説時遲,那時快,就在雙方距離縮短到只剩下不及一尺之際,玉馬劍客不知看出了哪一點不對,突然去勢一沉,雙足落地,腰馬一挫,收回長劍,同時一個虎騰,向斜側裏閃開丈半許。
更奇怪的是,方姓漢子雖然沒有看到玉馬劍客艾玄這些動作,卻跟看到了沒有兩樣。
玉馬劍客沉身落地,他的去勢也跟着一沉,雙掌反向肩後按下,明明離地面尚有好幾寸,卻好像已經撈着實物一般,雙腿一挺,人如風車似的一翻,輕若柳絮,悠然站立。
遠遠圍着的住客,不禁齊於心底喊了一聲好,同時也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只見院中人影晃動,如飛躍起落,玉馬劍客艾玄退回原位,左上角的鐵笛生和右下角的另一名劍士,則雙雙大喝一聲,同時飛身撲出。
現在,方姓漢子完全明白過來。
怪不得老傢伙剛才任他如何相激,也不動火,原來這是對方早就擬定好了的策略。
先讓他跟四名劍士周旋,一方面可以達到折騰他的目的,一方面則可以看看他究竟是“申幫主”還是“方副幫主”?以及兩人的武功,究竟是什麼路數?另外一個好處,便是等他成了強弩之末,還可以捉個活口,擴大事功,慢慢消受。
這次的四名劍士,從出手看來,顯然都是經過挑了又挑的頂尖人物。
他如果仍像以往那樣,直着腸子行事,縱然能將其中一名或兩名劍士斃於掌下,他也必須付出可觀的代價。
無論他是申幫主還是方副幫主,對方應該不會不知道他們兩人的厲害,而對方明知道厲害,仍然不惜出此下策,可見這一切也在對方計算之中,換句話説:這四名劍士,是準備用來犧牲的可憐蟲!
方姓漢子想到這裏,不禁暗暗咬牙切齒。
他自出道以來,從來沒有失過一次手,前前後後,死在他手底下的人,也不知道已有多少。
在他來説,殺一個人幾乎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而他也是天生的一副硬心腸,每次殺了人,他從不回顧,更不用説對那些死者動憐憫之心了。
可是,今天不知道是何緣故,他竟對眼下這四名劍士,突然由衷生出一股憐憫之心。
他知道劍王宮的劍士要想披上一襲錦衣,不是件容易事,要練成四人如今這等身手更不容易。
但是,在旁邊這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老傢伙心中,卻好像等閒死上幾個人,根本算不了什麼。
好像只有他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人物。
為了他這個重要的人物,似乎誰都該隨時獻出自己的生命,好讓他的地位更高,名氣更大。
是的,他可以殺死這四名劍客,雖然得費一點手腳,但結果並沒有兩樣。
但是,他殺人,只是為自己,自己想殺的人,他才會殺,他不會受別人安排,為別人而去殺人。
退一萬步説,他即使願意為別人殺人,他也不願為這個人鬼兩不像的老傢伙殺人。
如果一定要他殺人,他也只殺一個人,就是這個老傢伙。
他殺得了這個老傢伙嗎?他知道他殺不了,至少目前辦不到。如果他能殺得了這個老傢伙,他早不會等到現在了。
剛才他跟寒山秀士在廂房門口説話的聲音並不大,而這老傢伙遠在七八丈外的院門口就聽到了,單憑這份功力,他便知道遇上了勁敵。
老傢伙上次在楊家莊出現時,顯然掩藏了真面目,那是為了一個魚龍掌。
如今老傢伙誤以為黑心書生就是天殺星,兩條大魚都已經進了網,當然用不着再做作。
老傢伙見面露的那一手,對這老傢伙自己來説,還是太早了點,這正好提高了他的警覺。
他昨天幾乎墜入三郎那小子的陷阱,那是因為他不知道那小子是個冒牌貨,他信任的是天殺星。
在他心目中,天殺星是條漢子,不是一條漢子,絕沒有勇氣與劍王宮作對。
而他早在幾年之前,便知道劍王是個偽君子,他是從潼關一個婊子那裏得來的消息。
那婊子當然不知道什麼劍王不劍王,但是她知道,有人偷偷進了技院,外面竟有好幾名錦衣劍士扮着普通人,為他把風,為他守衞,這個人會是誰呢?
一個討了七房妻妾的人,還玩婊子,會是一個好人嗎?
