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沒有被他的話岔開,用頑固的聲音道:“你買許多酒菜,又要翻修房子。但你卻好像不是打算娶媳婦,你肚子裏究竟有甚麼鬼主意?”
鬼主意也即是心懷鬼胎之意。
韓濟傑果然露出馬腳,縮頭縮腦地應道:“我已決定娶房媳婦侍候您老,所以屋子也不能不修一修。當然這一切要等我把這件案子偵破結束才有閒心有時間。”
老頭子滿面狐疑的神色。
“你這個人也懂得甚麼是閒心?我看未必。”
韓濟傑抗議的説道:“侄兒我辦好了這件案子,就辭職不幹。我若沒有公職在身,怎會沒有閒心?”
老頭子的面色突然變得蒼白,然後忽地跳起身。以他如此年老的歲數還跳得那麼高,若是在年輕力壯時只怕腦袋全碰到屋頂。
他的聲音非常難聽:“你又出賣我這把老骨頭是不是?我告訴你……”老頭子的手指點點戳戳已弄歪了韓濟傑的鼻尖。
老頭子憤怒的叫着:“我告訴你,我已經受夠了,我今年七十一歲,我決不再替你坐那鬼牢了!”
“坐牢”這件事,對任何豁達樂觀之人也絕對不會變成輕鬆愉快的經歷,何況韓老伯的口氣顯示根本不是第一遭。
所以,他氣急敗壞以及惱火心情實在很有理由。
原來從前做公門捕快雖然可以隨便發狠,欺負良民老百姓,比現在的警探威風十倍都不止。
但有一宗卻是比現在警探慘百倍的事。
那就是他的家屬隨時隨地有“坐牢”之虞。
簡單的解釋就是上級長官要他的家人充作人質,擔保他一定破案,同時也不會逃之夭夭無從找人。
從前交通不發達,地方大又沒有人口登記這一套,所以就算是受公職的捕快,若是撒手逃走到別省別州過活,顯而易見是極難查獲的事。
故此若有大案件發生,捕快們——尤其是那一些捕快頭兒——的家屬就有活罪受了。
在那種環境、條件、制度之下,你要是當上了府縣父母官,擔保你也一定會使出這一套,以免大案子破不了,而又沒人頂罪。
韓老伯的手指軟弱無力,大概再戳上一百下韓濟傑的鼻子,仍然會好好的。
他老人家似乎終於想通這一點,所以停止了這種無聊的動作,轉過身來坐到桌旁,開始享受美酒佳餚。
反正“牢”是坐定了,不吃白不吃,誰叫他是韓濟傑的至親伯父,而且又是他唯一的親人呢?
他搖搖頭,認了。
口口口口口口
蘇州不是小地方,雖然也不算大,但卻非常著名。
諺雲: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全中國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知道我國有這麼兩個富庶美麗的地方。
因此,能夠在蘇州公門中坐第一把交椅的韓濟傑,自不是泛泛之士,他自有一套讓人心折的地方。
蘇州事實上還沒有甚麼驚人大案發生。
韓濟傑只不過從江北總捕頭李鷹密令中,算來算去知道問題快要輪到自己頭上,所以才早一步先向老伯父打個底。
韓濟傑倒不是馬上要老頭子去坐牢。
古語有云: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韓濟傑平時對這句格言最是服膺,所以他做任何事都各想一點也遠慮一點。
像這次的奇異命案事件,他不但先讓老伯父準備坐牢,而且已經發動所有力量早作準備了,現在蘇州水陸碼頭城內城外,至少有幾百對眼睛暗暗監視任何外來的人。
但韓濟傑在府衙簽押房裏,坐下了又站起來。
站了一會,他又坐下。
看他心神不寧的程度,大概快到要找心理治療專家了。
他的手下們固然不敢惹他,連一些師爺們平時雖然可以藉上頭命令支使他,但是現在也全都躲得遠遠的。
這叫做“拳頭在近,官府在遠”,明哲保身的讀書人,當然極懂得此理。
韓濟傑終於大步出衙,冒雨走到一間外表蠻漂亮新淨的寓所,在那寓內一間佈置得很精雅的小廳內,看到了一個雙十年華的美麗女郎。
這個美麗女郎瞧瞧他身上的雨水,又瞧瞧他濃眉深鎖,煞氣騰騰的樣子,居然連一句話都不問他。
温温柔柔找出一些衣服,侍侯他換好了,又用玉手捧上一杯熱乎乎的香茗。韓濟傑放下了茶杯,倒在舒服的躺椅中,長長透了一口氣,才説道:“我本來想過幾天
才找你的。”
美麗的女郎微笑的注視着他。
她的聲音嬌柔極了:“你告訴過我。你昨天説,蘇妙妙,我這幾天很忙,大概沒有功夫來看你。”
“我記得我是這樣説過。”
“但你還是來了。”
“是的。”
蘇妙妙的眼光也像她的微笑那麼温柔,她轉望韓濟傑的眼睛:“為什麼?你有甚麼話不敢對我説麼?”
