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種使人在心底無法隱藏任何秘密的微笑,他的心意顯然早就被這位天殺星看穿了。
他從對方的微笑中,彷彿聽到對方在説:“閣下比四君子如何?”
“比太湖漁隱如何?”
“比金陵公子如何?”
“比眼前你們這位艾大總管又如何?”
這位舅太爺的一顆心,登時涼了下來,他曉得這位天殺星如果想下他的手,再多幾名劍士,也保護不了他。
但他的面孔已經沉下來了,大家都知道他有話要説,大家也都在等着他説話,在這種情形之下,他當然不能不開口。
好在他還另外有一套看家本領。
當下,只見他重重一咳,故意露出了怒容,沉聲道:“老夫當然有意見!”
申無害微微笑着道:“什麼意見?”
“放不放這小子一條生路,那不是老夫的事,這事自有艾總管作主,用不着老夫越俎代庖。但今天既有人冒了我羅七身份温來這裏,幾乎害我姓羅的蒙上不白之冤,我姓羅的就必須知道他是誰!”
他滿以為像這樣虎頭蛇尾,隨便找個藉口,總可以下台了。
沒有想到,申無害結果還是照樣給他碰了一個大釘子。
申無害朝他笑了笑,道:“現在讓我來答覆你這位舅大爺,人可以不放,就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是誰!別説你閣下只是一位舅太爺,就是舅太爺的舅太爺也不行!”
客廳中的氣氛再度緊張起來。
無情金劍的手在冒汗,手上那柄金劍,也愈握愈緊。
他雖是劍王宮的人,但此時此刻,他幾乎比申無害和那名假羅七爺還要痛恨這位多事的羅七爺。
但是,話雖如此,他畢竟還是劍王宮的人。
劍王宮的大總管,並非人人當得上。
他目前還不想放棄這個大好的肥缺。
只要他一天不想放棄這份差事,他就一天不能得罪這位羅七爺。
如果這時羅七爺吩咐什麼下來,他絕沒有選擇的餘地,哪怕是要他殺了這位天殺星,只要話是從這位舅太爺口中説出來的,他就只有照辦!
羅七爺的脾氣,他比別人清楚。
所以,他的汗也比別人冒得多。
他知道羅七爺底下會怎麼吩咐,因為羅七爺也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
這位天殺星的話説得太刻毒了!
有道是:人爭一口氣,佛為半爐香。以他羅七爺今天在關洛道上不作第二人想的聲望和地位,若是連這種話也能忍得下來,一旦給傳揚出去,以後還如何做人?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
該是點燈的時候了。
一名店小二提着風燈,準時出現。
這名店小二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別愉快,一邊向院中走來,一邊還哼着小調。
他當然清楚這最後一進院子裏歇的是什麼人。
這也許正是他今天心情愉快的原因。
劍王宮的劍士衣色雖有五等之分,但無論屬於那一等級的劍士,只要他們來到了潼關,就絕不會去歇別家客棧。
尤其是身份最高的錦衣劍士,更是他們這家第一棧的老主顧,同時也是他們這些夥計心目中的好主顧。
這些錦衣劍士,他不但一見面就能喊出他們是那位大爺,甚至這些大爺誰叫的姑娘叫什麼名字,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服侍一位錦衣劍士,比服侍十名普通的客人還強。
甚至十名客人的小賬加起來,也抵不上一名錦衣劍士所賞賜的多。
這兩天他手氣不佳,一副要命的癟十不但輸去他兩個月的工錢,最後還欠下吳癩子十二吊半。
他正在發愁,不知如何是好之際,想不到救星忽然從天而降。
現在,這些劍士一上門,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明天這個時候,他又可以上桌了,只要將這些大爺侍候好了,二三十吊錢又算什麼呢?
這名店小二一高興,嗓門也跟着放寬。
嬌嬌滴滴,滴滴嬌嬌!
哎唷,我的小卿卿……
哪知他尾音還未哼完,黑暗的假山背後,突然傳來一聲低叱:“出去!”
這名店小二正在興頭上,一時沒聽清楚,還以為誰在喝彩,連忙停下腳步,朝發聲之處含笑遜謝道:“那裏,那裏,這位大爺,您見笑了!”
他忽然從聲音上認出,那位是叫小紅姑娘的井大爺了。
當下急忙快步趕了過去,壓着嗓門兒悄聲道:“小紅姑娘剛才已經來過了,她問這次有沒有井大爺在內,小的説有,她好高興……小的已經替您在西跨院留了一個房間……她在那邊……只等井大爺去。”
井姓劍士順手就是一個大巴掌。
那店小二立足不穩,向後連退了好幾步,方才一屁股坐下去,手上那盞風燈,也給摔滅了。
他撐起半邊身子,駭然驚呼道:“井爺,您您這是什麼意思?”
井爺劍士過去用劍尖抵在他胸口上,低聲喝道:“你剛才説的話,以後無論在什麼地方,只要你再説一次,我就要了你的命!聽到沒有?”
“聽……聽……到了。”
“現在快替我滾出去!”
