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二月。二月初二。
繁花似錦,陽光燦爛如金。
繁花開在山坡上,開在河邊,開在庭院,開在陽光下,開在美好的季節裏。
廟在山上。
廟前是一片桃林,桃林中到處可以看到鶉衣百結的叫化,有的談天,有的瞑目假寐養神,有的翻着衣襟捉蝨子。
這是一個百無禁忌的日子。
每一個丐幫弟子臉上都流露着愉悦的笑容,這是他們值得驕傲的一天,因為丐幫弟子遍佈天下,並不是每一個丐幫弟子都能參與今天這一盛典。
他們是南五北七,一十二行省,九九八十一個分舵中選出來的代表。
在過去的一年中,他們每個人都有值得表彰的事蹟,能參加今天的護法大會,是他們以血汗換來的榮耀。
每名丐幫弟子都希望能取得這份榮耀,已經取得的人也異常珍視這份榮耀。
有榮耀心的人,才會求上進,個人如此,幫會也一樣,丐幫能成為武林第一大幫,能始終受黑白兩道尊敬,便是靠了這份力爭上游的榮耀感。
“只有一個能尊敬自己的人,才能得到別人的尊敬!”
每一名丐幫弟子都不會忘記,這是他們十結幫主十方羅漢百里窮説的話,每個人都知道團體的榮譽,必須共同保持,先有團體,才有個人,如果丐幫在人們心目中不受重視,將絕不會有人會瞧得起一名丐幫弟子。
凡是丐幫弟子,人人都懂得這道理。
在桃林最遠的一角,兩名年輕的丐幫弟子正在促膝低談。
由於今天的代表系來自天下各地方分舵,彼此之間,都很陌生,但是,陌生並不表示隔閡。
他們有特定的暗號,特定的語言,特定的聯絡方式。
你可以一人自得其樂,你也可以找別人隨意交談,在這裏你永遠不會挨白眼,永遠不會被拒絕。
今天這裏,每個人都是你的兄弟。
丐幫弟子很少懷疑別人,當然更不會懷疑自己的同門。不過,如果他們今天抱的也是這種態度,他們就錯了。
今天這裏至少有兩個人。並不是他們的同門,當然更不是他們的兄弟。
這兩人便是現在正在桃林一角,促膝低聲交談的兩名青年叫化。
這兩名青年叫化不是別人,正是申無害和小丁。
一個人要想保持衣着整潔,也許不是一件説得到就能做得到的事,若是要弄成一副邋遢相,卻是簡單之至。
所以,丐幫弟子行走江湖上,即使遇上危險,也很少以其他行業來掩飾自己的身份,因為他們辦不到。
就是勉為其難,也極易露出馬腳。
相反的,一個人若是想扮成一名丐幫弟子,卻是容易得很,只要一套爛衣服,一根竹竿,一個席包,再在頭臉手足上抹上一層灰沙和油垢,就足以亂真了。
不過,話雖如此,兩人此刻仍然跟那些丐幫弟子離得遠遠的。
魚目可以混珠,但魚目終是魚目,畢竟非真珠可比,他模仿的,只是一層外表,如果坐得太近,還是會被認出來的。
兩人這時在談些什麼呢?
若是有人稍稍注意,便不難發現兩人這時低着頭,看上去像在交談,其實誰也沒有説話,因為兩人誰也無話可説。
他們要説的話,被老餘説盡了。
老餘處理一件事,永遠都是那麼樣的周到詳盡,永遠都是那麼樣的天衣無縫,別人永遠無法提出問題,也永遠無法提供意見。因為你的問題尚未提出之前,他的解答已經來了,關於你的意見,他只是一笑置之,他笑,就是要你再想。
你只要再想一想,便會馬上發覺那意見是多麼的幼稚,多麼的膚淺,多麼的可笑呀!
“護法大會正午開始,地點在廟側廣場上,十方羅漢會在大會開始之前出現,跟在他身後的,經常只是幾名內堂的四結弟子。”
“幫中的七長老,會比他早到半個時辰,等安排妥當後,在廟門口迎接。”
“你們守在桃林一角,居高臨下,很遠的便可以看到他從山坡上出現。”
“這時候所有的丐幫弟子會發出歡呼,紛紛趕上前去,這是最亂的一刻,也是你們下手最好的時機。”
“至於如何下手,你們都是行家,當然用不着我多説。”
“得手之後,你們可以沿坡飛身而下,山腳下屆時將有兩匹快馬等着你們,只要跳上馬背,你們便安全了!”
像這樣完美的安排,試問你還會有什麼問題,你又能提供什麼意見?
