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為了免得三四個和尚多受折磨,因而下手將他們當時點死,這本來不能算是他的罪咎,但白眉和尚卻十分難過,自覺終是破了殺戒。加之比武輸了,更多了一重難受。
於是獨個幾閉居在玉龍峯的龍隱禪院,每日飽受那兒的陰風寒霾之苦;一面潛心於雲龍大八式的推衍銜接,不知不覺過了二十年,在這段期間,參透了雲龍大八式的奧妙,能夠迴環運用,精微厲害之極。
白眉和尚在靜室之中,將這一樁往事,扼要地敍述出來,尤其對於那一場較量兵刃的情形,更加描述得詳細。
鍾荃聽完這一段變化離奇的往事,不由得心神飛越,萬分駭異,因為他一向以為白眉師伯,已是天下無二的絕頂高手,誰知還有這麼一個人能夠使白眉師伯扔劍認輸。
他囁嚅一下。
普荷上人道:“荃兒你有什麼疑問?現在你大師怕已經講完,便問不妨。”
“徒兒是在想着,那位朱老魔君不知後來怎樣,會不會中毒死去呢?”
白眉和尚道:“這個,真是絕大疑問。自從朱檀樾離寺之後,未曾聽聞過在江湖出現。是以究竟下落如何,無人知道。你這次下山,在江湖上走動,大概是唯一知道朱檀樾曾在西寧古剎有過這麼一段事故的人,因此,你不要隨便泄漏。”
“這柄玉尺你一併帶在身上,算是師怕給你的禮物……”鍾荃連忙行禮稱謝,把那柄玉尺藏好。
當下普荷上人又殷殷囑咐他,在江湖上走動應該怎樣,做事必須光明磊落。
謹聆師訓後,鍾荃拜別過師父和師伯,便出來找三師叔大惠禪師和章端巴。
這時,天色已交午分,他問知師叔陪着章端巴,正在齋堂用膳,於是一徑走向齋堂。
章端巴正在據案大嚼,大惠撣師端坐一旁。
章端巴一見鍾荃,大喜叫道:“師弟這兒來,我們一同吃。”
鍾荃向師叔行禮,便坐在一旁,自有管齋堂的僧侶招呼。
“三師叔已吃過了麼?”他輕鬆地問。
大惠禪師微笑道:“你快吃吧,別管我的事。”
鍾荃向他親熱地笑一下,道:“大師伯説的事情,真是駭人聽聞,我做夢也沒有料到,競會有這麼厲害的人物,連大師伯也得扔劍認輸。”
“怪事可多着呢,”大惠禪師温和地道;“你這一次人江湖去,自然會大開眼界。
停會兒我告訴你一些事情,與及我們崑崙同門的聯絡地點,當你盤纏告盡,或是要求助時,可以找到同門援手。”
他們説的是漢語,章端巴聽不懂,瞪着眼睛瞧住他們,大惠禪師連忙道歉。
章端巴爽直得很,連説無妨,又道:“我聽令師叔説,你求劍之舉,關係着崑崙聲譽,算得上是件大事。我們那邊可沒有什麼問題。只是你要另求得一劍來交換,便真不容易。我暫時不返薩迦,和你一道去喀什葛爾,求取那柄高王寶劍,也許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鍾荃大喜,連忙稱謝道:“章師兄如肯相助,真是小弟之幸,否則小弟真不知如何下手才好。”
忽然一個僧人走進來,向大惠禪師打個問訊,道:“稟告禪師,適才方丈傳命,請這位師兄到方丈室去。”
大惠禪師忙告知章端巴,着他隨那僧人,謁見白眉和尚和普荷上人。
這裏剩下他和鍾荃兩人,大惠禪師從僧袍中摸出一包東西,拆將開來,一方小油布,包着一個折成同心結形的紙條。
那箋紙已透着黃色,顯然已經過了相當時日。
他的眼光凝注在這個同心結上,過了半晌,微微嘆口氣。
鍾荃抬起眼睛,瞧見師叔英挺俊拔的面容上,流露出哀傷悵憫的神色、便十分同情地問道:“師叔,那是什麼?為什麼會使你那麼傷感呢?”大惠禪師惆悵地把眼光投向高處的屋頂,就像是好夢忽被驚醒,還戀戀地滿空搜索那夢境的破片。
鍾荃關心地又追問一聲。
大惠禪師輕輕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不相干的,你知道,師叔一向是心如止水的,是麼?那不過是一樁很偶然的事,就像是輕盈的落花,飄下平靜的泉水上,觸起圈圈滴漣,可是轉眼之間,落花、淌漣都隨着泉水流逝了,再也尋覓不到半絲兒波紋的痕跡。晤,不過那是我一生之中,唯一使我心湖盪漾的緣遇。雖然我已把它遺忘好久了”
鍾荃似懂不懂地傾聽着,那些飄渺模糊而又有點哀傷和遙遠而去的話句,卻使他的心起了共鳴,是出於同情摯愛的共鳴,宛如忽然聽到一闕美麗憂鬱的曲調,使人的心底也起了微茫飄忽的顫動。
大惠撣師又輕輕道:“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如今,我要把這一段往事結束了……”
鍾荃茫然地嗯一聲應着,問道:“那麼,師叔你手上的是什麼東西?”
