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華山到巴嶺,雖説只有五百餘里,但若循川陝官道,經由長安、駱谷、佛坪、城固、西鄉繞上一圈,全程勢將要延長一倍以上。現在,琵琶掌曹公煙留下的路線圖,則是沿終南山脈,經寧陝,石泉,而徑達。
這種走法,一般商賈行旅當然辦不到。
當天晚上,朱元峯一口氣趕抵藍關。他預計琵琶掌如今可能正落宿於終南山麓。琵琶掌體力未復,他亦一晝夜未曾閤眼;假如兩人心意相同,同時只歇上半夜,下半夜繼續上路,那麼,他相信,最遲明天黃昏前後,在寧陝附近,他也許就能趕得上那位琵琶掌。
第二天黃昏時分,朱元峯一如預計抵達寧陝。可是,一路上來,卻未見到琵琶掌的蹤影。琵琶掌會走得這樣快?他不相信。那麼,會不會琵琶掌自離華山,兩日夜以來,腳下沒有停過呢?
他更不相信!
人為血肉之軀,精力與精神,畢竟有個限度。
琵琶掌抵達華山時,即已力竭神疲,幾近癱瘓狀態,那全是憑藉一股至誠的手足之情,才支持他以三天工夫,趕畢五百餘里的崎嶇山路;以及激發他僅經過一夜之休息,便又勉強再登征途。
他預料也許會在寧陝附近能夠會合,已經是對這位琵琶掌估計得夠高的了;若就常情推斷,較正確的會合處,其實應在終南與寧陝之間的孝義,或東川鎮,才算近乎事實。
那麼,如今已到寧陝仍然未見那位琵琶掌原因何在呢?
是在路上超越時,雙方未曾留意?
絕對無此可能。
因為這一路並非官道,經常數十里不見人煙,而且路線圖上,連食宿之處,都詳細標明瞭;也可以這樣説,他們現在所走的這條路,幾乎只有他們兩人行走其間;這種情形下,如何會錯過?
朱元峯入城,決計在劃定的那家漢中客棧歇宿整齊。這樣,琵琶掌如果尚在後面,便有於此棧碰面之可能,否則,天一亮,他腳下稍稍賣點勁,也將能趕去石泉的百福棧問個清楚。
可是,一夜過去,仍無動靜。這一來,朱元峯可漸漸有點發慌了。他現在是去巴嶺解救曹老大,萬一曹老大救過來,曹老二又出了問題,他為了全始全終,奔波豈非永無窮盡之時?
他還想巴嶺事一完,馬上趕去松潘黃勝關,以究骨牌骷髏之謎,如此須待何月才能抽身?
朱元峯心中一發急,腳下不知不覺加快起來;僅僅過午光景,石泉城已然在望。
他一徑找去南街上的那家百福老棧,要水淨面,吩咐飲食,然後儘量裝作從容不迫地喊來一名夥計問道:“這兒過去不遠,巴嶺雙傑村的曹二爺,夥計聽説過這個人沒有?”
那夥計一拍巴掌,叫道:“曹二爺?唉呀!”
朱元峯暗吃一驚,忙問道:“曹二爺怎麼樣?”
那夥計又將巴掌一拍道:“老客人啦!”
朱元峯鬆出一口氣,肚裏罵道:“道地的冒失鬼!”
那夥計興沖沖地接着道:“曹二爺有事進城,全歇咱們這一家,十凡年來,始終如一,咱們這裏:寬敞、安逸、乾淨、方便。房錢克己,茶水周到,可説有着説不盡的……”
朱元峯心想:曹二爺若是換了小爺我,就憑閣下這張烏鴉嘴,會歇第二次才怪。
當下咳了一聲,打斷對方話頭問道:“這位曹二爺,最近見過沒有?”
那夥計迫不及待地搶着道:“見過,見過!”
朱元峯耐着性子問道:“見過多久了?”
那夥計忽然反問道:“相公去雙傑村,是不是隻找曹二爺一個人?”
朱元峯又是一驚,含混地道:“怎麼呢?”
那夥計追問道:“相公不認識曹大爺?”
朱元峯咳了一下道:“不太熟。”夥計手一揚道:“那麼奉勸你相公,別去啦!”朱元峯暗感不妙,勉強問道:“為什麼?”夥計搖搖頭道:“你相公出門的日子,一定選的是‘訪友不遇’;或是‘不利遠行’。你説你倒黴不倒黴?五六天前曹二爺剛打這兒去了長安!”朱元峯無暇去計較對方之措詞遣句,接着道:“還沒有回來麼?”夥計咦了一聲,叫道:“這豈不是一句廢話?”平心靜氣地想一想,這一問,的的確確是句廢話。只不過,無論如何也輪不着一個當夥計的拿來駁斥客人而已。朱元峯碰上這樣一位仁兄,一時為之啼笑皆非。惟一之補償,便是這廝口放連珠炮,答起話來,倒比較爽快;琵琶掌“欣賞”的,也許就是這一份“天真”吧?
