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涎香暖泥金獸,暇鬢簾掛紫玉鉤。
這是萬花谷之內的萬花樓,也是慕容孤芳宴客的地方。獨孤雁並不是第一次進入這裡。雖然已幾年不來.這裡的一切都並沒有變動。最低限度,在獨孤雁的感覺,就是如此。
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從小樓憑窗外望,萬花盡入眼底,夕陽下是那麼的美麗。
又已是黃昏。
獨孤雁午後已經與慕容孤芳進入萬花谷,但是到黃昏,才進入這萬花樓。萬花樓中盛筵已開,客人就只有獨狐雁。
獨孤雁已換過一身錦鏽的男人衣服,沐浴更衣,連鬍子也剃得乾乾淨淨,恢復了他本來面目。甚至可以說,比原來更加瀟灑。
在沐浴之後,他還睡了兩個時辰,極度的疲倦,使得他睡得很甜。足足兩個時辰之後,他才自己醒來。幾天來的疲勞。已因為這一頓可以完全放心的安睡,消除得乾乾淨淨。他才站起來,便已有丫環推門而入,替他梳洗更衣,將他裝扮成王侯公子一樣。
獨孤雁並沒有推辭,這種待遇在他來說,也不是第一次。然後丫環將他帶到萬花樓。
慕容孤芳已經在那裡等候。
她當然也已換過一身美服羅裳,也當然更美麗了。論年紀她實在已經不輕了,然而表面上,一點也看不出來。那一股成熟,益增她的嫵媚,可惜她的神態仍然嫌得冰冷一些。
美酒佳餚,主人絕色,殷勤勸杯,獨孤雁滿腔愁容,不禁一掃而空,開懷暢飲。
燈已上。
銀燈照玉人,皓腕凝霜雪。慕容孤芳的嬌靨上已添上了紅暈,風情千萬種。
獨孤雁看在眼內,卻一絲絲雜念也沒有,不見慕容孤芳的面龐倒還罷了,一看見。
不知何故.他縱使綺念焚心,也好像迎頭澆下一盆冷水,完全清醒過來。對於慕容孤芳,他也不知為什麼,竟然有一種莫名的畏懼。他現在雖然一身錦綢,猶如王侯公子,可是在慕容孤芳的面前,總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個臣子,一個侍從。慕容孤芳才是王。
慕容孤芳一正色,他就感到一種無上威嚴壓下。為什麼有這種感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酒將盡,人未散。
慕容孤芳終將酒杯放下,獨孤雁慌忙也自放下。
“也許,我們現在應該好好的談談了。”然後慕容孤芳說出了這句話。獨孤雁應聲道:“是極是極。”
慕容孤芳接問道:“你可知,我們應該談談什麼?”
“談什麼?”獨孤雁忽然感覺自己的腦筋變得很遲鈍。慕容孤芳一笑道:“當然是你的前途。”
“我的前途?”獨孤雁像應聲蟲一樣說。慕容孤芳道:“方才我的人告訴我,大理的武士差不多天天都有到來的,詢問可曾看見有你這樣的一個人。”
獨孤雁道:“他們追查得倒也緊。”
慕容孤芳道:“若不是對慕容世家始終是有所顧慮,相信他們不難會進來搜查。”
獨孤雁道:“以姑娘看,他們到底會不會搜進來?”
慕容孤芳道:“風入松若是到來,一定會這樣做,這個老狐狸狡猾之極,自有他的一套理由。”
獨孤雁微喟,道:“這樣說,我留在這裡,始終會連累姑娘。”
慕容孤芳道:“難道你準備離開?”
獨孤雁點頭,慕容孤芳道:“你以為天下間還有你立足的餘地。”
獨孤雁沉吟一下,苦笑道:“必要時,我還有一條路可以走。”
慕容孤芳道:“什麼路。”
獨孤雁笑笑道:“死路。”
慕容孤芳道:“這條路不錯,最低限度沒有人膽敢追去。”
獨孤雁大笑道:“我相信沒有第二條路比這條路更安全的了。”
慕容孤芳搖頭,道:“未必!”獨孤雁本來已經感覺絕望,這時候突然又感覺,希望在眼前,啞聲道:“姑娘能否說明白一點?”
