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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抽絲剝繭

    天色漸漸的黑下來了。

    申無害摸出身上所有的現銀,一起放在桌子上,然後打着呵欠,慢慢的向店外走出去。

    他本不想驚動那個已有幾分醉意,正微閉着眼皮,支頤出神的店主,但在跨出店門時,還是給人一把拉住了。

    因為店裏沒有點燈,這位店主只聽到腳步聲,感覺正有人從身邊走過,卻沒有看到那邊桌上的一堆銀子。

    今天他一共才做了兩個生意,當然不希望有人吃了他的酒菜,不聲不響,一走了之了。

    “酒錢!客官。”

    “在那邊桌子上。”

    店主揉揉眼睛,轉過頭去,終於看到了那堆碎銀。

    “那一堆都是銀子?”

    “都是。”

    “客官,您醉了吧?”

    “沒有。”

    “那麼您知不知道那堆銀子,總有五十兩上下?”

    “知道。”

    “您只叫了兩壺酒,一盤滷菜,對不對?”

    “對。”

    “只是這點酒菜,您為何留下那麼多銀子?”

    “那裏付的,不光是酒錢。”

    “還有什麼?”

    “還有賭注。”

    “什麼賭注?”

    “我賭從我進來直到離開,如果沒有第二個客人進來,我就留下我身上所有的碎銀。”

    店主通紅的面孔上,露出一片迷惑之色。

    “我什麼時候跟你賭過?”

    “你當然沒有。”

    “那麼你是跟誰打的賭?”

    “跟我自己。”

    ※※※※※

    月亮像個披了黑紗的寡婦。

    天空一片灰暗。

    遠處不時傳來一兩聲寥落的犬吠,更使這個漸趨沉睡的山城,充滿了陰森悽清之意。

    “宅子共分三進,地牢的出入口,就設在第二進西廂的一間書房中,從書櫥後面走下地道,約十數步光景,向右拐一個彎,便可看到那座鐵門。”

    “守衞的劍士,分日夜兩班,白天兩人,夜晚兩人。”

    “今夜輪值夜班的兩名劍士,一個叫玉馬劍客艾玄,一個叫智多星方知一,究竟誰守上半夜,誰守下半夜,現在還不能確定。”

    “如果碰上後者,你老弟最好小心一點。”

    “玉馬劍客年紀很輕,這位智多星則已四十出頭,長方臉,高鼻樑,你不難一眼分辨出來。”

    “此人心機深沉,是所有錦衣劍士之中,頭腦最靈活的一個,萬一遇上此君,千萬不可大意!”

    老餘交代得很詳細。

    現在,他已找到老餘口中的那間書房,一個人影映在窗户上,他從側面認出正是那位智多星方知一。

    窗户上只有一個人影,但房中此刻卻傳出了兩個人説話的聲音。

    老餘沒有提到,另外的那兩名劍士是誰。

    不過,他認識的劍士已不算少,他已從聲音上聽出,如今房中的另一名劍士,就是那個以一柄鐵骨扇為兵刃的寒山秀士徐奕秋!

    房中除了兩人説話的聲音,申無害這時還聽到了另一種聲音。

    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

    這也許是老餘全盤計劃中惟一被遺漏了的一個細節。

    老餘顯然沒有想到這些劍士,在如此漫漫長夜,坐對孤燈之餘,可能會有些什麼消遣。

    這一局棋要下多久呢?

    申無害並不着急。

    兩人下棋並不會為他的行動帶來多大妨礙,只要他高興,他隨時可以破門而入,使兩人的棋局,提前結束。

    隨生命一起結束。

    只是他目前還沒有立即採取這種強硬手段的必要,在進入這間書房之前,一還有一些事他必須重新盤算一番。

    首先,他必須弄清的是:老餘何以會對這座宅子如此熟悉?

    在長安時,他們幾乎是天天見面,而這次來潼關,他們也是一起來的,甚至可以説,自他進入萬應教這個亥字小組之後,老餘從沒有單獨一人,離開過長安兩天以上。

    這廝是憑什麼神通,得到這些秘密的呢?