所以,他相信天殺星。相信天殺星至少不會以下三濫的手段謀算他,如果誰因此便以為他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那就錯了。
他並不是一個養夫。他在走向院心時,就已看出今天形勢對他不利,他之所以不願一走了之,是因為他不想示弱於人。他知道他雖勝不了這個老傢伙,但如沒有這些劍士,這老傢伙也一定奈何不了他,至少還可以拼上一拼。
但是,現在他的想法不同了。
現在他連受一點輕傷也不願意,他要保有全部精力,然後再找個機會,跟這老傢伙算賬。
所以,當鐵笛生和另一名劍士從左右攻來時,他只當沒有那回事,足尖一點,徑向寒山秀士立身之處撲了過去。
寒山秀士大感意外。
因為他想不出方姓漢子有什麼理由會在這個時候,竟置鐵笛生與另一劍士之攻擊於不顧,而寧冒腹背受敵之險,向他猛撲過來。不過,他馬上就想通了。
因為當他閃身讓開一旁,正待發出一記應招,打算將對方重新引回院心時,方姓漢子已如流矢般,從他身邊一掠而過,人像波浪似的,輕輕一個起伏,便越過院牆後消失不見。
寒山秀士微微一呆,正擬從速騰身追去時,天絕老魔忽然沉聲道:“用不着追了!留在廂房中的那個,才是正主兒,快替我過去把西廂圍起!”
四名劍士這才知道跑掉的不是天殺星,而是那個姓方的副幫主,於是四人精神一振趕緊攏成一個新的包圍圈,戒備着向西廂緩緩逼了過去。
沒想到四人剛移動腳步,廂房中的黑心書生已除去易容藥物,以本來面目,帶着一臉笑容從房中走了出來。
黑心書生快步走下台階,衝着四人一抱拳道:“四位老大哥好!”
四名錦衣劍士一下全成了木頭人,呆在那裏,張目結舌久久説不出一句話來。
鐵笛生孔鳴手一指,訥訥地道:“你……你是小羊?”
黑心書生躬身道:“正是小羊,孔大哥,你好!”
天絕老魔大步走了過來,鐵青着臉孔道:“這小子是誰?”
寒山秀士忙道:“是本宮的一名藍衣劍士。”
他不待老魔有所表示,又轉過臉去,注目冷冷道:“這是怎麼回事?快説!”
黑心書生斂起笑容,深深嘆了口氣道:“説起來一言難盡上個月小弟奉了公差,本擬前往湘西,路過此地時,無意中獲悉天殺星那小子已自宮中逃出,正在洛陽一帶招人組幫,小弟認為這是個難得的立功機會,便決定化名投入,不想開始尚稱順利,後來便漸漸露出了馬腳,到了前幾天,終於為剛才那個姓方的所挾持……”
鐵笛生四下溜了一眼,擺擺手道:“好了,這裏不是説話之所,大家先回客棧,等見了艾老總,再説不遲。”
※※※※※
天色終於漸漸的黑下來了。
店堂中的燈,已全部點亮。
剛點亮的燈,燈光似乎特別微弱,人在燈下走動,看上去往往只像一團模糊的影子。
一條纖巧的人影,悄悄穿過店堂。
“看到了沒有?”
“看到了。”
“就是那女人?”
“是的。”
“再辛苦一趟怎麼樣?”
“照辦。”
“別嚇壞了她,只要跟在後面,看看她去的什麼地方,或是去幹什麼的,就可以了。”
“好!等會兒房間裏會面。”
麻金甲推開房門時,滿臉都是笑容。
申無害躺在炕上沒動:“怎麼樣?”
麻金甲笑了笑道:“底下就全瞧你的了!”
申無害道:“那女人幹什麼去了?”
麻金甲笑道:“買藥。”
申無害道:“買什麼藥?”
麻金甲笑道:“傷藥。”
申無害道:“買副藥要去這麼久?”
麻金甲笑道:“買一副當然用不着這麼久。”
申無害眨眨眼皮道:“你大概這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一個女人進藥鋪子買藥吧?”
麻金甲笑道:“你這句話的意思我聽不懂。”
申無害道:“否則你何以如此高興,自從進得門來,臉上幾乎一直沒有斷過笑容?”
麻金甲笑道:“我不是高興,我只是感到有趣而已!”
申無害道:“是那女人有趣,還是她買的藥有趣?”
麻金甲笑道:“都有趣,單是一個女人不會有趣,單是一副傷藥也不會有趣。如果一個女人為買一副傷藥連跑兩間藥鋪子,向第一家鋪子説:‘我家男人受了傷。’向第二家鋪子則説‘殺穀子裏鬧耗子’又如何呢?你聽了如果仍然一點也不覺得有趣,一點也不覺得可笑的話,那就正如天絕老魔所説:‘算你涵養好!’”