慕容孤芳緩緩道:“很簡單,兩個字。”
獨孤雁心頭靈光忽一閃,脫口道:“易容?”
慕容孤芳道:“你總算是想通了。”
獨孤雁笑容一現,剎那又斂去.道:“這並非長久辦法,事實也不勝其煩。”
慕容孤芳道:“你說的是第二流以下的易容技倆。”
獨孤雁急問道:“第一流的又是如何?”
慕容孤芳道:“只是一次的煩惱。以後就完全沒有的了。”
獨孤雁道:“真的。”
慕容孤芳道:“你看我可像說謊?”
獨孤雁搖頭,道:“只是我實在難以相信,天下竟然有這麼奇妙的易容術。”
慕容孤芳道:“不過,那卻需要很大的勇氣,只怕你沒有勇氣接受。”
獨孤雁道:“連死我都不怕,還有什麼怕的?”
慕容孤芳看著他,點頭道:“很好,那麼我讓你先見見一個人。”
獨孤雁道:“是誰?”
慕容孤芳道:“變化!”
“變化?”獨孤雁一怔。“變化又是什麼?”
“一個人的名字。”慕容孤芳淡然一笑。“也有人稱呼他變化大法師。”
“變化大法師?”獨孤雁又是一怔。這個名字也實在奇怪。
慕容孤芳道:“他確實有資格做一個大法師。在研究易容技術同時,他還在研究佛理。對於佛學的成就,我敢說一句,即使少林寺的和尚也都要甘拜下風。”
獨孤雁苦笑了一下,道:“這位大法師又是怎樣一個人?”
慕容孤芳道:“你要知道現在也簡單。”她倏的舉手一拍。
對門那一面照壁應聲移開了一道暗門,一個光頭和尚從暗門之內走了出來。那個和尚約莫已經有五六十歲,絲毫不見老態,面如滿月,一身月白袈裟,法相莊嚴,居然猶似西天如來下降凡塵。獨孤雁立即看見。不由自主站起來,招呼道:“這位佛爺莫非就……”
一聲“阿彌陀佛”打斷了他的說話。那個和尚接說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貧僧屠刀現猶在手,施主且莫以佛爺來稱呼。”
獨孤雁不由一悟,道:“那麼大師你……”
和尚又接道:“稱呼大法師如何。”獨孤雁不禁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口裡還是依言稱呼道:“大法師。”
和尚道:“變化大法師。”
獨孤雁心中實在有些好笑。變化大法師居然看得出來,道:“施主心中一定在想,這個和尚妄稱大法師,連謙虛也不懂得,如何大得來?”
獨孤雁慌忙道:“不敢不敢。”
變化大法師笑道:“施主豈不聞出家人不打誑語,那自然就要老實說話。”
獨孤雁道:“是極是極。”變化大法師笑著緩步走到獨孤雁身旁,上上下下打量起獨孤雁來。獨孤雁這時才發覺。這位變化大法師一雙眼睛竟然火炬似的光亮,彷彿要瞧進入的血肉之內。他這樣大膽的人,竟然給瞧得渾身不自在,而且由心底寒了出來。
慕容孤芳看在眼內,笑笑道:“大法師看得越仔細,對你就會越好。”
獨孤雁道:“是極是極。”除了“是極”這兩個字,他竟什麼也說不出來。變化大法師又再打量了他幾遍,點頭道:“很好,很好。”
獨孤雁不由脫口問道:“是什麼很好?”
變化大法師笑道:“你這個人的骨骼很好,要改造,並沒有多大困難。”
慕容孤芳插口問道:“大法師有幾分把握。”
變化大法師道;“十分。”
慕容孤芳不由亦道:“很好。”
變化大法師轉問獨孤雁:“你就是獨孤雁?”
獨孤雁道:“不錯。”
大法師搖頭道:“你雖然有殺手的本領,卻沒有殺手的心腸,你居然能夠活到現在,實在是奇蹟。”
獨孤雁苦笑道:“大法師從何而見得。”
大法師笑道:“一個人是否多情,只看他的眼睛便已經知道,你實在太多情了。”
獨孤雁苦笑。大法師忽然伸手一拍獨孤雁的肩膀,又說道:“一個人太多情亦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最低限度,他絕不會忘恩負義。”獨孤雁只有苦笑。大法師接著說道:
“你不必害伯我,我雖然也殺人,殺的卻全都是死人。”
獨孤雁怔在那裡。
死人還要殺,這又是什麼回事?
