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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血洗孤城

    數股烈焰先後從幾座屋頂竄冒起老高,霎時間蔓延開去,火光燭天。半空中一輪冰盤也似的秋月,此刻也黯然無光。起火之處,乃是一座倚山臨湖的城堡,城堡內街道寬闊,家家户户的門前幾乎都植有巨大的翠竹。而這偌大的城堡四周,便是以厚密的巨竹形成一道天然壁壘。

    大凡在江湖上走動的人,無有不聞“翠華城”之名,也無有不知翠華城主羅希羽乃是當世高手,家資富厚。此城乃是建自羅希羽的父親羅年之手,羅年二十歲起在江湖中嶄露頭角,不久創設鏢行,千餘年後他旗下的鏢店已遍佈全國,一時無兩。這羅年不但武功過人,而且練達人情,長於謀略。又賦性豪爽,喜愛結交天下豪俊,直是當世之孟嘗。

    他其後選擇了這跨越蘇、皖叁省的,洪澤湖北面之地,蓋建這天下知名的“翠華城”。城中數千人口,都是羅年的親朋部屬,到羅年七十餘歲歿世時,此城又已擴展不少。城中凡是男口,大都習武,派赴各地鏢店任職,是以家家富足安樂。羅希羽繼承先人遺緒餘烈,多年來並無過失。但他性情輕暴,又不似羅年喜愛結納天下之士,因此上他的人緣遠比不上乃父。

    翠華城失火之夜,正屬中秋節過後的第二日。這刻城內幾座最主要的高樓。火焰沖霄,秋風正緊,很容易就殃及全城。可是這刻只有很少的幾十個老弱之人灌救火勢,寬闊的街道中卻殺聲震耳,到處都可見到體。

    侵擊此城的數百栗悍大漢,一律身穿白色勁裝,火光月色之下,但見城內到處都有白色人影奔躍追逐,只要碰上不是穿白色勁裝的人,他們便揮刀截殺。羅希羽和另外四個人退到一座院落內,那燭天的火光和殺聲依然可見可聞。這五個人全身浴血,都負了傷,但大部份還是敵人濺到身上的鮮血。

    羅希羽雙目射出凌厲的光芒,沉聲道:“秦紹,今晚的大劫大難,正好證明你多日訪查的結果正確無訛,幸而你今晨趕回,不然的話,咱們全城戰死之後,還不明白敵人如何能洞悉本城的幾處要害,嘿!嘿!”

    他猙獰地冷笑數聲,又道:“假如敵人突襲之時,不是先全力攻擊此處重地,又舉火焚燒,使全城百餘名精壯之士頃刻間傷亡了大半的話,他們人數雖多,也未必就能覆滅本城。”

    那四人都緊閉嘴唇瞪大雙眼,滿面遍佈殺氣的靜聽城主説話。羅希羽聲音突然變得更為冷酷,道:“你拿老夫此刀,即速到內宅把那丫頭殺死。”

    他把手中精光閃閃的長刀交給那個名叫秦紹的中年大漠,那四個滿面殺氣的人,都不禁身軀一震,顯然城主這道命令使他們十分震駭。

    秦紹遲疑了一下,才接過羅希羽手中長刀,把自己的佩刀換給他,道:“在下甚望城主再加考慮。”

    羅希羽面色一沉,其寒如水,厲聲道:“即速前往,不許多言。”秦紹低頭應了一聲“是”,轉身欲行。

    羅希羽又道:“事後可擰開刀把,裏面有一枚紙卷,展視便知。”秦紹回頭躬身應了一聲,便迅即奔去。

    他穿過七八重院庭屋宇,驀地在一間上房簾外停步,朗聲道:“黛青姑娘,秦紹求見。”

    門簾一掀,一個青衣少女衝出來,她雖是滿面驚疑之色,但仍然十分美貌動人。她道:“啊!是秦叔叔,外面到底發生什麼事?”

    秦紹佯裝遙望半空的火光,避開她的視線,道:“是七殺杖嚴無畏率領數省黑道高手侵襲本城,今晚他若是得手,便躍登天下黑道盟主之位,同時全國鏢行也得向他稱臣進貢。因此,他今晚的舉事,實是他平生第一要緊關頭,若然成功,從此名利兼得,權傾天下。”

    那個名叫黛青的美貌少女很注意的聽着,但卻沒有其他可疑的表情,待得秦紹話聲一歇,她便急急問道:“我伯父想必已跟這七殺杖嚴無畏交過手,只不知他們誰強誰弱?”

    秦紹這時目光落在她面上,但見滿面流露十分關切的神情,不禁心頭一震,忖道:“我親眼瞧着她長大成人的,雖然她脾氣倔強,凡事任性大膽,但這等叛逆通敵之事,決計做不出來。”

    他定一定神,設法從她神情中仔細查看端倪,當下道:“城主跟嚴無畏激鬥了四十餘招,彼此功力悉敵,各擅勝場,可是本城一片紛亂,敵人橫行屠殺,城主其後大受影響,終於負傷落敗。”

    黛青驚得哎一聲,道:“我伯父傷得可重?他在那裏?我要去瞧瞧他……”

    但她忽然沉吟忖想,過了片刻,才道:“我還是別去瞧他的好,他有廷玉在身邊也就夠了,我一向惹他討厭,去了的話或者反而使他不歡。”説時,眉宇間透出之色。

    秦紹瞧瞧她,又瞧瞧手中的刀,心頭甚是痛苦,他乃是翠華城主羅希羽的得力心腹,多年以來隨侍左右,出入內宅,是以,當黛青尚是孩提之時,便常常跟她戲耍攜抱。其後黛青漸長,因性情倔強大膽,所以它的伯父不大喜歡她,只因胞弟夫婦皆已物故,所以仍然留養家中。而秦紹見她漸漸長大,每當出門回來,總記得替她買一點禮物,因此,黛青跟他最是親近。

    然而命運卻如此的殘酷,城主偏偏命他下手殺死這個美貌少女。他心中長嘆一聲,想道:“黛青呀!黛青,你只可怪自己命苦,闖下了殺身之禍,我這個叔叔今晚也救不得。”他手中的長刀閃耀出眩目的寒芒,但須輕輕一揮,那光采照人的青春便即消逝,一條生命從此化作塵土。

    黛青猛然發現他手中之刀乃是伯父隨身兵又,訝道:“叔叔你怎換了伯父的寶刀?”

    秦紹咬咬牙,從囊中取出紫金雙鳳釵,道:“這釵可是的?”

    黛青伸手接過,訝道:“是呀!去年託你在金陵買的,叔叔竟忘了不成?”

    秦紹淡淡的道:“我正是認得此釵,才會再買回來,我是昨日在淮陰市肆上發現的,這對貴重之物,怎會不小心弄丟的?”

    她楞一下,沒有回答,過了一會,才道:“我也不知道怎生丟失的。”

    秦紹心中暗道:“我卻知道如何丟失的,邂逅七殺杖嚴無畏的門徒彭典,一見鍾情,此釵便是送他之物。但可恨的是那彭典根木不把放在心上,他在金陵冶遊之時,隨手把此釵送給一個相好妓女,兩個月前一個鏢頭髮現此釵,認得曾經戴過,便高價購回,交給城主。我經過兩個多月來的訪查,得悉彭典曾經在本城附近逗留數月之久,又曾在江湖上與相識,此後時時約晤……”

    這些事情在他心中一掠而過,突然間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城主必須殺死黛青之故,便因恐怕黛青落在敵人手中,收為妾滕,這一來翠華城雖在冰消瓦解之後,仍然在江湖上留下莫大的恥辱。

    他當即下了決心,冷冷道:“黛青,咱們翠華城已被攻破,無力抗拒,是以城主命我前來把殺死。”

    黛青大吃一驚,搖頭道:“不,秦叔叔,我不願死!”

    秦紹已橫下心腸,面寒如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身為羅家之人,自應玉石俱焚,同罹浩劫!”他舉起長刀,刀上的冷光寒氣,侵逼着黛青的肌膚。

    她深知秦紹的武功,比她高強十倍,決計無法抗拒或是逃走,因此只能哀聲苦叫道:“秦叔叔呀!可憐可憐我只有十九歲,還未領略過人生的滋味,教我怎生甘心受死?”

    秦紹咬咬牙,沉聲道:“恕我救不得!”