大惠禪師慎重地將那同心結拆開,展開箋紙,遞給鍾荃:“你不妨看看,這是我要託你做的一件事。”
鍾荃接過信箋,看了一眼,立刻熟絡而又有點吃驚地念道:“柔腸百結誰能會,一慟情天曆劫身,萬水千山歸去也,從此蕭郎陌路人。”他歇一下,繼續念道:“橫塘有淚泥中絮,荒嶺誰歌陌上桑,劍影銀紅遙一夢,可憐妾恨比天長,這,這不是師叔你常常唸誦的麼?究竟是……”
“你也聽得熟了,是麼?”大惠撣師微微一笑,跟着嘆口氣道:“那是一位極美麗的姑娘寫下留給我的,她從此之後,音訊杳然,我到華山尋訪她蹤跡之時,聽説她已經自盡了,這是一個和華山派有點淵源的武林人物對我説的,他是極有名望的人物,所以我相信了他的話。這些年來,果真沒有聽到她的音訊,不過……”
“師叔,你倒是先告訴侄兒,那位姑娘叫什麼名字?和那位把消息告訴你的武林前輩是誰呀?”
“她便是華山木女桑清,我們便是在那次鬥劍大會邂逅相逢,如今説來,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這位武林人物如今已經亡故,即是昔年和三毒童子繆天真齊名,井稱西南雙毒的金蠍子齊紹。他比三毒童子纓天真的年紀大得多了,卻是忘年好友,情如手足,故此西南雙毒名震天下,他的老家一向是在華山南麓的千松莊,我那次見到他,雖然過程奇怪,但我還是信了他的話。”
鍾荃道:“大師伯方才説過,那三毒童子繆天真現在西寧古剎出家,法號秋月禪師,可就是他?”
大惠禪師點點頭。
鍾荃又問道:“那麼師叔你想命我辦什麼事?對了,那兩首詩讀起來,十分纏綿悱惻,好像其中藴藏着很傷心的事,師叔可以解釋一下麼?”
大惠禪師道:“正是這樣,我也不知她的詩中,究竟是什麼意思,但有兩點可以推想得到的,她對我的意思,似乎很好”他忽然不再詳細説下去,因為他畢竟出家多年,這些話,似乎不好多講。
他繼續道:“同時,她似乎説出她自身遭逢了某種極傷心之事,故此詩中有‘一慟情天曆劫身,與及可憐妾恨比大長’之句。我就是猜出這麼多。”
“還有那句‘橫墉有淚泥中絮’,也好像有點牽連,”鍾荃接口説:“她譬喻自己好像是泥中的殘絮,師叔你説可是這意思?”
大惠禪師連連點頭道:“你説得不錯,這番你入江湖,便替我帶着這張詩箋,假如她還未死,設法找着她,問個究竟。並且代我説,我要告訴她那李商隱錦瑟詩中的兩句,便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鍾荃謹慎地應了。
“可是,師叔你不是説,她已經自盡了麼?怎麼還要找她呢?”
“是的,我一向以為她已經不在人間。可是,這一次出名邀約各派鬥劍的,乃是華山桑姥。但華山幾時有了一個名叫桑姥的高手,不但我未聽過,即使江湖上怕也無人知道。所以……”
“所以師叔以為是她?”
大惠禪師點點頭。
“那麼金蠍子齊紹之話,卻是大大的謊言了?”
