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到這裏來,不惜大把的花銀子,只是為了跟這位風趣的萬花總管,説説笑笑,打打鬧鬧。
但也僅止於説説笑笑,打打鬧鬧。
羅大姐是大家的大姐,是姑娘們的大姐,也是客人們的大姐。
姑娘們尊敬羅大姐。
客人們喜歡羅大姐。
但絕沒有一個客人真的想打羅大姐的主意。
不是不想,是想不到。
過去很多人都試着想衝過這一關,但結果只是給自己找難看。
萬花館永遠不愁沒有客人上門。
不愁沒有客人上門的地方,就永遠不怕得罪客人。
這是一個令人來了還想再來的地方,所以也沒有人願意得罪羅大姐,得罪羅大姐就等於是得罪自己,沒有人願意跟自己過不去。
關於這一點,小丁當然比誰都清楚。
所以,他笑了一陣,就沒有再鬧下去,止住笑聲問道:“那麼,你説介紹哪一個姑娘好?”
羅芳道:“豔秋如何?”
小丁道:“太胖了。”
羅芳道:“香荷怎樣?”
小丁道:“又太瘦了一點。”
羅芳道:“那麼,不胖也不瘦的雅琴呢?”
小丁道:“雅琴?”
羅芳道:“是的,怎麼樣?”
小丁道:“脾氣太大。”
羅芳不但沒有生氣,反而笑了起來道:“可惜我們這裏只有一個紅紅。”
小丁想了想,忽然問道:“有沒有新來的?”
羅芳道:“有。”
小丁幾乎跳了起來,道:“那為什麼不叫來?”
羅芳道:“新來的並不一定就是最好的。”
小丁道:“年紀太大。”
羅芳道:“年紀不算太大。”
小丁道:“太胖?”
羅芳道:“不胖。”
小丁道:“太瘦?”
羅芳道:“不瘦。”
小丁道:“長得難看?”
羅芳道:“長得難看的姑娘,根本就進不了萬花館的大門。”
小丁幾乎又要跳了起來道:“那為什麼不叫來?”
羅芳道:“你還有一樣沒有問。”
小丁道:“哪一樣?”
羅芳道:“脾氣。”
小丁道:“跟雅琴一樣?”
羅芳道:“不一樣。”
小丁道:“那還有什麼好説的?”
羅芳説道:“你説對了,她不喜歡説話。”
小丁道:“啞巴?”
羅芳道:“不啞。”
小丁道:“既然不是啞巴,為什麼不説話?”
羅芳道:“她不是不説話,而是不喜歡説話,我怕她來會掃了你們興致。”
小丁道:“那她為什麼要到這種地方來?”
羅芳道:“也有一種客人,特別喜歡話少的姑娘。”
小丁道:“好,叫她來,這種不愛説話的姑娘,我倒想見識見識。”
羅芳道:“可以,不過你最好先問問紅紅。”
小丁一怔,忙笑道:“不,我説錯了,我是要她來陪我們張兄,順便見識一下而已。”
羅芳笑道:“這還差不多。”
她接着轉向隔壁喊道:“小萍,你去喊你燕雲姐姐來一下。”
隔不多久,那個被喊作燕雲的姑娘來了。
一看到這個燕雲姑娘,小丁的一雙眼睛,登時亮了起來。
羅大姐果然沒有騙他們。
這個叫燕雲的姑娘,完全和她們所描述的一樣,不胖不瘦,身材適中,年紀雖已不小,但也不算太大,神情雖然冷淡,容貌卻極端正。
不過,如果以一個女人的眼光看這個女人,這女人雖然出落得可以,但顯然並不是一個能引起女人們妒嫉的女人。
因為這女人身上沒有一件首飾,衣着也不如何人時,一張清水臉蛋上,不但沒有塗脂抹粉,看上去,甚至還帶着幾分病容。
女人永遠不會去留意另一個這樣的女人。
只有男人才會。
因為男人永遠不會為一個女人的首飾和衣着所感動,也永遠不會為一個女人塗脂抹粉的功夫到家而愛上這個女人。
男人所喜歡的女人,其實簡單得很,簡單得她們可能永遠也不會相信。
如果她們相信,她們準會嚇一大跳。
男人喜歡的是什麼樣的女人呢?男人經常只是喜歡一個像女人的女人。