    話聲中一刀劈落,微向一聲,但見血光飛濺,黛青向後便倒。這美貌少女左臂已齊肘斷去,鮮血濺湧出來,把青色的衣裳染成一片鮮紅。那是當秦紹刀勢劈落之時,她本能的舉臂去格,立時砍斷了一節。但其時秦紹心中一軟,煞住了刀勢,所以她未曾送命,這刻只不過昏死過去。

    秦紹心想道:“罷了!罷了!我平生末做過一件違背城主命令之事,今晚卻要對不起他一次。”

    他迅即蹲低,出指如風,點住與她斷臂有關的穴道,止住流血,又取出一瓶刀圭靈藥,灑了不少在傷口上。

    接着旋開刀柄,取出一枚紙卷,只見紙上寫着:“從秘道出城,疾赴千藥島,善為照顧廷玉,必報此仇!”紙上墨跡剛剛乾透,一望而知乃是取刀應敵之時倉卒寫成。

    秦紹猶疑一下,這才放棄了復出殺敵之心,一把抱起黛青,迅快奔入秘密地道之內。他將黛青放置地上,留下一點銀子,便自去了。當秦紹還在跟黛青説話之時,外面的羅希羽正嚴厲的訓叱其中一個壯健的少年人。

    這個少年長得跟他很相肖,方面大耳,長眉帶煞,舉止甚是沉穩老練。

    羅希羽怨聲道:“你是我們羅家獨子,這承先繼後之責,何等重大,豈能效愚孝之行,跟為父出去拚命?快走,再過片刻,那火勢就將封住地道入口了。”他此處所説的地道,又是另外一條。

    羅廷玉既不肯答應獨自逃生,又不敢反駁,滿面俱是痛苦之容。羅希羽本是十分氣惱,但突然間悲愴填膺,心想:好傻的孩子,你捨不得拋棄為父,為父難道就捨得離開你不成?

    他仰天長嘆一聲,道:“孩子快走吧,為父英雄一世,豈能含羞忍辱的苟延殘喘,望你叁年之後,捲土而來,重建翠華城,擊潰強敵,伸張人間正義,重振羅家威名……”話聲未歇,突然出指一戳,羅廷玉登時軟身如泥,也不能言語。

    但他的神智仍然清醒,羅希羽向他道:“今晨為父接到秦紹報告之後,忽然心動,預先作了不少安排。你此去須得謹慎才是,萬萬不可遺下線索,以致咱們那唯一的基地千藥鳥,再被敵人毀去。”

    他揮揮手,另外的兩個中年大漢一齊躬身行禮辭別,他們雖是出生入死慣了的豪勇之士,但這刻也不禁熱淚盈眸。他們迅即把羅廷玉帶走,羅希羽怔了片刻,突然一振手中長刀,發出嗡的一聲勁響,仰天長嘯一聲,迅快奔出院外。

    片刻問他已落在街上,但見白衣勁裝大漢往來奔走搜索,瞧來全城能夠執刀抵抗之人都已喪身。他怨恨迸湧,大喝一聲,疾撲上去,見人就殺。只見他刀勢凌厲無匹,內力又極為深厚,往往一刀劈去,敵人連人帶劍都被劈為兩截。

    眨眼之間,已連殺了七八個敵人,此時那些白衣大漢都聚集起來,叁五成羣的聯手抵抗這位當代高手。這些白衣大漢,俱是黑道中精選之士,又經過了一番秘密訓練,個個身手高強悍猛。

    可是羅希羽已存下拚命之心,又沒有後顧之憂,此時威勇難當,轉眼之間又被他劈了五名敵人。突然間一根粗大的鋼杖挾着勁厲風聲掃到,羅希羽揮刀一格,當的大響一聲,鋼杖被長刀震彈開兩尺。

    羅希羽面含殺機,轉眼一望,但見那持杖之人是個白衣少年,長得十分俊美。卻微露輕佻之態。羅希羽怒恨之中升起一股狂喜,但表面上絲毫不露諸形色,淡淡道:“好強的臂力,報上名來。”

    那白衣少年傲然笑道:“少爺乃七殺門弟子彭典便是,今晚正要鬥一鬥翠華城羅家血戰刀法,嘿!嘿!可惜我尚有要事,不暇久戰。”

    羅希羽心想: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老夫今日如若不把你這小子立毀刀下,就枉我在武林中稱雄數十年了。當下提刀迫去,面罩嚴霜,雙目像鷹隼一般緊緊盯住對方。

    還未出手,先有一股氣勢,迫湧過去,若是普通之人,那怕不膽戰股慄,棄械而逃。彭典卻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眼睛亦睜得滾圓,跟羅希羽對瞪,兩人霎時間已迫到極近,彭典大喝一聲,揮杖猛掃。鋼杖上帶起的勁烈風聲,亦足以使人膽寒。

    羅希羽健腕一抖,長刀閃電劈出,竟然施展出硬架手法,用長刀去碰敵人的鋼杖。“當”的一聲大響,震耳欲聾。

    但見彭典的鋼杖倒退兩尺,而羅希羽就在這一剎那的空隙揮刀劈入,長刀有如奔雷掣電一般迅急,快得沒有人能瞧清楚。彭典悶哼一聲,鋼杖撤手掉在塵埃,胸前斜斜一道血痕,敢情已捱了一刀。他身軀搖搖,欲僕末僕,這時四下有十餘名白衣壯漢都像是呆住了,鴉雀無聲地瞧看彭典的結局。但見彭典胸前白衣霎時已變成一片鮮血,可是身形終於穩住,沒有倒下。

    羅希羽不由得皺一皺眉頭,忖道:“我敢情是用慣了那柄寶刀,所以少用了叁分力道,竟不曾立斃這小子於刀下。”

    普通的長刀份量雖是與他慣用寶刀相同,但鋒快的程度大有差別,是以他不使用寶刀之時,其間便有二成力道之差。

    彭典深深吸一口氣,厲聲道:“羅家血戰刀法果然名不虛傳,我輸得不冤。但我只要有口氣在,總有一日洗雪此恨!”話才説完,便已噴出一大口鮮血。

    原來他不但外傷甚重,連腑臟也被對方內力所侵,傷勢不輕。他猶自恨恨地長嘆一聲,突然間向後便倒,咕咚一聲摔在塵埃。一名白衣大漢躍到他身邊,迅即把他抱走。

    羅希羽雖是不知他是死是活,但這刻無論如何亦不能出手截擊。他頓時把滿腔怨氣傾向四下的白衣大漢身上,揮刀迅擊,展眼間便劈翻了四人之多。

    但這些白衣壯漢們無一不是黑道健者,又經過七殺杖嚴無畏的嚴格訓練,雖然沒有一個在羅希羽刀下走得上叁招的,但卻不曾潰退,反而越殺越多,彈指間已增到二十餘人,重重疊疊地包圍住羅希羽。羅希羽還有什麼好顧忌的,刀出如風,快逾掣電,每一刀過處,總有一個敵人慘叫倒下,任何人只要踏到周圍五尺之內,定必濺血跌倒。

    不一會功夫,他又連殺了十二人之多,滿地骸狼籍,到處都是一灘灘的鮮血。這等慘烈拚鬥方興未艾,白衣大漢的人數,有增無減,使人泛起了殺之不盡的感覺。

    羅希羽雙眼已露紅筋,咬牙砍劈,他到底是當代一流高手,一直刀無虛發,精芒掃處,定有一人喪命跌倒。饒他如何忿恨填膺,但這樣子殺人法也使得他有點心軟手倦。不過形勢可迫得他不殺也不成,除非是這些敵人們自動放鬆包圍圈,不衝入五尺之內。

    要知高手臨場搏鬥,許多地方根本不必用眼睛去瞧,同時他經過高度訓練的感覺中,決不許任何敵人衝到身邊,如若不立時殺掉,其結局便有如陷身蟻陣之中一般,縱是勇猛蓋世,也無法施展手腳。因此他雖是不想如此屠殺下去,可是隻要踏入警戒圈中,他卻是不得不出手立刻劈死。不多時,又有七八個人跌翻,那層層包圍圈跟着羅希羽的腳步移動,忽而東移,忽而西走。假如羅希羽一直不動的話,定必被那許多體圍住,絆手礙腳的施展不開。

    這一場慘烈的浴血鑑戰好像永難休止,羅希羽已顧不得留存實力對付那七殺杖嚴無畏,只能盡力應付眼前的危局。這時前前後後死在他白刃之下的敵人,少説也有四十名以上,這些死者不管是傷在何處,俱是一刀致命,決沒有第二刀,可見得這羅希羽功力之高,以及刀法之辣,實是當世無雙。

    要知道“殺人”這兩字可不是鬧着玩的,也不是一刀在手就可以辦得到的,而是必須內外兼修,手、眼、步都配合到好處,力貫刀梢,這才能得一刀劃過,便要了敵人的性命。這中間又必須久經訓練,深知這一刀劃去,應該偏高或是偏低才中要害、方可以一刀了帳。的的確確是説來容易行起來卻難,而身在重圍之中,殺聲四起,更須是膽色過人的高手,才能保持冷靜。

    羅希羽雖是當代高手名家,但若不是胸中的一股仇恨支持他的鬥志,連殺了這許多人之後,定必鋭氣全消,身心皆疲。事實上他的鬥志已大為減弱,恨不得立刻衝出重圍,落荒而逃。

    這便是“正邪”之間的區別了,羅希羽因是正派之人,是以深感濫施殺戳乃是不對事,雖然血仇如海,仍有不忍之心,這才會鬥志減弱,換了邪派高手,其説是指上這英等血海深仇,即是為了微不足道之事,這刻也不致於皺眉,自然更不會感到不忍。

    突然間雙方的動作都停止了,羅希羽像石像一般屹立包圍之中,渾身皆是敵人濺上身的鮮血。四周的白衣壯漢個個瞪目如鈴,卻都不敢邁步進迫。

    羅希羽心知敵人方面業已氣沮膽寒,換言之,雙方比鬥氣勢膽力的一仗,是羅希羽打贏了。但羅希羽卻曉得自己幾乎熬不住而敗陣,他極力提聚功力,振奮起全身精力,準備再打一場更激烈的仗。雙方僵持不動,好像都鬥得疲乏不堪,各自喘息一會才繼續動手一般。

    羅希羽一則已豁出去性命,二則深知決計沒有調元運息,以迄恢復原狀的機會。當下只略一調息提聚精力,便振吭喝道:“嚴無畏何在?可是不敢現身決一死戰?”

