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那個人在你心裏的位置重要起來,就會慢慢失去自我嗎?
1.
西餐廳發生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在旗原的腦海中回放,每次畫面都久久地停在七重將眼睛睜得大大的瞬間。她一臉愕然的表情讓他體會到了正在逐漸失去的痛,告訴他所有的事情再也無法回去了。
旗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接受Anne,同樣無法弄清楚那眼神的含義。它的答案就像誰在初春時節從泥土裏挖出的舊年的隆冬雪藏,可除了一抹輕塵外,只是空空的壇腹。讓他揣測着的,是始終無法得到確認的情感,是永遠不願就此打住的情感,是誰也干預不了的情感。他想到Anne,想到自己應該為了她而離開她,結束之前的一切。
可就在剛剛,那個站在西餐廳外面固執地逗留,讓一旁的Anne生氣的自己,卻眼看着七重和對面的男子輕鬆交談,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她泰然自若的表情,竟然惹來了他沒有緣由的怒火。
到了家門口,Anne依然還因為旗原一路上的沉默與反常而悶悶不樂。
"原……"
看她走向院門口,旗原準備轉身離開,卻聽到身後的Anne叫他。
"嗯?"
"你今天怎麼了?"
"沒什麼,你進去吧,我走了。再見。"
"再見……我等會兒給你打電話。"
旗原沒有説什麼,便離開了通往Anne家大門口的那條石路,一個人在深夜的街上走着。
對你説過沒有你也沒關係
從此沒有愛情
可沒有你的時間和夜晚是兩枚深深的苦果
在第一次為你流下眼淚的時候
已有太多回憶無法忘記
對你難以捨棄
如此痛的經歷
你卻像往常一樣對我微笑
一次次説明我們之間從未有任何意義
不再愛你若我也可以
在昨天結束之前開始恨你
今天以後讓我知道
沒有我在身邊的你會更加快樂
……
歌聲裏的情緒和他此刻的心情是一樣的吧,全部是她,也只有她在他心裏。被音樂的遊絲牽離的情緒在天馬行空地回憶關於七重的一切,對於自己的人生而言,她是唯一完美的補充。
"這裏離理番路很近呢,感覺卻完全不一樣。"
先從出租車上下來的七重,幫旗原從車裏出來,一邊説着,一邊讓他在樓下的石凳上先坐好,然後再繞到出租車後取出住院這段時間用的兩大包東西。
……
"這個,是上次獲獎的慶祝禮物。"
七重將包好的禮物從袋子裏拿出來,遞到旗原眼前。
"呃?禮物?"
"是啊,只是自己單方面覺得它好,以為你也會喜歡,所以就買了。需要的時候……可以看一下吧,但願它能夠幫到你。"七重説完最後一句,情不自禁地將拳頭握緊,對眼前的旗原做出"心力"的動作。
"謝謝老師。"平時很酷很灑脱的旗原,臉上不僅浮現出難得的温和神情,而且還像個害羞的孩子一樣臉紅起來。
"不用謝,下次做我的嚮導就可以了。"
"嚮導?"
"在我念高中的時候,就聽別人説世界上僅有的兩座水晶磨鏡燈塔一座在倫敦,另一座就在這裏啊。"
"你説的燈塔就在附近的硇洲島上。"
"你去過那裏?"
……
這些,全都被旗原的記憶牢牢地抓住了,像即刻顯現畫面的相片紙那樣,在空氣中慢慢呈現各自的輪廓。
路過一個電話亭的時候,他看見了那個倚着亭子愉悦交談的人。旗原正想象着此刻在電話線的另一端會是什麼人時,他的手機響起了前兩天才更換過來的音樂。心裏依然抱有幻想的旗原滿懷期待地將手機從口袋裏掏出來,可當他看到Anne的名字時,心裏還是沉沉地嘆息了一下。
"Anne。"
"你到家了嗎?"
"還沒有。"
"怎麼這麼慢?你到哪裏了?"
"在橋上。"
"還在橋上?已經30分……"
"Anne,還有別的事情嗎?"
"沒什麼,我只是問你到家沒有……"
"我等會兒就到家了,你先休息吧,晚安。"
"原……"
"什麼?"
"沒什麼,到家給我打電話啊。"
"手機快沒電了,你休息吧,明天見。"
"那好吧,明天見。"
將手機放進口袋,旗原覺得有些自責,因為這樣對Anne是不公平的。她在那麼認真地付出,在努力用他喜歡的方式來配合他,可現在自己的這顆心連千萬分之一都不屬於她。
現在,應該跟Anne説清楚自己不愛她的事實,他不想讓她在他這裏浪費時間。
旗原將手機拿出來,在Anne名字的位置按撥出鍵,屏幕上卻因電量不足而顯示出"限制撥號"的字樣。
細小如絮的某種東西飛舞到旗原的臉上,他伸手拂了拂額角,抬頭便看見了那白色飛舞的小東西——雪。
雪來了,是真正的冬天來了。他的腦海裏馬上閃現出與七重有關的畫面——
"從來都不下雪的城市。在這裏生活,恐怕很難分辨什麼時候是冬天吧?"