這女人雖然衣着樸素,脂粉不施,但隱約間卻別具一股足令男人為之傾心的氣質。
正因為她的衣着樸素,男人很快地便可以發現她有一個成熟而挺的胸脯,一副纖細的腰,一雙修長的腿。
因為她沒有塗脂抹粉,男人也能很快的便注意到她那張俏美的臉蛋兒,分配得恰到好處的五官,以及一頭長長而柔潤的秀髮。
申無害的眼睛,也是微微一亮。
見到這樣一個女人,絕沒有一個男人還能視若無睹。
所不同的是,小丁的一雙眼睛,自從見到這女人之後,就一直再沒看過別的地方。
而申無害則僅是淡淡的一瞥。
這是他的習慣。
他已習慣於不在同一時間,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同一事物上。
這是一種很好的習慣。
對一個練武的人來説,尤其重要。
他曾憑這一習慣躲過太原神醫公孫全的子母梭,躲過金陵公子的兩筒袖箭,以及躲過金狐管四孃的三口飛刀。
不過,如今他對這女人漠然視之,卻是為了另一個原因。
他只是希望藉此讓別人知道,這個女人並沒有引起他特別注意,這時他也希望門口的那女人,能夠懂得他的意思。
他相信那女人應該懂的。
他們喝到的酒,果然不錯。
只是小丁的酒量卻很差勁,菜還沒有上完,他就醉倒了。
申無害也醉得很厲害。
他不得不醉。
因為他只有跟小丁一起醉,才能跟小丁一起留下來。
※※※※※
這是一個佈置得像座洞房的房間。
房間裏的每一樣東西,看來都像是剛剛添置的。
兩盞六角琉璃宮燈,像並蒂花似的,懸在房間中。
燈光是柔和的淡黃色,使得燈光照射之處,每樣東西都披上了一襲金黃色的外衣,看上去有一種説不出的寧靜美。
但此刻房中的氣氛並不調和。
這是因為適才酒席上的張公子和燕雲姑娘,如今已變成天殺星和如意嫂。
兩人坐在牀沿上,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默默地誰也沒有開口説話。
隔了很久很久,如意嫂才以冰冷的語氣打破沉寂道:“你沒有話要説?”
申無害道:“有。”
如意嫂道:“那麼,你為什麼一直不開口?”
申無害道:“我在考慮。”
如意嫂道:“考慮什麼?”
申無害道:“考慮如何開口,因為我要説的話,説出來都對我不利。”
如意嫂道:“我並沒有強迫你説。”
申無害道:“你就是不迫我説,我也非説不可。”
她沒有開口,只是聽着。
申無害道:“我沒有想到這麼快就找到了那些黃金,也沒有想到如此湊巧,竟然在這裏又遇上了你。”
她仍然沒有開口。
因為這幾句話在她聽來並無多大意義,並用不着她解釋或回答。
申無害緩緩接着道:“現在有人正以五萬兩銀子的代價,要買我的人頭。”
如意嫂道:“這個價錢不高。”
申無害道:“也算不錯了,因為劍王宮如今已不一定要活口,領到這五萬兩銀子之後,還可以再向劍王宮領取一萬兩黃金!”
如意嫂冷冷道:“那我只有表示十分遺憾。”
申無害道:“遺憾什麼?”
如意嫂道:“遺憾我還不知這個消息。”
申無害道:“你就是知道了這個消息,對你也沒有什麼好處。”
如意嫂道:“現在當然沒有。”
申無害道:“就是早知道了,也是一樣。”
如意嫂道:“為什麼?”
申無害道:“因為受僱者是一個很可怕的秘密組織,你即使為他們提供了助力,他們也不會分你一片金葉子。”
如意嫂道:“我可以向他們索取別的代價。”
申無害道:“別的什麼代價?”
如意嫂冷冷道:“我可以要求他們讓我仔細看看你那顆被割下來的人頭!”
申無害道:“這一點你現在仍然可以辦得到。”
如意嫂道:“你會放我出去?”