所以,他們如今惟一要做的事,便是等待。
等待那最後的一刻。
等待那一刻來臨,聯手發出石破天驚的一擊!
小丁折下一根桃枝,小心地截取了較為平直的一段,然後抹平地面,將桃枝插下去。
三寸長的一枝桃枝,只有一寸長的影子。
“唔,還有半個時辰。”
申無害沒有接腔,只仰起臉,望望天色。
小丁忽然微微一笑道:“你是不是有點緊張?”
申無害緩緩的轉過臉來,説道:“你呢?”
小丁道:“本來我也有點緊張,如今看到你這種緊張的樣子,我就不怎麼緊張了。”
申無害道:“哦?”
小丁道:“因為我們兩個人如果一齊緊張,等會兒動手時,就一定非出毛病不可。”
申無害道:“你經常都能控制你的情緒?”
小丁道:“你也應該能。”
申無害道:“哦?”
小丁道:“因為我如果做不到這一點,我就不會成為剪魂手的傳人,你如果做不到這一點,你也不會成為今天武林中的天殺星!”
申無害道:“這一點我倒是沒有好好的想過。”
小丁道:“我也是剛才突然想起來的,如今就像暴風雨來臨的前刻,在這種出奇而反常的平靜中,常會使人想起很多平時想不到的事。”
申無害道:“除了這個,你還想起了一些什麼事?”
小丁長長吸了口氣,緩緩吐出,一面拔起那根桃枝,在地面上劃了兩個不成形的圈圈,再慢慢説道:“我奇怪我們兩人居然成了朋友。”
申無害道:“這有什麼奇怪?人與人相處久了,總會成為朋友的。”
小丁道:“但你跟仇天成並沒有成為朋友,我也一樣。”
申無害道:“這也要看緣分。”
小丁道:“我不相信緣分。”
申無害道:“你相信什麼?”
小丁道:“我什麼也不相信,我認為友情是一種瞭解的累積,除了彼此間互相瞭解,絕沒有任何速成的方法,可使兩個人的友情加深。”
申無害道:“你認為我們之間的瞭解還不夠?”
小丁道:“不是不夠。”
申無害道:“否則該怎麼説?”
小丁道:“我們之間根本就談不上了解兩個字,你不知道我的出身,我不清楚你的來路,我不明白你過去為什麼要殺那麼多的人,你對我的認識,也僅限於知道我姓丁,已練成一種剪魂手的武功,甚至到目前為止,連我的名字你也不知道。”
申無害道:“那是因為我們最近都在忙自己的事,還沒有時間談到這些。”
小丁輕輕嘆了口氣道:“問題就在這裏了。”
申無害道:“什麼問題?”
小丁道:“如果假以時日,我們當然會考慮彼此瞭解,但在目前,我們卻很可能會為了一些小事翻臉,到那時候,以我們旗鼓相當的武功來説,真不知道是你的不幸,還是我的不幸。”
申無害沒有開口,他在望着那隻拿着一根桃枝的手。
小丁的手。
然後,他慢慢地抬起頭,沿着那條手臂,望去小丁的臉上。
小丁也在望着他。
兩人就這樣對望着,臉上都沒有什麼表情,隔了很久很久,申無害才一字字平靜地道:
“有沒有轉圜餘地?”
小丁道:“沒有。”
申無害又等了一會,才道:“那麼,你為什麼要事先通知我?”
小丁道:“因為直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是朋友。”
他頓了一下,又道:“同時因為我多多少少還存有一絲希望,希望你能懸崖勒馬。”
申無害道:“這又何嘗不是我的希望,我又何嘗不希望你多想想。”
他輕輕嘆息着,聲音愈説愈低,就像這些話是説給自己聽的。
小丁冷冷接着道:“我已仔細的想過了,現在該想的是你,你還有半個時辰想想這件事,在那位十方羅漢來到之前,我們仍是朋友。”
申無害又嘆了口氣道:“我現在想不透的事只有一件。”
小丁道:“哪一件?”
申無害道:“我想不透是什麼原因值得你為他們如此賣命。”
小丁突然瞪大了眼睛道:“你你説什麼?”
申無害也突然呆住了!兩人再度相互凝視,然後,兩人突然一起大笑,他們終於弄明白一件事。
他們原來站在一條戰線上。
※※※※※
在另一邊的城外,也有一座廟。
一座土地廟。
土地廟裏今天沒有人燒香,卻來了一個很特別的客人一個帶書的瞎子。
在一座香火冷落的土地廟裏,一個瞎子坐着看書,看的竟又是一本“七世夫妻”豈非滑稽而又風雅之至?
