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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玉手剪魂

    天絕老魔含笑依然屹立如故,就好像根本沒有看到那口飛刀正向自己的胸口飛來。

    “嗤”一聲輕嘶,光斂形收,刀鋒破衣直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它要打的地方,老魔胸口的七坎穴上!

    那漢子臉上開始綻開一絲笑意。

    充滿了殘酷意味的笑意。

    但這絲笑意尚未完全擴展開來,便告突然凝結。

    凝結在一張扭曲的面孔上。

    那漢子此刻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個餓漢在吞下一口紅燒肉時,沒留意肉裏竟夾着一根又硬又尖的魚刺,等到他感覺情形不對,這根魚刺已卡住了他的喉管一般。

    他發出第一口飛刀的作用,只是分散敵方的注意力,只要敵人注意力分散,他這第二口飛刀便能在對方身形移動,或是企圖以其他方式化解之際,選擇對方的要害,發出致命的一擊。

    他沒想到對方竟未閃避,更沒想到這口飛刀,竟如對方所形容的,真的變成了一把玩具刀。

    他望着它的刀柄從老魔胸口上緩緩向下滑垂,就像在望着牆壁上一根沒有釘牢的鐵釘。

    老魔哈哈大笑。他顯然非常欣賞那漢子此刻臉上那副窘駭交集的表情,接着説道:“我説如何,你……”

    那漢子駭然木立着,似乎已忘了這時正是他逃命的好機會。

    天絕老魔話只説了半句,語音突然停頓,臉上的笑容也突告凝結。

    他的面孔在慢慢地扭曲,也好像喉管裏突然卡住了一根又硬又尖的魚刺。

    那漢子神色一動,臉上忽又露出會心的微笑,只見老魔猛然向前一步,大吼道:“剪魂手!”

    這三個字紅光閃閃,令人心悸,因為它們是滲和着一大口鮮血噴出來的。

    老魔在倒下之前扭轉身軀,他無疑想在絕氣之前看看究竟是什麼人向他下的毒手。

    是誰懷有這種超絕的武功,居然逃過了他的眼睛?他看到了!

    然後,他張開嘴巴,一股濁氣上湧,又噴出一大口鮮血。

    他慢慢倒下去,血像排灣噴出,像雨點般落下,瞬息間便像一幅紅綢似的,蓋住了老魔臉上那種至死也無法相信的訝異表情。

    誰會想到下手的人竟是那位吳姐呢?事情來得大突然,也太意外了。

    盧六爺臉如金紙,雙腿不住發抖,他如不是倚在欄杆上,早就倒下去了。

    他幾乎連想一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的時間也沒有,事情就發生了。

    好在他是一個老江湖。

    他知道事情既已發生,逃避絕非上策,他這些年來養尊處優,功夫早就擱下了,何況以他那點功夫,即使再年輕三十歲,也不一定就能派得上什麼用場。

    所以他這時只希望這是天絕老魔個人的恩怨,一切與他無關,而要使別人相信這一點,只有一個辦法,力持鎮定。

    羅芳微笑着向他走過來。

    盧六爺咳了一聲,説道:“我實在想不透……”

    羅芳微笑道:“沒有關係,這是我們這種地方常有的事。”

    盧六爺深深噓了口氣,這女人親切的笑容,使他感到很大的安慰,如果今天能夠太平無事,他決定要好好地酬謝這女人一番。

    羅芳輕輕摟着他的腰,又道:“我們喝酒去。”

    盧六爺點頭嗯了一聲,忽然微微一怔,駭異地瞪大了眼睛。

    圍在他腰幹上的手臂,突然變成一道鐵箍。

    羅芳在他耳邊道:“請盧爺原諒,我們這兒的生意還得做下去。”

    盧六爺沒有表示意見。

    他兩眼向上翻,臉孔漸漸紅漲瘀紫,終於腦袋一歪,無力地擱在羅芳肩上。

    羅芳扭過臉去喊道:“紅紅!”

    她沒有看到紅紅,因為紅紅這時正倒在吳姐懷裏,紅紅剛才走向盧六爺時,面孔所以會發紅,便是因為她當時就認出了吳姐已不是原來的吳姐,而是她的情人:小丁!

    她當然沒有聽到羅芳的呼喚,應聲走過來的,是另一個姑娘,金妮。

    金妮臉上的紅指印尚未完全消退。

    羅芳望着她道:“剛才你被他們打了幾個耳光?”

    金妮笑道:“兩個。”

    白信攬意地點點頭道:“兩個雖然少了一點,但也算不錯了。”

    金妮笑道:“我本來要他們多打幾個,他們説預算只有這麼多,要他們自己掏腰包,他們可掏不起。”

    羅芳嘆了口氣道:“要是換了小丁,就不會像他們這樣小氣了。”

    金妮道:“那十兩金子,是整塊的,我臨時放在東廂房,等等我去拿來。”

    羅芳道:“不,這些是你的辛苦錢,你自己留着,不必交給我了。”

    金妮感激地道:“謝謝大姐。”

    羅芳道:“盧六爺大概受驚過度,得了中風症,你把他扶去一邊,然後去前面喊老張進來,把這裏收拾收拾。”

    金妮道:“是。”

    那個長滿鬍子的年輕漢子,已經自地上撿起那口飛刀,微笑着慢慢地走了過來。

    他拍拍小丁的肩膀,笑道:“佩服,佩服,還是你小子行!”