“這個我也猜不透。你想,她本來姓桑,而現在這個具名傳帖的也姓桑。
同是華山派的人,又是女人,我的猜想可不是沒有根據。”“你別理會他的話,説不定是她囑咐他這樣説,我告訴你,當日我踏破了華山,也尋不到她。後來經過千松莊,正好在莊門碰見了金蠍子齊紹,那時他已是將近六旬的老頭,我可不認識他,他正在山坡上閒步,我便順口問問他,可知道華山木女桑清的下落?他立刻反問我的姓名來歷。
我告訴了他,他便請我到莊內,什麼話都未曾説,便叫人取出封存多年的金蠍鈎,迫我和他動手,起初我不肯拔劍動手,因為一來他已是個老頭子,勝之不武。二來西南雙毒的名頭,聽起來雖是有點那個,究其實可算得是正派的武林人物,故此也不想壞他名聲。
“誰知他非迫我動手不可,還説,動完手之後,不論勝敗,都會有桑清的消息告訴我。當時我為了桑清的緣故,便和他打起來。事後,他説桑清自盡了。我本來準備問他,為什麼要迫我動手,才肯將消息告訴我?可是一聽到她不幸的消息,估量他不會哄我,立刻神智迷惘,一徑離開千松莊……”
鍾荃搖頭嗟嘆道:“唉,江湖上的人物和事情,便是這麼古怪離奇?師叔,別説以前聽聞的各式各樣過節,遭逢和詭計,便侄兒今日一個上午,就多知了這麼多的奇事,這樣説來,師叔你至今還不知那金蠍子齊紹為為什麼要跟你動手了?是不?那麼你們到底誰贏了呢?”
“是的,我直至現在,還不明白他何以苦苦迫我動手,如今他的骨也朽了,這樁事只好永遠地懸疑。那次動手的結果,是我贏了。我深知他的獨門兵器金蠍鈎,是件軟硬參半的兵器,能夠拐彎傷人,最厲害的,便是這鈎裏面另有機關,能夠濺射出毒液,只要沾上一點,便會全身糜爛而亡。我對這毒液防備甚嚴,但直到他輸了,還沒有使用毒液。故此從他為人光明磊落,更相信他所説的話,不會騙我。”
“要是侄兒是師叔你,也會這樣推斷的。”鍾荃説:“可是那華山桑姥,也自大有可能是她。”
“還有一件事,便是當日我在騰王閣見不到她,回到火鷂子鄧昌家裏,他的兒子鄧小龍,告訴我説,她的面上青氣濛濛,驟眼看見,十分駭人,想我與她幾次見面,也看不到她面上有一絲兒青氣,這疑團你給我留心一下。”
鍾荃連忙答應了。
當下大惠禪師將一張名單交給他,上面抄着的是崑崙派散處各地的門人,統共也不過寥寥四個人。
“這四人你都曾經在他們朝山參見掌門之時見過,他們都是你的師侄輩,有什麼事,儘可找他們相助,另外你可一訪鄧小龍,他是我摯友鄧昌的兒子,如今不過三十多歲,正是全國數一數二的萬通縹局的總鏢頭,他以家傳輕功提縱術和劍法,馳譽武林,外號大計星,從這外號,可以想見他智計過人。他和我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傳藝之實,你可稱他為師兄,凡事都可以先請教他,便萬無閃失了。”
鍾荃又點頭應了。
大惠禪師又道:“不過,你千萬先用心應付這次劍會,為崑崙派掙回面子,然後才管我的事情,切勿因私誤公,至要至要。”
鍾荃立刻正色離座,躬身應着。
大惠禪師微笑地命他坐下,兩人再閒談了一會兒,忽見章端巴大踏步進本他呵呵笑道:“老和尚已將回函給我覆命,師弟你準備好動身起程麼?”
鍾荃道:“師兄請等一下,小弟回房取幾件衣服,打個包裹,便可動身下山。”
於是,他匆匆回房。
下山之時大惠撣師一直送他們到了玉龍哈什河,章端巴和鍾荃向他道別之後,一徑出山而去。
剩下大惠禪師,站在河邊,目送兩人背影,漸漸消失,耳邊盡是河水奕流的激湍聲,他輕輕地渭嘆着,在河邊徘徊了好久,才回返崑崙山上,這情景正合着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的兩句話,古往今來,歲月年華,又有誰挽留得住呢。
且説出山的兩個人,腳程極快,眨眼間已走了十幾里路。
鍾荃乃是平生第一次出山,但卻負有極艱鉅的任務,獨自一人闖蕩江湖,心中既喜且憂,自己也分辨不出是什麼滋味。
他沉默地走着,面色忽陰忽晴。
章端巴終於發覺了,便關心地問道:“師弟,你在想什麼?”