"嗯。不過,也有人見過下雪的。"
"會下嗎?"
"會的。"
"那下雪的時候,就由你來做嚮導。"
"那要是這幾年不下雪呢?"
"等下雪的時候我們一起去啊。"
"老師,你真能等啊。不過,下雪的時候觀星還真沒經歷過啊。"
"那就約好一起去雪地看星星。"
星星,雪,和七重之間的約定。
旗原看了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隨即攔下了路邊的藍色出租車。
"請問到哪裏?"
"硇洲島。"
"硇洲島?"
"是的。"
"現在上島的話,回來的時候可能就沒船了啊。"
"渡口什麼時候關啊?"
"難説,天氣好就關得遲,不好的話可能七八點就關。"
"謝謝您,師傅。"
"不用謝,那還去嗎?"
"去。"
雪花飛舞着撞到出租車前面的擋風玻璃上,隨即化成了一個個小小的水點。
一整個晚上,他像突然蒸發似的短暫消失,在小島上尋找着自己內心的那一點希望。果真,離開硇洲島的渡船很早就沒有了。
旗原離開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晨了。
坐在車上,他總是時不時地將手伸進上衣口袋裏,忍不住重複的動作讓他始終無法輕鬆下來。他就這樣反覆着,回到了理番路附近。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隔壁的秦阿姨叫住了他:"旗原。"
"秦阿姨,早。"
"昨天晚上有個女孩在你家外面坐了好長時間,應該是找你的。"
"哦,好的,謝謝阿姨。"
旗原想到Anne,自己一直沒有給她電話。
"是不是外地的親戚來了,事先沒有約好嗎?後來我出來準備叫她上我們家待會兒,卻又不見人了。"
"謝謝你,秦阿姨,那個女孩應該是我同學。"
"哦,今天不要上課嗎?"
糟了,數學課!
完全沉浸在另一種心境裏的旗原,因為秦阿姨的提醒,才記起自己錯過了數學課的時間。
"秦阿姨再見!"
他趕到學校門口的時候,已將近第三節課的時間了。在這個節骨眼上,卻還與下課回教研室的數學老師撞了個正着,於是,被抓到的旗原被直接帶進了教師辦公室。
"旗原,最近你是怎麼回事?可以跟我説説嗎?"班級主任松平老師仍然保持他的温和態度,一字一句地問旗原。
"沒什麼。"
旗原説着,目光越過鬆平老師,停留在他身後的一大疊教參數據上。
"那為什麼成績和以前相比有這麼大的變化呢?我想聽你的解釋。"
"發生了一些事情,但是我會好好調整的,請老師……"
旗原説着,突然看到了從門口進來的七重,語速明顯慢了下來。兩個人站在那裏,四目相對,沉默的10秒整個房間裏都沒有人再説話。
"旗原!還沒説完呢,集中注意力。"
松平老師的聲音打破了這種尷尬而曖昧的氣氛。
"請老師相信我……"
可是,旗原與松平老師對視的目光已經無法集中。他的目光停留在七重的座位上,充滿期待地想得到哪怕是0.1秒的響應。
但是沒有,七重像是在做處理教案材料之類的事情,始終低着頭。
旗原忍不住將手再次伸進上衣口袋,那裏面是他準備送給七重的一樣東西。在今天早晨之前,他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將它給她,但是現在,他想告訴她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請老師相信我,我會處理好的,一定不耽誤考試。"
"嗯,好,去吧。"
"謝謝,老師再見。"
"再見。"
旗原轉身,卻沒有朝門口走去,而是直接去往七重的座位。
"請問,赫七重老師在嗎?"
就在旗原快要抵達七重坐着的地方的時候,門口響起的一個聲音吸引了七重的注意力。
她抬頭朝門口看去,隨即應了一聲:"是我。"
"麻煩收快遞。"
"哦……謝謝。"
七重正疑惑着,一大捧藍色花束已經出現在辦公室門口。看到它,首先受到刺激的是晃芝老師,因為這是她一直期待能收到的禮物。所以,她第一個跑到快遞員跟前,從他手中接過花後,以受贈主人的身份發表了當時的感想:"看看,人家機場工程師的品位就是不一樣吧。我們怎麼費勁也跳不出這個-落迭迭-(方言中-某個圈圈-的意思)。他一定是怕你被這裏的-土梧桐樹-拐跑了,所以都追來了呢……"
"不是的。"
望着已經走到自己座位跟前的旗原,七重想要辯解,卻因為內心的急切而讓所有的話語堵在了喉間。她看看一邊的晃芝老師手中那捧不知名的花,又回頭看看已經離開她的視線走向門口的旗原,極其委屈地坐回座位,望着眼前的教案,一時無言。
"赫老師,你的花插起來吧。"
晃芝老師興致勃勃地將藍色花束放到七重眼前,還關心地問她是不是需要將食鹽和葡萄糖之類的東西加入瓶子裏……
"謝謝你,晃芝老師,不用那些了。"
望着旗原冷漠倔強的背影消失在門口,七重能想到他此刻的表情。她瞄了一眼旁邊生機盎然的花,不知道為什麼,心裏卻感覺到了莫名的委屈。
2.
