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旭日已東昇,快活林中的燈火大都熄滅,沒有熄滅的在陽光之下,已變得黯淡。甚至已不覺得燈光的存在。
白玉樓那個院落的周圍,這時候更加靜寂,慕容世家的子弟經已連夜散去。他們是突然接到撤遲的命令的。比較聰明的已經想到,慕容孤芳已成功劫得白冰。這時候,在院落之內,白玉樓有椅不坐,標槍般立在椅子之前,雙拳緊握着,一張臉已因為憤怒變得鐵青。沈勝衣站在他身旁,右手握劍,指節發白,青筋畢露。據説,一人個在憤怒的時候,最容易看見一個人的特徵。
沈勝衣在憤怒的時候,他的左手便會握在劍柄之上。他以左手見長,左手用劍,是他的特徵,在危險的時候,在憤怒的時候,他的左手就會準備拔劍,以最快的速度拔劍,防衞、出擊。現在這個沈勝衣毫無疑問極其憤怒,在他的眼瞳中,怒火正燃燒,可是他卻以右手握劍。難道他並非真正的沈勝衣,仍然是艾飛雨的易容化裝?
在白玉樓的另一邊站着那個紅衣老人,顯得很沉着,站在那裏,猶如山嶽。他雖然鬚髮懼白,滿面皺紋,一雙眼睛卻毫無老態,神采飛揚。他原是沈勝衣的化身,現在又到底是不是?
步煙飛站在他身旁,黛眉深鎖,眼瞳中充滿了憂慮之色。第一個發現白冰失蹤的又是白玉樓,當時他實在想笑。可是他又怎能夠笑得出來?然後他就怒獅一樣亂闖,告訴其他的人。
他們搜遍了整個院落,白冰那個房間的承塵甚至盡被拆掉。當然並沒有任何發現。
再回到大堂的時候,白玉樓已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只有那個紅衣老人,始終保持鎮定。
白玉樓沒有發覺,這時候忽然發覺,目光一落,忍不住問道:“你怎麼一點也不着急?”
紅衣老人笑道:“我們豈非原就打算給他們成功地將人擄去的?”
白玉樓道:“在我們的計劃中,卻是在人給擄去的同時,我們就跟上去,迅速將他們一網打盡,現在事情發生得這麼突然,卻是將我們鬧一個措手不及。”
紅衣老人笑道:“若不突然,慕容孤勞就不是紅梅盜了。”白玉樓看着他,搖頭道:
“你現在居然還能夠笑得出來,就連我也有些佩服……”
紅衣老人道:“我這樣心情才容易保持平靜,才可以想得更多、更遠。”白玉樓道:
“你現在想到哪裏去了?”紅衣老人道:“小冰雖然是一個絕世無雙的美人,但慕容孤芳卻也是一個女人,以常理推測,女人對於女人應該不會大感興趣,她實在沒有理由,為了擄劫-個女人這樣子勞師動眾,這樣子冒險拼命。”白玉樓苦笑道:“以常理推測應該就是的,但常理卻不一定是道理,我們現在遇上的這個女人,根本就不能夠以常理推測。”紅衣老人點頭道:“女人本來就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不可理喻。”
白玉樓“哦”的一聲。
紅衣老人接道:“誰若是自以為很瞭解女人,遲早不免倒足大黴。”白玉樓嘆了一口氣,道:“你現在才説出這番話,未免遲了一些。”一頓接道:“若是你早些這樣説,我們就不會以常理推測,肯定慕容孤芳不會再打那個房間的主意了。”
那個沈勝衣插口道:“慕容孤芳無疑是一個聰明人。”紅衣老人道:“她是的,像她那樣的一個聰明人,無論做什麼事情,相信都不會坦言將動機説出來。”
白玉樓道:“你是説她擄劫冰兒,另有目的?”紅衣老人道:“説不定。”
白玉樓沉吟了,會,道:“我還有什麼比冰兒更重要的。”紅衣老人笑笑道:“小冰只是對你才那麼重要,在別人眼中,你最低限度仍然有一種東西較白冰更重要。”
“是什麼東西?”
“無雙譜!”
