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四的顧慮,其實是多餘的,葛九爺其實早就來了。
葛九爺去的是杏花書院。
葛九爺走進杏花書院,第一個碰上的人,也是那個叫缺德鬼方老六的撈毛。
缺德鬼方老六抬頭見到葛九爺,不覺一怔道:“哎呀!葛爺,你要早來一步就好了。”
葛九爺道:“什麼事?”
方老六道:“剛剛有一位你的朋友,來這裏找你,他説他是跟你和蔡大爺約好了的,但是左等右等,就是”
葛九爺打斷他的話題道:“一個什麼樣子的人?”
方老六道:“大概四十來歲,身量不高不矮,人生得很斯文,舉止大方,衣着考究,就跟你葛爺一樣……”
葛九爺道:“他姓什麼?”
方老六道:“姓田。”
葛九爺道:“名字呢?”
方老六道:“這個小的就不怎麼清楚了。”
葛九爺道:“他有沒有叫姑娘?”
方老六道:“有。”
葛九爺道:“叫誰?”
葛九爺道:“好!我在西廂房裏等你,你去喊她們兩個來。”
方老六道:“是!”
※※※※※
先到的是小杏花。
葛九爺道:“剛才是不是有個姓田的來這裏找過我?”
小杏花道:“是啊!他説:他要在這裏請蔡大爺,你是陪客。結果,約定的時間過去很久,還不見你們二位光臨,他只好先走了。”
葛九爺道:“他有沒有説出他的名字叫田什麼?”
“田沙行。”
“田沙行?”
小杏花道:“是的。”
葛九爺道:“你沒有聽錯?”
小杏花道:“他説:有些朋友喜歡開他的玩笑,常把‘田沙行’喊成‘天殺星’。我記得你跟蔡大爺,上次好像也是這樣稱呼他的。葛爺還記不記得,就是你叫小貴妃唱揚州小曲小寡婦上墳的那一次?”
葛九爺臉色微微一變,雙目中殺機隱現,隔了片刻才道:“這姓田的走了多久?”
小杏花道:“有一會兒了。”
葛九爺注目接着道:“臨走之前,他有沒有留下什麼話來?”
小杏花道:“沒有。”
葛九爺道:“什麼話也沒有説?”
小杏花道:“是的,因為他走的時候,已經有了幾分酒意,樣子看起來也好像很不高興。”
葛九爺道:“什麼事不高興?”
小杏花道:“那還用説?當然是為了你們二位未能如約而來的關係。”
葛九爺目光一轉道:“那麼,他在喝酒的時候,説了什麼沒有?”
小杏花想了想,搖頭道:“也沒有説什麼,他先叫小貴妃唱了兩支曲子,後來説一個人喝酒不起勁,要我們這裏設法派人去把你跟蔡大爺找來,我們回稱不知道你們二位的住所,沒有地方好找。”
葛九爺點點頭,似乎很滿意。
小杏花道:“但是,他説他不相信。他説你葛九爺是我們這裏的常客,我們即使不知道蔡大爺住哪裏,也絕沒有不知道你葛爺住哪裏的道理。”
葛九爺臉色不禁又是一變道:“他説過我是這裏的常客?”
小杏花道:“是的。”
葛九爺道:“後來呢?”
小杏花道:“後來,我們被他逼得沒辦法,只有大家一起動腦筋,最後還是由小貴妃先想到個地方,她説可以試試去這個地方,或許能找着你葛爺也不一定。”
葛九爺一愣道:“小貴妃知道我住的地方?”
小杏花道:“是的。小貴妃説:隔壁錢四那個賭鬼有一次告訴她,好像曾經在三元坊的丁二醬園裏,看到過葛爺。所以,我們最後決定着人到丁二醬園去一下,打算先把你葛爺找着了再説。”
葛九爺的臉色一下全白了,但小杏花似乎並沒有留意到這一點。
她接下去説道:“可是這位田爺不知道是酒喝多了,還是怎麼的,話還沒有説完,忽又改變了主意,他説這樣勞師動眾的,未免太麻煩,還是另外選個日子,重新碰頭算了。”
她笑了一下,又道:“這位田爺的脾氣雖不怎麼樣,出手倒是挺大方的,只不過是一桌酒,居然賞了一個整數兒……”
葛九爺冷冷哼了一聲,什麼也沒有再説,在茶几上放下一塊銀錠子,站起身來,往外便走。
小杏花呆了一呆,連忙追出來道:“這位田爺難道”
可是,等她追出房外,葛九爺已經走得不知去向。
※※※※※
葛九爺走出杏花書院大門,正好碰上賭鬼錢四打巷子那一頭彎回來。
巷子裏冷得很。
天色漸漸昏暗,風又大了起來。
錢四縮着脖子,上下兩排牙齒,不斷格格作響,他已縮得脖子發抖,但一陣陣的冷風,還是從領口不時的鑽了進來。
好像這一陣陣的冷風也已知道他有了十五兩銀子,如果不沾點邊兒,就不肯放他過去似的。
葛九爺正待跨上馬車,目光一掠,忽然停下腳步。
“是錢老四麼?”