現在,既已證實琵琶掌十之八九是在回來的路上出了事,轉回去,辦不到,自然只有先去解救了曹老大再説。
朱元峯不再滯留,匆匆吃了點東西,旋即出城上路,沿西鄉河,奔向山區。
進入山區,天已大黑。他計算時日,包頭帶尾,尚才不過八天整。天黑之後,不熟的山路,實在難走;加上這兩天,人亦太累;既不致誤過施救期限,自應覓地調息一夜,待天明後再去找那座雙傑村為宜。
朱元峯選擇了一處地勢較高的巖壁,以一株古松為屏,背倚巖壁,瞑目入定。也不知過去多少時候,朱元峯忽為橫側裏一陣強勁的山風所吹醒。他揉揉眼皮,抬起頭,想從天上星河的方位,以查察尚須多久才能天亮。就在他仰臉向上的這一剎那,眼角所及,在右前方,約裏半許的另一條山徑,似有一星火光一閃而滅。朱元峯一凜神,身軀不禁一下坐直。
他運神凝眸,極目向有火星閃滅處望過去。
可是,夜色太暗了,黑黝黝一片,毫無所見。
剛才那一星火光,是由一名夜行人手上所發出的麼?這一點,顯無疑問。時下為春未,螢火蟲尚未出現;如為古墓磷火,則應有浮蕩之感。
那麼,火光之乍明旋滅,是為了照路?還是一種信號呢?這一點則無法清楚;因為那一墾火光實在熄滅得太快了;快得他甚至無法分辨,那發出火光之人,究竟由東向西走去,抑或由西向東而行?
朱元峯思索了片刻,決定不予置理。
因為,至少在目前,這一星星火光,尚不能證明有何意義。也許是他一時花眼,看錯了;就算沒有看錯,在對方敵我未分,去向不明的情況下,他能怎樣?追出去?追誰?為什麼追?往哪裏追?
不過,這一來,他想再閤眼,卻已成為不可能了。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他一躍而下,首先奔赴夜來有火光發出之處,那是一條長滿雜草的小徑,除了遍地露珠,此外一無所有。
他嘆了一口氣,直起腰來,循原路折回,然後按圖標路線,向西南方山中奔去。
“雙傑村”,終於被他找着了。
那是一座位於山拗中的小村落,住户全部不到五十家。沿着兩邊山腳,有雙澗如帶,婉蜒而流,至村前成桃嘴式匯合一處。在雙澗合流處,有一座人字形的石板橋,分達溪流的兩岸。
“人”字形的左邊,向南,通向深山中,似為住户人山獵樵之進出口。右邊則為出村下山之孔道。
全村茅屋散落,僅有一座磚石砌造的莊院,遙遙望過去,灰瓦突檐,敞門高階,尚不無幾分規模。
朱元峯知道,那大概便是曹氏兄弟的住所了。
他沿着傾斜而下的一條山徑走過去,走近之後,忽然發現石橋上正站着一名三旬上下的青年漢子。
那漢子站在石橋上;左張右望,似乎正在守候什麼人,一眼瞥及朱元峯後,先是微微一怔,接着快步迎了上來,賠笑拱手道:“來的這位可是朱少俠?”
朱元峯不答反問道:“兄台如何稱呼?”
那漢子打了一躬道:“小弟曹勉之。”
朱元峯又問道:“‘神刀金剛’曹正肅曹大俠,是曹兄什麼人?”
曹勉之欠身答道:“正是家父。”
朱元峯噢了一下,忙道:“原來是曹世兄,失儀之至,小弟正是朱元峯,應令叔之邀,系自華山光明寺趕來。”
説着,交上兩件信物,古玉和紙片。
曹勉之接過去,側身託臂道:“朱少俠請!”
朱元峯不再客氣,舉步走過去,一面問道:“曹兄,怎知小弟此刻會到?”
曹勉之苦笑了一下道:“小弟自家叔出門,差不多天天守在這座石橋上,這裏平常很少有人來,不用想也知道少俠是誰了。”
朱元峯接着又問道:“令尊這兩天狀況有無特別變化?”
