兄呢,弄了半天竟是掌管花賭兩檔的爺字號人物,這位金少掌櫃的必然把堂口堆上金山銀山了。”
虎頭老七冷冷道:“喪門神,你可是門縫裏瞧人,把人給瞧扁了,人家一毛錢沒花。”
楚慶和笑道:“那是我失言。這麼説,這位金少掌櫃的定然有什麼過人之處。”
金剛淡然一笑道:“也沒什麼,不過仗兩手莊稼把式跟一顆不算太小的膽子而已。”
楚慶和一擺手,皮笑肉不笑地道:“失敬,敢情金少掌櫃的是位高手,我看走眼了。金少掌櫃的,天津衞地近北京,卧虎藏龍,加上又有外國租界在,這花賭兩檔,可不怎麼好管哪!”
金剛道:“楚管事要不要掂掂兄弟的斤兩?”
楚慶和道:“學過幾天武的,都有這臭毛病,碰上高手,總想領教一二,不過少掌櫃的可別誤會,我可不是不服,也沒意思砸你的飯碗。”
這話乍聽沒什麼,其實尖損刻薄,相當難聽。
虎頭老七笑吟吟地道:“我們的前院管事真會説話,那就伸手掂掂他的斤兩吧!萬一他要真上了秤,我這賭檔就自己多費神了。”
她這話也夠厲害的,乍聽是幫楚慶和,其實她是扣牢了楚慶和,讓楚慶和非伸手不可了。
楚慶和又豈是省油的燈,笑笑道:“七姐把話擺下來了,我焉敢不遵,只是還要看看總管——”
趙霸天道:“話是我問的,當然不能不讓你們伸手,我把差事交給了小金,往後還得大夥兒多跟他配合,也不能不讓大夥兒口服心服。”
楚慶和道:“既然總管有了話,我只好大膽放手了。”
跨前一步,衝着金剛一擺手:“少掌櫃的指教。”
“好説。”
金剛抱拳答一禮,從廊檐下走了出來,往楚慶和麪前一站,道:“楚管事,請吧!”
楚慶和一搖頭:“少掌櫃的,姓楚的向來不先動手。”
“楚管事,説句話你別生氣,要是讓我先動手,恐怕你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楚慶和臉色一變,旋即微笑搖頭:“我不大相信。”
金剛突一伸手,在楚慶和胸前輕輕拍了一下。
楚慶和一怔急退。
金剛含笑道:“楚管事,我沒有騙你吧,要是我這一掌重一點,你是不是已經躺下了?”
楚慶和兩眼閃過冷芒,哼哼哼一陣陰笑,陡地趨身向上,左掌一搖,右掌直擊金剛心窩。
金剛身軀紋風不動,出左手檔,撥開了楚慶和這強勁威猛的一拳。
楚慶和雙眉揚起,“忽”、“忽”、“忽”一連三拳。
金剛仍是左手,一連撥開三拳,腳下卻沒移動分毫。
楚慶和攻出四拳無功,連人家一點衣裳邊兒也沒沾着,臉上未免有點掛不住,一挫腰,沉喝聲中一腳飛起,直取金剛面門。
金剛道:“楚管事,留神了。”
他左掌一揚,輕易地抓住了楚慶和的腳脖子,正準備往前送,摔楚慶和一下。
哪知楚慶和這一招是虛着,只為誘敵,另有殺着在後,只見他另一腳蹬地跳起,身軀打橫,猛跺金剛下陰。
這一招太狠毒了。
自己人過過招,根本不該施這麼一着。
旁觀的人都為之臉色一變,連趙霸天都皺了眉頭。
而金剛仍沒動,左手只一揚一扭,楚慶和另一腳落了空,整個人爬了下去,砰然一聲摔了個狗啃泥。
金剛轉臉望趙霸天:“總管,你還有沒有當前院管事的人才?”
趙霸天忙道:“都是自家兄弟,你就手下留個情吧!”
“總管既有吩咐,我焉敢不遵。”
左手一揚一抖,楚慶和一個跟頭翻了出去。他一個鯉魚打挺又跳了起來,臉上破了見了血,臉色白裏滲青好難看,他抬手就要摸腰。
趙霸天沉喝道:“你要幹什麼?還不服,非真躺下才甘心,給我讓一邊兒去。”
楚慶和沒敢吭一聲,乖乖的垂手退向後去。
趙霸天抬眼高聲問,“還有誰有話説?”