韓濟傑嗅了一口氣,緩緩的説道:“有,但仍然是老話,我雖然極之喜歡你,但我卻不能娶你。”
“的確是陳年舊話了,可是你難道為這句話特地跑來找我?”
“當然不。”
“那是為了什麼嘛?”
“我是為了一件案子在傷腦筋。”
“哦!有這麼嚴重?”
“我現在根本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説出來聽聽吧!”
蘇妙妙道:“雖然我只是個蘇州妓女,但我和旁的人多少有點不同。例如人人都知道雖然是自由身的妓女,也必須住在妓院裏。但我卻託你的福,可以自由自在的住在外面,不須住在妓院……”
“這正是我最擔心的一點。”
“你擔心?”
“是的。”
“莫非那件案子牽涉到一個像我這樣的女人?”
“案子還未發生。”韓濟傑道:“但蘇杭附近幾個府縣一連串發生了八件案子,案中有一個女主角都很像你這種身份。”
“這麼説來,雖然那是許多可怕事件,但跟我們的交情沒有牽連?”
“一點也沒有。”
“那我就放心了。”
“我估計那兇手大概是個瘋子。”
蘇妙妙張大了妙目問道:“武林中有沒有武功很高的瘋子?如果沒有,你大概就會比較安全一些。”
韓濟傑沉吟了一下道:“從前我還跟師父沈神通跑腿之時,好像聽他講過,東海地方有幾個近乎瘋狂的高手,東海離這兒幾千里路遠,他們跑來幹什麼?”
“既然是瘋狂的人,那就甚麼事都説不定了,你從前開口閉口都提到武林,但這次反而是我提起。為甚麼你不提?”
“大概是因為我忽然討厭武功吧?”
“這就奇怪了!”
韓濟傑沉重嘆息一聲,又道:“假如我不是修習少林正宗童子功,我老早就娶了你,現在兒子恐怕也有兩三歲了。但是我現在還是不敢丟掉這一門神功,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有多少仇人?”
“這些話你不必講下去了,你先應付這件案子要緊。不過案子既然還未發生,也還沒有嫌犯,你怎麼應付?你能抓什麼人?”
“我擔心你。”韓濟傑只説了一句,像雙眼發直,直瞪着蘇妙妙看。
蘇妙妙道:“你直瞪着我幹嘛?”
韓濟傑道:“因為每件奇異命案的女主角,身份大致和你相同,只不過她們都已從良嫁人,而你還沒有而已。”
蘇妙妙欣然笑道:“這還不簡單,你日夜陪着我,就不必怕有什麼事情會發生在我的身上了。”
“這是個好主意,我剛好也想到這一點。”
韓濟傑又考慮了一陣,道:“但我仍然要趕緊查明蘇州地面,還有多少個已經從良的年輕女子,我也不能不管她們的安危,對不對?”
“但這樣聽起來,你好像要暗中行事?”