回到住所的七重,呆呆地坐在陽台上,隔着透明玻璃望向城市中旗原家的方向。
她轉過頭,看見那束大到有些誇張的藍色花束,又生起氣來。她慢慢地走過去,將它從桌上拿起,正準備扔進牆角的垃圾桶時,一張別緻的小卡片從裏面掉了出來。
我總是不在意你的感受,對不起。從現在開始,我想讓你重新認識我。
隆
這些字句,若是早出現100天,結果就會完全不一樣吧。
七重突然覺得,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到底什麼是最恆久的?日月星宿?科學家們不是也有説宇宙會毀滅嗎?血濃於水的親情?可那麼多人都在説世事無常態。
七重因為這些而想到和隆之間的一切。他有原則,細心、認真、謹慎、善良,所學的專業優秀,有不少女孩子都喜歡他,甚至有人還想通過她結識他。如果沒有那次公車上的偶遇,七重會一直認為男女之間的愛情就是自己和隆之間的樣子:在一起學習,在一起吃飯,她和他説課堂上説到的DNA譜系,他也會跟她解釋什麼是BGA……可是,在平靜的水面之下,還是透明的水體,沒有屏障,沒有解釋,沒有內容,也沒有波浪。在他決定離開自己遠走他鄉的時候,她第一次體會到分離的痛苦,那也是因為那個一直習慣看到的人的遠離而產生的傷感。遇見旗原之後呢?現在呢?
七重沒有再往下想。她拿着手裏的卡片重新回到陽台的位置上坐下來。這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七重,是我,休息了嗎?"
"還沒。"
聽到隆的聲音,她沒有感到欣喜,相反,與他剛離開的時候相比,現在她的內心只有那份單純的和善與親切。
"今天收到花了嗎?"
"收到了。"
"喜歡嗎?"
"謝謝你,隆。"
"傻瓜,説謝謝做什麼?你開心就好。你以前總是希望收到花,以後,我想替你完成這樣的心願。"
"謝謝你,可是……"
"七重,別説-可是-,我想要彌補和找回以前,我想讓你理解我,而我,可以一直等。"
"隆……"
"嗯?"
"以後……還是別把花送去辦公室吧。"
"那就送家裏?"
"不要……"
"七重?"
"對不起,隆,這段時間我有太多事情需要處理……"
"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情了?"
"沒有。"
"好吧,那你先休息吧。"
"再見。"
"再見。"
放下手機,她想起的卻是旗原。
"我可以愛你嗎?哪怕是做你心裏隨時被替換掉的那個人……"
旗原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在腦海中迴響,一種複雜的情緒迅速在七重的心裏蔓延開來。在沒有正視他的表白之前,一切才是完美的吧。她擔心自己的身份,不允許自己接受這樣的情感,也擔心如果自己接受的話,他真的會屬於自己嗎?那種期待得到他強烈而完美的愛的自信心正隨着她內心的患得患失而一點點失去。
一旦那個人在你心裏的位置重要起來,就會慢慢失去自我嗎?
七重懷着這樣的擔憂,不安地靠在牆上。
不知道這樣坐到什麼時候,突然驚醒時,七重發現自己正蜷縮在地板鋪着的羊毛氈子上,懷裏的趴趴熊已經掉到了一邊。
七重邁着有些沉的步子,回到裏間的牀上。在依然模糊卻又異常清醒的意識中,她想到了儲藏室的那些奇特液體。
剛剛才翻越過回憶的滄海,七重又踏進了滿是風雨的夢裏。
在隆和旗原之間,她必須抉擇的現實最終還是來臨了。只是,這個抉擇換了一個她未能料及的場所——臨去地獄前的刑場。
曾經,也有人這樣問過你吧?在你自己、愛你的人和你愛的人必須同時受到懲戒時,如果上天允許你使用一次特權來保全一個人,你會怎麼做?
現在,同時受懲戒的人就是她自己、隆和旗原,他們同樣痛苦,所受的懲戒也是一樣的。
內心的痛真的是實實在在的,那種分崩離析的毀滅帶來的結局就讓她去承受吧。
"想好了嗎?"
"嗯。"
"你怎麼使用你的特權?"