白玉樓一怔,道:“無雙譜?”紅衣老人道:“知道你有一冊無雙譜的人,並不少。”白玉樓無言點頭。紅衣老人接着又道:“美入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慕容孤芳除非有辦法令小冰的無雙絕色永遠保留下來,否則她縱然得到這個無雙美人又有何用?”
白玉樓道:“不錯。”紅衣老人道:“再説,將一個外人留在身旁,是很危險的,像慕容孤芳這種聰明人,應該不會做這種危險的事情的。”白玉樓道:“很有道理。”
紅衣老人道:“還有一點,也是很重要。”
“又是哪一點?”
“小冰雖然人稱絕世無雙,在慕容孤芳眼中,卻未必一定是絕世無雙。”在他身旁的那個步煙飛插口説道:“本來就是的。”白玉樓點頭,道:“冰兒不錯,是非常美麗,但美與醜本來就沒有一個準則,在我們眼中絕世無雙,在慕容孤芳看來,未必就一樣,而且正所謂人外有人,比冰兒更美麗的女孩子誰也不能肯定説一句絕對沒有。”目注紅衣老人,嘆息道:“你卻是現在才説出這番話。”紅衣老人苦笑道:“因為我是現在才想通。”
白玉樓忽然道:“可是她又怎知,無雙譜真的存在?”紅衣老人道:“眾口鑠金,女人就是通常比較容易聽信人言的,而且,你自己一向也都沒有否認。”
白玉樓道:“因為我也是一個老實人。”步煙飛噗哧笑道:“有時是的。”白玉樓瞪了她一眼,搖頭,接道:“我有時醉後失言,亦曾經説過擁有一冊天下無雙的無雙譜,家中人雜,不難傳將出去。”紅衣老人道:“慕容孤芳這個紅梅盜一向動別人那些無雙寶物的主意,又怎會錯過你那一冊稱為無雙的無雙譜?”
白玉樓不由點頭。
紅衣老人接道:“無雙譜確實也不愧是無雙譜,最低限度,在目前,仍然絕世無雙!”白玉樓嘆息道:“怎我們一直都沒有想到有這種可能?”紅衣老人道:“因為在我們的心目中,小冰實在比無雙譜更重要。”
白玉樓恍然道:“不錯,我們一直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來看這件事。”紅衣老人點頭;道:“一直是的。”白玉樓嘟喃道:“當局者迷,這句老話實在有些道理。”
紅衣老人道:“老話通常都是很有道理的。”
白玉樓道:“她目的既然在無雙譜,應該就乘我外出的機會,入我家中搜索,何必費此心機?”
紅衣老人道:“你家中禁衞森嚴,而且無雙譜既名為譜,體積自然不會怎樣大,她又從未見過,不知道是怎樣子的東西,即使能夠偷進去,叫她又如何搜索?”白玉樓道:
“不錯。”紅衣老人道:“她現在這種做法看來雖然是麻煩一些,卻也是最有效的。”
白玉樓道:“嗯。”一聲嘆息,接道:“匹夫無罪,何疑其罪,我也知道那冊無雙譜是一個禍根,既然慕容孤芳如此歡喜,也就索性送給她好了。”
他忽然大笑起來。紅衣老人奇怪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在笑什麼。那個沈勝衣與步煙飛同樣奇怪。白玉樓獨笑無味,笑了一會,收住了笑聲,道:“你們可知道我是在笑什麼?”
