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觀音還是等了一會,才從佛壇上跳下。
她又伸了伸舌頭,道:“好厲害!”
這時她才省起手中仍捏着那支毒針,她趕緊將那支毒針,插回左手佛頭的嘴巴內。
然後她小心翼翼的走向唐十三。
她走的很近。
唐十三並沒有像玉無瑕那樣,還可以突然從地上標起來。
他已變成了一個死人。
這一個唐門暗器高手之中的高手,一生以毒藥殺人無數,最後,竟死在毒藥之下。
這難道就是報應?
水觀音只看了唐十三一眼,忙就掩面走開去。
唐十三毒發的臉龐也實在恐怖。
她腳步一轉,走到玉無瑕面前。
玉無瑕的臉龐並不比唐十三好看上多少,他的臉亦已發黑,卻竟還未死。
他的眼仍睜的很大很大,眼中似乎有笑意。
因為他也看見唐十三中毒身亡。
一看見水觀音走近來,他的眼中卻露出懇求之色。
水觀音看得出來,她甚至看得出玉無瑕在打什麼主意。
她俯下身子,笑問道:“你是不是求我將唐十三那個瓷瓶之中的藥丸倒進你的嘴巴?”
玉無瑕獨眼一眨。
水觀音道:“你中的是唐十三的毒藥暗器,當然就只有唐十三能夠救你,他人雖已死,帶着的解毒藥丸還有一瓶之多,吃了那一瓶解毒藥丸,説不定你就真的可以起死回生。”
玉無瑕獨眼再眨。
水觀音道:“這裏就只有我一個活人,也就是説只有我能救你的命。”
玉無瑕只有眨眼,水觀音又道:“好歹你我都是四年夫妻,無情有義,我實在不忍心不救你。”
她突然一笑,一笑才接道:“可是我救活了你,豈非又要跟着你繼續做夫妻下去。”
玉無瑕獨眼一連兩眨。
水觀音看在眼裏,道:“你現在當然是説”不會“、”不會“,但到你完全康復,只怕又不是如此説話的了,所以嘛,我還是考慮清楚的好。”
她索性將佛頭往地上一放,就坐在佛頭之上沉吟起來,這個佛頭原來還可以當做凳子來用,誰怪她總是提在手中。
玉無瑕在看着她,眼中突然露出了絕望之色。
他到底明白水觀音的為人。
以水觀音的為人,無論如何是不會給他那些解毒藥丸,那麼説,他知道,只不過水觀音在閒着無聊,只不過在戲弄他。
這裏卻只有水觀音一個人能夠救他的命。
所以他也只好認命了。
水觀音沉吟了片刻,突然嘆息起來。
她嘆息着道:“經過這一次,我總算大徹大悟。”
玉無瑕也不由的奇怪起來。
水觀音道:“跟你們男人實在沒有什麼好處,還是獨自一個兒,高興時才找一個容易對付的男人來調劑一下的好。”
她沉思的原來是這一回事,玉無瑕不禁心中苦笑。
水觀音想想又道:“幸好我也有一樣很不錯的謀生本領。”
她笑顧玉無瑕道:“我釀酒的技術既然這麼好,何不索性就開一間賣酒的店子,自己釀酒來賣?”
她笑的更開心,道:“再加上我這個活招牌,我那間店子的生意一定很賺錢,你説是不是?”
她問玉無瑕。
玉無瑕乾瞪眼。
她等了一會,笑道:“我幾乎忘記你已經不能夠再説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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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接道:“我記得你是有好幾千兩銀票,唐十三的身上一定也帶着不少,有這些本錢,我那間店子一定開得成,什麼時候你經過,不妨進去喝一杯。”
玉無瑕幾乎沒有給她他活活氣死。
她卻還問道:“店子少不免要一個吸引人的名字,你學識比我好,替我想一個怎樣?”
玉無瑕索性閉上眼睛。
水觀音好像這才又省起玉無瑕不能開口,嘆了一口氣,道:“跟你説話簡直就像跟死人説話一樣,全無趣味。”
玉無瑕沒有理會。
水觀音忽又一笑,道:“我知道你也是再沒有興趣再聽我説下去,反正是無趣得很,到不如我就成全了你,立即讓你變成一個死人,也省得你活受罪。”
玉無瑕獨眼暴睜。
一睜開眼睛,他就看見水觀音又將那支毒針從佛口中拔出來。
他眼中不由露出了恐懼之色。
雖然自知必死,可是臨到死亡之際,他還是不由的心生恐懼。
千古艱難惟一死。
這句話實在是大有道理的。
水觀音看見玉無瑕恐懼,只有更加高興,嬌笑道:“這針中,是必還有火蜈蚣的餘血,是以你儘管放心,保管一針就了斷!”