鍾荃含糊地應一聲。
“現在我們便直奔喀什葛爾,求取那柄高王劍”
“可是,敢問師兄,我們怎樣求取那劍呢?”
“這正是我要跟你商量的事,”章端巴慎重地忖思一下,然後道:“令師伯的意思是教你設法向劍主買下來,可是我卻知道那劍主是個極富有的波斯人,這法兒怕行不通。”
“是麼?”鍾荃愣一下:“大師伯命我到前面的葉爾羌城時,和當地酋長喀瓦聯絡,請他派人一同到喀什葛爾去,以便出頭承諾需付的銀子,現在照師兄説來,即是有銀子也無從使用了?”
“恐怕這件事正是這麼糟,”章端巴答道:“不過,無論如何,也得試他一下。我們密宗在天山南路雖沒有什麼大勢力,但仍有點地位,故此我盤算好,到了喀什葛爾之後,我們便分頭行事。你帶着哈瓦派的從人,一直去找那劍主波斯人,我另外託人説項,希望能不傷和氣取得那劍。”
“如果不能取得呢?”鍾荃接口追問。
“如果不能的話,”他笑一聲,道:“師弟你便瞧着辦好了,你是俗家人,總可以想些別的法子。我所以不和你一齊入城,便是為了這原故。而且,你是知道那柄劍關係重大,你自己斟酌吧。”
他的話,暗示鍾荃要使手段,務求達到目的。
鍾荃皺眉搖頭道:“師兄,你的話我不太懂,人家要是不願賣劍,我又有什麼別的法子?”
章端巴瞠目看着他,過了一會兒,忽然又高興他説道:“師弟你真不懂?
你的人太好了,這可不能怪你。我的意思説:比方你可以查明白那劍的下落藏處,然後來個不告而取,當然你可以留下銀子,或者是作抵償的東西,我的比喻,你可明白?”
兩人談論着,不覺又走了老遠。
這時,他們不是沿河而走,卻是沿着戈壁沙漠邊緣,向西北走去。
炎日漸漸西墜,在他們右邊乃是浩瀚無涯的沙海,日光投向沙漠上,折射出千百度光影霞氣。氣温也更加增高,使得他們兩個具有這等精純武功的人,也熱得難受。
章端巴用袖子去抹掉頭顱和額鼻之間的涔涔汗珠,另一隻闊袖卻不住扇動取涼。
鍾荃解開衣襟,敞開胸膛,大踏步前走。
章端巴道:“一日之中,以這個時辰最悶熱,你看四周哪有人敢走動,不怕烤死了才怪哪!我看還是找到地方歇歇足,待會兒涼了,再繼續趕路。”
鍾荃贊成道:“小弟正有此意,我們便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小弟住在山上,通年也未試過暑熱的滋味,倒是一向冷慣了,如今竟覺得熬不住。”
“對,你那兒拔地萬仞,絕頂苦寒,當然不會嘗過熱的味道。不過,要不是我們兩人有一身功力,這毒熱的天,還光着頭在日頭下面奔走,普通人早就倒下了。”
鍾荃指點道:“師兄請看,裏許外不是有片林子?我們到那兒去怎樣?”
章端巴凝目一瞥,笑道:“好極了,那片林子雖不大,但林木甚高,而且中間有個淺沼,水甚清冽,正好洗濯一下,我來時便曾在那兒呆了片刻。”
兩人振起精神,腳下加點勁,霎時間已到了那片林子。
章端巴首先引路直人,果然在樹木蔭影當中,有一片小草地,中間一個兩丈方圓的池沼,水光映目。
兩人一躍而起,輕輕飄落在沼邊,一齊持袖脱履,跳人水中,頓覺煩褥鬱暑,一滌而盡。
他們洗得高興,鍾荃連頭髮都濕透了,隨手絞結在頭頂上,驟眼看來,倒似個道地的藏人。
忽聽林外馬蹄雜亂,急急而來。
章端巴愕然道:“這時會是什麼人來呢?聽那蹄聲,好像有七八騎之多,而且那些馬快得很。”
鍾荃道:“怕是過路客商吧?師兄,我們在那邊草地上憩息一會兒可好?”