只可惜馬上便發生了殺風景的事。
那瞎子打開那本七世夫妻,還沒看上兩行,就有一個人神色倉惶地走了進來。
來的正是那位已久未露面的粉樓怪容嚴太乙。
巫瞎子會突然來到這座土地廟,粉樓怪客跟着出現,自然不足為異,但是説也奇怪,巫瞎子抬頭看清來的是誰之後,臉上竟露出詫異之色。這説明這位萬應教的小組領導人,來這裏定是為了等人,但他要等的人顯然絕不是這位粉樓怪客!
巫瞎子緩緩抬起了頭,只是望着,沒有開口。
粉樓怪客臉上已經見了汗,不是趕路跑出來的汗,而是因心虛急出來的汗,他走進來,就像一隻羊被趕進了屠場,兩隻手不住揉搓,指節骨上也是濕濕的汗水。
巫瞎子輕輕嘆了口氣。
現在,就是粉樓怪客不説,他也知道發生的是什麼事了。
粉樓怪客低下頭去道:“嚴某人實在慚愧。”
巫瞎子微微皺起眉頭道:“我真沒有想到,以你這樣一身輕功,還會被那廝溜掉。”
粉樓怪客囁嚅道:“我……我不是栽在那姓趙的手上,而是……是我一時糊塗,上了那……那小子……的當。”
巫瞎子一怔道:“什麼?是那小子玩的花樣?”
粉樓怪客道:“是的,那小子半夜叫夥計送進去一壺酒,然後那姓趙的先上牀睡覺,只剩下那小子一個人自斟自飲,這一切看來都很正常!直到今天,那姓趙的始終不見出房,我過去一看,才發覺姓趙的跟那店夥計,已經在昨夜就掉了包!”
巫瞎子又輕輕嘆了口氣,隔了一會兒,才點着頭道:“這樣也好。”
粉樓怪客愕然抬頭道:“老大不覺得這件事很嚴重?”
巫瞎子淡淡一笑道:“有什麼嚴重?我早就知道這小子靠不住。”
粉樓怪客道:“老大既知道這小子靠不住,有沒有吩咐小丁到時候好好看住他?”
巫瞎子冷冷一笑道:“小丁?哼!你以為小丁就一定靠得住?”
粉樓怪客露出難以置信之色,呆了一陣,才道:“既然……老大……已知道他們兩人都靠不住,這一次為什麼還要將這樣重要的任務交給他們辦?”
巫瞎子臉上忽然浮起一絲詭秘的笑意,緩緩道:“我當然有我的用意。”
這是一種關門式的回答,粉樓怪客並不笨,他當然聽得出在這個問題之內,談話已告結束。
巫瞎子思索了片刻,突然問道:“黃山打個來回,你要多久?”
粉樓怪客約略計算了一下道:“如果日夜兼程,最慢不會超過一個月。”
巫瞎子點了一點頭,説道:“好,你去吧!這裏沒有你的事了,只要你能把蕭妙姬那小妮子弄來,我馬上就會交給你一個如意嫂。”
※※※※※
小丁笑着躺下去,忽然又跳了起來,笑着道:“我現在要拿一樣東西給你看,你看了準會又驚又喜!你猜我要給你看的是一樣什麼東西?”
申無害道:“猜不着。”
小丁道:“你連想也沒想一下,怎麼知道一定猜不着?”
申無害道:“因為我根本不想猜。”
小丁道:“為什麼?”
申無害道:“因為我猜不猜都一樣,會馬上看到那是什麼東西,我猜也不一定猜得着,不猜你反而拿得更快些,我又何必多費這種無謂的心機。”
小丁大笑道:“你有理!”
衣袖一抖,手上已經多了一個革囊。
一革囊酒。
申無害笑道:“我也有一樣東西要給你看!”
話才説完,一隻相同的革囊,已經託在他的手上,兩人再度相對大笑。
燦爛的陽光、鮮豔的桃花、芬芳的美酒、知心的朋友、愉快的春天。
一個人有了這些,還能奢望什麼?
時光過得很快。
愉快也結束得很快!
當兩人擲出空酒袋時,一陣歡呼突然響起,這陣歡呼就像從空酒袋裏突然進出來的一樣。
十方羅漢來了。
當人潮由一片而逐漸集中成為一點時,小丁突然飛身而起,像怒矢一般向十方羅漢撲過去。
這一變化,實在太出人意外了。
申無害大喝一聲,道:“小丁,你瘋了麼?”
他的反應不能算慢,但還是遲了一步!等他身形離地,十方羅漢的身影也離了地。
不是他慢,而是小丁太快。
他身形落地,十方羅漢也跟着落地,他是雙腳落地,十方羅漢則是雙肩落地。
落在四五丈外。
申無害大吼道:“站住,姓丁的,有種你就別跑!”