她將自己的心願寫在了紙上,仔細地想着。過了一會兒,她便聽到了一陣大似雷聲的聲音,然後場景便完全置換了……
她只知道自己在不停地流眼淚,胸口還有痛感。
七重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還躺在裏間的牀上,濕了的牀單上面,透出底下的樸素花朵來。
走到梳洗室,她看到鏡子裏的人神情倦怠,面容疲累,這是昨天晚上過量攝入酒精導致的結果。即使精心穿戴整齊,勉強扯出笑容後的面容,還是無法掩飾住一整個晚上的頹落。
她的心裏還是充滿了自責,尤其是在要面對學生的時候。七重找了一副分不清楚是哪個季節戴的墨鏡,戴上後在鏡子前照了照,出了門。
她的寶藍色長褲上面是一件裝飾着同樣顏色珠鑽的白色小洋裝外套,看上去十分精神利落。可是,與那副眼鏡配在一起,總覺得有些奇怪。況且,冬天戴墨鏡本來就很奇怪。
有人在交頭接耳,有人趴着看課外書,有人的耳朵上還塞着耳機,也有人端正坐着望着七重。將課本和教案放好後,她的目光便很快掠過每一個人。
旗原正在寫手機短信或者別的什麼,並沒有注意講台上的人。
她深深地舒了口氣,稍微放鬆下來。
隔着深色眼鏡片,注視他的目光可以停留得更久一些。這樣的念頭在她心裏閃現的時候,她的確自責起來。
或許,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勞的,旗原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整節課已經過去將近40分鐘了,他都不曾抬頭看黑板。
因為覺得有種被敷衍的感覺,她做了一件孩子氣的事情。
"旗原。"
合上書本,她叫了他的名字。
"是的,老師。"
"你闡述一下DNA中心法則各部分的適用對象分別有哪些?"
"具有細胞結構的生物,在正常情況下,都有DNA複製,再由DNA轉錄得到mRNA……某些以DNA為遺傳物質的病毒,侵染宿主後,它的DNA……"
旗原流利地説完後,站在那裏,注視着她的臉。
"好的,坐下吧。"
坐下後,旗原手裏的手機又開始振動了,是Anne。因為生日那天的安排,短信息已經塞滿了他的收件箱。他低下頭,開始逐條閲讀並刪除。
即使是埋着頭,他還是忍不住在心裏想着講台上的人,想着那雙躲藏在鏡片後面的眼睛是怎樣的。這樣的念頭冒出來的時候,他想到那天在教師辦公室見到的巨大花束,又不得不在心裏很諷刺地問自己:那雙眼睛與你有什麼關係嗎?
像遭受責備的孩子一樣,旗原將心裏的所謂勇氣矛盾地拋向一邊,然後離開課堂,離開她可能出現的每一個地方。如果能做到這樣,心也就能輕鬆了吧。旗原這樣想着。
結束了下午的課程後,晚餐前還有一點點可自由支配的時間,旗原抱着一直放在抽屜的法文詞典到圖書館去還。
"快閉館了,還要進去嗎?"
"是的,進去一下,很快就會出來。"
"只有20分鐘了,稍微快一點。"
"好的,謝謝了。"
整個外借處好像都沒有人了,給人一種空蕩蕩的感覺。
旗原爬上架子,從上面取下那本最厚重的建築學詞典,然後回到地面。將架子放好後,他聽到從綜合A區傳來的嘈雜的聲音。循着聲音,他看到牆角倚靠着一個人,好像昏倒了,幾個管理員正圍在那人身邊不知所措。
"別圍着她,大家散開一點!"
旗原一邊説着,一邊跑了過去。待看清牆角的人時,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扔掉手裏的詞典,用力扯開依然圍觀的人,摟抱住地上的七重。他一邊往外面跑,一邊在心裏念着: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七重……
保健室的醫生正準備關門去食堂,看見抱着一個人正大步跑過來的旗原,連忙將關好的門又打開了。
"發生什麼事了?"
"圖書館……她在圖書館昏倒了!"
"讓她平躺着,去,把窗户都打開。"
旗原按照醫生説的,將保健室的窗户全都打開了。
"你在外面待一下,我幫她檢查一下。"
白色的簾幔被拉得合攏起來,旗原死死地盯着那層將她和自己隔開的白布,他在想,不能眨眼,如果她趁自己眨眼的那一刻突然消失掉該怎麼辦?
於是,他就這樣看着,真的沒有眨一下眼睛。
"沒什麼事,等會兒她就會醒來的。"
"她怎麼會昏倒?"
"可能是這段時間沒休息好,再加上感染了風寒……對了,她體質不好,最好別讓她喝酒。"
"酒?"
"是的,她喝的還是很烈性的。好了,我先去食堂,你在這裏陪她一會兒吧。"
"好的,謝謝醫生。"
醫生離開了保健室,小小的保健室裏此刻只有他和她兩個人。
旗原在病牀邊的凳子上坐下來,望着昏睡着的她的臉,心裏是那麼擔心。等她醒來,他有很多話都想要問她。
傻瓜,你為什麼要喝酒?還是很烈性的……
他伸手將七重身上的被子往上面拉了拉,又用手摸了摸牀墊,看是不是夠厚。揣測着七重這樣睡着會不會冷的旗原,仔細認真地做着這些事情的旗原,儼然是一副家長照料孩子的樣子,又好似一個兄長在呵護着家中的妹妹。
他忍不住用手先摸了摸她的額頭,又用同一隻手摸摸自己的額頭,確定沒有異常後,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氣。他站起來,將凳子搬到她躺着的牀跟前,好讓她整個人都能隨時在他的視線裏。就這樣,他坐在她躺着的牀前,注視着她的臉,她的頭髮。
突然,旗原注意到她耳後的一枚髮針正斜斜地插在頭髮裏。想到這樣會有不小心扎到七重的可能,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準備動手將那枚髮針取下來。
就在他的手要離開七重的髮際的時候,她突然睜開了眼睛。
四目相對,久久地,誰也沒有辦法離開誰。
對旗原來説,她的眼神就像一個深深的旋渦,他願意就這樣丟失自己。望着自己這樣執拗地愛着的七重,旗原極力忍住想要去親吻她的念頭。
對於旗原的舉動,七重並沒有表現出排斥的意思,她望着旗原,臉突然紅了起來。感覺到旗原一定意識到了自己這樣的變化,七重連忙將頭側向一旁,躲開了他灼熱的目光。
簾幔外傳來腳步聲,應該是保健室的醫生從食堂回來了。
"醒來了,沒事了吧?"