紅衣老人道:“正要聽你説原因。”白玉樓又自大笑,道:“她千辛萬苦,得到了無雙譜,忽然發覺得物無所用,所謂無雙譜原本是那樣的譜子,你們以為她那時候會怎樣?現在我只要一想到她那種驚訝的的表倩,就忍不住要笑了。”
紅衣老人搖頭道:“她手下雖然有一個易容高手,那一冊無雙譜對她仍然有用的。”
他沉聲接道:“到時候,她如虎添翼,江湖怕便要大亂的了。”
白玉樓怔住了。紅衣老人又道:“這個女人野心勃勃,絕不會只是做一個紅梅盜就會滿足的。”白玉樓聽到這裏,如何還笑得出來。紅衣老人語聲更低沉,道:“所以無雙譜無論如何也不能落在她手上。”白玉樓一聲嘆息,道:“兄弟你悲天憫人,俠客終究是俠客,但你有沒有想到……”
紅衣老人道:“慕容孤芳得不到無雙譜就會將人質殺掉?”白玉樓點頭,道:“我絕不能因為一冊無雙譜,犧牲一條寶貴的生命。”紅衣老人道:“在這一段時間之內,我們仍然有希望將人救出。”白玉樓道:“若是不能夠,兄弟你也莫要阻止我拿出無雙譜。”紅衣老人忽然一笑,道:“慕容孤芳是絕不會殺人的,而且也未必殺得了。”
白玉樓道:“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紅衣老人道:“白兄莫忘了,我們已知道她的本來身份,她若是殺人,以後就得隨時準備我們找去,她縱然不怕我,對於白兄亦不無顧忌,白兄的勢力,無論她走到哪裏,也不能夠安寢的。”白玉樓苦笑道:“她若是有點顧慮,又怎會動我的主意?”紅衣老人道:“這正如財迷心竅的道理一樣,東西一到手,很多事情都會考慮到了。”
白玉樓點頭道:“也許你是對的。”一頓轉問道:“以你看,我們目前又該怎樣?”
紅衣老人道:“等慕容孤芳的使者到來,如果我沒有料錯,她的使者很快就會將她的口信或者書信送來給我們的了。”
白玉樓道:“我們還是採取行動的好。”
紅衣老人道:“敵暗我明,還是以不變應萬變。”
白玉樓沉吟一下,終於道:“好,聽你的。”對於這個紅衣老人他竟是如此信任。
這個紅衣老人不是沈勝衣,又還會是誰?有誰比沈勝衣更值得白玉樓這樣信任?
風吹堂户,吹起了眾人的衣袂。紅衣老人雙眉倏地一揚,道:“來了!”
白玉樓一怔,道:“誰?”紅衣老人道:“不知道,只是輕功絕不在你我之下!”
白玉樓這時候,亦似已有所感覺,“嗯”一聲,道:“也許是慕容孤芳的人!”
“不是!”一個人應聲飛鳥般落在堂前階下,錦衣高冠,竟然是大理國劍師風入松!
白玉樓又是一怔,道:“是你!”
“是我!”風入松拾級而上,走向大堂。白玉樓看着他走來,道:“你是替慕容孤芳送信來的?”
那個沈勝衣握劍的手不覺又是一緊。風入松目光即時一閃,轉落在那個沈勝衣臉上,一面道:“不是!”目光陡即轉回,笑笑道:“慕容孤芳是什麼人,又怎請得動老夫這個使者?”
白玉樓大笑道:“不錯。”
風入松轉對沈勝衣,道:“沈兄卻未免太緊張了。”沈勝衣道:“風兄這等高手突然從天而降,又焉能不緊張?”風入松打了一個哈哈,道:“沈兄言重了。”再轉向那個紅衣老人,道:“兄台又如何?”
紅衣老人道:“沒有什麼。”反問道:“風兄清早駕臨,未知有何貴幹?”風入松又反問道,“這裏是不是又發生了事情?”
白玉樓立即迫問:“風兄又從何得知?”風入松笑道:“慕容孤芳的手下監視着這座院落,我手下的大理武士卻監視着他們,昨夜有消息傳來,他們忽然連夜撤退,這裏若非發生了什麼事情,又怎會有此現象?”
白玉樓急問道:“可知道他們撤退到什麼地方?”風入松道:“仍是快活林中,他們的撤退,只是不再監視你們!”
紅衣老人脱口道:“好一個慕容孤芳,果然是設想周到。”
風入松目光一掃,道:“白姑娘莫非又給她擄去了?”
白玉樓道:“不錯。”
風入松一頓轉問道:“那麼你們又準備如何應付?”
白玉樓道:“等待。”
風入松道:“等待慕容孤芳派人來與你們接觸?”