    聲音遠遠傳出去,全城皆聞。許多已倒在血泊中的衞城健兒聽到城主的聲音,都奮然躍起,繼續迎戰。這正是振臂一呼,創病皆起,場面之悲慘壯烈,古今罕見!羅希羽氣勢越雄,四周的敵人更不敢進犯。

    忽聽數丈外傳出一陣冷森森的笑聲,笑聲來路那一面的白衣大漢頓時裂開一條通路,通路外站着一個青袍老者,鬚髮如銀,鼻鈎如鷹,雙目深陷,形成一張冷酷無比的面龐,他手中扶看一根高達胸口的漆黑鋼杖,杖上有七個疙瘩,這便是舉世聞名色變的“七殺杖”了。

    羅希羽面寒如水,眼中閃耀着仇恨的光芒,冷冷道:“嚴無畏,你枉為黑道梟雄,又是稱霸多年的人物,今晚卻驅使手下多人送死,以消耗本人氣力,這等行徑心術,即使僥倖當上天下黑道總瓢把子之位,亦不能使天下英雄心服。”

    嚴無畏也冷冷道:“你翠華城死的人何止兩百之眾,兄弟縱然犧牲叁五十條人命,也划算得很。瞧你如此拚命的打法,想是已存下殉城之心,兄弟今晚定必教你稱心如意。”

    羅希羽怒哼一盤,道:“話少説,羅某定要再見識見識七殺杖的威力,過來吧!”

    七殺杖嚴無畏舉步迫近,兩廂的手下退得更開,這時四面八方仍然有殺和慘叫之聲,不過羅希羽這刻已完全付諸不聞不問,全身的注意都集中在面前的強敵上,心想只要能拚掉此人,則今晚死亦無憾了!

    兩條人影在火光照耀之下屹立如山,都是年逾六旬的老者,身材一般高大挺直。一個是白道中聲名最盛的翠華城主羅希羽,江湖上任何角落中,只要提起翠華城羅家,無人不知。

    另一個也是名滿天下,能夜止兒啼的七殺杖嚴無畏,平生行蹤隱秘無比,多少年來已隱隱然是南七九六一十叁省綠林黑道的領袖。

    這正邪兩雄終於拚上了,此是千百年來江湖中必然的現象,黑白兩道到了某一階段,總有一天,一方把另一方吃掉,成為獨霸天下的局面。但不論是那一方得勝,獨霸局面總不會維持太久,盈虛消長,原是大自然不可更變的法則。

    這兩位當代頂尖的人物相峙不動,氣氛特別緊張,氣勢也特別凌厲。任何人都感到假如這刻插身在他們當中,定必被他們的凌厲氣勢活活擠壓死。

    羅希羽雖是早先已略略負傷,其後受到一連串精神上打擊,又經過一番浴血惡鬥,一口氣殺了四十名以上的黑道好手。但這刻他橫刀作勢,勇態依然,鋒芒四射,大有橫掃叁軍之慨。

    七殺杖嚴無畏也不由得暗暗佩服,心想我單單為了毀滅翠華城這一件事,就籌備了二十年之久,看來這二十年苦心並沒有白費,因為這羅希羽的確值得下二十年苦功心血上對付的人,他當真是當世之間強頑難破的敵手,念頭方自掠過心頭,突然間有人喝道:“殺雞焉用牛刀,總瓢把子且作壁上觀如何?”口音重濁而響亮,震得四下之人耳鼓隱隱生疼,人隨聲現,一個身材圓胖的蒼髯老者踏入圈中,一對跨虎籃分持手中,籃上的刃牙閃耀出耀眼的寒芒。

    羅希羽霜眉一挑,迅急地掃瞥來人一眼,卻不言語,冷硬如故,生似是這人的出現他完全不放在心上,然而緊接着又有兩個勁裝老者踏入圈中,他們舉手投足之際,都潛具名家氣象,全然不同。

    羅希羽掠瞥一眼,這回不由得心頭一震,雙眉盡軒。心想那七殺杖嚴無畏果然有過人之處,怎的這等黑道中割據一方的高手魔星,竟被他羅致了叁個之多?

    原來第一個出現的是索陽,外號追魂太歲,乃是雄霸冀魯數千裏的“玉武幫”幫主。第二個面黃睛突的老者姓柴名駿聲,乃是盤踞甘的白冥教教主,勢力所及之地亦數千裏之廣。

    第叁個老者身量較為瘦削,可是兩鬢太陽穴高鼓,雙眼神光特別充足,左手提鈎,右手提劍,氣派非凡。此人姓何名旭,二十餘年前崛起於中原,自組一個幫派稱為“武勝堂”,勢力遍佈川黔兩者。這叁人無不是成名二十年以上的高手魔星,只要曾經涉足江湖之人,無不聽聞過他們的威名。

    多年以來,等之人想見他們一面也不可得,如今卻已都投入七殺杖嚴無畏麾下,這就不由得羅希羽不驚心動魄,想到翠華城這一個天下白道的重鎮如若被毀,武林各家派都將因此心寒膽裂,誰也不敢挺身出來與嚴無畏正面為敵,這一來嚴無畏便真真正正當上天下黑道總瓢把子了。黑道勢力亦將因此而大盛,全國鏢行只好低頭忍氣任他們宰割,天下武林各家派亦只好任得他們橫行欺凌了。

    在這極為緊張的關頭,羅希羽忽然泛起後悔之感。他直到如今,方始深知自己過去幾十年,不大理會江湖俗務的作法,實是大錯特錯。假如他不是自負自傲,不愛與別人來往的話,天下武林各門派都將如上一代那樣,以“翠華城”當作中心,力量何等強大,嚴無畏縱然能羅致這等一流高手於麾下,亦未必敢輕舉妄動。

    況且事實上,倘若翠華城一直與武林江湖密切聯合的話,嚴無畏的陰謀也許早就偵破,從而預先防,或是先發制人。總而言之,他羅希羽錯在自恃過甚,逐漸孤立於武林各門派之外,方今慘罹這等浩劫大難。只頃刻工夫,四下的殺聲漸漸消失,只有處處沖霄火焰,發出刺耳驚心的焚燒之聲。

    羅希羽深深吸一口真氣,冷冷道:“通通一齊上來吧,本城主今晚定要叫你們一羅家血戰刀法的滋味。”

    嚴無畏以及索陽等人尚未回答,另有一個含氣斂勁的口音接着説道:“兄弟幸而趕早一步,還可以參加盛會,血戰刀法的滋味。”

    人隨聲現,一個面貌兇悍的勁裝老者奔到,他手提一對鐵間,份且甚沉,從這對鐵間上一望而知,來人正是雄踞豫鄂的竹山寨首領黑瘟神閻充。

    羅希羽豪情勃湧,仰天長笑道:“還有些什麼魑魅魍魅,都趁早滾出來!”

    一個清越的口音應道:“羅城主何須口舌傷人,愚夫婦少不了要領教一趟的。”

    但見兩人連袂跨入圈中,卻是一對中年夫婦,各自提看一柄長劍,均是勁裝疾服。男的長得斯文韶秀,女的風韻猶存,頗有姿。他們最顯着的特徵是頭髮雪白,但面貌的輪廓和膚色瞧來只是中年之人。

    羅希羽大感震驚,不過鬥志依然旺盛如故。他震驚之故,是因為這一對最後出現的白髮中年夫婦來頭甚大,二十餘年以來一直在蘇、皖、浙、贛等各地秘密活動,創設“雙修教”,乃是介乎黑道與邪教之間的秘密幫會。

    這一對夫婦,世稱詹先生詹夫人而不知其名,但只要這麼一叫,沒有人不知道便是雙修教主。據説他們的武功路數另闢蹊徑,對外宣稱是合籍雙修,其實乃是參用道家南宗一部份鑄劍基爐鼎採藥的秘法,修習內功而別具威力。換句話説,此數乃是以採補之法駐容顏修內功,但手段與目的全然與道家中這一派不同,是以縱然是見聞有限之人,亦能感覺出他們好像有點邪氣。

    那七殺杖嚴無畏察言鑑色,心知自己麾下這五大幫派的首領,出現得正合時機,竟在不知不覺之中迫住對方有增無減的氣勢。須得如此自己方較易取勝,當下陰森森一笑,道:“翠華城領袖宇內武林幾達百載,羅家血戰刀法亦是貨真價實的武林絕學,今晚之會,只是本人與羅兄之事,諸位且在一邊觀戰。”

    羅希羽冷冷一哂,道:“嚴無畏你竟然故示大方,不讓他們出手,只怕後悔莫及。”

    嚴無畏雙目光芒暴射,厲聲道:“羅希羽你小心聽着,本人乃是認定你是當世唯一敵手,這才決意親手剪除。若然你只是盜名欺世之士,本人何須親自出戰?”