她一針刺了出去。
玉無瑕只有等死。
哧的那一針,竟刺入了他惟一的眼睛內!
他眼角的肌肉猛一下抽搐,然後就完全硬化。
血從他的眼球流出來。
紫黑色的血!
好毒的毒針。
好毒的水觀音!
水觀音竟然還能夠笑得出來。
她緩緩將毒針從玉無瑕的眼中抽出,搖頭道:“我這只是減少你的痛苦,你應該感激我才是,所以你就算死後化為魔鬼,也切莫來找我。”
這話説出口,她自己也不禁打兩個冷顫。
她連忙張目四顧。
殿堂中有風,火仍在畢剝飛揚。
佛像的影子隨着火光的閃動亂舞。
沒有鬼。
諸佛的眼睛卻彷佛全都瞪着水觀音。
水觀音有這種感覺,不禁又打了兩個冷顫。
她輕嘆一聲,道:“看來一個人還是不要做壞事的好,一做了壞事,不知怎的,心就虛了。”
她嘆息又道:“不過如果有人對不起我,這壞事我還是要做的。”
這個人原來一個人的時候,説話才會老實起來。
她的目光隨落在那支毒針之上,喃喃自語道:“火蜈蚣的血果真如此厲害,我倒也不可糟塌,日後果真有人對不起我的話,我大可以請他喝一杯滲了火蜈蚣的美人酒,這就什麼氣都消了。”
一有了這個念頭,她的神情變得更惡毒。
這惡毒的神情卻瞬息消逝,又喃喃自語地道:“現在我總該替那間小店想一個名字的了。”
“這實在是一件頭痛的事情。”她皺起了眉頭,卻立即又展開,失笑道:“我怎麼這樣子笨,酒既然叫做美人酒,那間店子何不就叫做美人樓?”
“美人樓!美人樓!好名字!”
水觀音高興的跳起來。
富麗繁華的揚州城之中,於是就多了一間美人樓。
這卻已是三個月後的事情。
美人樓賣的當然就是美人酒。
美人樓的老闆娘當然就是水觀音。
揚州是歷史上的名都,是兩淮鹽運的中樞,是南北交通的要道,富商大賈,不少住在這個地方,所以有“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的名句。
水觀音選擇這個地方開店,無疑是選擇對了地方。
她居然是一個做生意的人才,還不到三年,美人樓居然就變成了揚州首屈一指的酒樓。
住在揚州的人,不在話下,外來的客商,除非從來都沒有到過這個地方,否則一想到喝酒,自然首先想到美人樓。
酒好自然是一個原因,人美一樣是。
水觀音非獨人美,而且更善於招徠。
她這間美人樓的成功,絕不是因為運氣。
經過三年的拆建擴張,她這間美人樓亦已頗具規模。
她請了很多夥計。
這些夥計大都是女孩子。
這些女孩子,當然亦每一個都非常美麗。
否則美人樓又怎稱得上美人樓?
又是秋。
深秋。
深秋的一個晚上。
下着雨。
華燈見月光先淡,細雨含花影亦愁。
天上雖然還有月,已因為雨絲變的朦朧。
院中丹桂雖然仍飄香,亦因為夜深更寒雨打風吹,一片蕭瑟。
丹桂蕭瑟,院子同樣蕭瑟。
這雖然是美人樓的院子,今夜也顯得落寞。
秋畢竟已深。
夜已寒,何況今夜還來了風雨。
樓中,卻仍然華燈高照,嬉笑之聲不絕。
香氣不絕。
美人酒的香氣風雨中飄散。
一散入院子中,丹桂的花香就變得無味。
也就在這個時候,美人樓門外又來了一個客人。
這個人身高七尺,頭戴竹笠。
不是一般的竹笠。
那頂竹笠的手工非常精巧,用料更是名貴的湘妃竹。
這麼樣的一頂竹笠並不是窮人能夠買得起。
他一身錦綢,亦不是窮人的衣服。
美人樓的客人也根本不會有窮人。
美人酒是一種有錢人才能夠喝得起的酒。
錦衣人一直走進美人樓之內。
沒有人阻止他。
入了美人樓,錦衣人仍不將頭上的竹笠取下來。
竹笠在滴水,滴濕了地面。
沒有人干涉他。
入門就是客人。
對待客人必須禮貌,必須殷勤。
這是水觀音平日教導美人樓那些女孩子的説話。
四個女孩於正在樓中打點。