蘇妙妙沒有掩飾她失望的心情。
所謂暗中行事,就等於不是公開陪她保護她,換句話説,他只是多注意她一點,而不是形影不離的陪着地。
以蘇妙妙這種女孩子來説,當然覺得不夠而大大失望。
不過,她仍然給他兩個已經從良妓女的資料,以她的立場來説,她已經算是很能剋制自己了。
可是韓濟傑連連搖頭,道:“她們都沒有資格,雖然不算老卻不夠漂亮,你知不知道,越是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出事,就越能夠轟動一時,假如這個年輕美女居然又是本府捕頭的妻子,當然更轟動了。”
口口口口口口
就這樣,第二日蘇州府人人皆知,總班頭韓濟傑替蘇州紅妓蘇妙妙贖了身娶作老婆。
他們的新居地址,也無人不知。
甚至許多頑皮的小孩,都成羣結隊去討糕餅糖果吃。
只有知府姜明誠大人,以及鴇母毛三娘知道內裏緣由。
局勢外弛內張,韓濟傑白天上班,身在府衙,其實卻至少有一百多人嚴密監視着他的新居宅第。
任何面生可疑之人出現於附近,至少要經過二三十個人,用二三十種不同的方法測驗——當然是不露痕跡的測驗——才能過關。
口口口口口口
夏流經過“賜福坊”,回到他的寓所之時,已經冷汗濕透了衣衫,完全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所以他看見那壯健醜陋的袁維,不但躺在牀上哼哼呀呀大唱小調,手中還抱着一罈紹興酒,一口一口灌到肚子之時,就不由得加了三分怨怒,幾乎連鼻子也豎起來了。
袁維面目雖然醜陋,但卻不愚蠢,他馬上發覺情形不對,跳落牀問道:“你的荷包被人摸走了是麼?”
他看見夏流搖頭,立刻又緊接着問道:“莫非你吊膀子被人家給逮住?被人家罵了個狗血淋頭?”
夏流瞪着他道:“別亂猜,我很煩。”
然而袁維躺回牀上,繼續喝酒哼曲。
夏流感到更煩了。
不過,“賜福坊”的危險情況可萬萬泄漏不得,否則袁維一知道,反而會出岔錯,那豈不更糟?
老實説,夏流對那總班頭韓濟傑的高度警覺性,也是十分佩服的。
這個捕頭居然警覺到可能會有危險,所以派出許多人看守住他的家,但有甚麼用?誰教他碰上的對手是犯罪天才夏少庭(即夏流)?
雖然韓濟傑的佈防嚴密,而又五花八門,很多花樣,但這等手段只能瞞過愚蠢罪犯,遇到我夏少庭,哼哼!我總有法子叫你出洋相,叫你叫苦連天。
他走過去捏住袁維大鼻子,直捏得他哎哎連叫出聲。
夏流才冷冷的道:“我問你,如果你已經一身大汗,疲乏得連腳也幾乎抬不起來,這時若是那種小妞兒在你面前,你還動得了動不了?”
是那一種小妞兒沒説清楚。
不過袁維大概很明白他的意思,所以立刻咧嘴而笑,道:“當然動得了,你敢不敢打個賭?”
“好極了!我們這次稍稍改變計劃,我敢用人頭擔保,今天晚上韓濟傑回家一定恨不得把自己一頭撞死!”
袁維眼睛因興奮而瞪得很大,卻也兇光四射。
袁維道:“我希望你不要出錯,韓濟傑絕對不是好惹的,而我若是落在姓韓的手中,我就算不想供出你也不行,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這個人的種種態度行徑雖然近乎瘋狂,但推情至理之時卻條理慎密得很,這是夏流的直接感覺。
跟這種人打交道合作,小心翼翼還是不夠的。
除了事情敗露時,會被他出賣而危險外,還有就是將來永遠都有把柄在他手中,那時候他要你圓就圓,要你扁就扁,一輩子吃定了你……
夏流仍然微微而笑,絲毫不泄漏心中的警惕和嫌厭。
因為他既然明知袁維會有這種後患,卻仍然叫他去做這件案子,自然另有辦法另有把握的。
由此推論,既然夏流有把握有辦法,他何須露諸神色?
口口口口口口
無錫雖然剛剛發生了離奇命案,曾經轟動全城好一陣子,但現在卻只有公門裏的捕快們仍然很緊張,居民們以及市面上一切都有如過去日子那樣生活,沒有絲毫改變。
外表仍然瀟瀟灑灑的沈神通,走在大街上時,仍然忍不住對身邊的龐照(無錫捕頭)説道:“你千方百計的把我弄到無錫來,我雖然拗不過你終於來了,但是,我看你們的方向很可能錯了。”
“我們?”
