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16日,15:30。
地勤人員為我們套上了全封閉的飛行服,他們圍着我左左右右地檢查氧氣管、配槍、工具刀和降落傘,我左右的大豬和二豬也同樣被忙碌的地勤人員圍着。機庫的頂部測試着開啓,通過張開的口子看出去,我看見陰霾的天空裏,雲像是走馬那樣飛快地流動。
透過防紫外線的頭盔鏡片,我看見老大靠在鋼鐵的壁板上抽一支煙。這個老傢伙此時流氓得像是一個街頭少年,沉默和睥睨中帶着迷惘又不可一世的神情。聽説他以前也是一流的飛行員,親自上過戰場,擊落過敵人。
我聽不見聲音,這個城市和我已經被這身飛行服隔開了。為我檢查裝備的地勤伸了大拇指表示沒問題了,我也伸了大拇指表示感謝。後面有人遞過一把摺疊椅子扶着我坐下,我身邊就是沉默的鷂式,地勤們緩緩地扯去了它上面銀灰色的防雨披。
“起飛時間預定在16:20,不要一直坐着,偶爾站起來活動活動。”老大的聲音從秘密頻道里傳來,”也不要一副英勇就義的樣子。你周圍的地勤人員以為你們只是要去做一次Z計劃的系列實驗。”
這麼説的時候老大把煙摘下來,嘴唇湊着耳麥蠕動,還跟迎面過來的人微笑着打招呼。
“明白。”我們三個的聲音一同在耳機裏響起。
畢竟不是老大那種資深的老狐狸,這個時候我們三個包括大豬都無法控制那種緊張。我們機械地站起來,像是被拴在椅子上的狗一樣,單調地圍着椅子轉圈。過了一會兒我終於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
“笑什麼?”老大的聲音在耳機裏還是淡定的。
“我在想我們真是土。”
“説得沒錯。”
“上海真的會沉入地下麼?”我説,”上千平方公里的地面,整個陷入地下一公里?難道地下會有這樣一個空洞麼?”
“不知道阿爾法文明是怎麼做到的,不過既然紐約能夠陸沉,上海也一樣可以。不同的文明對於技術和物質的理解都不同吧,也許那些東西覺得做一個饅頭出來很難,挖空上千平方公里的地下結構卻太簡單了。”
“我們算什麼啊?真是小螞蟻啊?”
“就是小螞蟻啊,你覺得自己很重要,那是你還太幼稚。”老大這麼説的時候扶着機庫的大門眺望外面,嘴唇微動,誰也不知道他是在和我們説話,”就像林瀾。”
我吃了一驚,目光在頭盔物鏡下一掃,發現老大已經切換到了一對一的頻道,大豬二豬則還是在那裏慢悠悠地兜着圈子。
“據説一個人在世界上適合跟他在一起的有兩萬個人,聽説過沒有?”老大説。
“沒有。”我看着他的背影。
“報紙上看的。其實你遇見這兩萬個人裏的任何一個,也許都會發瘋一樣愛上她。可惜很多人一輩子都未必會碰見一個那樣的人,也有的人運氣更差,一下子碰見不止一個。”老大悠悠地説,”碰上了就碰上了吧。喜歡一個人,沒有辦法的事情,軍事法庭都擋不住。就讓上帝的歸上帝,愷撒的歸愷撒,你喜歡誰沒辦法。”
我笑笑,看來沈姐喜歡這樣一個人不是沒有原因的,這話至少我説不出來。
“不過你要明白,再怎麼,也不過是兩萬分之一的愛情。”老大的聲音慢慢淡了下去,也冷了下去,”世界上還有19999個人,你應該愛的,你根本都沒遇上。還有更多倒黴蛋,也就是長到年紀差不多了,娶一個人,嫁一個人,吵架打架生孩子,就這麼過去了。”
“沒什麼大不了的。”老大最後説。
頻道里安靜下去,我們再也沒有説話。
16:06。
警報的蜂鳴聲突然在頭盔裏響起,我愣了一下。
“全體注意,全體注意,緊急警報,緊急警報,一級空襲!一級空襲!”