    這幾句話,完全表露出他豪雄好勝的性格,這方是天下黑道第一人的雄風氣慨。羅希羽雖是他的敵人,卻也不由得又佩服,又感激。佩服的是他慧眼獨具,一點也不敢輕覷自己而又豪氣蓋世。感激的是碰上這等知音之人,不但當眾讚揚,而且還給予他公平拚鬥的機會。

    他肅然抱刀道:“嚴兄好説了,不瞞你説,今晚之事,雖是仇深似海,但撇開這一點,兄弟倒是恨不得與嚴兄酒訂交,許為知己。”

    他話聲微頓,面色轉寒,又道:“但日下多言無益,便請出手賜教。”

    嚴無畏還了一禮,道:“好,請羅兄不吝指點。”

    他舉杖微揮,那六個一流高手都退開一邊。這時圈中只下他們兩人,又對峙了一會,羅希羽氣勢已足,沉聲一喝,揮刀疾劈。

    這一刀看上去沒有出奇之處,可是旁觀之人無不感到刀勢凌厲無匹,任誰身當其鋒,決不敢動硬架之念。由此可知羅希羽的“血戰刀法”實在有驚世駭俗的奧妙,並非徒以招數見長。嚴無畏一杖掃出,當地一響,竟被刀震退半步。四周旁觀的人都不禁為之失色,即使是詹氏夫婦及索、柴、何、閻等六位一等一的黑道高手,亦大為動容凜駭。

    他們無不暗暗測度自己的功力,能不能接得住羅希羽凌厲的一刀,而結論都是接不住。要知他們並非功力不夠深,卻是觀察出羅希羽方才這一刀殺氣太強,如若是次一等的武師碰上這一刀,根本不必等到刀鋒及體,就得心膽盡裂而死。

    此所以功力一點也不遜於羅希羽的“七殺杖”嚴無畏,使的又是沉重兵器,也被羅希羽鋒鋭摧堅的氣勢衝退了半步。若是換了他麾下這六位高手,恐怕更有傷敗之虞。

    羅希羽一刀得手,更不遲疑,唰唰唰一連叁刀接續劈出,只見寒芒電掣,刀光打閃,籠罩住兩丈方圓的地面,威勢十足。他單是使了這幾刀,已經使得四下的黑道好手人人心寒膽落,便連詹先生夫婦等六名大將,也潛生怯意,對這一路武林中負有威名的血戰刀法大為震恐。但聽“噹噹”之聲不絕於耳,原來嚴無畏招招硬封硬架,仗着特強的內功外力,抵消敵人的凌厲氣勢。

    他的確不愧是當今之世黑道第一高手,雖是在這等驚濤駭浪般的形勢之下,依然冷靜如故,心志絲毫不被敵人威猛氣勢所動。不過他還是略略失去一點機先,是以,此後羅希羽一直主攻,嚴無畏只能以守代攻,須得極力固守捱下去等候反擊的機會。因此羅希羽威風凜凜地搶攻不休,一時刀光四射,精芒耀目,人人都不禁為之驚心動魄。反觀嚴無畏的七殺杖全然施展不開,緊緊固守着一個極狹小的地盤,毫無辦法的被刀光從四面八方進擊。

    他們的兵刃每一相觸,總是發出極為響亮震耳的金鐵交鳴之聲,更增添這一場激戰的風雲險惡之勢。看看已鏖戰了一百招以上,局勢依然未有改變,七殺杖嚴無畏如此狠辣高明的腳色,居然還找不到一點空隙足以反擊,不但如此,更可怕的是羅希羽似是潛力無窮,如此猛烈的攻勢仍然可以無限期地繼續維持下去,這一來,在嚴無畏的心志上便受到難以抗拒的壓力了。

    四周的人,都被羅希羽開始之時那幾刀的威勢鎮住,竟沒有一個人敢動念上前助戰的。眼看嚴無畏漸呈不支之象,這位橫行天下多年的黑道領袖,大有被毀當場的危險,正當此時,兩條人影先後躍入圈中。這兩人一個是匹旬上下的勁裝大漢,另一個則是黑巾面之人,那中年大漢手中提看一根鋼拐,長度與形狀都和嚴無畏的七殺杖相似,麪人則手提長劍,背脊微駝。

    他們瞧見這一場激斗的形勢,竟然對七殺杖嚴無畏大為不利,都為之大大震動。那蒙面人急急向中年大漢説道:“你上前幫助令師之時,須得先找一面盾牌。”

    羅希羽是何等人物,這兩人的出現他不但瞧見,連這幾句話也聽到了,只氣得他幾乎要昏倒地上。原來他從這人口音中,已聽出他正是十餘年以來,在翠華城地位極高,寄以心腹的重要人物,性桑名君山,本是使一對銅,功力極是深厚。此人足智多謀,因此羅希羽遠在十五年前,把他從鏢局中一名鏢師的地位加以提拔,先當一個鏢局的總鏢師,繼而當起管轄兩省的鏢局的要員。現在已長住翠華城,總管翠華城分佈全國一百餘家鏢局,權勢既重,收入亦極豐富。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這桑君山為何要背叛他,使翠華城遭遇到這等浩劫?難道説七殺杖嚴無畏能夠使他得到更大的利益?羅希羽還想到一件更加可怕的事情,那就是他已命令百餘精悍部屬撤到千藥島,還有四個本城的得力大將,擁着兒子羅廷玉也退到千藥島去,以圖日後捲土重來,重建翠華城。

    那千藥島本是羅家最初發源的基地,其後才建立翠華城,而這個秘密基地的存在,天下無人得知。只有本城的有限幾個重要人物才知道,而那桑君山正是知道者之一,這才是最可怕之事。他當初以為只要殺死了通敵的侄女羅黛青,再命曉得此秘的幾個心腹大將都撤退到千藥島去,便可以保住秘密,萬無一失。

    但如今才知道大錯特錯,敢情侄女實在不是通敵之人,而她卻已遭自己下令殺死。羅廷玉雖然是已從秘道撤走,但説不定已遭桑君山率同敵方高手截劫,通通殺死。

    不過敵方的一流高手盡在此地,只有他和嚴無畏的大弟子雷世雄後來出現,或者還沒有劫殺羅廷玉。這是因為警訊一起之時,桑君山已不知去向,其後他命羅廷玉撤走之舉,桑君山並不在場。

    總之,這刻尚有萬一的機會,假如他還能殺死桑君山,則千藥島之秘密方可以保存。退一步説,即使羅廷玉已被他們殺害,則這桑君山便無疑是罪首禍魁,更非殺死他以報仇恨不可。

    羅希羽正在轉念之際,那雷世雄一抖鋼杖,但見杖身前半截大約叁尺長度掉在地上,露出一口鋒利的劍刃,原來他這根鋼杖之內套着劍刃,可以當杖用,亦可當劍使。不過他這柄劍與常見之劍不一樣,因為劍枘極長,足足有兩尺,那本來就是鋼杖,所以他必要時可以倒轉掃擊,或者用來封架敵刀。總之,他這一口兵刃已變成一種奇形兵器,手法路數自與普通的長劍全然不同。

    雷世雄左手撿起叁尺長的鋼杖,向蒙着面的桑君山道:“這便是一面絕好的盾牌了。”

    説罷,舉步撲近戰圈,要知他和桑君山來遲一步,都不曾被羅希羽的血戰刀法鎮住心神,是以鬥志猶在,膽敢插手助戰。他方自撲進戰圈,忽然滿場刀光皆斂,那羅希羽身隨刀走,化作一道長虹,直向兩丈外的桑君山射去。

    這一刀去勢凌厲無匹,決不容桑君山逃得掉。果然桑君山眼見對方刀勢籠罩的圍甚廣,已不能閃避,一咬牙運劍封架,瞬息間已連劈第叁劍之多。刀光過處,“嗆”的一響,桑君山整個人跌倒地上,滑出半丈方始停下,可見羅希羽這一刀的力道何等勁厲?同時桑君山手中之劍也被長刀斬斷,分為兩截,都拋在地上。

    羅希羽仰天長嘯一聲,威風凜凜,嘯聲中嚴無畏、雷世雄師徒兩人已落在他身側,卻不曾立刻動手。

    羅希羽大喝道:“桑君山,原來你是黑心劍手的門下,雖説劍手死於老夫刀下,與你有殺師之仇,但你這等心機手段,仍然太卑鄙可恨了!”桑君山頭臉上的黑市已落在地上,只見他長得方面大耳,相貌堂堂,大約只有四十餘歲,他仰卧地上,勉力抬起頭來,但才一張口,已噴鮮血。嚴無畏一揮手,便有人過去為桑君山推經脈以及他服藥。

    嚴無畏這時才對羅希羽道:“羅兄雖然怒不可遏,但須知桑君山乃是奉兄弟之命到貴城卧底,十五載以來,他主持翠華城轄下的鏢局,如若不是兄弟暗中幫忙,焉能如此順利賺錢?羅兄只可怪到兄弟頭上,不必過責於他。”