錢四抬起頭,拿衣袖擦擦眼睛,突然啊了一聲,趕緊向前搶出半步,單膝一屈,彎下腰去,賠笑道:“葛爺過年好!”
葛九爺目光微微一轉,忽然含笑道:“錢四,今年過年的手氣怎麼樣?”
錢四剛剛站直身子,聞言又打了一躬,笑着道:“過去的這幾天不怎麼樣,今天碰到葛爺你這位財神爺,以後的手氣大概錯不了。嘻嘻!”
應時應景,自自然然,脱口而出。
簡簡單單的回答了對方的話,也順理成章的送了對方一個好口彩!大年初二,就憑這一聲財神爺,還不值一個大紅包?
錢四果然馬上就看到了一個大紅包。
這個紅包拿在葛九爺手上。
只是葛九爺並沒有馬上就把這個紅包遞給他。
不過,錢四一點也不急。
這位葛九爺出手大方,在開元寺這一帶,可説無人不知,這個紅包掏出來,就是賞給他的,既然掏出來了,“就不會再縮回去,他急什麼呢?”
這就像抓到一副大牌一樣。
抓到大點子,注子吃定了,一定要留在手裏,閉起眼來,多摸幾下,才夠味道,因為大點子並不是把把都能抓得到。
如今也是一樣。
如今,他正好藉這機會,考考自己的目力,這個紅包有多少呢?
葛九爺打賞,一向都是銀子,因為在這位葛九爺身上,根本就找不出一枚既累贅而又容易弄髒衣服的青錢來!
他估計這個紅包至少也有二兩銀子。
就算二兩吧!也不錯了。
有了這二兩銀子,他正好把那十五兩成錠的銀子,存入銀號生息,而拿這二兩銀子做賭本,再跟那些贏過他錢的傢伙,放手拼一拼。
俗語説得好:財往旺處流。
説不定就像他剛才説的那樣,從此一帆風順,手氣好轉,節節升高,一兩變十兩,十兩變百兩,買田買地,蓋瓦房,討老婆……
不,不,那多沒出息!
他如果有了足夠的本錢,應該還幹老本行,開一家像“金谷”或“杏花”這樣的書院。
像現在院子裏的一些姑娘,連他摸一把都不肯,真他媽的氣人。
到了那個時候,嘿嘿,他奶奶的,你們這些娘兒們瞧着吧,誰被我錢老四看上了眼,算誰走運
錢四想到得意事,腰桿兒不由得又挺了些。
他挺直了腰,目光亦隨之抬高,就在這一瞬間,錢四忽然意外地發覺一件十分泄氣的事。
葛九爺手上那個紅包,不知打從什麼時候起,業已失去蹤影!
葛九爺不但已經收起了那個大紅包,人也一聲不響的正向車廂中跨去,錢四目光一直,心中相當不是滋味。
咦!這算什麼玩意兒?
新春年頭,已經拿出來的紅包,還興再收回去?
他任呆在那裏,恨得牙癢癢的,但又不敢形諸聲色,不過,他也有他出氣的方法。
他已含好一口口水,只等車簾放落,便準備將這口口水,朝着車屁股譁過去。奶奶的!
我姓錢的喊點子不靈,咒起人來,可靈得很,這一口口水吐過去,管叫你他媽的一年不得順遂!
葛九爺人進了馬車,車簾並沒有立即放落,他轉過身來,手一抬道:“錢四,你上來,我有話跟你説!”
錢四,突然間一切都明白過來。
馬車徐徐駛出了巷子口。
葛九爺臉色陰沉,兩眼望着自己的腳尖,似乎正在默默地思索一件什麼事。
這種肅穆的氣氛,使錢四感覺很不舒服。
他剛才的自信心,漸漸開始動搖。
葛九爺花錢大方固然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但大家同時也知道另一件事,這位葛九爺有着一身上佳的武功!