見鬼了,這個要命的時候,德爾塔文明發動了新的空襲!我和大豬二豬愣了一下,不約而同地衝到機庫門口去眺望。這一次所見的一切讓人頭皮發麻:黑壓壓的東西從快速流動的卷集雲背後出現,他們匯聚起來,像是烏黑的妖風,在空中盤旋,一再逼近防禦圈表面,而後在即將接觸的瞬間迅速改變方向離開。肉眼可以看清楚這一切。可怕的”嘻哈”聲再次響起,穿透了頭盔刺進耳膜裏!
“見鬼,怎麼會有這種聲音……”我説。
泡防禦會隔開聲音,我們唯一一次聽見這個聲音是在上海大炮開泡洞穿了泡防禦、留下一個巨大空洞的那次。
“為了防禦圈扁平化的程序,從24小時前就開始儲蓄能量,現在這個防禦層薄得像張紙,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有無數的空洞……”大豬低聲説,”它們覺察了!”
絢麗的紫色光芒一瞬間照亮了天空,那是一道強大的光流,直接擊打在浦東機場上空的泡界面上!三秒種之後,我感覺有人在我胸口狠狠捅了一拳,而後又像是要把我的胸腔拉開。
衝擊波!
泡防禦的脆弱使得現在在控制枱前的操作員不得不啓動了彈性防禦,彈性防禦可以承擔更高的光壓,但代價是波動會給地表建築物帶來不亞於核武器打擊的氣波衝擊。剛才那一下只是小意思,真正的衝擊到來,我們隨時會被擠成肉糜。
“起飛!緊急起飛!”老傢伙愣了一下,忽地跳起來大吼,”起飛!油料足夠你們支撐,保持低空盤旋,等待進一步的命令!”
他的決定是對的,只有這三架飛機被輸入了泡防禦扁平化的操作軟件,如果它們全部淪陷在這個機庫裏,我們甚至找不到備用的鷂。還是執行方案做得太潦草了,沒有充分考慮到此時空襲的應急措施。
我們飛快地鑽進機艙,機庫頂部的缺口洞開。
“地面控制塔,要求緊急起飛,要求緊急起飛,灰鷹一號確認!”
“灰鷹二號確認!”
“灰鷹三號確認!”我説。
這是我第一次自己操縱這樣一架戰鬥機,灰鷹三號和一號不同,它是單座的,我背後沒有老路。我按了按胸口,那枚戒指被我串在掛我身份牌的鏈子上。老路你如果不死就祝福我,你如果死了就保佑我,我對於我能夠搞定這個泡結構沒有什麼疑問,不過我可不想在此之前失速摔死!
我會把你的戒指帶給那個女孩,叫做什麼來着?翁陽?嗯,翁陽!
我相信老路給我的任務是個好兆頭,我預感到我能夠完成這個任務,所以完成這個任務前我不會死,我還有事要做……
飛馬發動機的咆哮聲中,我緊緊握着操縱桿,控制着這個不安的會飛翔的野獸垂直起飛,機翼在震顫,像是隨時會碎裂。我仰望天頂,大豬和二豬的飛機已經是遠處的影子了。終於我獲得了全部的控制權,我感覺這玩意兒聽我的操縱了,機身忽然像是輕了,周圍的光包圍了我,我騰出了機庫,升上天空!
“地面控制塔,地面控制塔,高度800米,我們維持低空平飛,速度0。6馬赫,方向西南224度,等待進一步的命令。”大豬的聲音從耳機裏傳來,他是隊長。
“很好,保持這個方向,西南區域沒有受到打擊!不要掉以輕心,在空中遭遇一次衝擊波你們就會變成焰火!”老大的聲音響起在地面控制的頻道里,看來老傢伙已經接管了那邊。
“保持疏散直線隊型,跟上我。”大豬説。
“明白!”二豬回答。
我握着操縱桿,我的手微微有些顫抖,手心裏都是汗。
在800米的空中俯視着這個城市,街道和建築快速地閃過。仔細盯着看會有種眩暈的感覺,可是我死死地看着下面,看着那些造價幾千萬上億的樓羣。我第一次來上海的時候乘東航的班機,大豬坐在我的旁邊,降落的時候他漫不經心地指着下面的小區説:“每一個,都是幾十個億。”
那時候我覺得我真他媽的渺小,把我賣了連一個小區的一個小套的毛坯房的窗户都不值。而上海有多少小區?也許上百,也許上千,還不包括路依依家臨着湖面的那種豪宅。
而現在一切都不同了,當我握住操縱桿的一刻我忽然意識到我握住了絕大的權力。是的,上海就要沉陷了。後續的救援工作?鬼知道多少人能夠倖免。而我有一架鷂,我能逃離這裏,雖則我也可能被那些嘻哈嘻哈的東西擊落。往日的財富和尊榮和權力現在都算不了什麼,楊建南又算得了什麼?鎂光燈下他那些榮耀的照片最後不過是用在陣亡名單上,如今的上海只剩下三個死亡的豁免名額,我有一個。
我想用這個權力怎樣?