曹勉之黯然搖頭道:“還是老樣子……”
朱元峯連忙加以安慰道:“曹兄勿慮,只要病情無轉劣趨勢,大致可保無礙;曹兄諒亦清楚,令尊系血脈受制,並不是患了什麼惡症,經脈一通,也就好了。”
曹勉之連聲稱謝道:“全仗少俠賜伸援手了。”
説着,過橋入莊,曹勉之將朱元峯引進西廂一間書房中,由另外一名曹家子弟端來茗茶早點。
曹勉之舉箸相讓道:“少俠別客氣,荒山窮谷,無以待客,粗茶劣餅而已。”
朱元峯肚子也的確餓了,於是,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接着取餅吃食,豈知,第二口熱茶飲下不久,頭部一陣昏暈,剛剛道得一聲不好,人已“撲通”一聲栽倒。
接着,卧室門簾一掀,一人大笑而出。
朱元峯看清之下,不禁暗暗叫苦不迭。
你道出來的這人是誰?
“神刀金剛”曹正肅?
錯了!“春凳娘”席嬌嬌是也!
這一路來,他在行動方面,可説夠警覺的了。
他來,是應“巴山雙俠”老二“琵琶掌”之求,準備為雙俠老大,‘神刀金剛”解除獨門禁制;而現在,待救者神刀金剛之子,卻與外人合力將他謀倒,試問:人非神仙,怎能設防及此?
是巴山雙俠騙了他麼?當然不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淫婦仍是大前夜那身裝束,只是臉上已沒有了那副面紗。就整個外表看上去,此刻之淫婦,甚似一名四旬上下之中年鏢客。
正如一刀寒紀正遠所説,這名淫婦之姿色,確屬平庸異常。
在淫婦身後,接着走出一名面色略顯蒼白的灰衣老者,顯然正是那位“神刀金剛”曹正肅。
從神刀金剛刻下之氣色看來,琵琶掌之求援,當非虛假?
無疑的,神刀金剛一身禁制,必為淫婦所消解;迫欲市惠以資取信於這位雙俠老大也。
這時,只見淫婦轉過身去,手朝朱元峯一指,以一種男人的粗腔調,得意地笑着道:
“曹大俠以前沒見過這小子吧?此即毒龍蕭百庭座下,首座大弟子也!”
好一個惡毒的淫婦,竟將全盤顛倒過來,把他誣為九龍門下!可是,他這時根本沒有辯解的機會。因為,淫婦不知道使用的是一種什麼藥物,他能看,能聽,神志亦頗清醒,就是四肢綿弱無力,及以口不能言。
神刀金剛雙目充滿怒意道:“這小子叫什麼名字?”
淫婦做作敲敲前額道:“我來想想着,晤……啊,對了……姓‘鐵’,名‘青君’!據令弟曹二俠説:這小子相當狂,得手之後,居然交代得明明白白,他姓什麼,叫什麼,並稱如果不服氣,以後儘管找去毒龍谷!”
神力金剛一經提及琵琶掌,忍不住接着問道:“我那二弟不礙事吧?”淫婦連忙説道:
“不礙,不礙,據曹二俠説,這小子當時搜走他身上全部物件之後,只在他玉枕骨上拍了一掌,目的在使他一時無法張聲,在下趕到之後,已代為推拿,並託店家找來一名大夫,由於時間急迫,在下無法多留,唉,如今總算還好,剛比這小子早到一步。”
原來被這淫婦先趕上琵琶掌。如此看來,那位琵琶掌十之八九是凶多吉少了。朱元峯想着,不禁一陣黯然。
神刀金剛向淫婦徵詢意見道:“喬俠,能不能解開這小子禁制,問問他,我們巴山兄弟,跟他們九龍老少究竟有何恩怨?”
淫婦連連搖頭道:“曹二俠説:這小子身手相當了得,所以在下才想到計擒一途,萬一出了岔子,勢將噬臍莫及……”
朱元峯一頭是火,心底罵道:好個臭賤人!居然一口一聲曹二俠,説得活靈活現,就像真的一般。
溪婦頓了一下,接着道:“橫豎在下馬上就要將他押赴盟會。送交陰總盟主鞠訊,其中內情如何,早晚不難知道,曹大俠何必忙在一時?”
神刀金剛默然點點頭,未再説什麼。
淫婦拿眼角掃了地上的朱元峯一下,咳了一聲道:“遲易生變,在下也想告辭了。”
神刀金剛問道:“喬俠怎麼走?大白天裏……帶着一個人……要被小賊同黨看到……喬俠是否已經考慮到這一點?”
淫婦忙説道:“這個無妨,從這裏出去,到達石泉城,便有法子可想了。”
神刀金剛又道:“要不要老漢護送一程?”