申無害只有承認自己的涵養並不好,因為他不等對方話完,就忍不住笑出了眼淚。
※※※※※
藥已煎好。
滿屋子都是苦澀的藥味。
人蔘並不苦,當歸也不苦,很多藥都不苦。
很多藥非但不苦,有時聞起來甚至還別有一股香味,然而奇怪的是,只要幾味藥合起來一煎,就永遠只有一種氣味:又苦又澀。
不過,又苦又澀的藥味,在一個健康的人聞起來,固然不大好受,但對一個病人來説,卻是一種很大的慰藉。
藥是治病的,每一種都能治病,甚至一種藥能治好幾種病。
一個人生了病,只要大夫不搖頭,只要大夫還肯開方子,便表示他的病並非不治之症。
希望和信心,也是一味藥。
而且是最好的一味藥。
一個人若是對自己先已失去了生存的希望和信心,還能指望別人給他一些什麼呢?
三郎似乎已經睡着了,這時,忽然緩緩睜開眼皮,他顯然是被這一陣藥味薰醒的。
他掙扎着坐了起來,臉上浮起了笑容,氣色已比剛才好看得多了。
他在燈下望着她的每一個動作,目光中流露出一片感激之色。
花娘從爐子上端起藥罐,用藥篩濾去藥渣,然後把藥倒在一支瓷碗裏,小心翼翼地捧來炕前。
她將藥碗一直送到他的嘴邊,温柔地道:“已經不太燙了,你還是趁熱喝了吧,喝下去好好地睡一覺。”
三郎接下藥碗,用舌尖試了一下道:“還是太燙了。”
他放下藥碗抓起她的手道:“花娘,你對我實在太好了,你這樣對待我,我真不知道將來拿什麼來報答你。”
花娘臉孔一紅,輕輕捏了他一把道:“你又説這些了。”
三郎朝藥碗望了一眼,皺起眉頭道:“你去問問店家,看有沒有棗子或冰糖,替我要一點來,我從小就是怕吃藥。”
花娘撲味一笑,掩口道:“瞧你多孩子氣!”
她口裏雖然這樣説,但還是温順地站起來走了,三郎以無限憐惜的眼光,望着她的背影在門口消失,輕輕嘆了口氣,緩緩端起藥碗……
※※※※※
花娘拿着一包甜棗,推開房門。
“三郎。”
她輕輕喊了一聲。
“三郎!”
她又喊了一聲,三郎還是沒有回應。
三郎伏在炕沿上,身軀扭曲,兩臂懸垂,那個藥碗已在炕前變成一堆碎瓷片,她知道就是喊到明天這個時候,三郎也不會聽到這種温柔多情的呼喚了!
她的動作突然輕快起來。
她以熟練的手法,從桌底下拉出一大一小兩個包袱,打開其中那一個大的,取出一套男裝,匆匆換上,然後,一口吹熄油燈,提着另外那個沉重的小包袱,悄悄出房而去。
這一次她沒有帶上房門。
她為什麼要帶上房門呢?
難道她會再回來?
如今,除了三郎交給她保管的那一大疊銀票不算,她手上提着的,是五塊金磚,是重二百五十兩整,單是這些,就已經可以使她成為一個小富婆了。
而在這些之外,最重要的是,她還另外擁有一張可以使她由小富婆變為大富婆的銀票。
那是一張十足兑現的銀票。
它甚至比金陵天興銀號開出來的票子,還要可靠得多。
因為即使是天興銀號開出來的票子,它也難保沒有破損或遺失之虞,而她擁有的這張銀票,則沒有這些顧忌。
因為它不是普通那種白紙上寫黑字的票子。
如今兵書寶劍峽的那批寶藏,知道的人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只要她不説出來,將永遠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此一秘密。
這是一張寫在她心版上的銀票。
她這次來洛陽,要見的本來是申無害,這是一個使她無法忘懷的男人。
她喜歡這個男人,也痛恨這男人。
這次,一聽到消息,她就趕來了,實際上她根本就不知道她趕來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在城隍廟前見到那個紅衣劍士馬如龍,她起初的想法,本擬從馬如龍身上打聽一點有關天殺星的消息,但當馬如龍拿出那塊金磚之後,她的主意又改變了。
笑裏藏刀勝箭當日對她下的評語,一點也不錯,她對黃金的興趣,永遠高於一切。
那麼,她當時又為什麼要惺惺作態,表示拒絕收下那塊金磚呢?