這位葛九爺為什麼會有那麼多花不完的銀子?這些銀子都是什麼地方來的?人人心照不宣。
葛九爺沒有在開元寺這一帶殺過人,但這並不表示這位葛九爺的武功不足以殺人。
如果這位葛九爺一旦獲悉他錢四已跟這位田大爺聯成一氣,正在暗地裏設計對付他葛某人,這位葛九爺會輕易饒過他嗎?
馬車轉入胡姬街,繼續向西門駛去。
葛九爺忽然抬頭道:“錢四,我有一件事,想拜託你。”
錢四連忙挪出半邊身子,露出一臉恭謹之色道:“葛爺,你大客氣了,你有什麼差遣,只管吩咐就是!”
葛九爺點點頭道:“我很高興聽你這樣説。”
錢四義形於色道:“我錢四”
葛九爺輕輕一咳,打斷他的話題道:“我想託你留意一個人。”
錢四陪着小心道:“是的。”
這是他的聰明處。
他必須力持鎮定,在對方説破之前裝作一無所知,這樣才能掩飾他跟那位田大爺事先已有勾搭。
葛九爺接着道:“這個人姓田,約莫四十來歲,中等身材,舉止大方,衣着考究,你只要見着了這個人,絕不難一眼就認出來。”
錢四露出全神貫注的神氣,點點頭,沒開口,他知道葛九爺的話還沒有説完。
葛九爺道:“這個姓田的今天剛剛去過杏花書院,現在已經離去,在這三兩天內説不定還會來,你替我留意一下,若是發現這樣一個人,不管他去的是哪一家,你就馬上替我送個信……”
他稍稍沉吟了一下,才又接着道:“這樣吧,你就替我趕去了二醬園,跟了二説一聲好了!”
錢四偏着面孔,雪雪有聲地吸了口氣,裝出認真思索的樣子。
葛九爺跟着從懷中取出一張銀票,又道:“這裏是五十兩銀子,你先拿去,等找着了姓田的,我還有重賞!”
五十兩銀子?我的媽呀!
錢四心頭通的一聲,如嚥下一顆鐵丸子,幾乎給震盪得喘不過氣來。
但他並沒有馬上伸手去接那張銀票。
他仍在思索。
剛才他思索完全是裝出來的,如今則是真正的在思索,思索這個彎兒如何拐過來,如何拐過來才能不露一絲痕跡?
終於,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他緩緩轉過臉來道:“葛爺説這人姓田?”
“是的。”
“約莫四十來歲?”
“是的。”
“中等身材?”
“是的。”
“舉止大方,衣着考究?”
“是的。”
錢四忽然滾身離座,跪了下去道:“小人要向葛爺討個重賞!”
葛九爺眼中一亮道:“你是説你看到過這個人?”
錢四道:“是的,小人突然想起來了,葛爺説的這個人,他眼下就歇在金谷書院!”
葛九爺道:“真的?”
錢四道:“千真萬確!”
葛九爺道:“你不會看錯人?”
錢四道:“絕對不會!”
葛九爺道:“這人也自稱姓田?”
錢四道:“是的,那時候是癩頭小孫在堂子口當班,小人正是一覺睡醒,從裏面走出來,我聽得清清楚楚的,小孫在向那人一口一聲的喊着:‘田爺這邊請,田爺這邊請’”
葛九爺道:“歇在幾號房間?”
錢四道:“不,去的是西跨院,至於歇在西跨院的哪一個房間裏,小的就不怎麼清楚了!”
葛九爺點點頭,一面從懷中又掏出了兩張銀票,用指甲彈了彈,説道:“我葛九爺一向是説話算話,這裏一共三張銀票,一張五十兩,兩張一百兩,合計是二百五十兩整!”
錢四磕了個頭道:“謝葛爺!”
葛九爺先抽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説道:“這一百兩,是賞你報信有功,另外這一百五十兩,也歸你,不過,你得答應為我辦件事!”
錢四道:“葛爺只管吩咐。”
葛九爺道:“這件事情説起來很簡單,你得想個法子,把這個姓田的留下來,只要留到掌燈時分就可以了。”
錢四道:“小人一定照辦!”
葛九爺道:“你打算怎麼個留法?”
怎麼個留法呢?錢四心裏有數,關於這一點,根本用不着他費腦筋。
那位四大爺最後説得明明白白:過了今天,還有明天。這無異説,他準備在金谷書院長住下來。
在這種情形下,別説只留到掌燈時分,就是留到明天這個時候也辦得到!但是他不能説出內情。
同時,他也不能把事情説得太容易,他既然收下人家一百五十兩銀子,就得使這件事情辦起來,有這筆數目的價值,才能叫花錢的主兒,花得心甘情願!