龐照訝道:“除了我之外還有誰?”
沈神通道:“當然是李鷹,他給你甚麼指示?”
“啊!是的,還有李老總。”
“他怎麼説?”
龐照忙道:“他給我一封密函,説是有些線索顯示那瘋狂兇手可能再回到無錫作案,他還給我一些連我都不知道的資料,那就是本城除了被害的綠珠之外,還有一個當年杭州紅妓杜麗春,這個風韻尤存的美人,一切條件都適合。”
沈神通腳步放慢,一面思索一面點頭。
半晌,沈神通才道:“李鷹既然有些線索,也不能完全不信,我可能已經太老,所以感覺已沒有從前敏鋭。”
龐照立刻反對道:“你才四十歲,最多四十一二吧?那得言老?”
“如果我不是太老,為何在無錫走了這一陣,還沒有會出事的感覺?”
龐照只好乾笑兩聲,以沖淡對他不利的氣氛。
老實説他絕對不敢忽視沈神通的“感覺”,因為他從前已經有過數不清的例子,證明沈神通的感覺比任何跡象、任何線索都準確幾倍。
沈神通又道:“同一個兇手,同一性質的案子,極少會在同一地點再發生,這話我記得告訴過你?”
龐照連連點頭。
這道理其實就像現代的軍事常識——剛剛中了炸彈炮彈的坑洞,必定是最安全的地方,因為任何大炮決不會永遠瞄準同樣目標不停的發射,而空中丟下來的炸彈,更加不會落在同一地方。此理甚明。
所以除非那兇手無可選擇(例如不能到別處去),或者故意要這樣做之外,他當然不會在同一地點再做同樣性質的案子,此理亦甚明。
沈神通索性停下腳步,還拍拍龐照寬厚結實的肩膀。
他微笑着道:“你願不願意聽聽一個老人的建議呢?”
龐照道:“當然。”
沈神通笑笑道:“這個建議就是我們趕快重新檢討一下,因為李鷹和你的估計都可能已弄錯方向。”
龐照深深嘆了口氣,道:“師父,請你原諒我,我的確存有私心,我用盡方法把您老人家請到無錫,就是要知道本城還有沒有可能發生那種奇怪命案?既然你認為沒有,我不但安心了,而且我都已準備好,我馬上跟你走,我們非抓到兇手不可,對不對?”
沈神通聲音很和藹,甚至可以形容為“偏袒、護短”等等。
他説道:“好!我們走。此案若是不破,你的屁股遲早遭殃(從前慣例是上頭限期要破案,如不能破案,有關的捕快就要挨板子)。”
他抬頭望望迷濛蒙灰黯黯的天色,雨絲打在臉上令人有清涼醒腦之感。
他又道:“這種天氣,不管是兇手也好,辦案的人也好,能夠往甚麼地方走呢?我們是辦案的人,我們既不願也不能離開江南。我看兇手大概也差不多,他卻是不願以及‘不肯’冒雨跋涉離開江南,除了杭州和蘇州之外,你看還有甚麼其他的城市更合適更順利可供他們做案的?”
“好像沒有任何城市,能比蘇州或杭州更合適。”龐照説:“如果我是兇手,在蕪湖做完案之後,當然不是到蘇州就是到杭州去。”
沈神通道:“假如這一連串命案的動機,滲有對付我的因素的話,那麼杭州暫瞎不會有事,我們應該立刻去蘇州。”
龐照忙道:“一路上約車馬舟船全都準備妥當了,我們馬上走。趕到蘇州我擔保一點不勞累。”
“但現在趕去蘇州卻又可能太遲了點。”
沈神通連連搖頭,聲音變得很嚴肅。
龐照道:“太遲是什麼意思?”
沈神通緩緩的道:“意思是兇手如果決定在蘇州做案,這件命案已經發生,已經不可避免了!”
龐照不但不敢粗率大意地忽視沈神通的猜測,相反的簡直百分之百的相信,故此面色登時變得很難看。
假如他不是私心自用,硬把沈神通先拉到無錫,則現在他們兩人很可能已趕到蘇州,也可能來得及制止命案的發生。
龐照面色變得難看,便是此一自責想法之故。
龐照道:“那麼我們現在怎麼辦?去還是不去?”