大夥兒沒一個吭氣兒,鴉雀無聲,寂靜一片。
彭朋拱手道:“恭喜總管,賀喜總管,這花賭兩檔您沒交錯人,這種身手,恐怕北六省找不出第二個來。”
趙霸天收回目光,緩緩説道:“這是三位瓢把子的洪福,我留小金在這兒吃中飯,你去張羅張羅,飯開在大花廳,大夥兒都喝兩盅。”
“沒事兒了,散了吧!”
大夥兒轟雷般一聲答應,楚慶和頭一個扭頭要走。
金剛道:“楚管事請留一步。”
楚慶和停住了。
大夥兒都停住了,齊望金剛跟楚慶和。
金剛含笑走到楚慶和麪前,道:“打落牙齒和血吞,就算腦袋掉了也不過碗大個疤。楚管事臉上的傷,請自己料理,不過江湖上的交情是打出來的,尤其是一個門裏的弟兄,別讓這件事傷了咱們的和氣,楚管事,咱們握握手訂個深交。”
他向楚慶和伸出了手。
楚慶和為之一怔。
虎頭老七一雙鳳目中閃漾起異采。
旋即,楚慶和兩眼裏也射出一種奇異的光芒,伸手握住了金剛的手。
大夥兒都深望金剛。
趙霸天哈哈大笑:“慶和,別他媽在這兒耗了,去把臉上的血洗乾淨吧,這兒又不唱古城會。”
大夥兒都笑了。
楚慶和自己也笑了,鬆了金剛的手走了。
等到大夥兒都散了,趙霸天過來一把掌拍在金剛肩頭:“小金,你真行,真是塊帶人的材料,用不了多久,你準是‘三義堂’的一根擎天柱。”
金剛道:“還要仰仗總管提拔。”
“提拔,算了,保不定有一天我還得聽你的呢!”
虎頭老七帶着一陣醉人的香風,到了金剛身邊,媚眼微拋,吐氣如蘭:“真要有那麼一天,可別忘了我虎頭老七啊!”
金剛道:“我不希望有那麼一天,也絕不會有那麼一天!”
虎頭老七媚眼瞟向趙霸天:“聽聽,這張嘴多會説話。”
趙霸天哈哈大笑:“走,咱們裏頭去等開席吧!”
金剛道:“總管、七姐先請,我跟岑大哥、樓二哥説幾句話。”
“好吧,你們聊吧,我讓老七給我燒煙泡去。”
他拉着虎頭老七進了精舍。
樓老二忙走了過來,一臉驚喜色,“兄弟,你成了,你成了。”
“全是兩位哥哥的大恩。”
岑胖子走了過來,一遞眼色,道:“咱們那邊兒聊去。”
轉身走向不遠處的涼亭。
樓老二、金剛跟了過去。
三個人進了涼亭,金剛道:“大哥,什麼事?”
岑胖子道:“兄弟,你初進門,人又年輕,我不能不告訴你,你可別招惹虎頭老七。”
“怎麼?”
樓老二道:“這是大哥提了,我也正想告訴你,虎頭老七天生的尤物,多少人都想嘗一口,總管也正下功夫呢,別惹了總管,你一進門職位就這麼高,往後的成就不可限量,別把自己毀在一個女人手裏,那太划不來。”
金剛笑道:“多謝兩位哥哥關愛,我不會打這個主意的!”
岑胖子放心地道:“那就好,你不知道,虎頭老七這個女人是一團火,就是鐵打的金剛,銅澆的羅漢也經受不住她的熱力,可是誰一挨近她就非被她燒化不可。”
金剛道:“呃,她毀了不少人麼?”