大法師目光如炬,好像看得出獨孤雁內心的意念,道:“很快你就會明白的。”又是這句話,獨孤雁只有發呆的份兒,道:“最好現在我就明白。”
大法師道:“你這個人倒也心急,心急的人,是絕對做不得貧僧那種大變化技術的。”
獨孤雁道:“大法師的禪機,恕小生還參悟不透。”
大法師道:“這並非禪機,其實你也無須太過明白。”
獨孤雁道:“明白一點總是好的。”
大法師笑笑,回問慕容孤芳,道:“這件事什麼時候開始的好?”
慕容孤芳道:“事不宜遲,越快就越好。”
大法師道:“那麼就今夜開始了。”
慕容孤芳道:“好。”轉問獨孤雁:“你考慮清楚沒有?”
獨孤雁道:“目前就只有這一條生路,還須考慮什麼?”
慕容孤芳道:“有一件事情,你必須明白。”
獨孤雁道:“洗耳恭聽。”
慕容孤芳道:“在大法師施法後,你就是另外的一個人,相信以後也沒有可能恢復本來面目了。”
獨孤雁沉吟一下,道:“我明白。”
慕容孤芳道:“也即是說,在施法後,你就是另一個人,有另外一個名字。有另外一批朋友,至於獨孤雁,也就從此在人間消失,人間再沒有獨孤雁其人!”獨孤雁道:
“我正希望能夠如此。”
慕容孤芳道:“至於你的朋友親戚。也因你如此一變,從此斷絕關係。”
獨孤雁沉聲道:“到今時今日,獨孤雁還有什麼親戚朋友?姑娘不必為這些牽掛。”
慕容孤芳道:“你能夠完全拋卻此前一切,就最好不過。”回頭對變比大法師叮囑道:“大法師施法之時著意一些。”
大法師道:“貧憎省得。”又打量獨孤雁一遍,道:“他筋骨之佳,實在是貧僧平生僅見,不著意不成。”說著他按住獨孤雁肩膀上的手緩緩上移,撫向獨孤雁的面頰。
他的手掌肥厚溫暖,獨孤雁卻有不寒而慄之感。大法師一面撫摸,一面連聲道:“很好很好!”
他終於將手鬆開,獨孤雁吁了一口氣,問道:“何好之有?”
大法師道:“總之,總是很好很好。”
獨孤雁無可奈何一笑,轉向慕容孤芳揖道:“姑娘的再生之德,獨孤雁水記心頭。”
慕容孤芳道:“尚言之過早。”她抬起玉手,指著那邊道:“屏風後有一面銅鏡,你不過去看看你最後一面。”
獨孤雁沉吟不語。慕容孤芳接道:“鏡中的獨孤雁無疑就是你有生以來最親切、最熟悉的一個人。一個老朋友,這佯親切熟悉的一個老朋友即將永遠再見之日,你總該好好的看著他,說一聲再見。”
獨孤雁無言地點頭,緩步走過去。他的腳步是那麼沉重,連他自己也感覺到了。這之後將會有什麼變化?他當然不知道,相信現在也沒有人能夠知道。
大法師也不例外。
光潔的銅鏡,毫無暇疵,鏡中人是那麼的清楚。鏡中人也就是獨孤雁。
他就是獨孤雁,是我有生以來,最親切、最熟悉的一個人。
獨孤雁面對銅鏡,心頭忽然感覺到一陣難以言喻的蒼涼、悲傷。
今日一別,永無再見,老朋友,你又有什麼感覺?
獨孤雁不禁一聲長嘆。鏡中的獨孤雁此後將會變成怎樣呢?他當然不知道,但他亦知道,很快就知道。長嘆聲中,他緩緩離開了那面銅鏡,甚至沒有再回頭望一眼。
千里送君,終須一別。多看一眼又何妨,少看一眼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