淫婦辭謝道:“不,不,曹大俠身體尚未完全復元,不宜多勞;而且,此行亦非應邀赴戰可比,人多了只有壞處,而沒有好處。”
朱元峯心底不住禱告:你這位神刀金剛,快別堅持,再多説幾句,你一條老命不給送掉才怪。
還好,神刀金剛的確心有餘而力不足,經淫婦一説,即未再有其他表示。
淫婦俯身將朱元峯一把挾起,向神刀金剛説了聲再會,便向門外走去。神刀金剛父子則一直送至石橋,方才折身回村。
在朝山外走出時,淫婦低聲笑道:“現在可知道我這位春凳孃的厲害了吧?”
朱元峯閉上眼皮,只做沒有聽得。他發覺一個外表無處不像男人的人,忽然開口以女人的聲調説話實在令人噁心之至。
淫婦低聲一笑,又接道:“你既然知道奴家就是春凳娘席嬌嬌,對於一個像你這樣的後生小子,一旦落入奴家之手,合作無間會獲得何等樣的樂趣?妄圖抗拒將會遭遇什麼樣的後果?一定都很明白對不對?”
她既沒有先讓腋下人恢復説話的能力,自然是不想得到回答的了。所以,説完之後,低下臉“香”了一個,“粉臂”一緊,“蓮步”加速,一面飛快的向山外奔行,一面徑自又説下去道:“你須知道,奴家這也不過説説而已,其實,到時候你自然會情不自禁……等着吧,小心肝……到時候……總之……你冤家將不難發覺,劉阮天台奇遇,楚王高唐之遊,當亦不過如是也!”
淫婦一路呱噪,穢語愈來愈不堪入耳;似乎這種片面表現,也是一種莫大享受。
好不容易,淫婦住口了,腳下也跟着放慢下來;朱元峯心裏有數,大概快要進入石泉城了。
又過了片刻,忽聽淫婦搶先解釋道:“我這位小兄弟,好像有點不舒服,夥計,有沒有一個比較僻靜的房間?”
對面那夥計摹地一咦道:“這位兄弟,他,他……”
朱元峯一聽口音甚熟,悄悄睜眼看去,發現一點沒有錯,淫婦刻下投入的,正是昨天他歇過的漢中老棧;而對面露着一臉訝異之色的夥計,不是別個,就是昨天他比作烏鴉嘴的那位仁兄。
朱元峯再度合上眼皮,心底暗歎道: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這位仁兄,你這次大概是完定了。
果然,只聽淫婦壓低聲音道:“哦,你跟這位兄弟,原來是老相識?”
那位仁兄不知死期之將至,竟然巴掌一拍,非常熱烈地嚷道:“可不是,昨天他歇在本棧時,還是生龍活虎的人一個,如今竟連話也不能説了,非咄咄豈怪事?”淫婦嘆了口氣道:“説來一言難盡,唉到裏面房間去再説罷!”
那夥計一邊往裏走,一邊依然叨叨不休:“這種晚春天氣,風暖花香,季節宜人,既説不上是中了暑,時下又無疫症流行,真叫人想不透。”
朱元峯心有餘而力不足,愛莫能助,只有眼睜睜地等待這場慘劇發生了。
來到後院一間廂房門口,夥計站下來,手朝裏面一指道:“這一間怎麼樣?”
淫婦徑向屋中走去,口裏答道:“很好!”
夥計轉身向外走去道:“待小的這就去看看鎮上李老大夫在不在。”
淫婦招招手,喊道:“你先過來一下,夥計。”
夥計轉身走回道:“大爺還要什麼?”
淫婦向後退出一步道:“到裏面來!”
夥計舉步跨入,淫婦疾上一步,手一伸,低喝道:“大爺還要你的命!”
夥計應掌而倒,連哼都沒有哼一聲。
淫婦探頭看後院中無人,一個縱身,翻出牆外,打由后街轉向西城門走去。
朱元峯暗暗納罕:去長安應出東門或北門,現在這女人走向西門,是想去哪裏?
出西門,漢水延伸如帶,右手則是一片麥田,淫婦沿河岸走出不遠,便在一排桑樹下停住腳步。
“有口難言”,實在是人生一大苦惱事。
譬如現在,假使朱元峯他能開口,至少他也可以問一句:“你這婆娘究竟意欲何為?”
或是“如今停在這路邊,又算什麼意思?”
可是,任他恨煞急煞,惱煞氣煞,如今也只有乾瞪眼的份!