“那倒沒有,”樓老二道:“不過誰都看得出來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壞只壞在誰見了她都動心,可偏又有總管動她的腦筋,這麼一來,誰也不敢近她了。”
金剛道:“總管還用動什麼腦筋,還不是手到擒來。”
“嗯,”岑胖子搖頭道:“那你可又低估了她了,誰都想挨近她,可是誰也近不了她,她要是不讓總管碰,總管拿她一點辦法沒有,你不知道,總管讓她治得服服貼貼的,她要説個不字,總管還真不敢碰她。”
樓老二道:“可是話又説回來了,她要是願意讓誰碰,誰也準跑不掉,所以我們倆讓你留神,看樣子她對你蠻有意思的。”
金剛笑道:“兩位哥哥恐怕看走了眼。”
岑胖子道:“不,兄弟,我們倆不會看錯她的。”
金剛道:“對也好,錯也好,反正小弟是個魯男子,不吃這一套。”
樓老二道:“那最好,兄弟你放心,你要什麼樣的都有,只別挨近她……”
“兩位放心吧,小弟已經謹記心頭了。”
樓老二連連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只見彭朋從畫廊進了精舍。
岑胖子道:“恐怕要吃飯了。”
樓老二道:“走吧,咱們過去吧!”
三個人出涼亭走向精舍。
趙霸天、虎頭老七、彭朋從精舍走了出來,老遠地,虎頭老七就嬌笑道:“頂頭上司,待會兒可要跟我好好喝幾杯啊!”
金剛應道:“那是一定。”
只見一名保鏢走了過來,躬身道:“總管,花檔管事到了。”
“叫她進來。”
保鏢應聲而去,轉眼工夫帶進個人來。
金剛一見那個人一怔。
那個人一見金剛也一怔。
來人不是別人,赫然是四喜班的馬六姐。
趙霸天抬手叫道:“馬六,過來。”
馬六姐一定神急走了過來。
趙霸天一指金剛,道:“先見見你的頂頭上司,金爺,我把花賭兩檔交給他了。”
金剛沒説話,也沒動。
馬六姐凝目望金剛:“您……您真是金少爺。”
“難得六姐還記得我。”金剛笑着説了話。
趙霸天訝然道:“怎麼,你們認識?”
金剛笑着道:“我是‘四喜班’的常客老主顧,怎麼會不認識。”
虎頭老七瞟了金剛一眼,道:“喲,我還當我們這位頂頭上司是個老實人呢,弄了半天是位煙花常客,風月老手啊!”
金剛道:“姓金的是個老實人,七姐你白住天津衞了,你也不打聽打聽。”
虎頭老七深深的看了金剛一眼,道:“金少爺本來就是位讓人刮目相看的人物。”
她這句話,話裏有話,好在除了金剛跟她之外,別人是不會懂的。
趙霸天哈哈一笑道:“既然你們早就認識了,也用不着我多説什麼了。小金,你手下這兩員女將,都是不讓鬚眉,好樣兒的,千萬個坤道里也找不出這麼一個來,你可要好好兒帶她們啊!”
金剛道:“帶不敢當,她們兩位都是老資格老經驗了,我是初出茅蘆,初學乍練,往後還得她們兩位多費神倒是真的。”
虎頭老七秋波微送,道:“哎喲,這是幹嗎呀,自己人還興這一套。”
趙霸天哈哈笑道:“好了,好了,都別客氣了,走吧,廳裏去,今兒個大夥兒都痛痛快快喝幾杯。”
説完了話,他帶頭往前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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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花廳裏,一共擺上了四桌。
趙霸天住處這座大花廳相當大,是能擺上廿幾桌酒席,如今只擺上四桌,那自然是顯得寬綽極了。
寬綽總比擠好,好活動,好鬧酒。
金剛成了眾矢之的,一方面因為他是剛進門的,另一方面也因為他一進門身份地位都相當高,哪兒都免不了現實,免不了勢利,金剛他“少年得志”,誰不曲意巴結?