兩個坐在櫃枱的後面,她們專負責賣酒。
櫃枱後面有一列列架子,全部放滿了一瓶瓶的美人酒。
還有兩個女孩子站在櫃枱的前面,都是專負責引領客人進樓內喝酒的。
看見有客人進來,那兩個女孩子便迎了上去。
一個欠身,一個連隨道:“這位大爺,我替你放起那頂竹笠。”
錦衣人卻道:“我是來買酒的。”
他的語聲非常的低沉。
口中儘管在説話,他的腳步並沒有停下,一直向櫃枱那邊走去。
他腳步起落非常迅速,頭上戴着的那頂竹笠又低壓至鼻樑,兩個女孩子根本無法看清楚這竹笠下的面目。
櫃枱後面那兩個女孩子也一樣無法看清楚。
錦衣人一直沒有將竹笠推高。
其中的一個女孩子信口道:“大爺原來是來買酒。”
錦衣人沉聲道:“不錯,我來買美人酒。”
那個女孩子一笑,道:“我們這裏只賣美人酒。”
錦衣人説道:“我並不是第一次來買酒。”
那個女孩子歉然道:“恕我眼拙,未知……”
錦衣人道:“我上次來這裏買酒,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
那個女孩子道:“一年之前,我們四個人還沒有在這裏工作,我是第一個來的,也只是來了九個月。”
錦衣人道:“這就難怪你們四個人對我這個人全無印象的了。”
他輕笑接道:“以前我進出這裏的時候,每當下雨天,大都是這個裝束。”
那個女孩子忍不住,問道:“爺到底是……”
錦衣人道:“我姓金。”
那個女孩子道:“原來是金爺。”
語聲一些異樣也沒有,顯然錦衣人雖已説出姓金,並未能勾起她的回憶。
對於這個人她實在一些印象也沒有。
她偷眼打量錦衣人的瞼。
錦衣人也不知有沒有發覺她的意圖,竹笠始終都沒有改變位置。
竹笠遮去了他的大半截臉龐,還有的小半截卻蓋在竹笠的陰影之下。
那個女孩子甚至連他的嘴唇都不能夠看清楚,但不知怎的,心頭突然冒起了一股寒氣。
她不由打了一個寒噤。
錦衣人即時問道:“你是否想看清楚我的臉。”
那個女孩子囁嚅着道:“這樣我們以後才容易招呼,才不會待慢。”
錦衣人道:“你以為我還會再來?”
那個女孩子一怔。
錦衣人接道:“我整整一年不來這裏,當然有原因……”
那個女孩子道:“可是這一次……”
錦衣人道:“這一次是迫不得已。”
他一頓,緩緩接説道:“也只是這一次。”
那個女孩子道:“哦?”
錦衣人道:“好像我這種以後都不會再來的客人,你們當然不會怎樣歡迎。”
那個女孩子連忙陪着笑臉,道:“豈會。”
錦衣人又道:“既然就只是這次,這張臉不認識也罷。”
那個女孩子笑笑。
錦衣人接道:“或者以前也曾見過我,但無論見過與否,對於我的名字尤其是我那個外號,相信你都不會陌生。”
那個女孩子道:“未知……”
錦衣人知道她問什麼,截口道:“我那個外號一共四個字鐵面無私!”
那個女孩子面色一變,脱口道:“鐵面無私金滿樓?”
另外三個女孩子一旁亦在聽着他們説話,一聽到這個名字,其中兩個也都色變,還有一個卻是在發愕。
她似乎並不認識這個人,一拉身旁那個同伴的手,輕聲問道:“鐵面無私金滿樓是什麼人?”
那個同伴卻沒有理會她,一隻眼直勾勾的望着錦衣人。
錦衣人沒有回頭,始終面對着身前那個女孩子,他笑應道:“你果然也知道我這個人。”
那個女孩子眼波流動,道:“揚州城地面,不知道金大爺的人相信並不多。”
金滿樓“哈”的一笑,道:“你很會説話。”
那個女孩子道:“過獎。”
金滿樓接道:“人長的更美。”
那個女孩子嬌靨一紅,垂下頭。
金滿樓問道:“叫什麼名字,可否告訴我。”
那個女孩子嬌靨更紅,悄聲道:“小欣。”
金滿樓微微頷首,道:“名字也不錯,誰替你起的?水觀音?”