所以,他想了想,才慎重其事地道:“小人打算……”
葛九爺不等他話完,截口道:“用不着你打算了,我這裏有個現成的辦法,你只須照我的吩咐去做,便可穩保萬無一失!”
錢四眨着如水的眼睛道:“葛爺若有現成的辦法,當然更好。葛爺有個什麼現成的辦法?”
葛九爺微笑着,從袖筒裏取出一個小藥瓶,笑笑道:“就是這個辦法!”
錢四瞪大了眼睛道:“蒙汗藥?”
葛九爺道:“神仙散!”
錢四有點迷惑道:“什……什麼,叫……叫神仙散?”
葛九爺笑道:“意思是説,一個人只要服下了這種神仙散,就會像神仙一般快樂,酒菜吃起來會更香,女人看起來會更美麗!”
他當然不會説出這種神仙散的另一種好處:它可以使一個人的武功像雪融於水一般消失於無形!
錢四眨眨眼睛,忽然似有所悟地點頭道:“我懂了!”
葛九爺笑道:“你懂了嗎?”
錢四傾身向前,世故地低低笑着道:“葛爺想叫他來個爛醉如泥!對吧?”
※※※※※
申無害今天酒興似乎特別好。
他除了那個先來的桂英姑娘,另外又叫了兩個,這兩個姑娘,一個叫金葉,一個叫昭君。
三個姑娘輪流敬他的酒,他一概來者不拒。
以致錢四走進來的時候,他醉眼惺忪,竟把錢四認作院子裏拉弦子的琴師。
他摟着那個叫金葉的姑娘,大而化之的一擺手:“好,來一段。”
金葉輕輕推了他一把,笑道:“田爺,你認錯人啦,他是錢四啊!”
申無害茫然一愣道:“錢四?誰是錢四?”
錢四連忙走過去哈腰賠笑道:“田爺,您醉了吧?”
申無害噴了口氣,道:“醉了?笑話!你説大爺醉了,你敢不敢跟大爺幹三盅?”
錢四哈腰笑着道:“田爺海量,小人不敢!”
申無害點點頭道:“這還像話。”
三個姑娘見他醉態可掬,全忍不住掩口吃吃而笑。
申無害瞪着惺忪醉眼,又道:“你説你是誰?”
錢四道:“錢四。”
申無害道:“你是錢四,我呢?”
錢四道:“您當然是田大爺!”
申無害閉上眼睛,喃喃道:“你是錢四?我是田大爺?啊哈,對,對,對,我記起來了,你是錢四,我是田大爺!”
錢四忍笑道:“完全對,小人是錢四,您是田大爺!”
申無害忽然面孔一愣,眯着眼縫道:“葛九爺怎麼説?”
錢四脱口道:“葛”
他一個葛字出口,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
“咳遏!”
“咳遏!”
“咳遏!”
這陣咳嗽來得很突然,聲音也很特別,每一聲咳嗽都像在喊着一個與“葛”字相近的“遏”字,使人根本分不清他在咳嗽之前,曾經説過什麼。
“對不起,小人已好幾天沒睡好覺,剛才又在外面吹了一點風……咳遏……咳遏……”
他這番小心,其實是多餘的。
因為申無害隨隨便便問了這麼一句之後,沒有等他回答,就將面孔轉去另一邊,向那個叫昭君的姑娘打着酒呢揮手道:“替錢四擺個座位!”
錢四暗喊一聲僥倖,趕緊接着道:“不敢當,不敢當,田爺喝酒,哪有小人的座位!”
申無害轉過臉來道:“你不賞臉?”
錢四無可奈何,只好一旁打橫坐下。
申無害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你説你是小人,我是大爺,對不對?”
錢四道:“對!”
申無害道:“小人該不該敬大爺一杯酒?”
錢四道:“該!”
申無害道:“你敬了沒有?”
錢四道:“還沒有!”
申無害道:“為什麼還不敬?”
錢四道:“小人剛剛坐下來,現在就要敬大爺了。”
那個叫昭君的姑娘,忙將自己用的一隻杯子讓出來,立時為兩隻杯子都添滿了酒。
錢四端起酒杯道:“小人借花獻佛,敬田爺一杯,先乾為敬!”
説着,雙手護住杯子,脖子一仰,一口喝乾了那杯酒。
申無害剛將酒杯端起,忽又放下來道:“酒已經冷了,我不喝冷酒。”
昭君舉起酒壺,用手摸了摸道:“是的,冷了,我拿去爐子上温一温。”
申無害打着酒呃,擺手道:“用不着你去!”
