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14日凌晨,5:45。
中信泰富廣場30層。
我穿過人來人往的大辦公室,每個人臉上的神情都是急切的。昨天晚上做了總動員令,三個月的準備時間,上海將要陸沉,每個人都為了這個計劃而忙碌。我聽見一個上尉對他的同事大聲説:“你無論如何要籌集至少一個月的食品,包括嬰兒食品和流質食品,否則老人和孩子的死亡率會高得嚇死你……”
我停在將軍的臨時辦公室門口,敲了敲門。
“進來。”
我走了進去,他正低着頭,冷着臉,坐在桌前似乎想着什麼。上次那場襲擊讓整個大廈的玻璃全部碎裂,這時窗口只是簡單地用木屑板擋上了,燈光昏暗。
我把文件放在桌上,《S計劃泡防禦圈扁平化技術建議書》。同樣名字的文件已經有兩份擺在那裏了,我知道一份是大豬做的,一份是二豬做的,看樣子他們比我手快。
將軍點點頭:“不錯,放在我桌上。趕了一夜吧?回去休息一下,從現在開始完全放假,明天再去浦東機場,我們安排了路錦博跟着做你們最後一次飛行訓練。”
“是!”
我攥住門把手,靜默了兩秒鐘,回頭:“是最後一次見面了麼?老大你什麼時候走?”
將軍抬起頭:“我會留下。”
我愣了一下:“老大你……也有機票的啊!”
“廢話多!我是軍人!”將軍的語氣裏帶有明顯的不耐煩。
他雙肘支在辦公桌上,低下頭去,用力朝我揮了揮手,示意我趕快離開。我從未見過這個男人如此的疲憊,雖然我看不見他的臉。我清楚地感覺到他不想讓我看見他現在的模樣。
為什麼呢?
機票……我心裏一動,想到了蔣黎。像是一滴水落下來,清亮亮的,把所有矇昧都穿透了。
“你把你自己的機票給沈姐了!”我説。
將軍的雙肩猛地一震,他身上忽然凝聚起了一股力量,繃緊着。他並不抬頭。
我深吸了一口氣:“你的兩張票是不是連在一起的座位?這兩個女人是不是都以為是要跟你飛到蘭州去?結果她們兩個總算見面了。”
我被那雙獅子般的眼睛盯上了,他猛拍桌子,站了起來,桌上一杯茶水傾倒,灑了一地。
“你他媽的有完沒完啊?不要知道一點就在這裏唧唧呱呱!你不説話,不會有人把你當啞巴賣了!”將軍的聲音高亢撕裂,眼睛幾乎要瞪出眼眶來,”你給我滾出去!”
靜了一會兒。
我舔了舔嘴唇:“老大,兩個裏面……你更喜歡誰一點?”
將軍瞪着我,可是我不怕他,我就這麼看着他的眼睛。這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我覺得我看見這個男人自己了,而不是那身軍裝。我需要怕他麼?他是一個男人而已,我也是。
慢慢地,他的目光退縮了,失去了焦點。他佝僂了背,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漸漸顯得蒼老起來。最後他坐回了椅子裏,仰頭看着天花板,雙手撐着辦公桌。
“我哪知道?我這不是一直在想麼?想了四五年了,還是沒想明白。”他聲音很低。
“老大,你説,要是你死了,她們會不會為分遺產打架啊?”我沉默了一會兒,”也許,她們都會很傷心,一起哭啊哭啊的?”
“江洋,不要説這種孩子話。我是一個軍人,她們最初就知道,也該習慣了。”
“她們只是知道,不過並不明白吧?”
“我很喜歡這把椅子,大公司的派頭,跟我們部隊的就是不一樣。”他拍了拍椅子扶手,轉了過去。
2008年7月14日下午,15:30。
浦東國際機場,機庫。
老路鑽在鷂的機腹下面:“把那個歐姆計給我。”
我把歐姆計遞了過去。
“改錐,8號。”
“拿着。”我遞了改錐過去。
“好了!”老路一貓腰,從機腹下閃了出來,搓了搓手,上面粘了潤滑油。
“已經全部換裝了地獄犬掛架,全套18枚響尾蛇,就算遇見捕食者也可以拼一下了。”老路拍了拍導彈,像是摸着他自己兒子的頭。
“哦。”我拎着飛行頭盔,傻傻地站在一邊,看着他收拾東西要走。
“江洋,有大行動對不對?”他忽然停下,挑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別瞎猜。”我擺擺手,不敢看他的眼睛,怕露出什麼破綻。
“幫個忙。”
“什麼?”