    小丁抬頭笑道:“你藍兄表演得也不錯,要不是你藍兄表演得那麼逼真,鬆懈了那老鬼的警惕之心,我又怎能如此順利得手。”

    藍姓漢子忽然嘆了口氣,説道:“但我最欽佩的,還是我們那位百寶盒餘老三,我怎麼也沒料到他竟能把事情推算得如此準確,幾乎每一個小節,都在他的算計之中。”

    小丁思索着點點頭,想説什麼,忽又住口,因為羅芳已經到了他們的身邊。

    藍姓漢子忙從懷中取出一張銀票,含笑雙手遞了過去道:“今天這裏的損失,全由我們賠償。”

    羅芳沒有客氣,打開銀票看了一眼,便將那張銀票納入衣襟。

    藍姓漢子道:“戔戔之數,希望大姐能夠滿意。”

    羅芳沒有表示滿意或不滿意,只輕輕嘆了口氣,説道:“我只希望下次不要再有這種事情發生,如果實在避免不了,也務請高抬貴手,別把地點選在我們這座萬花館。”

    ※※※※※

    天色忽然陰沉下來。

    燈光昏暗。

    酒菜已冷。

    申無害默默地倚在牀柱上,默默地望着那兩盞六角宮燈出神。

    他知道這桌酒菜是特地為他所治備,他也知道這些菜都是她親手燒的,如果他不動筷子,一定會使她失望。

    沒有一個女人不希望自己燒的菜被男人吃個精光。

    尤其是自己喜歡的男人。

    這比什麼讚美都強。

    討好一個女人,有很多方法,但絕沒有一個方法比欣賞對方燒菜的手藝來得更簡單而又有效。

    申無害並不是不懂得這個道理,只是他的的確確沒有胃口。

    天氣雖突然變壞,屋子裏面,仍很暖和。

    可是,他依舊覺得冷,冷得他很不舒服,他感到寒冷,不是手足四肢,而是他的一顆心。

    天絕老魔死了。

    死在小丁手上。

    儘管這已是鐵一般的事實,但直到現在,他回想起來,仍然有着一股難以置信的感覺。

    江湖上少掉一個天絕老魔,沒有人會感到遺憾,因為這老魔的確不是一個好東西。

    如果他有機會,無疑他也會下手除掉這個老魔。

    但是,這絕不能因而抹殺一項事實:這老魔實在死得太冤枉。

    而這一點,正是他寒心的地方。

    那個什麼百寶盒老餘想起來實在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他如今就跟這樣一個人稱兄道弟,終日生活在一起。

    他不知道他的身份還能繼續維持多久,他只知道,遲早總有這麼一天,他會被這個傢伙認出,他正是他們繪像兜緝的天殺星。

    更説不定目前這傢伙就已知道了這個秘密。

    他之所以沒有立即加以拆穿,也許只是因為三個月的限期未到,或者只是因為他行事謹慎,不像血掌馬騏那樣鹵莽,沒有把利害得失考慮清楚便貿然付諸行動。

    當然也可能還有其他的原因。

    不過,不論是為了什麼原因,都將不會對他有利,只要是這廝活着一天,對他就是一個莫大的威脅。

    威脅一旦成為事實,他無疑就會變成第二個天絕老魔。

    如意嫂靜靜地望着他,隔了很久很久,才輕輕地道:“你如果覺得這地方不安全,就該另外找個地方,靜靜的躺下靜靜的思考,這樣你的思考力才會集中,才會對你所要想的有所幫助。”

    申無害緩緩轉過臉去,凝視着她,沒有開口。

    她懇切地接着説道:“如果你認為這個地方還夠安全,你就應該把你想的事,説出來,説不定我也許能為你分擔一點憂愁。”

    申無害長長嘆了口氣,道:“我想的不是一件事。”

    如意嫂道:“否則你在想什麼?”

    申無害道:“我在想一個人。”

    如意嫂道:“想誰?”

    申無害道:“這個人你不認識。”

    如意嫂道:“也是死士?”

    申無害道:“是的。”

    如意嫂道:“是死土我就認識。”

    申無害微微一怔,道:“那些死士你都見過?”

    如意嫂道:“沒有。我見過的只有一個小丁,而且也只見過一次。”

    申無害道:“就是前天跟我一起來的那一次?”

    如意嫂道:“是的。”

    申無害道:“那麼,你怎麼説那些死士你個個認識?”

    如意嫂道:“我雖不認識他們,但我大姐認識,我大姐認識的人,便與我認識沒有分別。”

    申無害道:“她跟你提過這些人?”

    如意嫂道:“她什麼事都不瞞我。”

    申無害眼中微微一亮,道:“那麼,死士中有個叫百寶盒老餘的人,你有沒有聽她提過?”