    羅希羽心中長嘆一聲,暗想嚴無畏沒有當眾嘲笑我的愚蠢已經很客氣了,不錯,這隻能怪嚴無畏以及自己的粗率無能,一直不曾發覺桑君山的真正面目。現下桑君山雖受重傷,卻不一定會死,但已失去殺他滅口的機會了。剛才的一擊未能置他死命,乃是因為他使出黑心劍法的救命絕招,以致大出羅希羽意料之外。

    羅希羽的目光落在塵埃中的兩截斷劍上,心中復又暗暗長嘆,忖道:“我平生罕得有全力出手而不能斃敵之事,但今晚先是彭典、後是桑君山,卻未能一刀殺卻,當真是平生之憾。”

    他自然曉得這又是因為手中用的乃是普通的長刀之故,假如使用的是隨身數十載的家傳寶刀,決不會有這等現象。他的目光轉到嚴無畏身側的勁裝大漢面上,冷冷道:“這一位就是嚴兄門下高手雷世雄兄麼?久聞盛名,今晚一見果然不同凡俗。”

    雷世雄只抱抱拳,並不開口,嚴無畏道:“今宵之戰不比尋常,兄弟甚願得以與羅兄決一生死,其他的人都不許出手,羅兄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人人都感訝異,連羅希羽亦莫不如是,只因他分明有過不利的局面,而且日下他勢力強大,實在無須硬拚,何以反而説出不許旁人插手而決一生死之言?

    羅希羽頷首道:“嚴兄的氣慨,不是凡俗之士所能夢想,兄弟深感佩服,而且極樂意奉陪。”

    嚴無畏七殺杖一頓地面,塵沙四濺,但聽他厲聲道:“老夫已與羅城主約定決一生死,不許任何人插手,你們都聽見了沒有?”

    四周數十人齊齊應道:“聽見了!”聲音響亮強勁,威勢懾人。

    嚴無畏舉杖擺出門户,道:“羅兄請!”

    羅希羽也抱刀道:“嚴兄請!”

    話方出口,突然恍悟對方“決一死戰”,竟是一個迫使自己不能作突圍逃亡的打算的圈套,試想以羅希羽的聲名,既然已訂明拚出生死,焉能突圍逃生?

    要知以羅希羽的絕世功力,雖然在嚴無畏率眾圍攻之下,只要真想逃生,仍然大有這等可能。假使他忍辱逃走的話,嚴無畏今後的日子將是寢食不安,任何事也不能做,必須用上全力追查他行蹤下落。這後患嚴無畏自然不肯留下,所以非想法子套住他不可。

    兩人開始邁步盤旋,窺伺敵手的空隙,這兩位當代高手的武功路子,都是擅長硬功的,故此轉瞬間各攻了兩招,刀杖相觸,發出震耳巨響。

    嚴無畏發覺對方果然如自己所料,鋒鋭之氣已減弱得多。換言之,他的氣勢已不能幫助長刀的功力,心中暗暗竊喜,但當然他還是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大意,仍然以全力與敵周旋。

    火炬照耀之下,只見戰圈中的兩人面色寒冷之極,他們每一個動作都是整體的,不可分割的。例如羅希羽刀勢向前推出時,一望而知他是以整個身體推出這一刀,並不僅僅是手臂的移動,這正如着名的歌唱家不論演唱任何歌曲,總是貫注所有的感情,以整個心竅來唱一般。

    場面一時火爆眩目,杖來刀去,響聲不絕。一時又靜寂無聲,互相對峙,不論是何種情景,都使得整個氣氛極為肅殺沉重,壓得每一個旁觀者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如此持續了一會,雙方節奏漸緊,刀杖越出越快,宛如繁弦急鼓,排空而至。不多時,刀杖使到急處,裹住兩條人影兔起鶻落的閃動,已很難分辨得出真面目了。

    這一場激烈無比的近身搏鬥,俱是以快攻快,雙方都施展出全身功夫,誰也不能稍緩一下。因此鬥到後來變成見招破招,同時隨手反擊,無不兇險凌厲之極,只瞧得四周之人呼吸急促,有一部份人甚且響亮的喘息起來。

    看看鬥了二百招以上,兩人刀杖齊出,當的大響一聲,各自震退一步,整個節奏頓時緩下來,可是形勢顯然比早先還加倍的兇險,隨時隨地都將出現血濺橫的景象。羅希羽心中有數,曉得自己鏖戰多場,消耗了不少氣力,而細察之下,對方內力有增無減,功力之強竟出人意料之外,可見得他在最初放對失利之時,不曾出全力,因而又可知他設下圈套定要拚出生死之故,敢懵他自知勝望較多。

    他平生還是第一次碰上如此武功高強的對手,亦是首度遇見如此深沉多智之人,可以説從尚未大舉進犯翠華城以前,他就已步步落敗了。

    在嚴無畏的心中,卻不以為自己已穩握勝算,因為敵手武功之高強,氣脈之悠長亦出乎他意料之外,因此到了這時,他反而變得沒有把握,不知道會在那一招一式之中被對方一刀斬下自己的頭顱,不過,日下已成騎虎之勢,欲罷不能,他自己選擇了這個“背水為陣”的途徑,已是無法後退了。

    他們幾乎每一招拚鬥內力,其中又加上機智應變,四下之人均覺眼花撩亂,全然捉摸不出他們每一招一式的奧妙變化,那六位名震武林的黑道高手,至此不能不五體投地的佩服這兩人的武功,許為當世別無抗手的大匠。

    突然間眾人都發覺曙色已露,這才知道嚴、羅二人這一戰竟費了一夜時間,驀的“砰”的一聲,人影倏分,羅希羽橫刀挺立,穩如山嶽,嚴無畏在六尺之外,身體搖搖擺擺,卻不見有刀傷血跡,他用七殺杖向地面一頓,這才支持住不曾跌倒。

    四周人數雖多,卻鴉雀無聲,過了片刻,晨雞啼聲隨風傳來,天色漸明。

    雷世雄勁厲的語聲打破了岑寂,他道:“師父,你覺得怎樣了?”

    七殺杖嚴無畏深深吸一口氣,道:“我還好,下令退出此城。”他的聲音威嚴如故,卻頗覺虛弱。

    雷世雄不敢多言,發出號令,四下的白衣人迅速散去,而七殺杖嚴無畏也在雷世雄、詹先生夫婦等眾人簇擁之下迅即離開。這一干人霎時走得不見蹤影,然後紛沓的蹄聲和四周犬吠之聲次第而生,直到這時,羅希羽才長嘆一聲,砰地跌倒地上。

    他靜靜的仆倒地上,全身四肢沒有動彈一下,六七丈外的屋角有一對眼睛凝視着地上的羅希羽,沒有片刻離開過,良久,羅希羽還是沒有動彈,牆後這封眼睛移出來,卻是一個白衣壯漢,他轉身大步奔出城外,從樹叢中牽出一匹駿馬,縱身上鞍,催馬疾馳。

    這一騎不久就追上一個小隊伍,那是七八騎圍着一輛馬車的隊伍,這白衣壯漢催馬馳到車邊,緩下速度與馬車並排而馳,一面大聲説道:“屬下奉命窺伺羅希羽的最後動靜,果然正如主人所料,他直到蹄聲已遠才倒在地上,之後就一直不曾動彈過。”

    馬車中傳出一陣得意的笑聲,那白衣壯漢已退開一邊,另有兩騎移到車邊,馬上一個是雷世雄,一個是柴駿聲。

    雷世雄響亮的道:“師父當真確信那羅希羽已氣絕斃命了麼?”

    車內的嚴無畏一手掩住胸口,面上現出痛苦之色,呼吸了幾下,才道:“當然已經氣絕斃命啦!”

    雷世雄用手臂碰一碰柴駿聲,又用下頷向馬車那邊挑了一下,示意他開口詢問。柴駿聲遲疑未決的轉眼四瞧,但見詹氏夫婦、索陽、何旭、閻充等人無不向他點頭示意。

    當下只好痰咳一聲,道:“請問總瓢把子,這事極關重要,何不派人切實驗看一下?”

    嚴無畏哈哈一笑,道:“老夫若是連敵人會不會喪命都不曉得的話,豈配當得這總瓢把子之位。各位即管放心,羅希羽決不能再現身於陽世。”話才説完,便吐了一大口鮮血,但車外之人卻全然不知。

    要知像七殺杖嚴無畏武功如此精深高強的人物,除非是受到極嚴重的內傷方會吐血,一旦傷到這等地步,可就是大大的麻煩,極不容易恢復如常。

    這一隊人馬走了個把時辰,到了一條寬大的河邊,但見兩艘雙桅大船泊在河中,嚴無畏傳出命令,教所有的人都登上一舟,先行離開,到高郵聽令行事。所有的人都如令跨上小艇,劃登大船,馬車旁邊只剩下七殺門下第一位人物雷世雄,他眼望看大船放碇駛走,這才向馬車內的師父報告。

    嚴無畏道:“那很好,你可背為師上船。”

    雷世雄駭了一跳,道:“你老怎麼啦?”