申無害道:“會!”
如意嫂道:“真的?”
申無害道:“你可以試試。”
她沒有試,因為她相信這是真話。
她停了一會兒才道:“你不相信我會採取報復的手段?”
申無害道:“不是。”
如意嫂道:“那麼你為何仍肯放我出去?”
申無害道:“因為我不能把你留在這個房間中,圖上一輩子。”
如意嫂道:“天殺星解決這一類的問題,另外就沒有更好的方法?”
申無害道:“有。”
如意嫂道:“為何不用?”
申無害道:“我記得這個問題,當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就回答過你了。”
她移目望去別處,久久沒有作聲,似乎正在回憶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
那當然不是一段愉快的往事。
她沉默了片刻,才緩緩轉過臉來,説道:“如果我現在從這裏走出去,該去找誰?”
申無害道:“小丁!”
如意嫂微微一呆道:“這就是剛才那個小丁?”
申無害道:“是的。”
如意嫂道:“這個小丁是什麼人?”
申無害道:“萬應教的死士之一。”
如意嫂道:“你呢?”
申無害道:“也是。”
如意嫂道:“那麼你們怎麼還會走在一起?”
申無害道:“因為他們以為我是另一個人,而不知道我就是他們正在四處尋找的天殺星。”
她望着他,就像在望着一個她不認識的人。
又隔了很久,她才瞪着他問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申無害道:“我認為這是一種很聰明的做法。”
如意嫂道:“哦?”
申無害道:“因為知道天殺星真面目的人並不多,知道而又肯告訴別人的人更沒有幾個,這種事你遲早會知道,如果我坦白的告訴了你,或許能因而改變你對我的看法也不一定。”
如意嫂望着那對六角宮燈,緩緩地道:“你的話都説完了沒有?”
申無害道:“還有一件事。”
如意嫂道:“什麼事?”
申無害道:“我希望能接着再談談我們那位羅大姐。”
如意嫂道:“你管的事情太多了。”
申無害道:“你知道我對別人的閒事一向不願過問,對女人的閒事,尤其不感興趣。”
如意嫂道:“那還有什麼好談的。”
申無害道:“我只是擔心我不管她的事,她説不定會管我的事。”
如意嫂道:“你以為我們這位羅大姐也是道兒上的人物?”
申無害道:“是的。”
如意嫂道:“你沒有看錯人?”
申無害道:“儘管我説不出油萊和麻菜的分別,但對於人的鑑別,卻很少發生錯誤。”
如意嫂道:“你認為我們這位羅大姐是好人還是壞人?”
申無害道:“我評斷一個交往不深的人,很少用好人和壞人這兩個字眼。”
如意嫂道:“為什麼?”
申無害道:“因為這世上很少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甚至我對我自己,都説不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如意嫂道:“那麼你對我們這位羅大姐的看法呢?”
申無害道:“我只能説她是一個很厲害的女人。”
如意嫂道:“什麼地方厲害?”
申無害道:“我希望我永遠摸不清楚,而僅僅保持這種感覺,我不希望親身來證實這一點。”
如意嫂道:“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申無害道:“保證什麼?”
如意嫂道:“保證你只要不管她的事,我相信她就不會管你的事。”
申無害道:“你相信?”
如意嫂道:“她是我的姐姐。”
申無害道:“她也是別人的姐姐。”
如意嫂道:“但她卻不是別人的親姐姐!”
申無害呆住了!
親姐姐?她們兩人原來竟是一對同胞姐妹?
怪不得他在見到那位羅大姐時,總覺得有一種眼熟之感,卻又始終説不出個所以然來。
如意嫂道:“你不信?”
申無害苦笑道:“我其實早就該想到這一點才對。”
如意嫂道:“你是説我們兩姐妹長得很相像?”
申無害道:“也許只有一點不像。”
如意嫂道:“一點不像?”
申無害道:“你這位姐姐也許不像她的妹妹那樣喜歡冒險。”
如意嫂淡淡一笑,沒有開口。
這是她今晚第一次露出笑容,不過,這種笑容顯然不表示她是在讚許他的論斷正確。
申無害望着她道:“我説錯了?”