其實……我是知道的……昨夜我和大豬二豬並排睡在浦東機場臨時搭起的行軍牀上的時候,大豬問我説你為什麼總是看着外面,我説我在想事到臨頭我會不會發瘋。
是的,我是個事到臨頭會發瘋的人!
我用盡全力拉了操縱桿,灰鷹三號在空中劃出一道巨大的飄逸的弧,完全偏離了最初的航線。
“江洋你幹什麼?!”大豬也驚呆了。
我默默地關閉了全部的無線電系統。現在我完全自由了,除非他們動用地空導彈擊落我。
方向西北294度,速度0。7馬赫,這種高速將給地面帶來可怕的噪音。我已經越過了黃浦江,距離只剩下地鐵一站那麼長……我降下了速度,俯視地面。整個城市騷動了,一直看不見的街頭巷尾有那麼多人忽然湧了出來,他們不知道去哪裏。因為並非面對傳統的空襲,上海也就沒有考慮防空洞。可是他們現在迫切需要一個封閉的空間來安慰自己的內心。
這次光流的轟炸看似毫無目的,整個泡防禦界面均勻地遭受了襲擊。德爾塔文明似乎已經意識到它們可以讓這東西整個崩潰掉,而不是僅僅擊穿一個口子。彈性防禦引發的衝擊一次一次橫掃地面,舊工地上的簡易房屋如同被巨大的手捏了一樣,忽地向裏崩塌了,隨後所有的隔熱板碎片又像是被爆炸拋灑出來那樣,向着四周飛濺。像是有颶風捲過街頭,那些停在那裏很久不動用的車傾覆翻滾,所有樹葉從枝幹上被扯下,狂亂地翻滾,有如利刀刮過,魚鱗急墜。
這個城市在哭泣,我能夠聽見那聲音,從躲在弄堂角落的孩子,到CED區威嚴的大廈。
可這個僅僅是開始。就在我下方800米,我眼睜睜看着南京西路沿着中央裂開了,看似堅實的路面現在脆弱得彷彿奶酪。路面塌陷下去之後,下面是深不見底的黑色,裂縫向着兩側拉開,很快就有了10米左右的寬度,像是幾百萬年之前古陸塊分裂那樣壯觀。
我看了看手腕上的計時器,16:20,上海陸沉計劃,準時開始。
16:45。分裂之後的區塊將緩慢沉陷。這是一個偉大文明對地球動的手術,能看到它或許是一種榮幸,可惜看到的人就要死去。臨街的老房子有的開始傾塌了,我看見一個女孩抱着街邊的樹哭喊。沒有人能救她,這不是她的不幸,而是整整一個時代的人的命運。
我開啓了懸停,我的下方就是隻剩下外層金屬結構的中信泰富廣場。人流在街頭瘋狂地湧動,如同被驚動的蟻巢。無數身穿軍裝的人從大廈裏面湧出來,和街頭茫無目的的平民混在一起。他們被陷落的深溝阻擋了,又回頭去尋找別的路。我看見一個憲兵吹着哨子似乎在吼着什麼,而後他忽然一把扔下了哨子,混進了人羣裏。周圍老舊建築的崩潰正在加速,有人被壓在了磚石下。
梅龍鎮廣場上面懸掛的兩年前的Jack&Jones巨幅廣告終於飄落下來,蓋住了許多人。他們立刻又從下面鑽出來使勁奔逃,隨後很多隻腳踩在廣告上。
我沒有降落的位置。
我咬了咬牙,對準了中信泰富的樓頂。飛機着地的瞬間真讓人激動得要流淚,老路並不曾教過我垂直降落。我踩着進氣艙口跳了下去,真是慶幸中信泰富有這樣的平頂,如果跟恆隆廣場一樣頂着大燈箱,我就真的完蛋了。
我現在發瘋一樣狂奔在中信泰富廣場30層的走道里,我的身邊是捂着頭奔逃的人們,有的時候我和人流混在一起,有的時候我們是去向兩個相反的方向。我按着林瀾的辦公桌氣喘吁吁,那裏沒有人,散落着幾張白紙。
那些鬆鬆散散的筆跡是林瀾的,有的寫着”故將別語惱佳人”,有的寫着”人生若只如初見”。剩下的空間裏盡是些散落的線條,你這樣看是一匹奔跑的馬,那樣看是一隻抓屁股的猴子,再看去只是那年在涮鍋店裏的小野獸。
我的氣喘不上來了,我看着那隻小野獸説你怎麼還在這裏……你不是已經走了麼?