    嚴無畏道:“不必多言,快點上船。”

    雷世雄探身入車,發現師父情形甚是狼狽,連忙如命背起師父,登上大船。他順手點了車把式的死穴,教小船上手下把趕車的體一併帶上大船,這是滅口手法,將來大船上所賣力的水手都難免殺身之禍,以免走了風聲。

    嚴無畏命他派小船在岸邊等候,大約到了下午時分,小船才劃回,帶了兩名親信手下,這兩個勁裝大漢都顯示趕路甚急的疲乏之容,向嚴無畏匆匆行禮,嚴無畏道:“找不到他的體是不是?”

    雷世雄一楞,忖道:“原來師父另外還派了人隨後找尋羅希羽的體,事先竟連我也不知。”

    那兩名手下應道:“是!”

    正要往下説,嚴無畏已道:“不必説了,你們趕返翠華城找不到他的體,所以四下搜索,才花費了許多時間,也耗盡了氣力。”

    他們齊聲應道:“正是如此。”

    嚴無畏又道:“世雄,你通知全船十名兄弟一聲,叫大家打醒精神,監視這大船上十多個船家水手,到了地頭,方行處死,須得不留下痕跡才好。”

    雷世雄躬身道:“師尊放心,弟子這就傳令下去。”。他退了出去,點計過船上做活的人數共是十人,又傳過命令,才回到艙中侍候師父。嚴無畏已服過丹藥,準備運功療傷,他向雷世雄道:“明天中午時分可抵高郵,這段時間之內,不可驚動為師,抵達高郵之後的計劃,你全都知道,可照舊進行。”

    雷世雄泛起愁色,道:“你老傷勢不輕,高郵之令暫時取消如何?”

    嚴無畏面色一沉,道:“這怎麼行?咱們辛辛苦苦進行了二十餘年的計劃,明天便真正實現,焉能放棄?要知為師這個野心夢想,已付出多少代價,怎能讓它功敗於垂成?”

    雷世雄道:“弟子只怕師父受到內傷影響,明天之會,也説不定須要出手立威。”

    嚴無畏搖搖頭,道:“為師自有把握,只須你配合得巧妙一點,敢説萬無一失,我有這一段時間療養,定可暫時支持,決不會出受傷的秘密,不過以後最少也得苦修叁載,方能復原。”

    雷世雄深知乃師機智無比,平生料事如神,這一回也不得不信,卻聽師父沉吟自語道:“羅希羽的體竟已失去蹤跡,難道他還活看不成?抑是有別人搶先一步把他的體帶走?”

    這幾句話勾起雷世雄的好奇心,問道:“師父你不是已確知羅希羽已經斃命,才不查驗他的體麼?

    其實當時下令查驗一下,何等容易,亦可放心……”

    嚴無畏道:“當時為師確實堅信羅希羽非死不可,加以我已估計好時間,若有些耽誤,便很難掩飾得住身上的傷勢,這才決然下令撤退,然而現下細細一想,我那一杖換他刀柄一撞,確是同時互相擊中,但於我出杖的力道上不無影響。”

    雷世雄面上透出凜駭之色,卻聽嚴無畏又道:“他的一擊,雖然對我出杖力道有所影響,但還是其次,最怕的是他煉過‘火雲罩’的護身氣功的話,為師那一杖使的是‘黑水戳魂’的惡毒功夫,便很有可能沒殺得死他。”

    這番話藴含不少武功中的秘奧,雷世雄雖是當代可享盛名之士,但仍有些地方不懂,當下問道:“你老説那羅希羽反擊的一招雖有影響,仍不要緊,弟子會得此意,但你老分明用的‘黑水戳魏’奇功,對方卻是‘火雲罩’氣功,在五行上來説,水能勝火,應該更有把握才是,何以師父反而因此覺得沒有把握?

    嚴無畏道:“問得好,但經上説過:“水之勢勝火,然一杓之水,不能救一車之薪”,意思説水之性雖然先天上可以克火,但設若有一車之薪都着了火,則區區一杓之水,便不能勝過火勢了。”

    雷世雄頓時明白,默不作聲,嚴無畏又道:“不過羅希羽活着的機會微乎其微,為師只是想到有這等可能而已,事實上暫時不須多慮,他即使能活着,但傷勢更甚於我,五七年內決計全無作為。”

    他們談到此處便不再説了,雙桅大船順看江水東移,有時碰到順風便掛上帆,即使不張帆行駛,速度仍然不慢,船上水手輪班做活,到了半夜時分,船行大江之中,忽聞噗通一聲,似是有人跌落大江。

    雷世雄立即查究,發現果然有一個水手失蹤。據船主説,這個水手年紀很輕,只有十八九歲,大家都叫他小周,不知名字,到此船幫工不過是個把月之事,這小周做活賣力之極,工資不論,為人沉默寡言,絕不鬧事,所以誰也沒有查問他的根底來歷。

    他查明果是事實,到船上縱目四望,但見江面上一片黑沉沉,任是水上功夫如何高明之人,也無法找到落水之人,假如他是失足落水,便沒有找尋的必要,假使有心逃走,也無法找到。雷世雄心念一轉,便令兩名精明幹練的手下離船,負責查究小周下落。

    翌日中午時分,人船已駛過大半個高郵湖,離高郵不過數里之遙。雷世雄下令轉向,駛到一處湖濱,大船從一條隱藏在蘆葦中的河道駛入,不久,河岸出現一個碼頭。碼頭上已有十餘人肅立迎接,帶頭的赫然就是詹氏夫婦、柴駿聲等黑道六大巨頭。

    嚴無畏屹立船首,神態一如往昔,絲毫瞧不出受過傷的樣子,他提杖步上碼頭,那黑道六大巨頭上前行禮,神態甚是恭敬,之後,他們簇擁着這位黑道第一人物沿看一條寬坦大道走去,穿過一排樹木,忽見一座莊院出現在眼前。這座莊院四方八面都有翠竹綠樹圍繞,如非到了切近,決計瞧不出來。

    莊門上一塊橫匾題着“獨尊山莊”四字,此莊乃是由雙修教教主詹氏夫婦兩年前秘密建,專供七殺杖嚴無畏使用,從這山莊取的名字一事上,可知嚴無畏早有“唯我獨尊”之意。

    莊門之內先是一大片曠場,對正大門之處乃是一座寬敞廳堂,兩側以及後面屋宇連綿,大約可供一二千人居住。近廳門處的曠地上,排列着百餘名青衣勁裝大漢,個個刀劍出鞘,容色嚴肅。嚴無畏一行人檢閲過這一隊人馬之後,步入大廳,但見當中一把着虎皮的太師椅,兩側卻各有一排高背交椅,每一張交椅之間都有一張茶几。

    嚴無畏在太師椅落座之後,左側是詹氏夫婦和柴駿聲,右側是雷世雄和索陽、何旭、閻充等四人,千餘名俏婢步履輕盈地獻上香茗和細點。就在此時,雷世雄向師父低低道:“船上之人盡皆依令處決,孩兒們手腳都很俐落。”

    七殺杖嚴無畏滿意地點點頭,那十餘名船家水手的性命在他眼中簡直比螞蟻還要輕賤。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在座諸人,森冷的面上泛起了躊躇滿志的笑容,開口説道:“翠華城已毀,咱們總算是大功告成,這一次承蒙諸位戳力相助,嚴某永志於心,絕不忘懷。”

    眾人一齊起立,表示不敢當得總瓢把子這等客氣,嚴無畏用手勢請他們落座,這才又道:“翠華城乃是天下武林延頸寄望之地,既已毀去,武林中反對咱們獨尊山莊的力量無異星分沙散,難以聚合,此後咱們還須注意羅家孽子羅廷玉,若然被他重建翠華城的話,那是獨尊山莊覆滅之日,因此我提醒諸位一聲,萬萬不可小覷了他,須得時時記住此事,不斷搜尋他的去向下落,此是第一件要諸位記着的事。”

    眾人都欠身而應,嚴無畏又道:“第二件就是眼前本莊正要應付之事。”

    他的目光落在詹先生身上,又道:“人都到齊了沒有?”

    詹先生起身應道:“還有青城派的青霞羽士未到,但據報已知他距此不遠,最多一柱香工夫即可到達。”此地乃是雙修教的勢力圍,是以一切事宜皆由詹先生負責。

    詹先生話聲略停,從袖中取出一張名單,道:“屬下趁此機會向總瓢把子報告一下已經到達的人數,這一次依照計劃邀召的人數多達叁十五名,雖然都是全國各地的名家高手,但買受本莊重視的只有十一位,這十一位之中除了青霞羽士未到之外,餘下的十位是少林推山手關彤、武當劍客尚固、五台山癩僧晏明、華山派喬一芝真人、洞庭湖李橫行、黃山飛鞭孔翔、百奧多異仙子王蘋、泰山烈火旗常彬、黔中雲霧雙雄老大孟觸……”

    他一口氣説出九人之名,突然停頓一下,目光掃過眾人,生似是瞧瞧有沒有人提出異議,要知這叁十五位名家高手,幾乎已網羅了當今武林各家派行業中的人物,分別由嚴無畏手下這五大幫派設法邀集,因此,詹先生曾説這十一位乃是叁十五人之中的高手代表,別人未必一定同意。

    果然有人不甚滿意,首先是西蜀武勝堂堂主何旭起立,道:“詹兄雖是還未説完,但兄弟卻以為雲霧山孟觸恐怕遠比不上巫山八臂神猿崔毅呢!”