“是的,井爺。”
※※※※※
客廳中光線愈來愈暗淡了。
不過,此刻客廳中光線雖然微弱,每個人憑藉過人的目力,依然還能清楚地看到對方的面孔。
申無害臉上的笑容,始終沒有消失。
他仍然在望着羅七爺。
羅七爺也仍在望着他。
惟一的不同之處,是羅七爺臉上沒有笑意。
這一段平靜的時候,已經維持了很久了。對無情金劍和那些劍士來説,這是段非常難捱的時刻。
自從申無害給這位舅太爺碰了一個大釘子之後,他們就在等待着這位舅太爺的一句話。
可是,説也奇怪,這位舅太爺不知道在轉什麼念頭,竟遲遲未作任何表示。
申無害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面子真是害死人……”
他沒頭沒腦地説了這麼一句,誰也弄不清他説這句話的意思。
不過這時客廳中,還是有人聽懂了。
只見羅七爺眼珠一轉,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起來。
無情金劍臉色遽變。
那些劍士的臉孔也跟着變了顏色,每個人情不自禁地均跟着向前踏出一步。
因為大家都留意到這位羅七爺在打哈哈時,兩眼望的是頭頂上的屋樑,而不是房門口的那位天殺星。
羅七爺打出這樣一個洪亮的哈哈,而兩眼卻沒有望向對方,底下將會有什麼事發生,自是不問可知。
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是,這位羅七爺在大笑後只説了一聲:“好,好,算我姓羅的多事也就是了。”
沒等話完,身軀一轉,人已大步出廳而去。
這種急轉直下的變化,真是來得太突兀了!
誰會想得到一場醖釀了很久的暴風雨,結果只打了幾聲於雷,就這樣草草收束了呢?
申無害點點頭,像是自語似地,又嘆了口氣道:“怪不得這位羅七爺能享這麼久的盛名,能夠活到這麼大的年紀!真是百聞不如一見,令人欽佩之至。”
無情金劍呆在那裏,隔了好一陣子,方才回過神來。
他似乎還不敢相信那位羅七爺,真的已經離開這座客廳,這時又四下張望了幾眼,才如釋重負似的,深深吐出了一口氣。他轉向申無害苦笑了一下道:“老弟剛才的話,還算不算數?”
申無害點點頭,緩緩轉過身去,面對着房中那名假羅七爺正容傳音道:“這位夥計,你聽清楚,申某人這次被押往劍王宮,完全出自申某人之苦心安排,等會兒希望你朋友別再堅持,至於申某人這樣做的目的,説來話長,此處不便詳談,只要那邊事情一了,申某人自有脱身之計,請朋友放心。朋友離開這裏之後,可暫時隱去本來面目,前往鎮江信義鏢局,找該局那位趙總鏢頭為你安置一切,多則一年,快則半載,申某人定會趕去鎮江與你們會面。
現在你就當什麼也沒有聽到,我還得再要點手段,才不致引起這些傢伙疑心。”
他直挺挺的站在那裏,從他身後遠遠望上去,就像他面對着這樣一個夠義氣的血性朋友,一時之間,感慨叢生,不知道如何啓口一般。
話一説完他立即輕輕嘆了一口氣,慢慢説道:“你朋友也許會覺得很奇怪,奇怪一個人好端端的,為什麼放着生路不走,一定堅持着要往死路上跑?現在,我不妨老實告訴朋友,我姓申的並不是不怕死,相反地,我姓申的怕死得很,就因為我姓申的怕死,所以才不想馬上死。”
他又嘆了一口氣道:“你朋友在想法上最大的錯誤,是將我申某人估計過高,而將劍王宮的劍士估計過低。當然了,不管怎麼説,你朋友的這份心意,我申某人還是感激的;正因為我感激你朋友的這份心意,所以我剛才才向他們提出條件,要他們放你出去,如今,我別的也想不出什麼話來説,千言萬語,並作一句:只望你朋友原諒申某人的苦衷,別再叫我申某人為難。”
那位假羅七爺默然垂首無言。
申無害轉向無情金劍道:“好了,點燈吧!”
一名劍士點亮了燈,客廳中登時大放光明。
申無害又道:“現在敢煩總管將十一位劍士全部請來這座客廳中。”
無情金劍似乎沒有聽懂他的意思。
申無害道:“因為我不希望我這位夥計,一走出客棧大門,就變成劍下之鬼。”
無情金劍忙道:“這個你老弟但請放心。”
申無害側目一哦道:“是嗎?那麼如果我向你大總管保證,我説我要送這位夥計出去,送走了他就回來,你大總管放心不放心?”