    這個謎團本來不易獲得答案,如今他經過一陣苦苦思索,忽然想通了。

    當初他想不透,是因為他路走得太遠,他把一個簡單的問題想得太複雜,這個問題其實並無玄虛可言。

    這個問題只有一個答案:劍宮的劍士之中,有人吃裏爬外。

    他如果想知道這個吃裏爬外的劍士是誰,他甚至馬上就可以弄清楚這名劍士是誰。

    如今這座宅子中只有四名劍士,此人必為四劍士中的一個,此人將不會是今夜值班的智多星方知一和玉馬劍客艾玄,也不會是此刻在房中跟智多星下棋的寒山秀士徐奕秋,因為今晚在這間房間出入的人,隨時均有喪命之可能,吃裏爬外的那位仁兄對這一點應該比誰都清楚。

    出賣朋友的人,到處都有,出賣自己的人,畢竟不多。

    所以,這個人一定是上述三人之外的那名劍士。

    其次,使他迷惑的是:老餘為什麼不惜冒生命之險,幫他這個大忙?

    這對於他姓餘的來説,究竟有什麼好處?

    這是他想得最多,也想得最久,而始終無法找到答案的一個問題。

    如今,他憑想像所能找得到一點線索,便是這件事也許並非由老餘所主動,老餘也許只是奉命行事。

    真正想幫他忙的人,説不定是“巫老大”或“金長老”。

    可是,這並不能算是答案,巫老大或金長老幫他這個忙,又是為了什麼呢?

    對面書房中,這時忽然傳出一陣笑聲,笑的人是智多星方知一,無疑問的,棋已下完,這局棋是寒山秀士徐奕秋輸了。

    智多星方知一正在將棋子一顆一顆地放回棋盤,收拾殘局,永遠是勝棋一方,所樂意做的差使。

    輸了棋的人,經常是雙手一推,紅着面孔,起身便走。

    徐奕秋站起身子,已經準備走了。

    方知一側臉敲敲棋盤,笑着道:“如果輸得不服氣,再殺一局如何?”

    徐奕秋打個呵欠道:“要睡了。”

    方知一笑道:“睡得着?”

    徐奕秋瞪眼道:“為什麼睡不着?”

    方知一笑道:“如果換了我,我就睡不着,那麼長的一條龍,明明可做兩個眼,結果被我妙手一點……”

    徐奕秋哼了一聲道:“你在我身上少來這一套。”

    方知一大笑道:“好,好,隨便,隨便!”

    徐奕秋沒説什麼,已轉身向房外走去,方知一望着他的背影,提高聲音,又笑着道:

    “如果睡不着,還可以再來找我,不過最好早一點,等到小艾接了班,我就恕不奉陪了。”

    徐奕秋只嘿了一聲,便推開廳堂大門,走進漆黑的院子。

    方知一聳聳肩膀,激將法失靈,使他多少感到有點失望。

    不過,這一段時間並不長。

    他跟出來關上大門,回到書房不久,便聽到了一陣輕輕叩門的聲音。

    方知一側耳一聽,臉上登時露出會心的微笑。

    敲在門上的,不是一個人的指節,而是一種堅硬的金屬。

    鐵扇!

    他帶着笑容走出來,一把拉開門閂,笑着問道:“我説如何”

    但他也就只説出這四個字。

    等他看清來人不是寒山秀士,臉色一變,正待抽身後退之際,來人已經閃電般,一掌切斷他的喉骨。

    ※※※※※

    書房裏面果然有座書櫥。

    書櫥後面果然有條地道。

    走下地道,約十數步,向右一拐彎,果然出現一道形式特別的鐵門。

    總之,毫釐不爽,一切均與老餘所描述的完全符合。

    鐵門上有個圓形轉盤,沿着圓邊,均勻地鐫着十個號碼,只要稍稍留意,便不難發現其中三個號碼上面,均有着一層不同程度的藍色光輝。

    這三個號碼,依順序是:六三九!

    申無害小心地按下第一個號碼六,停下來,凝神諦聽,直到確定沒有按錯,接着按下底下的三和九。

    吱的一聲,鐵門悠然開啓。

    地牢中居然點着一盞燈,百寶盒老餘和一個青衣老人,分別被兩條鐵鏈系在地牢的兩個角落裏。

    這個青衣老人當然就是全鞭趙中元。

    申無害心頭止不住一陣難過,金鞭趙中元如今才不過四十出頭,想不到幾年不見,竟老成這種樣子。

    多可怕的一個愁字。

    他快步走過去,先替百寶盒老餘解下鐵鏈,並向百寶盒老餘致了謝意,才過去放開金鞭趙中元。

    三人誰也沒有説話,直到離開那座古宅。

    百寶盒老餘低低説道:“你先設法替趙局主安頓一下,然後我們還在老地方見面。”

    老餘的背影,很快地便於夜色中消失不見。

    趙中元隔了很久,才輕輕嘆了口氣道:“這次多虧了這位朋友,剛才他離去時,我竟忘了連謝謝也沒説一聲。”

    申無害淡淡一笑,道:“你用不着謝他。”

    趙中元愕然道:“為什麼?”