    座中又有一人起立,道:“洞庭李橫行怕也強不過衡山金銀鈎商湯。”發話之人乃是竹山寨寨主閻充。

    詹先生頷首道:“待兄弟把最後一位説出,然後請總座裁奪。這最後的一位乃是二十歲不到的小姑娘,姓秦名霜波,本來不在叁十五人黑名單之內,但她湊巧在錢塘單大娘府中,所以也跟看來了。”

    此言一出,人人都默默尋思,連老練深沉之極的七殺杖嚴無畏也濃眉微皺,感到眼前這件“黑名單血案”恐怕會生出波折。事實上沒有人聽過秦霜波這個名字,不過她既被詹先生列為十一高手之一,當然大有文章,因而人人都猜出其中之故。

    詹先生輕咳一聲,道:“諸位猜得不錯,這位小姑娘正是普陀山聽潮閣的傳人。”

    他轉眼向嚴無畏説道:“屬下在未曾請示總座以前,不敢妄自試探這位小姑娘的劍術,是以至今深淺未知。”

    嚴無畏瞑目尋思了一陣,道:“如此甚好,此事非同小可,本座自有主張。”

    他歇了一下,又道:“但你不妨把她剔出黑名單之外,另行補上八臂神猿崔毅及金銀鈎商陽,湊足十二之數。”

    他話聲停頓之後,全廳寂然,氣氛肅穆異常,敢情這突然發生的變化,使得眾人無不感到心情沉重起來。

    嚴無畏算計已定,才宣佈道:“黑名單血案有煩諸位全力承擔,普陀山聽潮閣的來人,待本座親自處理。”

    這話一出,眾人頓時鬆一口氣,他們無不深知這位總瓢把子智勇雙全,既然這樣説法,定有必勝的把握無異,並決計不會留下大禍,嚴無畏眼見手下五大幫派之首都對自己如此信服崇敬,心中也大感驕傲。他開始吩咐詹先生,應該如何做法,説的事情不少,但言詞簡潔清楚,毫不拖泥帶水,吩咐完之後,便暫時散會等待詹先生依令進行。

    他回到靜室,先調息靜坐了半個時辰,這才睜眼。雷世雄一直侍候在室中,這時便進言道:“師父,你當真打算出手對付那姓秦的女孩子麼?”

    嚴無畏道:“為師若不包攬在身上,尚有什麼別的法子不成?”

    雷世雄道:“但師父玉體不適,焉能動手?”

    嚴無畏微微一笑,心想這個忠心耿耿的大徒弟雖然武功強絕一時,已深得自己真傳,但心念太直,全無機詐,當下道:“為師即使未曾受傷,亦不能出手對付那個女孩子,你説是也不是?”

    雷世雄連連點頭,道:“不錯,這正是弟子最感到迷惑的,弟子還記得你老常常説,普陀山聽潮閣如若有傳人踏入中原,便是武林形勢大變之時。你老又説翠華城雖是第一勁敵,倘不足慮,黑名單血案亦是水到渠成之事,只有普陀山聽潮閣巍然長存,不可搖撼……”

    嚴無畏道:“為師出道至今,越是所向無敵,就越是感到武林相傳了二叁年的那幾句話很有道理,是以殫精竭智,設法解決,現在正是面臨考驗之時,且看看為師的手段能不能改變天下的大局氣數,假如成功的話,咱們獨尊山莊的霸局便可奠定。”

    他話中暗藏不少奧妙玄機,雷世雄心知自己一輩子也弄不懂師父腦中的思想,所以也不十分驚訝。

    嚴無畏道:“叫宗旋來見我。”

    雷世雄應道:“是!”

    轉身出去,心想師父的神機妙算誠然難以測知,但難道那宗旋也有什麼用處不成?

    轉念之際,已奔到鄰院,只見一個赤裸看上半身的精壯小夥子,蹲在草地旁邊,低頭瞧看什麼事物,他走到他背後,問道:“你找什麼?”

    那小夥子抬頭一望,連忙叫一聲“雷大爺”,又道:“小的正在瞧一羣螞蟻操練打仗的陣法。”

    雷世雄望着他那焦黃而又滿是疙瘩的面孔,皺眉道:“別胡説,跟我來,師父找你。”

    宗旋跳起身,把外衣披上,便跟看雷世雄走去,轉眼踏入靜室之內,嚴無畏道:“世雄,先把室門關好。”

    雷世雄遵命關上房門,嚴無畏才道:“阿旋可換過衣服,露出本來面目,參見你大師兄。”

    雷世雄驚訝地望看宗旋,只見他取出一個包袱,拿出衣物換上,頓時已大有英挺瀟灑之致,又見他剝下一層人皮面具,露出一張丰神俊逸的面龐,不覺瞧得目瞪口呆。

    宗旋向他行過參見之禮,雷世雄搖搖頭,道:“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宗旋竟是如此英俊的男兒。”

    七殺杖嚴無畏道:“他便是為師的關門徒弟,排行第四,以前一直不讓你們曉得的緣故,便因為他將負起一宗大任務,若然成功,永遠不返師門。故此絕對不許有別人認得他,只有你忠心熱心,才讓你知道。”

    雷世雄聽了大感不解,心想自古以來,任何事總是失敗才不能回來,焉有成功了反而永遠不返師門的?

    嚴無畏冷冷的聲言又升起來,道:“他就是為師苦心安排的對付普陀山聽潮閣傳人的唯一辦法,世雄你隨侍多年,然必記得為師每隔叁日總要獨自煉一晝夜功夫,其實那只是為師避開你們的藉口,以便暗暗把本門心法傳授與宗旋。”

    靜室之中暫時寂然無聲,嚴無畏目光凝視在對面牆上一幅山水長軸之上,大有悠然神往之意。過了一會,他才從遐思中回醒,緩緩道:“阿旋是為師平生所見過的兩個資質最佳的人之一,還有一個,世雄你猜一猜是誰?”

    雷世雄沉吟良久,才道:“弟子印象最深刻的,竟是羅希羽的兒子羅廷玉。”

    嚴無畏大喜道:“你的眼力真不錯,將來本門有你支撐,定可無慮。不錯,另外的一人正是那羅廷玉。為師還不知他已學得了羅家血戰刀法幾成功夫?但總之,將來他一定是世雄你的最大敵手無疑。”

    雷世雄道:“既是如此,師父為何不及早誅滅羅廷玉,免留後患?”

    嚴無畏笑道:“若然你們全無對手,有何趣味,何況為師也有這一手伏兵妙着,便是阿旋了。他日下又盡得本門心法真傳,再加上聽潮閣的劍學絕藝,定然大有裨益。得他之助,何懼羅家血戰刀法?”

    他開口便説出“若無敵手,有何趣味”之言,果然是一代梟雄的氣度,要知若是為了穩據霸主之座,當然以早除後患為是,但真真正正的英雄或梟雄之士,卻愁沒有對手而不肯輕易加害天才傑出之士。所謂“英雄相惜”也正是這等道理。因為如此英雄,便無這等胸襟眼力得以相惜,由此推論,可知若無對手,世人焉知自己手段之高。

    雷世雄雖是不甚明白此理,卻不敢再説,嚴無畏目光落在宗旋身上,道:“你繞室走一圈給你大師兄瞧瞧。”

    雷世雄一點也不明白何以叫四弟走一圈給自己瞧看,但也只好瞪大雙眼望去。宗旋躬身應了,挺起腰時,深深吸一口氣,然後開步繞室而行,霎時走了一區,便屹立不動。

    嚴無畏道:“你可曾瞧出了一些什麼沒有?”

    雷世雄吶吶道:“弟子但覺四弟步伐瀟灑飄逸,一派斯文恂雅的氣象,別的就瞧不出了。”

    嚴無畏喜道:“好極了,阿旋,再走一圈給你大師兄瞧瞧。”

    宗旋應道:“是!”聲音雄壯響亮,接看邁開大步,又繞室走了一匝。

    嚴無畏又問雷世雄的意見,雷世雄道:“四弟這一趟步伐剛健威武,大有一往無前之慨,氣勢極雄,人寰罕見。”

    他總覺得師父決不會光是教他瞧四弟的步伐,是以心中甚是不安,然而除了這些之外,又別無所見。

    七殺杖嚴無畏微笑道:“好極了,但這只是為師命他修習的許多儀態中的一種而已,這文武兩種步伐他已深得箇中叁味,極有成就。”

    雷世雄忍不住道:“聽師父的口氣,這兩種步伐似乎不含武功,若然如此,四弟如何對付聽潮閣的傳人?”