白玉樓道:“也就只有這個辦法了。”
風入松沉吟道:“等待並不是一個好辦法。”
白玉樓道:“我們這幾個人,不能夠搜遍每一個角落。”
風入松道:“這一點就包在小弟身上,我這次一共帶來過千的大理武士,他們都已經換過-般裝束,慕容孤芳的人也不會認得他們。”白玉樓大喜道:“正要藉助風兄……”風入松道:“小弟認識白兄雖然還是近日事情,但心儀已久,而且小弟雖然人在宮中多年,還有幾分俠義氣概,白兄縱然不開口,小弟也不會袖手旁觀。”
白玉樓大笑道:“很好.很好。”
風入松道:“即使在這裏找不到,我們還可以到一個地方。”白玉樓道:“那裏?”
風入松道:“萬花谷慕容孤芳的根據地!”
白玉樓道:“風兄知道萬花谷在哪裏?”
風入松點頭道:“萬花谷很接近大理,在大理附近一帶的地方,小弟都很清楚,也不能不清楚。”白玉樓道:“然則一切拜託。”
風入松道:“在快活林附近,小弟方面也許真的毫無結果,但慕容孤芳若是與白兄連絡,白兄無妨與之周旋,小弟全力四面監視,相信總會將她找到。”
白玉樓道:“我們如何聯絡?”
風入松道:“小弟一會兒着二十個武士到來,白兄要找小弟可以吩咐他們,小弟若是有什麼消息也一定着人儘快送至。”
白玉樓道:“有勞之處……”風入松道:“人在江湖,就是江湖人,白兄又何需客套?”白玉樓笑道:“你説了這許多話,只有這一句,我最對胃。”風入松亦自在笑,道:“若是沒有什麼,小弟告辭了。”
白玉樓道:“這件事了結之後,我們再喝一個痛快。”風入松道:“一定。”轉向紅衣老人、沈勝衣、步煙飛一抱拳,身形一展,掠出堂外,雙袖一震,“大鵬展翅”,颯地凌空高飛,剎那消失在滴水飛簾上。
白玉樓目送他消失,道:“這個老小子看來還不壞。”紅衣老人道:“有他在一旁幫忙,事情就好辦得多的了。”白玉樓道:“那些大理武士武功雖然有限,但集合一千五百人之力,也不容輕視,在搜索方面,自然就更見功效。卻不知慕容孤芳什麼時候才與我們接觸?”
紅衣老人道:“也許我們的推測完全是錯誤的。”他忽然嘆了一口氣。
白玉樓聽得真切,道:“其實你也是擔心得很。”
紅衣老人忽然又一笑,道:“幸好必要時,我們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去。”
“萬花谷!”
紅衣老人點頭,方等説什麼,一陣奇怪的鈴聲已傳來。白玉樓也聽到,脱口道:
“鈴聲?”紅衣老人道:“還有羽翼拍擊聲。”白玉樓目光陡亮,道:“莫非是飛鴿傳書?”
語聲未了,一隻白鴿已從天外飛下。那隻白鴿紅嘴雪胸,渾身沒有一根雜毛,神采飛揚。在它的右足之上繫着一個小小的金鈴,眾人聽到的鈴聲也就是從這個金鈴傳出來的。鈴聲清亮,猶如一首樂章,聽來卻不知怎的,總有詭異的意味。鈴聲落處,那個白鴿飛落在堂前石階之上。
白玉樓、紅衣老人不約而同,一齊舉步走出去。那隻白鴿盯着他們走過來,一絲驚色也沒有,一雙眼睛閃閃生光,充滿了蔑視,也充滿了邪惡。白玉樓、紅衣老人接觸到這隻白鴿的目光,不知何故竟然打了一個寒噤。
那隻白鴿旋即舉起左足。在它的左足之上,縛着一隻金屬小圓筒。白玉樓嘟喃道:
“好一個扁毛畜牲!”在那隻白鴿之前停下來,俯身將那隻白鴿抓起,紅衣老人連隨探手在那隻圓管的一端抽出了一個小紙卷,道:“果然是飛鴿傳書。”
“誰?”白玉樓問道:“是慕容孤芳?”紅衣老人一面將紙條攤開,一面道:“只怕就是了。”
淡青色的花箋,寫着秀麗的小字,是女孩子的字跡,沒有上款。
今日落時,古剎北山丘上,以無雙譜交換白冰。
慕容孤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