昭君不覺一怔道:“不然誰去?”
申無害指着錢四,又打了個酒呃道:“他他去,你們是這裏的姑娘,他是這裏的小人,小人比姑娘,又差一級,這這是小人的事!”
錢四正苦於沒有機會施放葛九爺交給他的那瓶神仙散,聞言正中下懷,於是連忙站起身來,從昭君手上接過酒壺道:“是,是,田爺説得對,温酒是小人的事。”
火爐子在屏風後面,屏風後面有一張炕牀,火爐子就在這張炕牀底下。
跨院裏的這幾個廂房,都是為有錢的闊客,特別設計的,一桌酒席吃完,牀也烘曖了,酒醉飯飽之餘,客人和姑娘,隨時就可以上牀。
只要有銀子,一切都是現成的。
錢四雖已三天三夜沒睡覺,手腳仍然利落之至,他一轉到屏風後面,便以靈巧的動作,將半瓶神仙散,盡數傾人壺中。
酒只一會兒就温好拿回來了。
錢四替申無害斟了一杯,也替自己斟了一杯,因為葛九爺在臨分手時,已傳授他一個秘訣。
如果申無害一定要他再喝一杯,他將毫不遲疑地舉杯奉陪。
屆時,他只須將杯子微微歪一下就行。
那樣一來,一杯倒下去的地方,便將是他左邊的袖筒,而不是他的嘴巴。
他在進來之前,已將這個動作,反覆練習了好幾次,做起來果然一點困難沒有,他剛才喝的第一杯酒,以雙手護杯,便是為了想留給別人一個印象,他一向喝酒,都是這樣喝的。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就連這麼一點小麻煩,申無害也替他省下了。
當他斟完了酒,正待要去端酒杯時,申無害伸手一攔,道:“不,不,你已經喝過一杯了,男子漢,大丈夫,説話算話,我田大爺處事一向講究公平,説過一杯,就是一杯,你已經喝過一杯,就用不着再喝了!”
錢四自然樂得遵命。
申無害端起酒杯。
錢四眨着眼皮,心頭不禁有些緊張,直到他眼看着申無害將一杯酒倒入口中,喉結滑節滑動了一下,一顆心方才放落下來。
但他仍怕一杯酒力道不夠,當下忙又斟了一杯道:“來,無雙不成敬意,小人再敬田爺一杯!”
申無害仰臉長長吐出一口酒氣,搖搖頭道:“不用了,一杯就已經夠了!”
錢四暗忖道:是呀,一杯就夠了,葛九爺也這樣説過,我何必一定要敬第二杯呢?
於是,他站起身來,深深打了一躬道:“謝謝田爺的酒,如果田爺沒有什麼吩咐,小人這就告辭了!”
申無害揮揮手,示意他可以離去。
但那隻手剛剛揮動了兩下,忽然啪的一聲,打在桌子上,人也跟着向桌子上伏了下去。
桂英姑娘道:“不好,田爺醉了。”
金葉姑娘道:“我來點燈。”
昭君姑娘一把拉住錢四道:“錢四,你別忙走,你力氣大,來幫我們把田爺扶到牀上去。”
※※※※※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風更大了。
書院中各處都已點上燈火,前院兩廂,琴聲悠揚,笑語不絕,入夜以後,這家金谷書院的生意似乎更好了。
錢四從西跨院中走出來時,幾乎跟迎面走來的一個人撞個滿懷。
這也不能怪他,已經三天三夜未曾闔過眼皮,就是鐵打的,也熬不住,好在他腳下走得還不急,一發覺有人擋住去路,總算及時剎住腳步。
就在他準備向後退出一步,以便看清對方是誰時,一隻強而有力的手,已經搭上他的肩頭。
他只好在那人下巴底下勉強仰起面孔,當他看清來人是誰之後,不禁微微一呆道:
“葛……葛九爺?”
葛九爺冷冷低喝道:“聲音輕點!”
錢四連忙應了一聲是。
葛九爺注目道:“有沒有照我吩咐去做?”
錢四點點頭。
“下在酒裏?”
“是的。”
“他喝了沒有?”
“喝了。”
“喝了幾杯?”
“一杯。”
“你有沒有看着他喝下去?”
“有。”
“已經醉倒?”
“是。”
“現在誰在裏面陪着他。”
“桂英姑娘。”
葛九爺鬆開手,點點頭道:“好,沒你的事了,找個地方,好好地去玩個痛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