“好,好。”章端巴首先提衣挽履,走過那邊草地,鍾荃跟在他身後。兩人揀一處濃蔭坐下,舒服地吐一口氣。
馬蹄之聲越發近了,轉眼間,直衝人林來。
但見來的共是八騎,前面三騎,聯轡並馳,進得林子,前面當中的騎士忽然舉手,後面的五騎立刻收繮勒馬。
他們來勢極急,但停得也快,立刻八騎齊住,跨下的駿馬都給他們勒得昂首豎立,嘶叫不已。
章端巴用時推推鍾荃,道:“師弟你看,這些騎士身手都不俗,只看他們夾馬勒繮那一下,勁道十足,可見得不但身手不凡,而且更受過戰陣訓練。”
鍾荃哦了一聲,好奇地瞧着那些騎士。
只見前頭聯轡的三騎,都是漢人平常裝束,頭上戴着一頂笠子,鞍邊各掛着一樣武器。
後面的五騎,全部是武士打扮,勁裝疾服,十分剽悍。
這八騎人馬,全都渾身濕透,汗氣騰蒸。
鍾荃雙目灼灼,瞧着他們,一面問道:“師兄可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後面那五個,分明是將軍的護衞武士,前面的三人,卻不知是什麼來歷。真怪,瞧起來前面的三個漢子,好像比那五名武士的身份更高哩!”
那五名武士中有一個忽然吃喝一聲,揚鞭指住這邊兩人,怒聲叫道:
“兀的那和尚和那廝,瞧着老爺們幹嘛?敢是想討點苦頭吃?”
他説的是漢語,鍾荃立刻垂下眼光,悄聲道:“師兄別瞧他們,這些人兇得緊哪。”
章端巴雖不懂漢話,卻也知道那武士的兇狠意思。他是個規矩的出家人,連忙轉臉移目,不瞧他們。
另外有兩三個人哈哈笑起來,其中一個人大聲道:“郝老剛要得,這兩個土頭土腦的東西,合該如此教訓。”
鍾荃心中有氣,倏然抬目去瞧,卻見那些人都紛紛下馬,已沒有人注意他們。
前面的三人下了馬,徑自走向沼邊,掏水洗臉濯頸。
好一會兒,這三人都洗完了,慢慢走過這邊草地來,在另一處樹蔭坐下休息。
這時其餘的五人,才走到沼邊洗濯。
鍾荃悄聲把這情形告訴章端巴,並且譯了方才那些人的説話。
章端巴微微哼一聲,眼中閃過一絲怒火,但瞬即平復了,低聲道:“那些傢伙,一定是駐伊黎大將軍的護從武士,才這麼跋扈,我們別惹他們。”
鍾荃唯唯應了,便也揚開臉,不瞧這些人。
那五個武士説完之後,也走到這邊草地,就在那三人左右坐下。
當中那個虯髯連腮的大漢,正是發命令的人,張大嘴巴,打個呵欠,含糊地道:
“喝,這天氣太熱啦,我還是平生第一次遇到。”聲音非常宏亮雄壯。
一個武士道:“金大人説得是,可是在沙漠中,還有熱的天氣哪!”那個名喚郝老剛的武士大聲道:“唏,那兩個臭鳥倒睡着啦!”眾人紛紛瞧着,只見章端巴和鍾荃各自曲肽躺地上,動也不動。
一個武士應聲道:“郝老剛你是白罵啦,你看年輕的那個,也是個藏人呢。”“虧得那小於是個藏人,大刺刺尋夢去了,”郝老剛咕嗜道:“否則老爺這刻火氣太大,要找他們煞煞手咧。”“哼,”一個人冷哼一聲,卻是三個漢子之一,只見他面黃如金,十分瘦削,但脖子和手足都特別地巨大。他橫睨郝老剛一眼,不滿地道:“你給我靜點成不成?你往常老是説得多,做得少,所以害得我們也得在大毒熱天時,奔馳萬里!”