樓裏面越來越空了,我看見無數的面孔在我面前一閃而過,有的認識,有的面熟,可是沒有人對我説哪怕一句話。有人縮在走道的角落裏嗚嗚地哭泣,看來已經有人完全地絕望了。他們一直依賴的防空警報喇叭這次完全沉默,軍隊切斷了所有聯絡。沒有辦法,這樣的一次行動來不及疏散和引導。
我還是發力狂奔。
中信泰富廣場真是大啊,這邊的長青藤書店,那邊的SPRCOFFEE,一樓的KENZO,五樓的POSHLIFE,九樓的戰備資料室,十一樓的總聯絡部,二十三樓的後勤總指揮部,三十樓的泡防禦第一總控制室……我要撐不住了,可是哪裏都沒有林瀾。
最後我趴在電梯門上,覺得心就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了。
電梯停住,門自動打開。我又一次看見了31樓的廢墟。像是落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我使勁衝出去,我已經忍不住了,我放聲大喊説林瀾你在哪裏?
林瀾林瀾林瀾林瀾林瀾林瀾林瀾……
一個人影忽地從柱子後面出現。我狂喜得想要撲上去擁抱她,可又想要這麼躺下去永遠休息。
可是僅僅是一秒,我忽然剎住了腳步。那是個扛着上校軍銜的男人,我熟悉他的臉,也熟悉他的凌厲目光。兩個男人相對着微微喘息,都沒有説話。
“林瀾在哪裏?”我們忽然吼出的是同一句話。
楊建南的聲音遠比我的聲音低沉威嚴,我在聲勢上吃了虧。他的神色中隱隱透着猙獰,逼上了一步。我沒有含糊,從飛行服後拔出了手槍。在這個只有憲兵可以持武器的城市裏,楊建南也不會有槍,而我有。老大把這柄槍塞在我手裏,説上級授權你對任何阻礙S計劃實施的人使用武力!
“小子,我沒時間也沒心情!別跟我玩!現在你玩不起!”我舔着牙齒,槍口紋絲不動。
空間被我們兩個的喘息聲填滿,楊建南真是一個令人敬畏的人,他停下了腳步,看着我的槍口,沒有一點畏懼的神色。
“上海陸沉計劃!你們還是啓動了。”
我點了點頭。
“沒有辦法停止了麼?”
“已經來不及了,我們只是負責泡防禦圈扁平化的人,剩下的41個A級軍官已經在啓動整個城市的下陷。”
“會死很多人。”
“如果你那時候不開炮我們本可以扛更久一些。”
“S計劃根本就不該被擬定!為什麼要為了那些誰也沒見過的阿爾法文明死那麼多人?”楊建南的聲音撕裂。
“我不知道,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像是被針刺了一下,我不想繼續這種談話了,端着槍緩緩撤向電梯口。
我在背後按了電梯按鈕,門緩緩打開。
“你是來找她的?”楊建南説。
“廢話。”
“她喜歡你麼?”
“我不知道!”我開始煩躁了,”你他媽的不要廢話了!”