醫生將頭探進來看了一眼後,又縮了回去。
"好了,回去吧,以後要注意點。你們兩個還沒吃飯吧,再不去食堂就要關門了啊。"
"謝謝醫生。"
説完,旗原拿起七重的包,挽着她走出保健室。
剛出保健室,旗原的手機便響了起來。
"我在保健室。"
……
"不是我,我沒事。"
……
"你先去吧,我沒關係。"
……
"我穿自己的衣服就可以了。"
……
"是的。你自己去吧。"
旗原將電話放回口袋裏,再回頭看七重的時候,她已經走到前面去了。他追上去,問她:"醫生説你喝酒了,為什麼喝酒?"
"這是大人的事情,你別問。"
"七重!"
"我是你的老師,老師!"
旗原的電話又響了起來,還是Anne。
他望着屏幕,正準備按拒絕鍵時,七重從他的手中奪過包,一個人朝學校門口跑去。他無法立即追過去,哪怕此刻自己的心早已跟隨她一起奔跑着離開了。
3.
Anne還是纏住旗原一起去買了生日宴會上要穿的衣服,她這樣只是想讓自己和旗原站在一起的時候,如天造地設一般。
穿衣鏡前面的旗原,穿着淺灰色長褲,白色細紋的洋紅襯衣外面,是件收身的白色單扣小西裝。
Anne則穿着與旗原的襯衣同色的公主裙,別緻的黑色緞帶作為腰飾,上面還嵌着價值不菲的珠寶。
衣着效果如同Anne所設想的那樣完美。
鏡子裏的她,慢慢走到旗原身邊,乖巧地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店內的人忍不住為這樣完美的一幕鼓起掌來。
"原,你總是和我意見不一致,現在呢?"
Anne注視着鏡子裏的旗原,一臉頑皮地笑着。
"差不多了嗎?我們走吧。"
"你的意思是……你同意了?!"Anne轉身望着身後的中年人,高興地説,"七叔,他同意了!"
"走吧。"
"這些全都包好。七叔,你拿着它們先回去吧。"
她不管七叔在後面叫着她的名字追上來,拽着旗原的胳膊便一溜煙跑開了。
Anne的生日是在許多人的期待中來臨的。
學校裏的每一位老師都收到了宴會的貴賓帖,校長表示他會率全體老師一起來參加秦雪妮同學的生日宴會。
最激動的應該是晃芝老師,因為這件事情,就她應該穿成什麼樣的風格出席宴會,早在宴會的半個月前她就開始向七重詢問意見了。
"赫老師,你今天下班有事嗎?"
"回家,備課。"
"要不,我請你吃晚飯吧!"
"晃芝老師,你一定有什麼事情吧?説吧,什麼事?"
望着晃芝老師的眼神,七重知道這是她一直以來的風格,在長長的話語鋪墊過後再提出要求。
"還不是因為Anne的生日宴會,我……買了兩套衣服,但是不知道明天晚上到底穿哪一套好,所以……你就幫忙決定一下,嗯?"
晃芝老師那期待的眼神,認真的表情,讓七重想到為什麼身邊的人會這麼嚴肅地對待一個普通學生的生日宴會,還全體出動。她對着晃芝老師認真的表情同樣認真地點點頭。
"你答應了?!那我們去仙台居?要不……還是你説了算?"
"滷味飯就可以了。吃完好快點去你家啊。"
七重笑笑,從座位上拿起包先站了起來。
晃芝老師跟在她後面,兩個人説笑着一起走出了教學樓。
夕陽的餘暉從遙遠的天邊潑灑下來,均勻地投射在晃芝老師的身上,逆着光望着她的七重,突然覺得自己的這位女同伴身上有種説不出來的柔美與和諧。七重微笑着,聽晃芝老師一路上嘰嘰嘎嘎地將她周圍瑣碎的生活小事一件件敍述着,突然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滷味飯似乎比往常的味道更好。兩個人享用完後,便直奔晃芝老師的家裏。
晃芝老師的家位於這個城市中地段優越的一幢單身公寓裏,從舒適的電梯就可以看出大概的房價。
"赫老師沒有來我們學校前一定是和父母一起住的吧?"
"是啊,晃芝老師怎麼知道?"