郝老剛滿不是意思地底聲道:“壯大人別取笑。”
另外四個武士也訕訕地相對顧盼。
一個接口道:“老三別怪他們,那賤婆娘的輕功和一手毒針,委實厲害,使我們也不能大意。”
郝大剛一聽有人同情他,連忙道:“李大人明見,那婆娘的確扎手。”
那個李大人也自冷冷哼一聲,沒有理他。
鍾荃疑慮未息,翻個身,對着這些人,暗中睜開眼睛,偷偷覷瞧。只見那李大人膚色白晰,面目俊秀,年紀約摸在三旬之間,乃是這羣人當中,最英挺俊拔的人。
那虯髯連腮的金大人向他道:“老二,你且告訴他們,怎樣預防那婆娘的毒針為是。”
李大人點點頭,還未曾説話,面黃如金的杜大人叫道:“大哥你又何必,憑我們兄弟三人,還怕擒不住那婆娘麼?他們全不須動手,只要查出那婆娘行蹤,便是他們奇功一件。”
李大人道:“老三你又來了。”
“哼,那賤婆娘麼,今番遇上我杜錕,管教她有得快活,我要拿小刀把她渾身嫩肉割開,然後用鹽水替她洗滌傷痕。”
鍾荃不覺毛骨悚然,想道:“這人手段兇殘,必定不是好東西,只不知為什麼恨得這麼厲害。”
那些人鬨笑地附和杜錕的話,杜錕又道:“那賤婆把本大人害得慘啦。
這樣子的天氣,還要跋涉關山,這就是她的報應。”
鍾荃在心中哦了一聲,想道:“這就是她的報應,哼,你就憑這點子理由,便要以酷刑施人,定是個壞東西。”
李大人被他一打岔,便沒有説什麼話,金大人道:“依我之見,這婆娘不惜逃匿到這邊陲之地,恐怕有點意思,不然諾大的中原,哪兒不可以藏身?何必躲到邊疆之地,吃住都不方便。”
李大人道:“大哥説得是,那婆娘原是天山一脈,她的父親乃是天山派中佼佼健者,一身絕藝都傳給了她,雖然她父親早就死了,但她既逃到這天山附近,必有其他意思。”
“嚇,天山派又怎樣/杜大人做然道:“他們敢包庇那賤婆娘麼?我病金剛杜錕倒要撼一撼天山。”
鍾荃聽得一清二楚,心中忖道:“久聞天山乃是名門正派,雖然如今人才寥落,但也不是好惹的。這人口氣甚豪,大概有點來頭,晤,病金剛杜錕,是哪一派的呢!”
那個金大人道:“現在大家好好歇息一下,等會兒便兼程趕到地頭,你們凡位用點心,查明下落之後,我們便立即動手,早點交差銷案,彼此都圖個安樂。”
於是他們都靜下來,各自閉目打盹。
過了大半個時辰,太陽已消失在水平線下,晚霞餘暉,映得一邊天空彩霞繽紛。
病金剛杜錕翻個身,口中低聲罵咧道:“媽巴子的天氣,還是這麼熱,再睡一刻!”
金大人道:“三弟不必忙,等齊黑了再動身還不遲。”
鍾荃躺在草地上,暗中運功抗熱,這刻早已遍體清涼,翻身瞧瞧章端巴,只聽到他鼻鼾均勻,身軀隨着呼吸起伏,竟是已經睡着模樣。
鍾荃輕輕推他,他側頭張眼瞧住鍾荃。
鍾荃做個起行的手勢,他眨眨眼睛,微笑一下,坐起身軀。
兩人一齊穿好鞋子,鍾荃由得衣襟敞開,露出壯健虯突的胸肌,起身隨着章端已,走到那些人旁邊。
為首的三人,這時都挨在樹身坐着,闔目不動。
他們兩人步履沉重,發出聲音,但那三人並不張眼。
一個武士本來瞪着眼睛,望住樹頂,這時轉眼一瞥,低聲道:“喝,好雄壯的小夥子。”鍾荃眼珠也不轉,生像不懂漢語,一直跟章端巴走出林子。
兩人慢吞吞地走了半里路章端巴才笑道:“師弟也挺精明,跟我把步子放重,使他們聽不出端倪。”鍾荃微笑一下,問道:“師兄你也覺得麼?那幾匹馬多雄駿啊,要是給我們,便方才的天氣,也不怕了。”章端巴道:“現在不熱了。你的眼力不錯,那些馬都是千中選一良駟,不但腳程快,而且耐熱耐勞,方才我真想騎它一趟。”
要知西藏地方,居民全日畜牧為生,大家都愛馬,章端巴當然不能例外。
他又道:“師弟你叫我走,有什麼意思麼?”
“小弟正欲想告訴師兄……”鍾荃忙答道,隨即把方才聽來的話,轉述給章端巴聽,並且加上評語道:“師兄你想,那人既然這麼兇殘,作對的又是天山派門人。他們一定是壞東西。師兄你説可對,只不知那女人是誰,何以會惹動這些人苦苦追趕?”