敬酒的一個連一個,那是為巴結,坐在金剛兩旁的虎頭老七跟馬六姐,也是一杯一杯的敬,她們倆是別有用意,當然馬六姐跟虎頭老七的用意又不相同了。
正酒酣耳熱,放蕩形骸,廳外進來個人,是個打手裝束的護院,他走到彭朋跟前低聲説了兩句。
趙霸天跟金剛的坐處,中間隔着一個虎頭老七,所以儘管彭朋的話聲壓得很低,金剛跟虎頭老七都聽得清清楚楚,彭朋説的是:“總管,有個不明來歷的愣小子要見您,已經闖進了頭條衚衕。”
金剛趁趙霸天還沒説話就站了起來:“我去看看。”
彭朋怔了一怔,起身到趙霸天跟前低聲説了兩句。
趙霸天伸手攔住:“這種芝麻大小事兒,哪用得着你看。”
向着彭朋一擺手:“帶他進來。”
彭朋向着那名打手一偏頭,那名打手飛步而去。
這件事只趙霸天、金剛、虎頭老七跟彭朋知道,別的人都蒙在鼓裏,仍在扯着喉嚨划拳,仍在鬧酒。
虎頭老七端起酒杯淺飲了一口,誘人的香唇邊泛起絲冰冷笑意,自言自語地道:“這才是壽星老吃砒霜,活得不耐煩了。”
虎頭老七這兒話剛説完,剛才那名打手陪着小夥子進了大廳,小夥子人長得黑黑的,濃眉大眼,頭個兒挺壯,他像帶着一陣風,一進大廳,馬上把廳裏的吵鬧颳得無影無蹤,一剎時廳裏好靜,靜得一點兒聲息都沒有。
小夥子黑白分明的大眼一轉,洪聲説道:“哪位是人稱霸天的趙總管?”
其他三桌的都站了起來,連坐在金剛這張桌上的前後院管事楚慶和、牛通也要動。
趙霸天不愧是三義堂的總管,見過大場面,經過大風浪,真是超人一籌,他坐着沒動,冷冷的説道:“我就是。”
小夥子目光往這邊一凝,邁大步走了過來。
有人要過去攔。
趙霸天抬手攔住。
小夥子一直到了桌前。
楚慶和、牛通蓄勢以待。
虎頭老七跟馬六姐像沒事人兒似的,仍然喝着酒,吃着菜。
小夥子往桌前一站,按江湖規矩向着趙霸天一抱拳:“趙總管先恕在下闖席之罪……”
趙霸天一擺手道:“用不着來這一套,你往哪兒來的,幹什麼的,找我有什麼事兒,説吧!”
小夥子一咧嘴,一口牙既整齊又白:“趙總管可真是個爽快人兒啊!”
楚慶和冷然道:“小子,站在這兒説話,你最好客氣點兒。”
小夥子道:“我只懂實話實説,不懂什麼叫客氣。”
這小夥子説話好衝。
楚慶和臉色一變,猛然地站了起來:“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趙霸天抬手攔住楚慶和:“等會兒,讓他先説話。”
彭朋道:“聽見沒有,總管讓你説話。”
小夥子翻了彭朋一眼:“我又不聾,怎麼會沒聽見。”
頓了頓,轉望趙霸天:“我是從關外來的,什麼也沒幹,快餓飯了,所以才到這兒來求見你趙總管。”
趙霸天道:“呃,快餓飯了,所以才來找我。”
“不錯,聽説‘三義堂’仁義過天,所以來找碗飯吃。”
趙霸天哈哈一笑道:“你真找錯了地方了,我這兒又不是救濟院。”
“要是救濟院,我還懶得去呢,我不會白吃‘三義堂’的飯。”
“呃,你不會白吃飯,你會幹什麼?”
“輕重軟硬活兒,我都能幹,幹起來還絕不比你眼前這些人差。”
趙霸天看了看小夥子:“別太過誇口。”
“不是誇口,我要來見你,兩條衚衕裏的人都沒能攔住我,就憑這,至少我能換掉他們其中的一個。”
“這倒是實話,你這個人蠻有點意思的,是誰叫你來找我的?”
“沒別人,我自己。”
“是麼?”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這有什麼好欺好瞞的。”
“你姓什麼叫什麼?”
“我姓闖,叫闖碼頭。”
“小子……”
“我真是為闖碼頭來的,只讓我闖進了這個碼頭,趙總管你還怕不知道我是誰。”
趙霸天一點頭道:“好話,小子,你要明白,‘三義堂’的大門不是敞開着的,要是來一個我就收一個,哪來那麼多糧食讓人吃飯。”
“這麼説總管是不要我?”
“不錯。”
“那就不好辦了。”
“不好辦了?怎麼不好辦了?”
“我已經進來了。”
“你從哪兒進來的,還得從哪兒給我走出去。”
“不行,我這個人天生一付倔脾氣,只往前走,從不回頭,也從不退後。”
“那巧了,我也是這麼一付脾氣,你非給我找回頭不可。”
“要就這麼讓我自己回頭,那恐怕是辦不到。”
“你的意思是……”
“除非你們能讓我回頭,只不知道你們能不能讓我回頭!”