    如意嫂點頭道:“有。她在我面前提得最多的,就是這個人!”

    申無害道:“她對這個百寶盒老餘的看法怎麼樣?”

    如意嫂道:“她説這個人是個罕見的奇才,足智多謀,胸羅萬有,一身武功也不弱,只是有一點必須注意。”

    申無害道:“哪一點?”

    如意嫂道:“這種人千萬不可當朋友交,誰要交上這種朋友,早晚非倒大黴不可。”

    申無害點點頭,沉吟了片刻,才又接着問:“到目前為止,那些死士知不知道羅大姐有你這樣一個妹妹?”

    如意嫂道:“不知道。”

    申無害道:“也沒有人知道你仍然住在這裏?”

    如意嫂道:“是的,剛才小丁還在向紅紅打聽,紅紅告訴他,説我已因身體不適,回了原籍。”

    申無害道:“是羅大姐吩咐過她,才這樣説的?”

    如意嫂道:“不是。”

    申無害道:“哦?”

    如意嫂道:“紅紅無疑以為她説的是實話,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實情。”

    申無害道:“這事連館裏的姑娘也不知道?”

    如意嫂道:“不知道。”

    申無害道:“這種事瞞瞞外人還可以,要瞞館裏的姑娘,如何瞞得住?”

    如意嫂道:“當然瞞得住。”

    申無害道:“哦?”

    如意嫂道:“因為這裏一共有五進院子,後面三進,就連館裏的姑娘,也不許隨意進入,我即使在這裏住上十年,也不會有人知道。”

    申無害想了想,又道:“我進來這麼久,那些姑娘會不會起疑心?”

    如意嫂道:“不會。”

    申無害輕輕一哦,説道:“你怎知道不會?”

    如意嫂道:“你是大姐帶進來的,大姐無論做什麼事,都不會有人疑心,也沒有人起疑心的。”

    申無害點點頭,這一點他相信。

    他第一次看到這位羅大姐,就知道這女人絕不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只是他最後還是低估了這位羅大姐,這位羅大姐實際上比他想像的還要精明幹練得多。

    就拿這一次的事例來説,那位百寶盒老餘雖然設計周詳,但是如沒有這女人從旁協助,照樣無法成事。

    同時,誰又知道,這女人只是從旁協助,而不是幕後的策劃人呢?

    只是從旁協助就值三千兩黃金的鉅額代價?

    百寶盒老餘當時並沒有馬上提出什麼可行之策,他只是出去打了一個轉,回來之後,才想到的辦法,誰又敢斷定百寶盒老餘當時出去打轉的地方,不是這座萬花館?

    如果百寶盒老餘,跟這位羅大姐交非泛泛,而這女人又已知道他是什麼人他實在不敢再想下去。

    如意嫂望着他,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住在這裏雖然太平,但我還是希望早日離開,離開得愈遠愈好!”

    申無害道:“為什麼?”

    他這句話一出口,就感到有點後悔,可是説出去的話已然收不回來了。

    但如意嫂並沒有責怪他,她帶着幾分感情,緩緩接下去道:“我希望能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個沒有人喊我如意嫂,也沒有人知道我叫如意嫂的地方,這也許只是我夢想,也許這個夢想永遠不會實現,但我只要活着一天,只要還有一口氣在,我就不會放棄這個希望。”

    申無害仰起了臉,又朝那兩盞並蒂花似的六角燈望去。

    他不敢迎接她的眼光。

    他知道這時他也許只要輕輕點一下頭,“天殺星”和“如意嫂”無疑便會從這個紛擾的武林一起消失!

    但是,他無法接受她這種暗示。

    像這樣美麗的一幅藍圖,也曾在他腦海裏浮現過,他也曾憧憬會有那麼一天,但絕不是現在。

    這是一種很痛苦的抑制。

    沒有一個正常的男人能夠忍受得了,而他早在入關來到中原之前,便有了承受這份痛苦的準備。

    她仍在靜靜的望着他。

    她在等待。

    申無害忽然緩緩起身,走到桌前,抓起酒壺。

    “酒冷了。”

    “我知道。”

    “我去替你燙一下。”

    “不用了。”

    “為什麼?”

    “冷酒也是酒。”

    冷了的酒,當然也是酒。

    他喝下了那壺冷酒。

    她望着他,沒有再加阻止,因為她也喝過冷酒。

    她也知道當一個人想喝酒時,絕不會計較酒的好壞冷熱。

    所以,她一直等他放下空壺,才望着他道:“你為什麼要一下子喝這麼多酒?”

    他過來在她身邊坐下,拉起她的手,笑了笑道:“我需要勇氣,難道你看不出來?”

    “我當然看得出來。”

    “那麼你為什麼還要問?”

    “我看出你需要的並不是勇氣。”

    “我需要什麼?”

    “迴避!”

    “迴避?”

    “是的,我知道你在設法迴避,但你迴避不了,因為我會等待,除非你有個明白的表示,你總不能永遠的迴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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