淫婦似已從他眼色中看透一切,輕聲笑道:“別急,乖人兒,奴家不會老讓你……”
淫婦説至此處,身後城門方面,忽然傳來一陣得得蹄聲。
淫婦轉過頭去一看,面現喜色道:“好。車子來了!”
不一會兒,一輛高篷馬車駕近,淫婦攔去路中叫道:“老大方便一下如何?”
駕車的是個馬臉中年漢子,那漢子雙睛一陣滾動,緩緩擺頭道:“抱歉!”
淫婦問道:“有何礙難之處?”
馬臉漢子咳了一聲道:“這是包車。”
淫婦連忙接着道:“請老大務必幫忙,我們鄭大員外,家財百萬,僅此一子,這次委實很意外-,這裏,小意思,請你老大喝酒!”
説着將一錠重足十兩的銀元寶,高高託送出去。
馬臉漢子雙目一亮,飛快的伸手接了,口中説着:“算了,咱娘常教咱多做點好事,這位小兄弟看起來也太可憐,唉,橫豎只有兩個人,你們打後面上車吧!”
車廂中有人問道:“大馬子’,説得好好的,你又在打主意,想撈一點油水麼?”
馬臉漢子高聲道:“只此一遭,下不為例。陳二爺,空車放去,還不一樣?咱們哥兒,仍照老規矩就是了!”
車內傳出一聲乾咳,即未再有言語。
朱元峯心想:是的,老規矩,你們哥兒倆下次合作,怕得要在陰曹地府進行了。
上了車,車廂內果然有一名管家模樣的長衣漢子,待馬車再度駛動後,淫婦捱過去招呼道:“這位陳二爺,您好。”
陳二爺大刺刺地道:“幸會唷!”
未牌時分,車人西鄉城,馬臉漢子在一家酒店門口將車停定,跳下車座,高聲説道:
“陳二爺,還早得很,下來喝一杯!”
淫婦應聲接口道:“車老大,你過來看看,陳二爺額角好像有點發燒,別是顛簸過甚,發了什麼老毛病吧?”
馬臉漢子探進頭來,似有不信道:“哪有這等事?”
淫婦立掌如刀劈下,馬臉漢子一聲悶哼,一張馬臉頓告歪垂一邊。淫婦伸手一拉,將兩具屍體踢作一起,接着輕輕縱身跳出。
淫婦似乎知道朱元峯肚子不餓,自去買了一包滷味,幾個大饅頭,夾在腿彎中,一邊驅車出城,一邊探取嚼食,純然一派粗漢作風。
傍晚時分,到達漢中府。
淫婦將馬車駛去城外一座有小河環繞的莊宅面前停下,莊門開啓處。只聽一個少女的聲音道:“啊,是娘娘來了麼?”
一刀寒紀正遠的話又應驗了:這女人果然到處有“家”!
淫婦淡淡吩咐道:“車廂清一清!”
接着,朱元峯被淫婦抱進莊後一座小樓中。淫婦離去不久,隨有兩名粗陋的大腳婢抬來一桶温湯。
一婢調理湯水,另一婢則走過來為朱元峯“寬衣解帶”,朱元峯無計可施,只有任其擺佈。
在脱及中衣時,那丫頭忽然叫道:“阿芳,你瞧,一座小金人!”
另外那丫頭忙問道:“有多重?”
這邊的丫頭道:“呀,好重,只怕總有一斤多吧?”
另外那丫頭突然説道:“啊呀!阿秀,快放下,不得了,是座菩薩,你丫頭小心遭雷打!”
這邊的丫頭啊了一聲道:“果然是座菩薩,阿彌陀佛肚皮這樣大,肚臍眼兒都露在外面,還在傻笑,難看死了!”
另外那丫頭催促道:“快點,阿秀,娘娘用不着多久就要上來啦。”
阿秀忽又叫道:“啊,還有一面金牌,好漂亮,也有一兩多重呢!奇怪,上面沒有孔眼兒,怎麼個掛法?”
阿芳突然低聲道:“問問他……阿秀……看他肯不肯?”
丫頭聲音顫促,似乎又害怕,又興奮。朱元峯聽得莫名其妙,不知這丫頭口中的一聲肯不肯意何所指?
不過,他身邊的阿秀,顯然聽懂了,這時湊來耳邊低聲問道:“這位少爺,你説怎麼樣?我們將這兩件金器藏起來,你別告訴娘娘,我們以後一定會……”
丫頭無疑知道朱元峯不能開口,問完,立即移目向朱元峯雙眼望來。
朱元峯以眼色表示了:“可以!”