“那麼師弟你的意思是”
“小弟並無其他意思,一切請師兄做主。”
章端巴呵呵笑道:“我卻知道師弟的意思,不過,這些事情,局外的人很難攪得清楚內情,而且,你自家的事情,還忙不過來,哪有工夫去管閒事?”
“師兄説得是。”鍾荃應道。
他沉思了片刻,又道:“可是,師兄,那是個女人呢!”
這時他們漸漸施展腳程,在暮色蒼茫中,迅疾前行。
“我怎不知道?”章端巴非常莊重地回答:“告訴你,正因為是個女人的緣故,所以我才不想管這閒事。你要知道,這世上的事情,要光是關於男人的,無論鉅細,郡容易找出真相,判別是非。但只要一沾上女人,即就糟透了,什麼事也弄得混淆不清,似是而非,是最傷腦筋不過的了!”
“為什麼呢?”鍾荃禁不住張大眼睛,好奇地追問。
“唏,我也解釋不清楚,”章端巴變得謙虛地回答,“總之,我的話不會錯到哪兒去,你是俗家弟子,將來也許有機會體驗到。”他開玩笑地撞鐘荃一肘子。
鍾荃默不做聲,這時,他忽然想起師叔大惠禪師,他託自己辦的事,真是莫名其妙,於是他恍然地點點頭。
“怎麼?”章端巴高興地大聲叫嚷道:“你也有經驗麼?”
“師兄別開玩笑,”鍾荃面上赧然發熱,忙分辯道:“小弟哪會有這種經驗?不過覺得師兄的話,很有道理而已。”
“咦,他們動身了麼?”章端巴驚醒他説道,一面伏下身軀,耳朵貼在地上傾聽。
鍾荃道:“不錯,小弟也聽到一點聲息。”章端巴爬起身,舉手止住鍾荃,不要再往前走。
他們等了好一會,漸漸那些馬蹄聲已清晰地傳到耳中。
再隔了片刻,蹄聲雷鳴馳近,驀見八騎如旋風狂颼,滾滾捲到。
兩人忙避在一旁。
暮色已漸朦隴,八騎馳到他們立處,為首的金大人忽然舉手,止住眾騎。
馬嘶蹄踏,砂石橫飛中,八騎又一齊停住,動作齊整非常。
金大人道:“咦,這兩個人的腳程真快廣語聲中抖繮兜轉馬頭,在兩人身旁打了一個圈。
杜大人叫道:“大哥你打他們兩鞭子,不就知道了麼?”郝老剛催馬上前道:“金大人不必勞駕,待卑職來吧!”
金大人冷冷哼一聲,道:“你懂得什麼,給我退下。”郝老剛碰了個釘子訕訕退下。
金大人問道:“喂,你們懂得我的話麼?”鍾荃用藏語道:“師兄,他要試我們功夫哪!”章端巴向金大人合十作禮,張口無言。
驀地響起絲鞭劃風之聲,那聲音之尖鋭,令人聽了不由得起了雞皮。
原來是金大人抖腕子揚鞭疾抽,絲鞭梢直抽掃向章端巴太陽穴,這乃是人身重穴之一,以這一鞭的勁力,若抽到了,準死無疑。
章端巴含勁鼓氣,拼着以數十年清純的密宗奇功,硬擋這一下。故此不閃不避,兀然直立。
尖鋭的鞭聲,打耳邊一擦而過。敢情那金大人果真是把高手,這一鞭抽下去,眼見番僧不會閃避,在那鞭梢將及的剎那間,收勁換力,正好抽個空。
章端巴這時才啊呀一叫,笨拙地向後閃避。龐大的身軀,正好碰在鍾荃身上,把他撞得打幾個趔趄。
那邊的李大人和杜大人,同時哈哈一笑,李大人叫道:“大哥,這就行了,我們走吧。”
金大人滿意地腳跟輕敲馬腹,霍地躥開去,舉手一掃,八騎沓沓,飛馳而去。
待這八騎去遠了,章端巴才呵呵一笑道:“好在師弟你提醒,否則便被他們看破我們的假裝了。”
鍾荃道:“那人手底確實不錯。”
“我生平的脾氣就是這樣,做什麼也得做到底。方才我為了假裝外行,拼受他一鞭。”
“不過師兄你可犯不着呀,小弟情願你扯下臉,動手教訓他們一頓。”
兩人談笑着簡直沒把方才那些氣焰迫人的騎士們放在心上。
鍾荃催道:“師兄,我們走快點行麼?小弟肚子餓了。”
“對了,吃飯是大事,我們走。”
兩人展動身形,快如烈馬奔騰,但見平地上捲起兩道塵影,倏忽間已走得遠了。
個把時辰之後,他們已到了哈爾裏克。
他們進了土城,先找吃喝的地方,這裏雖是回部,但仍混雜有喇嘛教徒,他們找到一家藏人處歇足。
這家主人家境似乎不錯,殷勤款待他們。
吃喝飽了,鍾荃對章端巴道:“師兄,可否央請主人派人查查那幾個騎士的行蹤?”