小欣道:“是的。”
金滿樓摸摸下巴,道:“這個女人書讀的雖然有限,名字倒也起得不俗。”
小欣道:“爺認識我們老闆。”
金滿樓道:“當然認識。”
小欣説道:“我這就去請我們老闆到來……”
金滿樓道:“不必,我這次並不是來找她,只是來買酒。”
他又是“哈”的一笑,道:“我幾乎忘記了這件事。”
小欣亦自笑問道:“爺要買多少瓶美人酒?”
金滿樓道:“一瓶。”
小欣又一怔,道:“一瓶就夠了?”
金滿樓點頭。
小欣只好拿來一瓶美人酒。
所有的美人酒都是載在瓷瓶之內。
瑪瑙一樣顏色的瓷瓶,上面畫着花。
花下還畫了一個美人。
這個女人的相貌竟然又有幾分與水觀音相似。
金滿樓好像在望着瓷瓶上那個美人。
其實,他在望着什麼,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小欣道:“爺還有什麼要買?”
金滿樓笑道:“除了美人酒,美人樓還賣什麼?”
小欣失笑道:“沒有什麼賣的了?”
金滿樓道:“不過有四樣東西,我卻要借來一用。”
一借就四樣,這個人倒不客氣。
小欣道:“哪四樣東西?”
金滿樓道:“紙、筆、墨、硯。”
小欣道:“爺是借文房四寶?”
金滿樓道:“不錯,你們這裏大概還少不了這四樣東西。”小欣道:“如何少得了。”
筆墨硯就放在櫃枱上。
不用小欣動手,站在她旁邊的另一個女孩子已替她將筆墨硯移過來。
墨早已磨好。
小欣笑接道:“沒有這四樣東西,這個賬如何記下?”
金滿樓道:“還差一樣東西。”
小欣道:“你説紙?”
金滿樓道:“正是紙。”
小欣不去拿紙,卻問道:“爺買這瓶酒是不是送給人?”
金滿樓點頭。
小欣道:“爺要多少張?”
金滿樓道:“一張已足夠,我這個人並不貪心。”
小欣一笑,從櫃枱抽屜中拿出了一張花箋。
碧綠色的花箋,上面又畫着一個有幾分像水觀音那樣的美人。
小欣將花箋放在金滿樓面前,道:“這其實應該叫做美人箋。”
金滿樓左手往箋上一掃,道:“箋上畫的這個女人雖然有幾分像你們老闆,卻連你們老闆半分的神韻也畫不出來,幸好總算還有那幾分相似,勉強也可以叫做一個美人,否則,這種美人箋還是叫做花箋的好。”
他連隨伸出了右手,接着説道:“給我筆。”
這隻手一伸出來,那張美人箋的顏色便深了。
小欣亦覺得眼前一綠。
她這才留意金滿樓右手的食指之上戴着一隻奇大的玉指環。
玉是透水綠,燈光下幻起了一團奇異的碧輝。
非獨那張美人箋,就連小欣的臉龐也好像給照綠了。
這隻玉指環一定很值錢。
小欣不由得多看了那隻玉指環幾眼,她總算還沒有忘記金滿樓的説話,忙將筆遞上。
金滿樓接筆在手又放下。
他左手忽然將戴在右手食指上的那隻玉指環脱下來。
小欣奇怪的望着他。
他彷彿沒有發覺,隨手將那隻玉指環往櫃枱上一放,喃喃自語道:“戴着這隻玉指環,就連寫字也不方便了。”
説着他再次拿起那管筆,蘸上墨,在那張美人箋之上寫了一行字。
美人樓中何不盡一瓶美人酒。
他走筆非常迅速,字寫下來正所謂龍飛鳳舞,既靈活,又美觀。
只不過並不容易看得懂。
小欣居然看得懂。
“美人樓中何不盡一瓶美人酒?”
她一字字唸了出來。
金滿樓似乎非常奇怪,詫聲道:“你看得懂我的字。”
小欣脱口道:“帳房那位老先生的字比你的字還要……”
她突然住口。
金滿樓笑問道:“還要難看。”
小欣笑笑,不答反問:“這瓶美人酒,爺是買來送給美人樓中人。”
金滿樓道:“正是。”
小欣笑問道:“美人酒出自美人樓,既然是美人樓中人,怎麼還要送給他美人酒。”
金滿樓道:“只因為如此一來,更出人意料。”
小欣道:“哦?”
金滿樓道:“別人絕不曾想到送給他這種禮物,她也絕不曾想到竟有人送給他這種禮物,這豈非有意思得多?”
小欣忍不住又問:“爺準備將這瓶美人酒送給誰?”