阿秀喜不自勝地轉過身去道:“阿芳……他……他答應了。”
阿芳連忙低聲説道:“快拿去下面火盆底下藏起來。水已調好了,我來替他脱衣服。”
阿秀低接道:“另外還有好多銀子哩!”
阿芳揮手道:“去,去,拿得乾乾淨淨的,娘娘等會見了不起疑才怪!”
朱元峯心想:兩個丫頭,真是一時之“瑜亮”。這個阿芳,現在聽來,固然甚似有點頭腦,但稍前那句話,就叫人不敢恭維了。她吩咐阿秀去將金器藏起來,居然明白指定要藏在“下面火盆底下”,不是夠絕麼?
兩個丫頭大概是因為獲得了好處的關係,洗澡時規規矩矩,這使朱元峯少受不少困窘。
洗完澡,換上一套質地極佳的新衫褲,接着,淫婦席嬌嬌也一身女裝出現。
如今這位春凳娘,看上去約摸三十七八光景,雖説不上如何美豔,但多多少少,總還算保有幾分徐娘風韻。
這的確是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淫婦在衝身易裝之後,不但膚色大見白嫩,一如一刀寒所説,連音腔聲調,都一下改變過來,尤其那雙滾動靈活的眸子,竟又再度隱約地閃射出大前夜那種使人神馳的光芒!
淫婦登樓後,向兩婢問道:“澡洗過沒有?”
兩婢齊聲道:“洗好了!”
淫婦又問道:“身上抄出一些什麼東西?”
阿芳回答道:“很多銀子,都在那邊,婢子們沒動一星星兒。”
淫婦止不住笑了一下。對兩個丫頭之粗魯愚昧,她這個做主母的,自然是清楚之至。
當下又問道:“別的呢?”
仍由阿芳回答道:“別的……沒有細看……好像沒有了。”三支丹鶴鏢,除了鶴頂有着一顆紅點外,鶴身均為純銀打造,兩婢顯然也將它們誤認為銀器之一種了。淫婦揮揮手笑道:“很好,娘娘半年沒有來這裏了,那些銀子,你們就拿去分了吧!”
兩婢大喜過望,雙雙拜將下去道:“謝娘娘恩賞!”
淫婦含笑接着道:“下去掌燈上來,順便看看吳媽酒菜料理停當沒有?”
兩婢下樓後,淫婦走過來,手裏拿着一顆藥丸笑道:“來,張開嘴巴!”
朱元峯自然不肯,淫婦咯咯掩口道:“懷疑它是一顆春藥麼?”
朱元峯以眼色回報道:“不然會有什麼好東西?”
淫婦越發笑不可抑道:“告訴你,吃了這顆藥,馬上可以講話,對着一個啞葫蘆,就算你不感覺怎樣,奴家還嫌悶得難受呢!”
接着,低低一笑,又説道:“‘春凳娘’向不‘用藥’,一切全憑‘真功夫’,你冤家難道連這個也沒聽人説過麼?”
朱元峯將信將疑地張開口,心想:這話一刀寒紀正遠也説過,而且橫豎都是一回事,就算是顆春藥,只要對方用了強,照樣得吃下去,萬一真能説話,先開口罵個痛快,也是好事。
藥丸入口即化,喉頭一陣清涼,果然拘束全消,他咳了幾聲,開始説道:“本俠第一句將要説的是什麼,芳駕知道否?”
淫婦微微一笑道:“非‘蕩婦’,即‘賤人’,或者‘你這個不要臉的臭婆娘’!”
朱元峯不禁一呆道:“你不在乎?”
淫婦暖昧地笑了一下,點頭道:“目前聽了,也許有點不自在,不過,等會兒……慢慢回味起來……就會變成一種情趣了。”
朱元峯恨恨道:“無恥!”
淫婦微笑道:“這兩個字,務請記住,相信你會記得的,奴家不用迷性藥物,其目的也就在此不出半個時辰,保你就會發現你這一聲無恥罵的不止奴家一個了。”
朱元峯暗哼道:“只要你這淫婦不食言,我就不信我朱元峯連這點定力也沒有!”
淫婦微笑着接下去道:“春凳娘席嬌嬌在武林中也不是無名寡姓之人,別不服氣,只要你能堅守半個時辰以上,我席嬌嬌一定放你離去就是!”朱元峯冷笑不語,心裏則在暗忖,像你這種女人也會講信用,只有鬼相信!
淫婦笑着加了一句道:“不過,奴家可得聲明一下:奴家指的,是整整半個時辰。如因事必須暫時中止,便得重新開始計算!”朱元峯心想:不管你淫婦説得如何動人;我決不會傻到真個寄予什麼希望就是了。
不一會兒,燈點起來了,酒菜也跟着端上。淫婦笑道:“叫丫頭們餵你,還是由奴家來?”