    嚴無畏仰天笑道:“普陀山聽潮閣門中之人,已有二百年不曾踏入江湖,武林傳説是聽潮閣之人不入世則已,如若踏入塵世,便是劍後出現之時。這個傳説人人皆知,你難道也給忘了不成?”

    雷世推疑惑道:“弟子正因相信此一傳説,才會擔心四弟如何應付那秦霜波?”

    嚴無畏面色突然變得十分嚴肅,緩緩道:“為師在解答你的疑問之前,先説一件連你也不知道的秘聞軼辛。這件事的主角就是為師,時間在二十年前,為師其時五旬未到,正是壯盛之年,一身所學,自問天下間只有羅希羽可以相抗,餘子碌碌,都不須放在眼內。”

    他停頓了一下,面上流露出追憶的神情,又道:“為師當時因羽翼未成,勢力有限,所以不願去碰羅希羽,免得打草驚蛇,反而於大局有損,有一天,為師獨自悄悄前赴鎮海,乘船直上普陀。”

    雷世雄和宗旋聽到此處,都不由感到十分的緊張,各自在心中揣測師父此行的結局。

    嚴無畏道:“普陀觀山上寺觀廟甚多,但為師已查得明明白白,所以一直走到座落後山瀕海的危崖上的聽潮閣,這聽潮閣公產甚多,極為富饒,是以這聽潮閣佔地甚大,房屋連綿,蓋建得甚是堂皇。我踏入大門,略略一瞧,便知這聽潮閣並非廟,又如時時有人到訪,因為有兩個下人服色的中年婦人過來問我找誰,假使不是時有客人到訪,她們見我是陌生之人,定有驚訝之色,其後我方知道這聽潮閣內住得有百餘婦女,大部份是貧困孤苦的婦女被收容於此,另外有四五十個乃是聽潮閣的正式傳人,大致上總是保持有叁代輩份,每一代的人數約在二十人左右,但每一代總有幾個出閣嫁入,所以留在閣中的常常保持四五十人左右。”

    他略一停頓,喝一口熱茶,這才又道:“當時為師便坦直説出要求見李閣主李萼,此是武林中一大秘密,誰也不知聽潮閣主的姓名。是以我一説出,她們才頓時露出驚詫之容,匆匆入內通報。不久,便有一個美貌女子出現,她便是當時輩份最低的第叁代門人,由她引導我到一幢高樓,這座高樓便是聽潮閣最重要的地方,稱為“供書樓”,不但是閣主潛修之所,亦是那一部“劍後書”藏放之處。普陀山聽潮閣所以能超絕於天下武林之士,便完全由於這一部曠古絕今的奇書了。”

    他又喝一口茶,目光凝注窗外,恰好見到對面院牆邊茂盛的秋海棠。雷、宗二人可不敢出言打岔,耐心的等候師父説下去。

    嚴無畏若有所思的道:“李閣主當時已是六旬以上的人,但她容色不衰,看來有如明豔少婦,只不知過了二十年的今天,她是否還能挽駐紅顏?”

    雷、宗二人當然沒有資格回答,宗旋卻記着這句話,準備將來向師父報告。

    嚴無畏又道:“我且説一説她接見我的地方,那是在供書樓下的大廳,這個大廳是為師平生所見最大的一個,寬敞得可容一百軍士在裏面操練,我們在東首之處見面,皆是紫檀木的几椅:氣派甚大,在李閣主的高背椅後,有四名美女背劍侍立,我寒喧了幾句之後,便發巧妙的言詞嘲諷她,説她待客時不該如臨大敵,李閣主既不分辯,亦不解釋,只問我的來意。我便道此來想借劍後書拜讀一遍,你們猜她怎麼回答?”

    雷、宗二人還末開口,嚴無畏已接下去道:“她居然一口答應了,她椅後一個美女走上前來,手中捧着一個徑尺的玉盒,送到我手上,我可不管是真是偽,先瞧過再説,便打開盒蓋,但見盒中黃緩襯底,有一軸小卷,打開一瞧,全卷一共是七七四十九句七言歌訣,由首至尾,沒有一個字是多餘的,果然全是劍道無上秘訣,我讀了一遍,記得大半,便趕緊再默讀數遍,誰知這一來反而忘去一半,到如今只記得四五句。”

    宗旋道:“師父特別提及此事,必有深意,還望能明白賜示,何以多看幾遍反而給忘了呢?”

    嚴無畏道:“説穿了也不奇怪,那是因為這一卷劍後書,果真是舉世無匹的劍道絕學,句句深奧無比,若是不求意義來個死記,便易記住。如若參究其中意義,反而把腦筋弄亂了而忘記了別的句子。”

    雷世雄透一口大氣,道:“原來如此,幸得師父點破這個道理,不然的話,弟子此生此世休想打得破這個悶葫蘆啦!”

    嚴無畏道:“我也算得上是聰明過人之士,當時很快就醒悟了這個道理,亦因而曉得對方何以全不拒絕我借書一讀的原因。但你們別以為人人無法記住,她們就讓人隨便取閲,事實上還有叁個原因我未説出,而這些原因我當時卻想到了。”

    宗旋插口道:“弟子大膽猜上一猜,但弟子只想到其中一個原因。”

    嚴無畏道:“這就行啦!你該説來聽聽。”

    宗旋道:“取閲劍後書並無不可,但閲過之後,她們突然出些難題,例如四女出劍結陣要師父通過等等,如若過不得這一關,恐怕不易活看離開聽潮閣。”

    嚴無畏讚許地點點頭,道:“一點都不錯,這是聽潮閣不拒絕外人借閲劍後書的四大原因之一,第二個原因便是剛才説過誰也記不住七七四十九句歌訣。第叁個原因是若然不是知機識相之人,決不能迅即歸還該書,那時只要繼續探究下去,定必沉迷於精奧微妙的劍道之中,此時對方便可毫不費力地任意生擒或擊殺了。第四個原因是為師武功精深,一望而知這部劍道絕學只合純陰之質修煉,於咱們男人功效大遜。咱們撰取叁招兩式則可,若然全力去煉,縱然是絕代奇才,也不能達到登峯造極的地步。”

    這話一出,雷、宗二人總算是恍然大悟之後再來一個恍然大悟。試想這部奇書既然真是劍道絕學,超絕天下各家派的武功,但凡是煉武之士無不垂涎,可是至今依然存在聽潮閣中,當然是第四個原因最關重要。這是因為聽潮閣之人不是不懂武功之輩,除非是像嚴無畏這等頂尖高手才有能力奪取那書,但武功強到他這等地步之時,卻又瞧得出對男人的陽剛之質不合,奪之無用。

    嚴無畏又道:“我把劍後書還給她們之後,不容李閣主開口,便先説出請劃下道路,以便離開之語。李閣主頓時對為師另眼相看,她道:“本閣世代相傳的規矩,不能為君破例。但嚴君是當代頂尖高手,諒小徒們亦無力攔阻,本閣擺個架式,請嚴君指出如何闖過之法也就是了。”她這麼一説,也就表示她已從我的反應中窺測出我的實力。聽潮閣既然由這等高人主持,為師便不敢輕視,暗暗收攝心神,只見那四名美女掣出長劍,擺出一個陣式,果然精嚴奧妙之極,假如為師必須出手的話,雖是闖得過去,亦須大費手腳氣力,同時也很難不殺死她們其中一兩個,假使事情鬧到那等地步,為師樹下這等強敵,今日決登不上這獨尊山莊霸主寶座了。”

    這一番微妙變化的分析,只聽得雷、宗二人如痴如醉,恨不得當年已隨侍在師父身側,親身經歷一番。

    嚴無畏呷一口茶,潤一潤喉嚨,才接着道:“為師在口頭破去她們劍陣之後,李閣主便邀我到樓上另一處地方坐談,擺下精美的素筵款待為師,談談許多武功上的奧秘難題,極為融洽。到為師告辭之時,她還帶領我到‘藏經房’參觀,經房中卷帖浩繁,據她説都是歷代閣主註釋那劍後書的着作,由此可見得這部劍道絕學何等深奧了。李閣主又説,聽潮閣近百年來,我還是第一個踏入藏經房的男人……”

    他突然停口不説,面上泛起悠然神往的神情,他眼前彷佛浮現那位李萼閣主的明豔芳姿。他能夠受到這位美麗女子的敬慕,實在是夢想不到的殊榮。因此,即使在悠長的二十年後,重提這宗公案,也不由得泛起興奮和慨嘆之情。

    過了片刻,嚴無畏這才把目光轉投到雷世雄面上,沉聲道:“據為師瀏覽劍後書所知,還有許多奇奧惡毒的劍招陣式,假如當時全閣高手齊出,佈下劍陣,為師自問決無闖出之力。甚至説不定單是李閣主出手就能夠贏得為師,因為她內功之深厚不在為師之下,若論手法招數,為師的七殺杖能抵擋得住她的長劍。從此,為師若要對付聽潮閣傳人,尤其是這一位可能是天下無雙的‘劍後’決計不能從武功上着手。”

    雷世雄恍然哦了一聲,道:“師父敢情要四弟把那位劍後娶為妻子?”嚴無畏點點頭,凝眸尋思,半晌沒有説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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