章端巴見他俠膽義腸,形於詞色之間,便笑道:“隨你的意思吧,我絕不會攔阻你的行事。”
鍾荃便將此意告知主人,並且仔細描述那八騎的相貌服裝。
主人道:“這件事容易,這兒一天能有多少人經過,尤其是這種人,更加容易查出,我這就派人去。”
主人立即差人去查探,一面熬茶勸客,他們西藏人的喝茶,可和漢人不同,連喝數碗,面不改容。
不一會兒,報訊的人回來,道:“那八騎士,五個是伊黎大將軍的護衞武士,其餘三人,則不曉得來歷,現在他們在城中,好像有什麼事情,五個武士已經分頭外出……
鍾荃矍然道:“師兄,那女人定是在這兒附近,等會兒我們去探探看,好麼?”
章端巴笑道:“師弟你一個也就儘夠了,何必拉我和尚下水。”
鍾荃也不禁笑了,便道:“好吧,小弟先去看看,若果有什麼意外時,再請師兄後頭接應。”
當下鍾荃問明主人,那些人落腳之地,曉得是歇在本城一家回族富户家裏,探清楚方向地點之後,看看天色,已經黑了,便施施然走出去。這城中的街道,全是圓石嵌成,木製的車輪輾過時,發出隆隆的聲音。
這時,天黑未久,人們都在屋外納涼。
鍾荃仍舊敞着胸膛,一直走到所尋地點,卻是城中最宏大的房屋。
他在門外張望,眼光穿過一片花園,在那房子側邊,一座四方形的棚子,四下爬滿了瓜藤蔓葉,變成一座極饒趣味的亭子,亭中四角燃着光亮的火炬,當中擺着盛筵,幾個人席地而坐,正在吃喝,幾個身裁婀娜的女人,在左右執壺進酒。
座上兩個是回人裝束、其餘四個人,他都認得,三個是八騎中的便裝大漢,還有一個是郝老剛。
郝老剛這時忙得很,一面替他們主客間翻譯談話,大概他懂得葉爾羌族的土話。一面管自己吃喝,那雙手還得騰出一隻,向執壺進酒的美女輕薄。
鍾荃探頭探腦地張望了一會兒,他一向在山上寺院,哪曾見過這種醜態,禁不住面上發熱,心中呸一聲,暗道:“這人太輕薄下流,另外那三個領頭坐得四平八穩,端正之極,算得上是見色不亂的好漢子。”
這時相距得太遠,亭裏的人談論什麼,不能聽到。
忽地背後馬蹄之聲大作,他機警地閃在陰暗的地方。
只見兩騎並馳而來,在大門外停住,兩名騎士下馬,走進園去,這兩人正是另兩名武士。
鍾荃又過來張望,只見那兩人到了亭子,説了幾句話,座上一個回人起身,和其中一個又匆匆出來。
他又閃開一旁,只見兩人翻身上馬,疾馳而逝。
他心中想道:“他們往來匆匆,究竟這件事如何了呢?那個女人的藏處,被他們發現了沒有?
正在尋思之時,猛然背後蹄聲急響,這次不但來騎是一先一後,而且方向不同。
鍾荃暗叫一聲不好,因為若果來騎是五名武士中的人,必定能夠認出自己。
連忙遊目四顧,找尋足以避開兩面馳來的飛騎耳目之處。
可是除了方才閃藏過那面圍牆,有一堵陰影之外,其餘再沒有地方可以藏身了。而那陰影處此刻也派不了用場,因為正有一騎是從那邊馳來的,倉皇四顧間,那兩騎來得好快,眨眼間便馳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