小丁以事實回答了這句話。
他沒有種。
因為他一擊得手之後,身形迄未停頓,這時去勢如飛,僅僅兩個起落,人已去到十餘丈外。
申無害點足一掠而起,如春雷般喝道:“我不信你小子能插翅飛天,今天有你姓丁的,就沒有我姓申的!”
遙遙傳來小丁的回答道:“笑話!只要離開這些化子,一對一,機會公平而均等,我小丁隨時奉陪!”
突然有人驚呼道:“啊,飛刀!”
申無害聽得腦後風響,不及回頭察看,急忙一沉身軀!往斜側裏閃飄身去。
刷!刷!刷!
三口藍汪汪的柳葉飛刀,自他肩肋等處,一掠而過。
申無害順勢回頭,只見一名中年叫化,正站在山坡一角,以輕靈無比的身法,向已快至坡下的小丁追了過去。
飛刀藍長虹。
小丁回身哈哈大笑。
申無害氣得眼睛裏幾乎都要冒出火焰來,原來對方佈置繽密,小丁只是一支備而不用的疑兵,即使小丁剛才不出手,十方羅漢無疑也要死在藍長虹的淬毒飛刀之下!
藍長虹飛掠過去,口中大聲道:“快跑?”
小丁大笑道:“現在還怕什麼?”
藍長虹道:“這小子不比那些叫化子,他不是咱們的正主兒,咱們犯不着跟着他糾纏。”
小丁堅持着道:“我偏要讓他見識見識。”
藍長虹道:“見識什麼?”
小丁道:“讓他知道我小丁也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話沒説完,身形一動,突然揮臂一掌拍在藍長虹胸口上。
藍長虹向後踉蹌退出數步,雙手捧着胸口,兩眼瞪得大大的,張開嘴巴正要説話,一股血箭突然射出。
血珠落在地上,像片片桃花花瓣。
他在鮮豔的花瓣中倒下去,呼吸已經停止,眼皮仍未合上,彷彿直到臨死之前,還未能弄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申無害也呆在那裏,像木頭人一樣,動彈不得。
使他發呆的原因,並不是因小丁突然倒戈,殺死了飛刀藍長虹,而是此刻那些丐幫弟子的神色。
所有的丐幫弟子,這時都在望着他,但沒有一個人的臉上可以找到一絲戚容,每個人的神色中,有的只是感激。
小丁正沿着山坡慢慢跑上來,滿臉都是笑容。
申無害正在發呆,突聽身後有人笑着道:“實在對不起你老弟……”
口音好熟。申無害回過身去,不禁又是一呆,説話的人竟是被小丁一掌震飛的十方羅漢!
申無害突然明白過來了。
一條計中計。
他忍不住衝上前去,一把揪住小丁的衣領道:“你怎麼早不告訴我?”
小丁也不掙扎,柔馴得像頭綿羊似的,縮着脖子笑道:“你要知道了,怎會逼真?”
申無害道:“你知道除了我們兩個,還有個姓藍的?”
小丁笑道:“我只知道另外一定有人,但並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躲在哪裏,否則我又何必如此多費手腳?”
申無害鬆開了手,忍不住又轉過身去瞪着十方羅漢道:“你們事先已有聯絡,只瞞着我一個?”
十方羅漢微笑道:“他叫了維武,在本幫的身份,是八結候丐!這樣解釋是比較省事一些。”
這樣解釋,當然省事得多。
丐幫中的八結候丐,永遠只有一個,歷代丐幫幫主,都當過候丐。候丐,就是幫主的繼承人。
申無害輕輕嘆了口氣道:“算我是狗拿耗子,多事。”
十方羅漢笑道:“那也不見得,本幫曉得這個萬應教,只是偶然得到的消息,當然本幫若是沒有得到這個消息,我化子的老命,不就操在你老弟手上?”
申無害道:“小丁的剪魂手,又是跟誰練的?”
十方羅漢道:“跟他自己。”
申無害道:“這話什麼意思?”
十方羅漢道:“剪魂手的九代傳人名叫丁尚德,外號淮南大俠,這位淮南大俠就是他的伯父。”
申無害點點頭,想了一下,忽又一把抓住小丁道:“我越想越氣,還是無法饒你這小子!”
小丁笑道:“那麼你打死我好了。”
申無害瞪眼道:“你以為我不敢,是不是?”
小丁笑道:“你當然敢,可是,你若打死了我,誰來陪你飲酒?”
申無害的面孔再也板不起來了。
像這種好天氣,喝酒豈能無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