    申無害忽然四下望了一眼道:“我們先隨便找個小客棧住下來,弄點酒喝喝怎麼樣?”

    趙中元當然沒有意見。

    於是,轉過兩條街,他們走進一家小客棧。

    兩人在燈下默默地喝着酒,趙中元幾次想開口説話,都因為申無害顯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而忍住沒説出來。

    申無害一邊喝酒,一邊望着燈花出神,足足過了頓飯之久。才緩緩轉過面孔道:“那姓餘的在地牢,有沒有告訴你這次設計援救你的經過?”

    趙中元點頭道:“有,不僅提及,而且説得十分詳細。”

    申無害道:“他是否也告訴了你,我與他之間的關係,以及我目前的身份?”

    趙中元道:“是的。”

    申無害點點頭,自語似地道:“這就跟我猜想的差不多了。”

    趙中元露出惶惑不解之色道:“你老弟的意思……”

    申無害忽然笑了笑道:“你覺得姓餘的這個人怎麼樣?”

    趙中元道:“很夠義氣,也很勇敢,而且相當富於機智。”

    申無害道:“還有呢?”

    趙中元沉吟道:“還有……”

    申無害笑道:“還有便是待人很和藹、很親切,對嗎?”

    趙中元點頭説道:“是的,在我的感覺上,確是如此,要交朋友,就該交這種人。”

    申無害道:“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麼會對他產生這種親切的感覺?”

    趙中元微微一怔道:“這個……”

    他望着申無害,眼中露出詢問之色。

    因為他已漸漸覺察出申無害對那位百寶盒老餘似乎並無好感,甚至還帶着幾分不信任。

    這怎麼可能呢?

    申無害微笑:“如果你無法回答,我可以代你回答:那是因為他告訴了你許多不該説的秘密!兩個初見面的人,如有一方坦誠相見,常會於另一方一種印象,這種印象便是親切感。”

    趙中元仍然不甚明白地説道:“難道他告訴了我這些,反而顯出他是個虛偽的人?”

    申無害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趙中元道:“那麼你要説的,是什麼意思?”

    申無害道:“我意思是説,他這種做法很聰明。”

    趙中元眨眨眼皮,沒有開口。

    因為他已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接下去,如果説一定要他開口,他無疑地只能説:“聰明有什麼不好?”

    但這句多少含有一點抬槓的意味,以他們兩人的關係,自然不便出口。

    申無害道:“一個聰明人對別人其實並沒有什麼害處,相反的只有靠了聰明人,這個世界才會進步。”

    他喝了口酒,緩緩接着道:“但聰明人必須記住一件事,他可以處處表現自己的聰明,卻絕不可以把別人當傻瓜!”

    趙中元茫然不解地説道:“他把誰當傻瓜?”

    申無害又喝了一口酒,微笑着道:“要解釋這一點,你得先聽一個故事。”

    他接着説出一段故事,這段故事當然比老餘説的要詳細得多。

    趙中元聽完,又思索了片刻,才道:“這樣説,就連我也有些迷糊了,他們的確沒有轉彎抹角幫你把我從姓艾的手裏救出的必要,他們這樣做是為了什麼呢?”

    申無害微笑道:“為個問題曾經困擾了我很久,如今我總算找到了答案。”

    趙中元道:“就因為他告訴了我那些秘密?”

    申無害道:“也可以這樣説,但並不全是。”

    趙中元道:“哦?”