沈神通想了一下,忽然露出微笑,反問道:“你以為呢?”
龐照生平最害怕的事情之一,就是這位師父叫他猜猜看。
試想那沈神通乃是當代全國知名的智慧人物之一,他的腦子裏所想的事情,豈是這麼容易猜得出的?
所以龐照也只好使出他的殺手鐧,他説道:“我怎麼知道?如果我能夠猜得出,我就是沈神通而不是龐照了。”
沈神通對他的無賴辦法倒也毫不在意,還笑一笑道:“我們先不趕去蘇州,先等等消息再説!”
他要等甚麼消息?
如果蘇州真有發生了命案,就算是在路上也可以得到消息,甚至比在這兒等還可以早一點知道。
除了連串命案的新消息之外,還有甚麼別的事情別的案子值得關心的呢?
這,龐照就不解了。
但他也不去問,一切跟着沈神通就是。
口口口口口口
沈神通終於再度出山了!
不管他的“釣魚理論”有多麼深奧,但事實上他已經像向來潛隱於百仞江底的大魚,已浮到可以看得見也可以釣得到的地方了。
口口口口口口
身子彎曲得像煮熟的大蝦,躲藏在黑暗中的龐照,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魚鈎——把沈神通引離了安全的深水。
他歉疚地搖搖頭。
把夜風吹到頭上面上的雨水電掉。
沈神通的“釣魚理論”,在龐照的細想之下,好像極之有道理。但究竟誰是大魚?誰是釣者呢?
口口口口口口
橋頭右邊那家打鐵店鋪,八塊厚木板門扇已經上好。
那赤着上膊的李跛子,他是師傅也是老闆,直到這時候才丟下巨大的鐵錘,喘口氣伸個懶腰。
六七個學徒不但已吃過晚飯,還洗過澡。
人人累了一天,都恨不得倒頭便睡。
但老闆兼師傅還沒有休息之前,他們當然也只好盡力撐大倦眼,有些還走來走去作出勤奮而不疲倦的樣子。
天知道這些年輕小夥子心中,竟是暗暗怎樣厭恨?以及用了多少粗鄙字眼暗罵這個跛子老闆?
但話又得説回來。
現在還未到初更時分,只不過陰雨天黑得早,而陰雨時節人們心情又會比平時差些,好像幹什麼都沒有興趣。
所以大家都想早點躲在被窩裏去。
假如是個好天氣的話,恐怕這些小夥子們還要踏着華燈,往城裏去到處逛逛,而不肯睡覺哩!
李跛子穿過店後一條巷子,走入一間屋子。
那兒,就是他的家。
他雖然跛了一條腿,走路時拐呀拐的,但他仍和一般人一樣,也有老婆。
廳堂和房間的燈燭陡然光亮了許多。
使人不容置信的是屋子裏等候着李跛子的少婦,竟然極之美麗。
那少婦除了臉蛋眼睛都很妖豔迷人之外,還有高挺的乳房,以及一雙修長的玉腿,更增添豔麗魅力。
但如果你知道這個美婦就是杜麗春,就是以前在金陵杭州兩個大地方,曾是花國魁首曾經紅極一時的人物,你就絕不會奇怪了。
但仍然令人奇怪的是——
以杜麗春的姿色和身價,怎會喜歡一個跛子?
她怎肯捨棄了無數王孫公子的追逐?怎肯捨棄了繁華富貴,卻跟着一個跛子——鐵匠兼老闆——隱居於並不寬大漂亮的屋子?
在地細心體貼服侍之下,李跛子很快的就洗完了澡,洗掉了一頭一臉身上手上的煤煙鐵屑。
不過就算洗完澡之後,李跛子仍然是個跛子。
唯一不同的是,他看來好像俊秀年輕了一些。
杜麗春好像絲毫不覺得他是殘廢之人,她嫣然微笑之時,美麗甜蜜得簡直是面對着皇帝一樣。
杜麗春笑道:“你這二天收工似乎比平時早了一點?”