那是因為她一眼便看出這塊金磚只是一隻離羣的孤雁。
一隻孤雁,打動不了她的心。她要的是整個的雁羣。
最後,她終於如願以償。
有了這四千兩黃金,其他的一切,就不重要了。
她為什麼還要回來呢?
是的,她不會再回來了。
不過,如果她再回來一次,她一定很後悔,後悔她當時實在未免走得太匆促了些。
三郎其實並沒有喝了那碗藥。
那女人買藥去了,他感到有點冷,便下炕打開那個大包袱,打算隨便找一件舊衣服,把脖子圍起來,結果他在包袱裏拖出一塊厚厚的,像布頭似的東西,隨意繞在脖子上,便又上了炕。
那睡房裏沒有點燈,他也沒有細看那是一塊什麼布,直到他上了炕,才發覺有點不對勁。
布是雙層的,兩頭還附着兩根帶子,圍在脖子上,長度也恰到好處,這樣合適的一塊布,是打哪裏來的呢?
難道是那女人特地縫好了給她當圍巾的嗎?
等他取下來仔細一看,他才弄清了那是一件什麼東西原來是女人月事來潮的一塊騎馬布。
他瞧清了,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一面暗罵倒楣,一面把那塊騎馬布向炕頭摔去。
就這一摔,他撿回了一條命。
那塊布落在炕頭上,居然發出了很大的聲音,他覺得有點奇怪,再拿起來反覆查看,他才發現這塊布竟是一物兩用,它不僅是一塊騎馬布,同時也是一個很精巧的鏢囊。
終於,他完全明白過來了。
那女人聲稱不諳武功,原來是個彌天大謊,就是再笨的人,到這時候也不難想像這女人究竟安的是一副什麼心腸了。
他再檢視那些小銀鏢,進而發覺,這女人不但會武功,而且還很像是個大行家。
若在平時,他當然不在乎,可是如今他已受傷,連行動都感覺困難,他會是這女人的對手嗎?
他受的傷不輕,如果再耗力氣,將來療治起來,一定更為不易,而令他最感顧忌的是這裏與四方客棧僅一街之隔,萬一驚動了那些劍士同僚,麻煩就大了。
他不願冒險。
想來想去,他覺得只有一個一勞永逸的方法,那便是將計就計,使假!
僥倖,這一關他闖過了。
雖然他知道那女人一去就不會再回頭,他還是等了足足有半個時辰,才悄悄下炕,去閂上房門,並將門縫和窗户都這上了,方將油燈點亮,開始坐下來寫信。
這封信是寫給無情金劍的。
這也是他目前惟一可走的一條路,無論是為了保命也好,為了報復那女人也好,他首先得恢復他錦衣劍士的身份。
他相信無情金劍還會重用他,因為他手上還有一副大牌。
※※※※※
南門城外,緊傍着官道,有一家騾馬行。
“萬里騾馬行。”
這家萬里騾馬行,店號雖然夠響亮。規模其實小得可憐。
行裏一共只有兩部破車子,三條牲口;一匹瘦馬,兩匹老得掉毛的騾子。像這樣一家騾馬行,平日生意冷落,自是不難想像。
可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昨天黃昏時分,這家騾馬行竟意外地成交了一宗肥得滴油的生意。
主顧是一個斯斯文文的中年人。
這中年人當時走進來聲稱將有遠行,要買一匹好馬代步,並説只要馬好,價錢多寡概不計算。
店家聽了,只有苦笑。
行裏哪來的什麼好馬?
別説好馬,就是稍微像樣點的,也牽不出一匹來。
時下一匹純種馬,最少也值三十兩銀子左右,他即使賣盡了行裏的家當,也湊不出這樣一筆數目來。
那中年人在曉得了他的苦衷之後,連説不要緊,一面掏出一張一百兩銀子的銀票,吩咐他若是行裏沒有,可去別處代選一匹,多下來的銀子,就算佣金,不過,另外他可有個條件,馬兒買來後,在今後七天之內,不分晝夜,隨時都得有人照應,他説不定什麼時候會來,他人一到,就得交馬。
現在,這位客人來了。
店家看在銀子的情分上,打從馬兒進了馬棚,須臾不敢離開。
這時聽得敲門的聲音,連忙一骨碌跳身而起,他打開門,本來還想説幾句恭維活,套套親近,圖個下趟,不意對方一點也不領情,牽過馬匹之後,只一擺手,就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