她沒有回答,忽然斂容道:“除此而外,你再沒有什麼話要説了吧?”
申無害道:“沒有了。”
她道:“既已無話可説,你為什麼還不走?”
申無害道:“門已落閂。”
她道:“你連一道門閂也拔不開?”
申無害道:“同時我們在房間裏也坐得太久。”
她道:“這又有什麼關係?”
申無害道:“我們不能不想別人會有什麼想法,無論做什麼事,我一向都不願只落一個空名。”
※※※※※
春宵苦短,他醒來時,陽光已爬上窗。
他轉過身來,被窩已空,他竟不知道她是怎麼離去的他昨夜落得的並不只是一個空名。
望着已被陽光染成一片金黃的窗户,他感到一陣説不出的愉快和滿足。
不知小丁此刻是否也有這種感覺?
就在這時候,房門忽然被人輕輕推開,一張俏麗的面龐,悄悄的從外面探了進來。
她看到他已經醒了,微微一笑,紅着臉道:“我以為你還在睡……”
聲音是那麼輕柔,語調是那麼體貼,雖然只是短短幾個字,卻使人不由得打心底升起一股温暖之感。他幾乎忍不住要跳起來,過去把她緊緊摟住。
她跟着進來,捧着一隻木盤,上面放着一碗冰糖百合,兩隻煎蛋,一壺香茶以及一副盥洗用具。
她將木盤放在牀頭一方茶几上,然後在牀沿上坐下。
他拉起她的手,緊緊握着,她沒有動,只是默默地望着他。
他忍不住一股衝動,真想把此刻心裏要説的話,全部説了出來,但他最後還是忍住了。
他知道他不能説,至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説。
男人在衝動時,什麼樣的諾言都會許下來,但卻很少有人事後會對自己的諾言負責。
他不是一個不負責的男人。他説過的話,他就要辦到。
他寧願做一個無情漢,也不願做一個言而無信的負心漢,這樣至少不會使別人的心靈受到損傷。
他嘆了口氣,緩緩放開她的手。
她仍然坐在那裏,沒動一下,但眼光卻慢慢煥發着一片異樣的神采。
她似乎已經知道他想説什麼而沒有説出來。她忽然緩緩垂下頭去道:“小丁已經走了。”
申無害不禁一怔道:“走了?他走了多久?”
如意嫂道:“剛走不久。”
申無害道:“你為什麼不來告訴我一聲?”
如意嫂道:“他走的時候,我不知道,是大姐剛剛告訴我的。”
申無害道:“他臨走有沒有留下什麼話來?”
如意嫂道:“沒有,大姐説他走得很匆促,是一個五十來歲,腳有點跛的人,來把他喊走的。”
百寶金老餘!百寶盒老餘能找來這裏,當然不足為奇,只是為什麼他只叫走小丁一個人呢?難道小丁沒有告訴百寶盆老餘,他也在這裏?
他匆匆披衣起身,洗過手臉,吃了早點,然後他又在牀沿上坐了下來。
如意嫂詫異地道:“怎麼還不走?”
申無害道:“當然要走。”
如意嫂道:“那麼你還等什麼?”
申無害沒有開口,只是望着自己的腳尖出神,他的確沒有什麼可等的,但他也不必走得這樣急。
外面也沒有人等他。他還可以多坐一會兒,就是隻坐一會兒,也是好的。
如意嫂走過來,挨在他身邊坐下。
她輕柔地道:“不管以後我還能不能看到你,我都不會忘記你的好處,我都會永遠感激你。兩樣點心是我親手做的,你都吃下去了,你吃的時候,我看出你對它們一點也沒有發生懷疑。”
申無害道:“我為什麼要懷疑?”
她沒解釋為什麼,頭卻垂得更低,她不是一個懦弱的女人,她也像男人一樣,羞於在人前流淚。
自從申無害在中原出現以來,有人當他是魔鬼,有人當他是神明,幾乎從沒有人想到他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他所需要的其實和別人並沒有什麼兩樣。他處處提防別人,純出於迫不得已。
他緩緩站起身來,輕輕嘆了口氣道:“如果你真的還想見到我,最好先禱告我能活得久些,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會忘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