朱元峯冷冷回道:“謝謝,不餓。”
淫婦淡淡一笑道:“聽隨尊便。不過,奴家願意忠告閣下一聲,就是:飽食思昏睡,空腹助火燃。餓着肚子,‘無名火’只有升得更猛更快!”
説着,獨個兒徑自淺斟低酌起來。
朱元峯暗自忖度:這淫婦自從離開雙傑村,始終未施強蠻手段,她説的半個時辰,難道竟真有點道理不成?
可是,如像目前這樣,半個時辰很快便會過去,在這半個時辰之中,怎可能有意外發生呢?
他受好奇心所驅使,忍不住愉偷朝淫婦打量過去,想看看淫婦是否在不聲不響地耍什麼花樣。
這一看,糟了!
只見燭影搖紅下,淫婦眉目含春,雙腮嬌紅欲滴,瓤犀微露,温香幽送,好一副醉人豔態。
朱元峯怔住了。他不知道,淫婦事實上並沒有騙他,飢火與慾火之間,其界限是非常微妙的;淫婦將他餓上一整天,正是計謀的一部分!如今,一張空肚子,處此情景下,熱酒入腹,固非好事,滴水不沾,效果亦復相去不遠。
淫婦秋波一膘,薄嗔道:“不許看我……”
朱元峯心頭微微一蕩,但尚未全泯之靈智,使得他立即垂下眼皮。他知道這種舉動相當危險,然已漸失自責之心。他好像在為自己辯解:我只要自信定力夠,多看一眼有什麼關係?我只不過奇怪一個平平凡凡的女人,何以會一下變得中看起來而已!
他並不感覺餓,只是口乾,乾得很厲害好像有火焰要從喉頭噴出來他需要一杯酒潑熄那股火焰!
“娘娘……”
樓下忽然傳來阿芳那丫頭一聲抑制性的輕喚。
淫婦幽幽而懶懶地應聲道:“誰活膩了?丫頭。”
樓下旋歸一片沉寂。由於淫婦這一聲應答,聽上去異常遲緩而平和,朱元峯注意力絲毫未受影響。
淫婦斟滿一杯酒,輕輕推過來,柔聲説道:“你不説要第二杯,奴絕不添;相信你的酒力,該不至只有一杯之量吧?沒有關係,無人勉強你,不喝就放在那裏好了!”
朱元峯暗哼道:我不信區區一杯酒,就能壞了事!想着,低頭就杯,一飲而盡!
一杯酒喝下,不但沒有壞事,由於喉頭之舒適,情緒反因之安寧不少,於是,他抬起頭來,冷冷説道:“只要酒中無毒,再試一杯也無妨!”
他想:你淫婦真以為我會這樣一杯又一杯的,就此喝下去麼?笑話!
他預計,這種酒最多喝上三杯,他的真智必能全部清醒過來,那時,哼哼,除非你淫婦自食前言,別説半個時辰,就是十個時辰你也整小爺不倒。
淫婦鎮定如常,一面傾壺斟酒,一面含笑説道:“要藉藥物之力,還會等到現在麼?你親眼看見的同一把酒壺,同一個酒杯,如説酒中有毒,奴家這已是第十杯了!”
説着,先將斟滿的一杯喝了,然後這才再斟出一杯,打桌面上推了過來。
朱元峯喝下第二杯,暗中察查,果然毫無異樣,於是,他示意淫婦再添,決定喝滿三杯收手。
第三杯也喝下了,仍然無甚變化。
淫婦抬頭盈盈一笑道:“奴家還算可靠吧?”
朱元峯注目不語,一張臉孔越漲越紅。他説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只感到口渴並未完全消除,一顆心則越跳越快;丹田中同時充滿一股信心和豪氣,使他覺得這世間根本就沒有什麼值得他這位十絕傳人放在眼中的東西。
淫婦起身道:“對不起,奴家早就該為您解除全部禁制了!”
朱元峯曬然道:“不怕麼?”
淫婦淡淡説道:“怕什麼?奴家自信沒有什麼對不起朱少俠的地方,所以也絕不擔心你朱少俠會偷冷子賞奴一掌!”
説着,竟真地走過來,於朱元峯後背左右“魄户”,左右“魂門”,左右“志堂”,及“玉枕”、“風門”、“氣海”等九處分別拍下一掌,為朱元峯拍通一身受藥物所制的血脈。
朱元峯一時功力恢復,不禁皺眉連稱怪事。
淫婦微笑着問道:“何怪之有?”
