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的第一個窩點位於帶湖路汽車站附近,那裏有一家沙縣小吃,我們下了車,嫂子盛情相邀,一定要請我吃一頓。這頓飯不是宵夜,如上所述,傳銷團伙崇尚節儉,吃宵夜近乎犯罪,只能在接新人的時候偶爾為之。我和小龐剛在火車上吃過,都説沒胃口,嫂子還是堅持點了雞湯、葱油拌麪和蒸餃,很快飯菜端了上來,我點上一支煙,看嫂子和小琳食指大動,筷子紛飛,吃得極為香甜,還有一股惡狠狠的勁兒。
蒸餃不夠再加一籠、又加一籠,葱油拌麪不夠再加一碗、又加一碗,老闆看得直笑,小龐對我擠擠眼,比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那意思我明白:她們不是饞嘴貪吃,而是餓急了。十幾天後,我也能切身體驗到這種滋味:看見有人吃東西就流口水,聞到食物的香味就拔不動腿,如果能合法地大吃一頓,簡直就是過年了。哦,錯了,不是“簡直”,那就叫過年。
吃完飯走出來,我指着對面的酒店明知故問:“我晚上是不是住在那裏?”嫂子大笑:“哥,不着急,一會兒你就知道了。”説完赳赳前行,領着我穿過一條黑黑的小巷,走進一個黑黑的樓道,爬上一條黑黑的樓梯。時已深夜,我感覺像是踏進了魔鬼的洞窟,心裏不停打鼓。
爬到四樓,門已經開了,室內光線幽暗、氣味複雜,有黴味、餿味、汗腳味,還有一股膠皮燒焦的味道。房裏有幾間卧室,都響着此起彼伏的鼾聲。客廳中央有一架暗紅色的沙發,我坐在上面,身下的彈簧吱吱作響,不知哪間卧室傳出夢囈聲:“不是我,是你,是這個是你”我不禁恍惚起來,在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還好,做夢的不是我。
在房裏解了個手,大開眼界,那是我見過的最具個性的廁所:門上沒有插銷,用一根筷子代替;也沒有馬桶,只有一個變黑髮黃的便池。便池之上有一個淋浴噴頭,卻沒接熱水器,也沒有進水管,因為傳銷團伙崇尚節儉,而洗澡既費水又費電,屬於奢侈浪費,被組織上嚴厲禁止。牆上污跡斑斑,下面摞了一大摞塑料盆,五顏六色,大小不一;塑料盆之上是一條細細的鐵絲,上面掛了十幾條毛巾,有幾條已經洗破了,又髒又薄,散發着或濃或淡的餿味。洗臉池下有兩個巨大的紅塑料桶,盛滿污水,一個大鋁勺晃晃悠悠地漂着,就像迷航的渡船。還有廁紙,全裁成撲克大小的紙片,又小又薄,全都散亂地裝在一個破舊的紅塑料袋內,我當時只覺得可笑,慢慢就知道了這玩意兒的殘酷,拿着它上廁所簡直就是冒險,除非有高超的手藝,否則一定會出現技術事故。
小龐後來告訴我:我剛進廁所,他們三個就召開了一次緊急會議。嫂子説:這人看起來可不簡單。小琳表示:只要耐心做工作,一定可以把他拿下。議定之後,三人相視而笑,我毫無察覺,用紅桶裏的污水衝了衝便池,垂着頭走出來,感覺就像走進了一場噩夢。
我睡門邊那間卧室,怕影響別人休息,沒敢開燈,躡手躡腳地走進去,黑暗中鼾聲轟響,不知道睡了多少人。我摸索着走到牀邊,牀板很硬,上面鋪了一層薄薄的爛棉絮。小琳説:“哥,你和小龐睡這張牀吧,都給你們準備好了。”我極不情願,皺着眉頭問她:“我們倆就一張牀?”她説是啊,都這麼睡的。我搖搖頭説算了,我還是住酒店吧,我不習慣跟男人一起睡,説完作勢要走,嫂子斜眼冷笑:“哎呀,你一個大男人,連這點苦都不能吃?”小龐也勸,我想今晚肯定走不成了,而且本來也沒想走,算了,將就一晚吧。
怕夜裏有變故,我沒敢脱衣服,全副武裝地上了牀。身上的被子糟糕透頂,裏面不知塞了幾條棉絮,怎麼抖都抖不平,蓋在身上疙疙瘩瘩的難受。這肯定是傳説中的“黑心棉”,分量挺重,可一點都不保暖,味道也不怎麼鮮美,一股足球隊員的球鞋味。我本來以為另一頭會好點,費了半天勁倒騰過來,那頭味道更重,只好捏着鼻子鑽進去,大口呼,小口吸,過了幾分鐘,咦,聞不到了,心情頓時一振。
小龐累了一天,很快睡熟了,頭東腳西,在牀上畫了條歪歪的對角線,稍一動就會碰到我。我使勁往裏縮,像壁虎一樣貼在牆上,他還是緊逼不放,在我腦後有規律地哈着熱氣。我伸手推開,忽然聽到另一張牀上有人用河南話打招呼:“哎呀呀呀呀,你可來了,你啥時候來的?”我剛想回答,那人翻了個身,猛烈地磨起牙來。
牀板太硬,怎麼都睡不着,我數了幾百只羊,越數越清醒,只好躺在那兒胡思亂想,想起和尚的名言:世間無我,不值一哭;世間有我,不值一笑。想起我自己翻譯的《國王的人馬》的結尾:“我們終將回來,慢慢走過長街,看年輕人在球場上奔跑。我們在海邊徜徉,看陽光中的跳水板閃亮地伸向空中。我們在松林間漫步,讓厚厚的落葉收藏我們的足音。然而,這都是遙遠的未來之事,現在,我們走出家門,走進動盪的世界,走出歷史又走進歷史,去承受時光的萬劫不復”默誦了幾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