"一看你就知道是從小依靠着父母的人。"
"哦?這個也可以看出來的嗎?"
"其實女人應該經濟獨立,這樣思想才能獨立,人格才會獨立。"
晃芝老師説着,掏出鑰匙將門打開,一個別致的個人空間展現在七重面前。她回頭朝身邊的晃芝老師看了看,不禁在心裏對她產生了完全不同於之前的看法。
這是一個很懂得生活,也是十分懂得照顧自己內心狀態的女人。
"赫老師,你隨便坐。喝水?還是咖啡?或者別的?"
"你這裏可是什麼都有啊!"
"哪裏什麼都有啊,最重要的沒有。"
"什麼啊?"
七重説着望向晃芝老師,晃芝老師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哦,明白了。"七重笑了起來。
"哪像赫老師這麼好,有個當機場工程師的男朋友,還有那麼多隨時成為候補的追求者……"
"晃芝老師,這些都是誰説的啊,我怎麼都不知道?"
"反正差不多啦。那麼多的競爭者,誰是真命天子還不一定,管他是做什麼的呢,對吧?"
"晃芝老師,我覺得……"
"好了,不説那些題外話了。看看我這兩套衣服,我都想了半個月到底穿哪一套了,所以,你來幫我決定吧。"
那張近兩米寬的大牀上,擺放了兩套風格完全不一樣的宴會小禮服,一套是桃紅色中袖直裙款,一套是稍微成熟一點的真絲夾層裙裝,寶藍色,還配有別致的髮飾。
"這件可能更適合明天的宴會。"
七重拿起寶藍色的那條裙子,放到晃芝老師手中。
"這件我很喜歡,可又擔心……"
"擔心和別人撞衫對吧?因為這是今年很流行的色系,明天肯定會有很多人穿這個色系的衣服,除非款式質量十分突出,要不然的話就……"
聽七重這麼一説,晃芝老師便拿着寶藍色裙裝進了裏間,出來的時候,已煥然一新。
"看上去年紀很大吧?"
晃芝老師有些擔心地望着鏡子裏的自己,問身後的七重。
"你是她的老師,成熟一些也是應該的,何況,你看上去……很漂亮!"
七重笑着給她打氣,一邊將精緻的髮飾別上她的鬢角。
"這兩件……價值不菲吧?"
"我一個月的工資,全部花在它們身上啦。"
"只是去吃飯,為什麼這麼認真啊?"
"看來你還不知道秦雪妮同學的爸爸是什麼人吧?他們家的宴會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去的。"
"啊?"
"明天晚上你就知道了,穿漂亮一點,説不準會有意外的收穫。"
對於晃芝老師神秘的表情,七重只是笑笑。她將桌上玻璃杯中的水送到嘴邊,望着依然在鏡子前擺弄身姿的人,更加疑惑了。
秦家女兒的18歲成人禮,生日宴會的地點在門禁森嚴的卧龍山莊。它擁有全亞洲最大的水晶吊燈,懸掛在大廳正中央的龐大晶體羣投射的美麗冷光經過反覆折射,營造出夢幻般的光束與光帶,氤氲在這個專為18歲少女而準備的宴會上。
白色低領棉衫外面,是抵擋寒意的藍灰羊毛針織小坎肩,配了同質同色系的薄線圍巾,下面同樣是款式簡單的羊毛絨淺色長褲,加上顏色亮麗的提包。微微卷曲的頭髮被整齊地束在後面,顯得整個人精神煥發。這是日常打扮的赫七重。儘管這樣,她身上依然散發出一種知性的、優雅的美,吸引着周圍的人的目光。
她慢慢走進大廳的時候,正在和別人説話的晃芝老師第一個看見了她,馬上向她招了招手。
"你怎麼沒換衣服啊?"
"換了。"
"我是説禮服。"
晃芝老師壓低聲音在她的身邊咬着耳朵。
"沒事,晚餐過後我就走了。"
"你沒看到別人全都是有備而來的嗎?"