無情金劍臉色一變,趕緊賠笑道:“既然老弟這樣吩咐,艾某人遵辦就是。”
説着,迅速回過頭去道:“知一,你把他們統統喊進來。”
分佈在廳外各處的那六名劍士聽得召喚,立即仗劍奔了進來。他們還不知道廳中的緊張氣氛已經解除,直到智多星方知一以眼色向他們示意,一個個方才分別納劍入鞘。
申無害點清了十一名劍士一個不少,這才側身讓開一條路,從房中放出那位假羅七爺。
那位假羅七爺走了,申無害也遵守諾言,任由無情金劍重新點了他的穴道。
一場風波,就此平息。
※※※※※
申無害一點沒有猜錯,那位冒牌的羅七爺,果然是個年輕的小夥子。因為這位冒牌的羅七爺一出客棧大門就恢復了本來面目。
可惜申無害也僅僅只請中了這一點。
走出第一棧,向右拐彎,是一條陰暗狹厭的小巷子;這條小巷子雖然狹厭陰暗,不過它的末端,卻通向一個好去處。
在它的後面,便是潼關最有名的一家妓院:“萬花樓”。
大街上很靜,小巷中更靜。
假羅七爺靜靜的行走在小巷中,在靠近小巷末端不遠處,正靜靜地站着一個人。
那人站着,一動不動,就像豎在古墓前面的一座石碑。
假羅七爺向那人走去,似乎一點也不感驚訝。
兩條黑影終於聚攏了。
守候在黑暗中的那人道:“怎麼樣?”
假羅七爺笑道:“進行得非常順利,可以説比當時所預期的還要來得圓滿。”
那人道:“連羅七爺也沒有認出你是誰?”
假羅七爺笑道:“要給他老人家認出來了,這場戲還有什麼演頭?”
那人道:“那小子也始終沒懷疑你的身份?”
假羅七爺笑道:“他要是有一點點的懷疑,他也不會説出那麼多的秘密來了,只可惜當時你不在場,否則你見了我們那位文大總管當時那股狼狽勁兒,不給笑破了肚皮才怪,我就有好幾次差點忍耐不住……”
那人忙問道:“那小子説出的是什麼秘密?”
假羅七爺忽然嘆了口氣道:“這位天殺星想想實在可怕,我如果將這些秘密説出來,準會嚇你一跳。”
那人輕輕一哦,兩眼在黑暗中登對泛射出一股懾人的光芒。
這種發光的眼睛,在黑暗中看來尤其怕人,它會使人很快想到一匹在荒野中看見獵物的餓狼。
假羅七爺將要説出來的秘密,也許真的會嚇他一跳,不過這顯然正是他們所期待的。
因為他在劍王宮吃的就是這一碗飯。他在宮中,平日很少露面,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但論地位,卻不在總管無情金劍之下,劍王很多重要的措施,都是出自他的主張。這次的苦肉計,便是他的傑作,在他這位劍王的大謀臣來説,他當然希望假羅七爺這次套出來的秘密越驚人越好。
就在這時候,巷子口忽然出現一線搖曳不定的光亮,同時傳來一陣敲竹綁子的聲音。
假羅七爺道:“啊,不好,有人來了。”
那人道:“沒有關係,是個湯糰擔子,這條巷子沒有住户,他不會把擔子挑進來的。”
假羅七爺眼珠子一轉,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用手朝巷子另一端指了指,壓低聲音道:
“這後面你去過沒有?”
那人道:“去過了。”
假羅七爺道:“你去的時候,我上次叫的那個小紅在不在?”
那人道:“在。”
假羅七爺道:“那麼我們到裏面去,要個房間,點些酒菜,邊喝邊談吧!看到這副湯糰擔子,我才想起今天晚上到現在我還沒有吃過東西。”
那人道:“你説到要緊的地方突然住口,是不是有意思賣個關子?”
假羅七爺道:“絕不是賣關子,我的肚子實在餓得要命,小弟這個毛病你是知道的,什麼都忍受得了,就是挨不得餓……”
那人咳了一聲道:“你這毛病我當然清楚。”
假羅七爺道:“那就快走吧,那裏面也很大,站在這裏講話,總不是辦法。”
那人身子一偏道:“從這邊走。”
假羅七爺道:“從這邊走去那裏?”
那人道:“去醉美人,我已經在那邊為你包了一個房間,因為我曉得要你老弟辦事情,這是少不了的一着。”
假羅七爺又是一愣道:“你你聽到那裏去了?我問的是萬花樓的小紅,誰跟你説過要去什麼醇美人?”
那人道:“這是我的主意。”
假羅七爺道:“為什麼要去醉美人,不去萬花樓?”
那人道:“因為今天晚上的萬花樓去不得。”
假羅七爺道:“何故去不得?”
那人道:“小紅已經有了客人。”
假羅七爺深深鬆了口氣道:“我還當是出了什麼大事情,原來是這麼回事。唉唉,你老兄也真是的,像小紅這樣的姑娘,當然會不斷的有客人,真是少見多怪!”
那人道:“你明知小組有了客人還想要去?”
假羅七爺嘿了一聲道:“這還不好辦,管他是什麼客人,轟出去就是了,我不相信我尚三郎在潼關的地面上……”
那人淡淡側目道:“你為什麼不先問問那是一位什麼客人?”
假羅七爺一呆道:“那是一位什麼客人?”
那人道:“你真的想不出?還是一定逼着要我説出來?”
假羅七爺忽然瞪大了眼睛道:“是是我們老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