李跛子道:“對,我早知道瞞不過你。”
杜麗春道:“我喜歡你早些收工。”
李跛子道:“哦!”
杜麗春又道:“但我又有點擔心,因為你這樣做必定有原因的。”
李跛子注視了她一眼,道:“沒錯,我有原因。可是請你原諒,我暫時不想把原因告訴你。”
“沒關係。”她笑得即温柔又可愛,親熱極了:“我可以不問你,我也絕不會有什麼不高興。”
氣氛融洽和諧得使人心軟神醉。
如果世上的女人(最重要是既美麗又有本事的),都像杜麗春這麼温柔體貼的話,這世界上的麻煩災難至少減少了一半還不止。
他們輕鬆愉快地交談,有時還拉着手甚至擁抱。
杜麗春白嫩滑潤的面頰,還有香噴噴的味道,輕輕磨擦跛子的面龐。
自然最不可缺乏的美味菜餚和美酒。
一切都有了,李跛子看來比王孫公子更有福氣也更會享受。
假如他仍然不滿足的話,那麼別的人只怕早就應該跳落糞坑埋溺死算了。
在如此親蜜恩愛的光景中,杜麗春用輕輕的聲晉道:“你好像老是注意着牀頭那一口雕花木箱?”
李跛子也用耳語的聲音道:“那口箱子很小,裝不下一具屍體。”
“那麼裏面可能裝什麼?”
“你不知道?”
杜麗春輕輕的搖搖頭。
李跛子深深嘆口氣,把她推開一點,以便看見她的眼睛和表情。
他説道:“你已經跟了我兩年多,這口箱子放在牀頭也放了那麼久,但你居然還不知道里面有甚麼東西?”
杜麗春道:“我真的不知道。”
李跛子道:“你為甚麼不看看?”
杜麗春道:“我為甚麼要知道?難道我應該知道嗎?”
“不,當然你最好不知道,但任何女人如是處於你現在的地位,一定老早就知道箱子裏有些甚麼東西了。”
“我不是任何女人!”
她説:“我只不過是一個痴情的妓女罷了!我既然曾經是人盡可夫的妓女,就絕對不應該痴心,對不對?”
“不,我不是這意思。”
“你究竟是甚麼意思?”
“箱子裏面共分三層。第一層是十二件珠寶玉器,每一件都是價值連城。不論是誰得到了其中一件,必定可以一生富裕。”
杜麗春笑了一笑。
她道:“這話在你的口中説出來,我一點兒也不覺得詫異。”
李跛子也微笑道:“你這種反應使我講不下去了!”
“為甚麼?”
“你應該表示很驚訝才對。”
杜麗春捧着他的臉,在他的嘴唇上親了一下,笑道:“我們又不是現在才認識,我為甚麼要驚訝呢?”
李跛子道:“好吧。就算你不為奇珍異寶也不為巨大財富而驚訝,但第三層和第二層都是可以殺人的劍,這下你可以驚訝了吧?”
杜麗春搖搖頭。
她道:“你可錯得太厲害了。你知不知道做過妓女的女人,往往會知道許多別人不知道的事?”
“晤!”
杜麗春又道:“你現在還會不會認為那些可以殺人的劍,還能駭得住我呢?”
李跛子苦笑着,搖搖頭。
“我不認為能夠駭住你。”
那個既美麗又像蛇一樣的女人,忽然緊緊的纏着他貼着他,同時她櫻唇熱度也告訴了對方,她的情慾已爆發了。
李跛子同樣的也有了反應。
他的手不必怎麼動,杜麗春已經忽然變成剛剛蜕脱外殼的蛇,由頭到腳都是那麼的白嫩誘人。
看來,只須用一支小小牙籤就可以刺透她的身體。
同時,只要是正常的男人,也一定可以看得出一件事,那就是杜麗春絕不會在乎她的身體被刺破,她也絕對不會感到痛苦。反而如果沒有人對她那樣做的話,她才會感到真正難過和痛苦。
她低低的呻吟了一聲。
李跛子的上衣忽一聲,飛了出去。
在這種時候,任何人也不會分心做其他的事,但李跛子可以,不過他做的卻是合情合理之事——
他把房裏燈燭通通弄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