金滿樓放下筆,道:“很快你就會知道的了。”
小欣只有又“哦”一聲,金滿樓跟着拿出一錠銀子,放在櫃枱上,説道:“以我所知,美人酒還是去年那個價錢,這錠銀子,應該足夠付賬了的。”
小欣一看立即道:“兩瓶美人酒也不用這麼多。”
金滿樓道:“有剩的給你買東西。”
小欣連忙搖手道:“這……”
金滿樓截道:“水觀音大概也曾教過你們,客人如果給賞錢的話,無論多少都應該高高興興的收下來。”
小欣説道:“嗯,爺你好像什麼也知道。”
金滿樓道:“我與你們老闆本來就是很好的朋友!”
小欣道:“可是我從來都沒有收過這麼多的賞錢……”
金滿樓道:“這其實是並不多,如果連這點兒的賞錢也不給,你們老闆知道了,一定會説我吝嗇。”
小欣道:“如此説,我只好收下了,謝……”
金滿樓又截道:“不用謝。”
他連隨拿起了那張美人箋。
墨已經乾透。
他將那張美人箋一摺三摺,放進懷中,忽然道:“我幾乎又忘了還要到一個地方。”
説着他一把抓起那瓶美人酒,轉身急步走了出去。
他來時腳步已經夠快,現在更加快。
出門一轉彎,人就不見了。
小欣不由一聲:“奇怪!”
站在她旁邊的那個女孩子連隨問道:“你奇怪什麼?”
小欣道:“這樣的客人難道你不覺得奇怪?”
那個女孩子道:“你是説他的言行舉止有異常人。”
小欣一點頭,突然叫起來:“這隻玉指環他忘了!”
金滿樓方才從右手食指脱下的那隻玉指環赫然仍放在櫃枱之上。
小欣抓在手中,急忙追了出去。
美人樓外,風雨迷-,街道上一片靜寂。
一個行人都沒有。
金滿樓哪裏去了。
小欣張目四顧,一時間也不知道應該從哪一個方向追下去。
其他三個女孩子亦追了出來,不約而同問道:“人呢?”
小欣搖頭道:“不知道。”
一個女孩子手指金滿樓轉過去的那個方向,道:“他是不是轉去那邊。”
小欣苦笑道:“那邊不遠就是個十字街口,四面都是路。”
那女孩子道:“我們也有四個人。”
小欣道:“路卻是還有路,他又走的那麼快,我們如何追?”
那個女孩子道:“這怎樣是好?”
小欣道:“放心好了,如此貴重的東西,除非他不省起,否則一定會回來向我們打聽。”
那個女孩子想想,道:“其實我們大可以將這隻玉指環送到他家中。”
小欣道:“你知道?”
那個女孩子道:“西城金家有誰不知道。”
小欣道:“找金家的確不難,問題在他是否金滿樓我們目前根本不能夠確定。”
那個女孩子道:“他不是自稱金滿樓麼?”
小欣道:“誰都可以自稱金滿樓。”
那個女孩子道:“冒充金滿樓對他有什麼好處?”
小欣道:“這要問他了。”
另一個女孩子插口道:“如果他不是金滿樓,怎會有那麼大的一隻玉指環。”
小欣道:“揚州城中,多的是有錢人,買得起那麼大的玉指環的,相信不會只有他。”
一個女孩接口道:“這樣的話,怎會給你那麼多賞錢?”
小欣想想道:“即使他真的是金滿樓,這隻玉指環,我以為還是他自己來拿回去的好。”
那個女孩子忽然一笑,道:“依我看,你是想與他多見一次,多説幾句話。”
小欣臉一紅,道:“沒有這種事。”
那個女孩子笑道:“這裏沒有其他人,只是我們姊妹,你就是認了又有什麼要緊?”
小欣道:“你們難道不想了。”
那個女孩子嘆了一口氣,道:“想又有什麼用,他就是再來,也只會找你一個人説話。”
小欣道:“他怎會。”
那個女孩子道:“方才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另一個女孩子道:“莫忘了他還稱讚你美麗,問你的名字。”
小欣的臉又一紅。
那個女孩子接道:“看情形,他準是喜歡上你的了。”
小欣微微嗔道:“他怎麼會喜歡我這種人。”
那個女孩子道:“所謂姻緣天定,這種事誰敢説不會。”
另一個女孩子亦道:“説不定他再來的時候,就順帶來下聘。”
小欣頓足道:“你説到那裏去了?”