“好極了,試試看吧!”
趙霸天這句話説完,竄過來兩名打手裝束的護院,伸手就抓向小夥子兩肩。
小夥子身子一搖,塌肩揚手,兩個護院的腕脈到了小夥子手裏,兩個護院悶哼一聲彎下腰,小夥子鬆了兩隻腕脈,揚掌劈下。
這兩掌正中兩個護院的後腦勺,兩個護院沒再哼一聲,就雙雙爬了下去。
趙霸天為之一怔。
楚慶和勃然色變,一拳擊向小夥子心窩。
踏半空,走洪門,顯然楚慶和是沒把這個土小夥子放在眼裏。
小夥子道:“怎麼沒吭一聲就打。”
小夥子抬手撥開了楚慶和的拳頭,右拳疾快如風,反擊楚慶和胸膛。
楚慶和雙眉一剔,兩眼寒光暴閃,他旋身讓開了小夥子這一拳,曲肘撞向小夥子的胸腹之間,應變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哪知小夥子説話衝,看着愣,他還真有點心眼,楚慶和曲肘剛撞出,他已抬左掌封住了楚慶和的一撞之勢,右掌疾快跟出,砰然一聲拍在了楚慶和胸膛上,道:“你請坐吧!”
楚慶和還真聽話,一屁股坐了下去。
小夥子轉望趙霸天笑了:“趙總管,你看,我不會白吃飯吧!”
楚慶和臉色大變,抬手就要探腰。
身為後院管事的牛通也要動。
趙霸天抬手攔住了楚、牛二人,道:“小子,你是有兩下子,難怪你敢往我這兒闖,可是三義堂裏的人,不只是要能打人……”
“還得能捱打。”
“不錯,這是規矩。”
“容易,只要‘三義堂’給我碗飯吃,我願意先挨一頓打。”
“打過之後,還有一個關。”
“什麼?”
“拶指。”
“我的乖乖……”
“要是受不了,現在就給我回頭,我讓你全身而退。”
“要是受得了,是不是就能在‘三義堂’吃飯了?”
“可以這麼説!”
“那麼,為了這碗飯,我得試試,來吧,誰打?”
小夥子往後退了三步,腳下站了個不丁不八。
金剛一直在靜靜的作壁上觀。
虎頭老七跟馬六姐仍在喝酒吃菜,連眼皮都沒抬。
楚慶和抓住了報復的機會,要往前站。
牛通卻先站了起來,冷着聲道:“我來。”
小夥子一瞟牛通,咧嘴道:“乖乖,怎麼淨挑個兒大的。好吧,是你就是你吧。不過,總得有個數兒。”
“不多,”趙霸天道:“三拳。”
“嗯,是不多,來吧。”
小夥子不清楚,可是眼前這些“三義堂”的人,除了金剛大都知道,牛通的鐵拳是出了名的,真能一拳打死一條牛犢子。所以,誰都為小夥子暗捏了一把冷汗。
牛通臉上浮現起森冷笑意,道:“小子,把氣運好站穩了。”
一蹲襠,一挫腰,斗大的拳頭搗了出去。
“砰!”地一聲,小夥子肚子結結實實捱了一拳,他身子一晃,眉頭一皺:“乖乖,真不輕,再來吧。”
大夥兒可都瞧得一怔,連虎頭老七跟馬六姐都抬起了眼。
這小子竟能挨牛通一拳沒事兒?!
牛通兩眼也發了直,可是他人也發了狠,沉哼咬牙,運足了勁兒,砰,砰一連兩拳。
小夥子彎下了腰,半天沒動。
大廳裏鴉雀無聲。
誰都想,小夥子這下完了,只往下一栽,他就永遠別想爬起來了。
幾十對眼睛都瞪圓了,一眨不眨的望着小夥子。
而,小夥子竟慢慢地直起了腰,臉色雖然有點白,可是臉上還掛着笑:“乖乖,你的拳頭重得真跟牛頭似的,再有一下我非爬下不可,好在你只能打三下。”
大夥兒不但兩眼發直,嘴也張開了。
沒聽説有誰能實挨牛通三拳。
這小子能,不但能,居然還沒什麼事兒。
牛通愣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