七重沒有説什麼,只是從服務生那裏接過一小杯類似蘋果酒之類的飲料,對晃芝老師輕鬆地笑笑後,兩個人在專門為學校老師準備的貴賓席坐了下來。
絃樂隊的演奏安靜下來後,有人走到舞台中間要説話,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隨之轉移到舞台上。Anne和她的父親、母親還有其他人等一字排開,逐一進行着自我介紹。七重坐着的地方,可以直接看到舞台及舞台周圍的人。這時,有個人的背影吸引了她的目光。
淺灰色長褲,剪裁合身的白色小西裝,寬寬的肩,短且利落的黑髮,從這個站着的背影,她甚至可以知道這個人此刻的心情。
好像預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樣,穿小西裝的人突然轉過頭來,七重連忙移開自己的目光。但他還是看到了她。在他的目光的注視下,七重感覺到了自己內心那種忐忑不安的情緒。在這個喧鬧的地方,她的這種情緒細微到連她自己都可以完全忽略,可是,遠在舞台邊的旗原卻感覺到了。他不肯挪開自己的目光,於是離開了舞台邊的位置,徑直朝七重走了過來。
因為無法承受他走過來的壓力,在旗原還沒有到達她面前的時候,七重連忙起身離開了席位。
"你去哪裏?宴會馬上就開始了。"
晃芝老師見七重離席,雖然急切地問她,但眼睛依然注視着舞台。
"對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間。"
七重連忙解釋。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哦,不用,謝謝。"
將晃芝老師留在座位上獨自離開的七重,覺得周圍的一切都令人壓抑和鬱悶。她徑直走向出口處,將那扇沉沉的彈力木門推開後,鑽進了外面的安全通道通風口。
一陣涼風猛地灌進她的脖子裏,頓時她覺得全身冰冷。
她緊緊地裹了裹坎肩的前襟,倚牆站着的身體終於放鬆下來,靠在了牆上。她的腦海裏閃現出旗原朝自己走過來的樣子,他的臉上是那種不屑的咄咄逼人的神情。想到這裏,七重忍不住嘆息着,因為自己越來越無法平靜地去面對他了。
大廳裏傳來説話的聲音,先是成熟男人的聲音,然後是好聽的女孩子的聲音。他呢?在做什麼?他走過來是要做什麼?接下來,該輪到公主的好朋友、準王子第一號説話了吧?
但是久久都沒有聲音再傳過來。
站在沒有暖氣的通道內,七重覺得有些冷,卻又不願意現在回到大廳裏。
正在猶豫着的時候,從通往樓上的樓梯口下來的人,讓七重傻傻地怔在了原地。
"你待在這裏做什麼?這麼冷。"
旗原帶着責問的語氣裏更多的是擔心。
她不説話,而是用力推通道口的彈力木門,一心想從他的面前消失,可那張門卻怎麼也推不開。
"反了,是拉的。"
旗原走過去,用力一拉,門便開了。她像一尾帶電的銀魚一樣,從通道口進去,融進大廳裏的喧囂之中。旗原站在那裏,呆呆地望着她的身影早已不在的空空的走廊,卻像被那餘下的電波擊中了一般,重重地跌坐在門前的紅色地毯上。
"原,怎麼了?為什麼坐在這裏?"
旗原抬頭,看到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他跟前的Anne,正用詫異的眼神望着自己。
"沒什麼,有點頭暈。"
"是不是因為裏面太悶了?可是……爸爸在找你呢……"
"好的,你先去,我去一下洗手間,就過來。"
"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你先進去。"
Anne擔心地望着旗原的背影,過了好一會兒,才跑回大廳,來到爸爸身邊。
"他去哪裏了?"
坐在沙發內的中年人,一邊低頭看文件,一邊問Anne。
"他説有些頭暈,一直坐在走廊上呢。"
"沒事吧?"
"他去一下洗手間,馬上進來。"
"他來了帶他過來。"
"是的,爸爸。"
"好,去吧。"
即使將全世界的水龍頭內的涼水全部撲灑在臉上也無法讓自己清醒過來的情感與牽掛,已經將鏡子裏的這個少年死死地抓住了。他已經掙扎過了,甚至想過拋棄自己來擺脱這份惡毒而又誘人的愛情。就是這個漫長而坎坷的過程,讓他在靈魂與精神上早已成為一個經歷豐富的成熟男人。她是屬於我的,這是宿命,不能逃開。
他在鏡子裏看見了出現在男洗手間門口的Anne,深深吸了口氣,默默地將剛才的紊亂全部吞嚥到心裏,然後轉身跟着Anne回到了大廳裏,出現在Anne爸爸跟前。
"聽説你爸爸生前是有名的建築家,説來,我們彼此好像還有過幾次照面。"
"他一般深居簡出,在交際與人脈上,可不及叔叔您。"
"你們家的事情我很早就聽Anne提起過,的確難為你了。"
"謝謝叔叔關心。"
"你們倆真的是從小就認識?"
"我們從幼兒園開始就是同學。"
"以後,歡迎你常到我們家裏來吃飯。"
"謝謝叔叔。"
"你也知道,今天是妮妮18歲的生日,過了今天她就是一個大姑娘了。"
"爸爸……"
"可別害羞,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一味地害羞,後果是很嚴重的。"
"爸爸,別在這裏説啊!"
"不在這裏説?那今天大家來參加你的生日宴會都是做什麼來了?就是要來看他的態度啊。"
一旁的媽媽、七叔和其他人都笑了起來。Anne站在旗原的身邊,偷偷地轉頭去看他,臉早已紅了。
"不用緊張,今天也不是什麼儀式,我們只是想聽聽你的想法,這丫頭平時在家可沒少説你啊。"
"爸爸……"
"別打岔,爸爸替你聽聽就知道了。"
大家都望向旗原。
"對不起,伯父,我想您可能誤會了。我和Anne一直是同學、好朋友,除此之外,我沒什麼可説的。"
説完後,還沒等對方有什麼反應,旗原便轉身朝大廳的出口處走去。
Anne的爸爸坐着的地方突然傳來議論聲,七重望過去,看見Anne正伏在她媽媽的肩膀上哭。她扭頭看見消失在大廳門口的旗原的身影,連忙追了出去。
"旗原……"
七重這樣用力叫他的名字,他才停下腳步。
"你對Anne説什麼了?"