那個女孩子又道:“難得有這樣好的機會,千萬不要錯過。”
另一個女孩子接道:“可不是,誰不知他人長的英俊,家裏又有錢,這樣的人家,那裏找。”
小欣道:“你們莫忘了他的年紀已經不小。”
那個女孩子道:“嫁男人,還是大一點的好,何況以我們知他的年紀其實並不大,才不過三十來歲。”
另一個女孩子搶着道:“而且聽人説,他現在仍然獨身還沒有成家立室……”
小欣道:“你以為這是什麼原因?”
那個女孩子道:“十九是找不到合意的對象。”
另一個女孩子立即又接上説話,道:“現在可找到了,小欣姐,你以後別忘了我們才好。”
小欣一張臉更紅,一時也不知應該怎樣説話。
那個女孩子笑接道:“不過以後是以後,現在我以為你最好還是先收好那玉指環,否則一個不小心弄碎就壞事了。”
小欣連忙用手帕小心翼翼將那隻玉指環包起來。
她雙手捧在懷中,喘着氣的道:“這指環倒不如交給老闆來處理,要不萬一真的弄碎了,就是賣了我也賠不起。”
另一個女孩子卻道:“我才不相信他會叫你賠,其實哪,他是有意將這個玉指環留下來,給自己製造機會,反正是你的東西,何不就留在身旁?”
小欣道:“話是這樣説,萬一不是那回事……”
“無論如何,這也得過了今夜。”
小欣道:“哦?”
“現在什麼時候了,你難道忘記了老闆曾經吩咐過我們,一起更,就是天大的事情也得留待明天,不可驚動她。”
小欣道:“我沒有忘。”
“現在去找她,只有捱罵,何況,金滿樓説不定立即就會轉回來,拿這隻玉指環。”
小欣只好將指環放入懷中。
還有一個女孩子一直在旁邊聽着,聽到這裏實在忍不住了,上前兩步道:“三位姐姐,那個金滿樓到底是什麼人?”
小欣三人不由都一怔,異口同聲道:“你不知道他?”
那個女孩子搖頭。
小欣即時道:“我省起來了,你是城外的鄉村來的。”
那個女孩子頷首。
小欣説道:“你來了好像還不到三個月。”
那個女孩子道:“連今天計在內,剛巧是三個月。”
小欣道:“這就難怪你不認識金滿樓這個人了。”
那個女孩子忽然問道:“他是不是個官?”
小欣奇怪道:“你怎會這樣想的?”
“方才他不是説有一個外號叫鐵面無私?”
小欣道:“原來是因為這個外號,難怪你會有這種錯覺。”
她一笑搖頭,又道:“他並不是做官的。”
“那麼他怎會有這個外號?”
小欣道:“因為在賭場之內,他向來都是鐵面無私。”
“賭場?”
小欣點頭道:“他正是一家大賭場的老闆。”
旁邊一個女孩於接道:“那間賭場叫做快活堂。”
“聽説開一間賭場並不簡單。”
小欣道:“當然不簡單,尤其是在揚州城,更加不簡單。”
“這個人的本領倒不小。”
小欣道:“揚州城之內大大小小據講一共有三十多間賭場,生意做得最大的卻是快活堂,除了快活堂之外,他還有不少其他生意。”
“這樣説他是很有錢的了。”
小欣道:“有人説這個地方最有錢的人就是他。”
那個女孩子不禁一伸舌頭。
小欣的臉忽一紅,道:“這個地方最英俊的人有人説也是他。”
那個女孩子一怔,一臉的懷疑之色。
小欣道:“如果你見過他的本來面目,相信你也一定同意那句話。”
那個女孩子道:“你們一定是見過他的本來面目了?”
小欣三人不約而同點頭,神態都變得很奇怪,就像是醉酒一樣。
是不是他們又想起了金滿樓英俊的面目?
那個女孩子看在眼內,失笑道:“難怪你們三人方才都顯得失魂落魄。”
三人的瞼不由都一紅。
小欣嘆了一口氣,道:“你沒有見過,否則你也是一樣。”
那個女孩子道:“聽你這樣説,我非要找一個機會一見他不可。”
小欣道:“如果方才那個人真的是他,很快就是機會了,你最好希望他再來的時候,已脱下那頂竹笠。”
那個女孩子道:“我是這樣希望。”
小欣低聲道:“我也是。”
其他兩個女孩子不由笑了起來。
那個女孩子也不禁臉一紅,她連忙岔開話題,道:“可是他外號鐵面無私,臉色只怕夠瞧。”
小欣道:“我不是説過他的鐵面無私,只是在賭場之內。”
那個女孩子一再搖頭,似乎仍然不明白。
小欣看在眼內,加以解釋道:“他本來是一個世家子弟,親戚朋友當然不少,這些朋友親戚之中喜歡賭錢的大有人在,他們原以為在快活堂中賭錢,就算賭輸了,拿不出那個錢來,金滿樓也不會與他們計較,誰知道,在賭場之內金滿樓絕口不談私下交情,對待他們就像是對待其他賭徒一樣。”
那個女孩子這才點頭,道:“原來是這樣鐵面無私,這其實並沒有錯。”
小欣道:“他那些親戚朋友卻認為他太不夠親戚,太不夠朋友,人前人後盡説他不對。”
“他怎樣説話?”