朱元峯皺眉喃喃道:“怪的是你這位春凳娘何以不如外傳之甚?”
淫婦淡淡一笑道:“不然什麼叫做人言可畏?”
朱元峯熱氣上湧,豪性復發,點頭大聲道:“不管怎樣,半個時辰也快過去了,我朱元峯相信你就是,來,為你能始終以誠相待,我朱元峯敬你一杯!”
淫婦掩口吃吃而笑道:“不怕酒能亂性麼?”
朱元峯傲然一嘿道:“亂者自亂,於酒何尤?你能十杯不醉,我朱元峯喝個半數兒大概還可以。”
語畢,舉起第四杯,仰脖一吸而盡。是的,這種酒本醉不了人,相反的,且能給人以信心和豪氣,這世上能使人在喝下時便感到醉意的酒,的的確確太少太少了!
淫婦又陪着喝了一杯,低聲笑道:“都説女人多變,其實你們男人又何嘗不然?就拿閣下來説吧,剛剛沒有多久,還怕得什麼似的,現在卻又變成了柳下惠,雖坐懷而不慮其亂。
走夜路,吹口哨,何必窮撐呢?又沒有誰逼你!”
朱元峯不知不覺伸手端起第五杯來喝了,椅子一拉,拍拍膝蓋,叫道:“坐過來試試!”
淫婦吃吃低笑道:“別後悔才好……”
蛇腰一扭送投入懷,朱元峯左臂一勾右手又端起第六杯喝下,哈哈大笑道:“如何?亂了沒有?”
淫婦挨擦着去將空杯斟滿,脱視而笑道:“俗語説得好,得饒人處且饒人。算你勝了就是,何必裝出這副吃人相,就好像連裸裎相對都不在乎似的?”
朱元峯一口氣幹了兩杯,豪笑道:“能就是能,裝什麼?”淫婦附耳輕笑道:“知不知道?吹炸了不好看!相信你真的行該總可以了吧?”
朱元峯猛然扭轉身,噴着酒氣,堅持道:“不,我……要……要你……真的相信!”
傾身壓下,右手一拉,一片羅衫應手撕脱;淫婦足尖一勾,燭倒光滅!
“好啦,冤家……這……這樣就夠了。”
“不,我要你真的相信!”
“奴家,不……不是……已經相信了麼?”
“身上有一根紗都不算。”
“死人……看你這種牛脾氣,奴家真後悔跟你打賭……哎,死人……衣服光了,這是肉呀呀,不,不!”
淫婦於黑暗中一連喊出兩聲“不”,音調迫促,情急可見,絕非先前之矯揉造作可比!
發生了什麼事?
房中燈火全滅,伸手不見五指。在這藩籬盡撤,叩關在即的緊要當口,緣何會生事故?
它肇發於女方?還是男方,以及此一意外變化之發生,吉凶如何?利害關係怎樣?一時之間,自難判明真象。
其間,所能知道的,便是朱元峯空腹注酒,顯已大醉顛狂!
因為,從淫婦最後之喘呼中可以聽出,淫婦事實上早已寸紗無存,他竟將淫婦之皮肉,依然在當衣服撕剝,其迷離責張之程度,由此可想見。
黑暗中,牀搖榻動,接着是一陣激烈的翻騰掙扎;似乎一個想“封攔”,一個要“強渡”,撐拒情景,不難就聲繪形!
突然,一聲悶哼,結束了爭鬧。
這聲悶哼,系由朱元峯所發出。依推想,似乎朱元峯失之過猛,上下未能兼顧,致被淫婦騰手點中身上某處穴道。
淫婦雖然護關成功,大概也累了;牀上繼續平靜了片刻,方聽得淫婦支身坐起,於發出一聲深嘆後懶懶然離榻下地。
淫婦走去樓梯口,有氣元力地向樓下喊道:“阿秀,阿芳,掌燈上來!”
兩婢帶燈上樓,淫婦披起一件紗據,慵困地坐在一張軟椅中。
兩婢偷眼打量,她們見牀上被褥凌亂,朱元峯合目擁枕而喘,主母發蓬腮赤,尚以為跟往日一樣,是喊她們兩個上來“清場”、“善後”。因而兩婢眼角一勾,臉孔泛紅,帶着會心的微笑,一個彎腰牀下,探手摸索,一個拿起瓷盆,便擬轉身下樓取水。
淫婦皺眉喊道:“不,阿秀!”
阿秀轉過身來道:“有熱水,娘娘,婢子們早準備着了。”
淫婦用手比了比,輕嘆道:“去拿這個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