"你現在也來關心這些事情了嗎?"
"你不覺得你這樣做很過分嗎?今天是她的生日!"
"對不起,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周到。"
"我真是看錯你了!"
七重説完,轉身又跑向大廳。
回過頭來的旗原看見的,依然是她離開自己的背影。他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是被她拋棄的少年了,便一個人出了酒店,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着。
正準備走進大廳的七重忽然聽到從通道口那邊傳來的聲音——
"那小子好像在往燕希酒店那邊走……帶他去江邊……給他點顏色就好了……不要讓老爺子知道。還有,把小姐給他買的衣服脱下來……就這麼做!"
她在門邊只聽到幾句,心裏疑惑着,一邊在想他們在電話裏説的是誰,一邊走進大廳。
晃芝老師第一個跑過來告訴她:"你到哪裏去了?出事了,看秦老爺子的臉色就知道……"
"晃芝老師,我們可不能亂説的。"
"赫老師,你不知道我們學校的旗原和老爺子的千金談戀愛的事情嗎?一定與這個有關。"
七重覺得晃芝老師的話像一塊塊沉重的石頭,不分青紅皂白地一股腦全部傾倒在了她身上。已經無法再去理會晃芝老師的話語,七重走出大廳,抱着想讓他自己回來好好處理問題的目的,用手機撥打了旗原的電話。
"旗原……"
電話通了,但那邊很吵,還傳過來奇怪的聲音。
"旗原……"
再喊他的名字時,電話好像被人故意掐斷似的,只有"嘟……嘟……嘟……"的忙音。正覺得疑惑的七重,突然想起了剛才聽到的那些話……
天啊!江邊!
她跑到電梯口,電梯還停在34層,於是她便直接從安全通道跑到一樓,然後出了酒店大廳,攔下出租車直奔江邊。
江邊的風好大。因為天氣的緣故,幾乎看不到散步的行人。七重抱着包,沿着長長的江岸走着,生怕自己看不到他,錯過他。
微弱的路燈燈光照不了多遠,那些步行帶附近的草叢,還有一團團黑糊糊的樹影,時不時會讓七重心裏打鼓。她平時無論怎麼樣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到這樣的地方來的,那種陰森的環境,會讓她毛骨悚然。但是一想到自己是因為旗原,因為要找到他,因為自己一定要確認他的安全,那種恐懼的心理便消失了。
她拿出電話,一邊尋找,一邊一遍遍撥打旗原的號碼。
鈴聲好像是從一處草叢裏發出來的。七重將自己的手機從耳邊拿開,四下環顧着尋找那鈴聲的出處。
越來越近的時候,突然沒有了聲音。七重連忙重新撥打了一次號碼。
這次,鈴聲很清晰地在附近響起,七重循着聲音找去,在一個步行帶邊上的垃圾筒裏找到了旗原的手機。
緊緊握住這隻手機的七重,什麼都不敢想,只是瘋了似的在周圍的每一處草叢裏翻找,一邊找一邊喊着"旗原……旗原……原……原……",聲淚俱下。
在離堤岸不遠的地方,七重看見了今天晚宴上旗原穿的那件白色小西裝。她一把將它抓起來,沿着河道朝前奔走起來。
直到跑到橋墩底下,七重也沒有找到旗原。她站在橋下,望着湍急的江水,終於忍不住大聲哭了起來。
"……"
從橋墩底下發出的微弱聲音,傳到七重的耳邊。她轉身朝身後看去,一團白色的小東西蜷縮在橋墩下的河灘上。
她跑了過去。
整個上身裸露在外面的旗原已經全身冰涼了。她跪了下來,將自己的坎肩脱下來替他披上,但那小小的面積對於這個龐大的身軀而言根本無濟於事。觸碰到他冰涼身體的七重,再一次毫無顧忌地哭了起來。
"你……還真愛哭啊。"
"為什麼會這樣?"
"在追你的時候,被動物們襲擊了。"
"都這樣了,你還開玩笑!"
"這樣不是很好嗎?你來……了,你哭……是因為擔心我嗎?咳咳……咳咳……咳……"
無法連貫説出句子的旗原突然咳嗽得很厲害,七重連忙扶他起來,一邊在他背後輕輕捶拍一邊問:"現在能動嗎?我送你去醫院。"
"我不去……醫院……"
"為什麼呀?你都這樣子了。"
"去醫院,別人就會知道他們的……是我不對,我從來沒喜歡過她……卻還跟她交往……帶我……回家吧。"
"傻瓜……"
七重説着,心疼地將懷裏的旗原輕輕擁着,好讓自己的體温能夠在這一刻傳達一點給這個冰冷的身體。沒想到旗原卻將她推開,吃力地説:"我會弄髒……你的衣服……你一定不知道……即使沒有穿裙子……你……也比任何人都好看……"
七重忍不住笑了笑,嘴角還帶着剛剛流下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