小欣道:“他只是冷笑。”
“你怎會這樣清楚?”
小欣一笑道:“因為我非常留意這個人的動態。”
“如果他知道你這樣關心他,不娶你才怪。”
小欣嘆了一口氣,道:“這樣説,他現在最少已娶了三千個老婆。”
“哦?”
小欣嘆息道:“這樣關心他的女孩子,揚州城中何只三千個。”
那個女孩子不覺脱口問道:“你説他今夜是否會轉回來尋那隻玉指環?”
小欣問道:“怎麼?你想今夜就見到他?”
那個女孩子道:“想得要命。”
小欣失笑道:“你還未見到他的面,就已經想得要命,若是見到了,我看你如何是好。”
那個女孩子,亦自笑道:“都是你害我。”
小欣欲言又止。
因為她已經聽到了腳步聲。
其他三個女孩子也聽到了,一個女孩子脱口叫了出來:“回來了!”
四個人幾乎同時轉頭望去。
她們都希望是金滿樓回來。
她們都失望。
街那邊不知何時走來了一個人。
那個人卻是打着雨傘,而且還是個女人。
金滿樓並不是沒有可能將竹笠脱下,換過一柄雨傘,卻絕對沒有可能變成一個女人。
除非他根本就不是一個人,是一個妖怪。
雨傘是紅色,紅得就像是鮮血。
雨水從傘沿滴下,斜映着燈光,就像是一滴滴的鮮血,不停在滴下。
罩在雨傘下的那個女人的臉龐亦顯得很紅。
那種紅紅得詭異。
紅得完全不像是人的臉色。
那張臉也許完全不像是一張人臉。
臉既然不像是人臉,人又豈會還像個人?
那個女人簡直就像是煉獄中出來的女鬼。
她身上卻是穿着一襲白綾衣裳。
霧一樣,雪一樣的白綾衣裳,長几乎及地。
風雨迷-,街道上到處泥濘,低陷的地方都已積水。
那個女人長几乎及地的衣裳之上竟然全無泥漬,甚至連水漬都似乎沒有。
她也不像是走來,而像是隨風飄來。
難道她真的不是人?
四個女孩子失望都還來不及,一顆心已寒了。
那個女人赫然一直飄向她們。
四個女孩子不由自主的退回去。
那個女人竟跟着飄入了美人樓之內。
四個女孩子一時間也不知道應該怎樣才好,全都怔在那裏。
燈掛在樓內,樓內的燈光自然比樓外更明亮。
燈光越明亮,那個女人的臉便越紅。
難道她還是一個吸血鬼?
四個女孩子不由心抖了出來。
“霎”的即時一聲,那個女人突然將雨傘合起來。
她一瞼的血光亦同時消散。
四個女孩子卻連手腳都凍了。
那個女人的瞼龐原來比紙還要蒼白。
蒼白的連一絲血色也沒有!
嘴唇也沒有。
甚至她整張臉都像是在白紙上畫出的一樣,美是美,美的卻是全無生氣。
她一聲嘆息,隨手將雨傘垂下。
四個女孩子的目光不覺亦隨着落向地上,立時都鬆了一口氣。
地上有那柄雨傘的影子,也有那個女人的影子。
鬼沒有影子。
那個女人連隨又一聲嘆息,道:“這種天氣下出來,實在是受罪。”
語聲幽幽的,一絲人氣也似乎沒有。
説的卻毫無疑問是人話。
四個女孩子之中膽子最大的還是小欣,她上前兩步,道:“這位……”
她才説了兩個字,就給那個女人打斷了她的話:“我是來買酒的。”
又是來買酒?
小欣道:“美人酒?”
那個女人一笑點頭。
她笑得很冷。
小欣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噤。
那個女人笑着道:“除了美人酒,你們這裏難道還有第二種酒。”
小欣苦笑道:“沒有了。”
那個女人微笑接説道:“給我一瓶美人酒。”
又是一瓶美人酒?