“原來你也不知道……”楊建南低低地説。
電梯門合攏,我在下降的加速度中半跪在地板上大口地喘息。電梯門再次打開,我看見了一樓的商場,裏面空蕩蕩的幾乎已經沒有人了,玻璃門外是亂潮一樣哭喊着蜂擁着的人。
我把手槍藏回飛行服裏,衝出了大門。我想林瀾或許就在這些人裏,可她不知道我在找她。我大聲地喊她的名字,可是沒有人能聽得見。
回答一聲啊,我是來救你的!回答我啊……不然你就真的要死了。
血彷彿全部湧上了頭頂,我喊不動了。該死的心律不齊,這個時候又發作了。我靠在牆邊看着那些流動的人,大口調整着呼吸。稍微好了一些,我又往前邁了幾步,這時候一個被人羣拋出來的人重重地撞在我懷裏。
“你……你……你……”我像是看見了鬼,”你不是應該和你爹媽一起飛去蘭州了麼?”
我又一次撞上了路依依。
“什麼……什麼蘭州?”路依依瞪大了本來已經很大的眼睛,裏面滿是小動物般的驚恐。她茫然地看了我足有五秒鐘,然後衝上來使勁抱住我的脖子,哭得全身顫抖,”你昨天晚上手機為什麼關機?”
我搖晃着她:“你不是已經去蘭州了麼?”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他們把我關在家裏不讓我出門,我跳窗出來,在糖糖宿舍裏睡的……”
見鬼!今天下午的最後一班穿梭機,市委的全部高層和家屬離開。這個丫頭真是太任性了。
“你東跑西跑幹什麼啊?”我苦着臉看她,她嗚嗚嗚地哭着,眼淚鼻涕粘了我一手。
“我……我去買東西……我去買東西了……怎麼了?到底怎麼了?我們要死了?”
她手裏的紙袋落下去,裏面的盒子也撞開了,滾出來的是那條銀絲緞面的Gucci領帶。我腦袋裏嗡地作響。真見鬼,為什麼我老嗎要在該死的7月17號把我生下來?我要是晚生半個月這個丫頭可能已經在蘭州了。
沒事!沒事!不要怕!”我捧住她的臉,”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路依依抬頭看我。
“那個怎麼説的來着?不要死,要好好活着。”我拍了拍路依依的臉蛋。
她看着我,不哭了,臉上滿是迷惑。
我抱過她,重重地吻在她的嘴唇上,用力大得像是用牙齒嗑開一瓶啤酒的瓶蓋。路依依愣了一下,忽然緊緊地摟住我,把臉死死地貼在我飛行服的胸口。
我們從中信泰富廣場的頂樓出口鑽出來。
我驚訝地發現這裏還有一個人,他穿着清潔工的制服,正拿着一把扳子敲打我那架鷂的坐艙蓋。他雙眼通紅,透着隱隱約約的瘋狂。
“你幹什麼?!”我大吼。
“我要離開這個地方,我要離開這個地方,你們把我們都害死了!你們幹了什麼?”他繼續砸着坐艙蓋,聲音響得令人恐懼。
我從腰帶上拔了槍,依依死死抱着我的胳膊把臉埋在我胸口。再他再次舉起扳子的時候,我手裏的槍轟響,子彈洞穿他的肩頭把他整個人推了下去。
“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你們當兵的,不殺我們留下我們也是死!”他在地上滾了幾滾,對着我們淒厲地喊。
“已經死了很多人了,可是該做的事要做完……和是不是當兵的沒有關係。”我把飛行服上的急救盒扔給他。
我是在看見路依依和那條銀色領帶的時候忽然明白了這件事的。你可以偶爾發個瘋,但是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你只是個小人物,難得能夠做件大事,要珍惜這個機會。死一個人並不重要,自己死了也不重要,可是有些事情不能逃避,樹要發芽人要長大啊。
我扶着路依依登上進氣口,自己首先坐了進去。
“沒有我的位子啊。”路依依説。
“怎麼沒位置?”我用力拉了她的胳膊,讓她坐在我的膝蓋上,”我留了這個位置給你。”
我從座艙下取出備用的飛行頭盔套在她頭上,捏了捏她的臉蛋。路依依笑笑,我也笑笑,為她拉下了面罩。我想多虧你是個不算太高的女孩,要是換了一個人,真要頂着機艙蓋了。
飛機在巨大的風壓中緩緩上升,我俯視着下面開始崩潰的城市,人來人往。
上海人口真是多啊,1800萬人。對不起,林瀾,在這1800萬人裏我找不到你……
我把操縱桿前推,動力全開,鷂輕輕一震轉為平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