    申無害道:“他告訴你有關萬應教的種種,可以分作兩方面解釋:第一,在他想像之中,以你我之關係,就是他不説,我也可能告訴你,所以他不如搶先一步,以表示我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他和我之間,已無彼此之分。”

    趙中元點點頭,但想了想,又道:“關於這一點,他可能有欠考慮,他應該想到,這種事情的深遠,你我交情雖夠,但也不一定就會談到這一方面去。”

    申無害笑道:“這正是我要説的第二種解釋,也是整個問題的重點所在。”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微笑着接下去道:“一個人肯將自己的秘密告訴別人,不出兩個範圍,第一是自己的生死之交,縱然告訴對方,也不擔心對方説出去。第二是自己可以掌握的人,對方時時都在他監視之下,只要這人一有不穩的現象,隨時均可使其與外界完全隔離!”

    趙中元露出吃驚而又意外的神色道:“你是説,他們以後會派人盯着我?”

    申無害道:“不錯!這便是答案。他們這樣做,並不是幫我的忙,而是幫他們自己的忙,這也就是説:你目前雖已脱離那座地牢,卻已同時走入另一座無形的牢籠!”

    趙中元忿然道:“我趙某人跟他們萬應教,素無冤仇,他們這種作法,是何居心?”

    申無害輕嘆了口氣道:“你跟他們,當然談不上有何冤隙。”

    趙中元道:“那麼”

    申無害苦笑道:“原因是為了我。”

    趙中元道:“為了你?”

    申無害道:“是的,完全是為了我,你只不過是像這次被姓艾的弄來一樣,無辜受累而已!”

    趙中元道:“我還是不懂。”

    申無害道:“道理其實非常簡單,他們很需要我這樣一名殺”手,但又擔心我不易控制,所以便處心積慮的想找我的弱點,如今他們總算找到了一個,那便是對你們信義鏢局的關心!”

    他頓了一下,又道:“明天,他們要我殺掉十方羅漢,我如照辦,一切太平,否則,他們一定會以你的生命作要脅,逼我出手。”

    趙中元臉色一變,忽然咬牙道:“你老弟千萬不可受他們要脅,我趙中元算什麼東西?

    就是一百個趙中元,也抵不上人家半個百里大俠。”

    申無害微微搖頭道:“這是我的問題,不是你的問題。誰的生命值錢,是另一回事,問題是他們清楚我縱然不願殺害十方羅漢,也絕不會眼睜睜地看着你死!”

    趙中元默然。

    他懂得申無害這番話的意思,這不是一種比較,也不是一種選擇;就算他不看重自己的生命,申無害也無法答應。

    這就像有人要拿刀砍掉你一根手指,你絕不會因這根手指對你特別重要,而希望對方把刀砍在你另一根手指上一樣。

    趙中元沉默了片刻,突然平靜地道:“那麼我可以找個地方躲起來,大不了從此埋名隱姓,不再在江湖上走動便是。”

    一個鐵錚錚的漢子,居然肯説出這樣的話,其內心之痛苦,自是不問可知。

    申無害輕輕嘆了口氣道:“就算你肯屈辱自己,也已經太遲了!”

    趙中元臉色不禁又是一變道:“如今已經有人在暗中監視我們?”

    申無害點頭道:“是的,從我們跟姓餘的分手時起,就已經被綴上了,否則我又怎會故意留下你來喝酒。”

    趙中元怔怔然道:“那我們適才説的話,豈不已被他們聽去?”

    申無害道:“那倒不會。”

    趙中元道:“何以見得?”

    申無害輕輕一哼道:“敢在暗中監視我這個天殺星,已經算他們夠有膽量了,我不相信真有人想試試他的運氣,有種逼近方圓十丈之內。”

    趙中元點點頭,他們説話的聲音並不大,要想聽清他們説的話,最少也得潛至窗户附近,才有聽清的機會,他相信目前江湖上,有這份膽量的人物,大概還沒有幾個。

    他思索了片刻,皺眉道:“那麼,依你老弟之意,如何才能度過這次難關?”

    申無害沒有馬上回答,他在望着自己面前的那隻酒杯,酒杯裏沒有酒,他慢慢端起那隻空杯。

    趙中元道:“杯裏沒有酒。”

    申無害道:“我知道,酒沒有了,你在這裏坐坐,我去叫夥計送酒來。”

    他放下空杯,匆匆出房而去,過了片刻走回來笑道:“我叫的酒只夠我一個人喝,我不喝則已,一喝就要喝個痛快,你先上牀去睡吧!”

    趙中元正待要説什麼,抬頭接觸到申無害的目光,話到嘴邊,忽又咽回。

    因為他已明白申無害要他上牀先睡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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