小欣道:“一瓶就夠了?”
那個女人一點頭,道:“我只想殺一個人”
她好像發覺失言,慌忙住口,連笑臉都收起來。
只可惜説出了口的話,無論如何是收不回去的了。
四個女孩子都聽的很清楚,不約而同都變了臉色。
小欣失聲道:“你是説殺人?”
那個女人卻又是一笑,説道:“你不要害怕,我是説氣話,這種天氣,這個時候,給叫出來買酒,誰都難免生氣的,是不是?”
小欣只有道:“是。”
那個女人連隨一擰腰,做了一個弱不禁風的姿勢,道:“好像我這種女人,連螞蟻都踩不死一隻,又如何能夠殺人?”
小欣笑笑,轉身去拿酒。
那個女人跟着她走到櫃枱前面,忽問道:“你們這裏有沒有紙筆墨硯,借我用一用好不好?”
又是借紙筆墨硯?
怎會這樣巧?
小欣奇怪的望了那個女人一眼,道:“有。”
那個女人道:“這瓶酒是買來送人的,最好你給我一張比較好的紙。”
又是買酒來送人?
小欣當然給她一張美人箋。
那個女人接在手中,點頭道:“這種紙最好沒有。”
她拿筆蘸墨,在紙上寫下了一行字。
美人酒贈美人嘗。
字寫得非常工整。
她將筆放下,就往紙上吹了幾口氣。
未乾的墨給她吹乾了。
她緩緩將那美人箋摺好放入懷中,隨從懷中取出了一小錠銀子,放在櫃枱上,道:“這個夠不夠?”
小欣道:“還有多。”
那個女人道:“多的賞給你。”
小欣道:“這謝了。”
那個女人淡淡的一笑,將雨傘打開,道:“方才的説話,不要記在心。”
小欣只有應一聲:“是。”
那個女人傘交給右手,左手拿起那瓶美人酒,又一笑,才舉步。
四個女孩於的視線自然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直似未覺,並沒有回頭,一直走出門外,走入風雨之中。
消失在風雨之中。
四個女孩子目送那個女人消失,説話立時就來了。
“這個女人豈非更是奇怪?”
“方才我還以為她是一隻鬼。”
“我也是這樣以為,幸好後來看見她留在地上的影子,鬼是沒有影子的。”
“你以前見過鬼沒有。”
“沒有。”
“這你怎能夠肯定,鬼一定是沒有影子。”
“很多人都是這樣説。”
“這些人所説的未必是真的,他們只怕也從來沒有見過鬼。”
“你別嚇我好不好。”
“我……我不是嚇你,其實這樣説,我自己也在害怕。”
“你們還害怕什麼,如果她是鬼,又怎會用真銀子,她這錠銀子可是真的。”
“現在當然是真的,可是誰知道,明天……明天會不會化做紙錢……”
這一説就連小欣也都心寒了起來。
四個女孩子不由靠在一起。
她們還在説話。
“不過,實在巧,這個女人跟金滿樓就像是約好了的一樣,兩個人都是來買一瓶美人酒送給人,又全都在這裏先寫下一張字條。”
“世上的事情,有時就是這麼巧合的了。”
“一説起金滿樓,我又記起那隻玉指環了,你們説,今夜他是否會再回來?”
沒有人回答。
四個女孩子一下全都靜了下來。
金滿樓並沒有再回來美人樓。
也許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抽不出時間。
又或者他還未發覺這件事。
亦可能那隻玉指環他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
當然亦大有可能,他發覺失去,折回美人樓之際,美人樓已經關門。
總之這一夜,四個女孩子都是帶着失望的心情回到自己的房間。
最失望的當然是小欣。
小欣甚至失望的無法入睡。
天一亮,她就爬起身。
她忽然有了一股衝動,想悄悄溜出美人樓外,一看金滿樓是否在這時候,才找回來。
她悄悄的下了牀,推開房門,走出房間。
月未落,星未沉。
一庭曉色正籠花。
雨又下。
美人樓煙雨中蕭瑟,一片寂靜。
不單止院子寂靜,整個美人樓,都寂靜。
這個時候對美人樓的人來説,正是好夢方酣的時候。
除了小欣之外,還沒有人起來。
走在這一片靜寂之中,小欣心頭更落寞。
她的腳步卻沒有停下,轉過迴廊,便待穿過院子。
一步方踩下花徑,她整個人突然呆住。
她突然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她一心要見的人!
那個人冷然獨立在院子那邊的一株丹桂樹下。
頭戴竹笠,一身錦緞。
金滿樓!
他怎會在院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