遞到我手上的是一枚很細的白金戒指,看樣子老路早有準備,塞在飛行服上的一個小口袋裏,拉開拉鍊就摳了出來。戒指上連着一根銀色的鏈子,想必以前是貼身掛在胸前的。
“這是什麼?”我好奇起來。
“以前的事情,上軍校的時候,有個女朋友……”老路聲音嘶啞,捋了捋頭髮。
“沒聽你説過啊。”
“陳年舊事了。她去英國了……那時候不小心,懷孕了,被學校處分,就退役了,跟我哭了一夜。後來她家裏人幫她辦到英國去讀書了……那時候真慘,我身上只有20塊錢,連吃頓像樣的飯都不夠,兩個人坐在一個山西面館裏面。我還記得那個麪館叫‘榆次家味’……那時候兩個人下了很大的決心,説是兩個人不聯繫,都努力,有朝一日混的好了,賺了錢回來結婚……”
“你老婆知道麼?”
“廢話。”
“要我帶給她?”
“不是,送給你的,讓她看一眼就好了。”
“送給我?”我轉着那枚周大福的白金鑽戒,戒指很細而鑽石很小,和老路那雙粗大有力的手根本不襯,估計買的時候是算着省錢的。
“還值點錢吧?不過也難講。”他指着天空盡頭像是懸掛在那裏的次級母艦,”這個東西出現了,一切好像都變得不值錢了。以前覺得F22牛得一塌糊塗,上去幹一架,和蘇30一個下場。白金鑽石什麼的,也許弄點土就可以造了。”
“怎麼找到她?”
“她還在英國呢,在皇家美術學院圖書館當管理員。她叫翁陽,你能找到的。”
“知道了。”
老路拍拍我的肩膀:“上去再摸摸儀表,熟悉一下,別飛着飛着栽下來了。”
我又走在候機大廳外了,幾個月前我在這裏送走了梁康。
空寂寂的,我看不見人影。我在高處俯視這個城市,覺得它像是一個墮落而華麗的樂章,一直自己悄無聲息地演奏。我大口地呼吸,像是要把肺裏的濁氣吐出去。
一個腳步聲在我不遠的地方經過,我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抬頭看過去。
我看見了林瀾,她也看見了我。我們都愣了一下,她低頭用手指理了理耳邊的髮絲。
“林上尉!”有人在候機大廳門邊喊。
我看了一眼,那是個我熟悉的大校,負責機場維護和後勤的。他也看見了我,於是住了嘴,似乎不是很方便説話。我低着頭,開始邁動步子,林瀾默默地站在那裏。我和她慢慢接近了,然後遠離,相距最近的時候我們的肩頭只有20釐米。大校在一旁看着我們,不知能否體會到那一刻的詭異。
擦肩而過的瞬間,我拎着飛行頭盔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喀嚓一聲輕響。
我沒有回頭,拐過一個彎,我放開步子狂奔起來。
2008年7月14日晚,22:30。
錦滄文華酒店1103,中央空調停了,空氣暖濕發悶。我喝了一口水,繼續寫我的信。
爸爸媽媽:
你們好麼?
不知道是不是最後一封信,不過也許過幾天我們就在蘭州見了。
事情是這樣的:指揮部安排我執行上海陸沉計劃,45個人,我是其中一個,潘翰田和曾煜也是。不知道這個任務怎麼輪到我頭上的。賊船真是好上難下,當初都是給表哥害了,現在也不知道去哪裏埋怨他。具體的時間我還不能説,不過很快了,快得你們大概都沒法想象。
媽媽信裏説又炒了幾個公寓的配額,其實我覺得沒必要。按照這個趨勢貨幣遲早會廢除,就算捏着錢也沒處去買東西,何苦呢?有時間還不如找幾個人一起打打麻將。路依依可能已經飛蘭州了,和她老爹一起。要是我運氣好,沒準我們四個人可以湊一桌也難講。
不過我覺得我一直比較衰,真不是咒自己,就是這麼覺得的。
我倒是不怕。
我認識了一個人,想過要跟她在一起,可惜搞不定。
我愛你們。
江洋
即日
我在燈下寫這封信,12小時之後,這封信會和其他幾千萬封郵件一起被打成一個巨大的數據包,用無線信號發送出去。而最早的回覆要在36小時之後才會到來,那時候上海已經沉入地下,所以不算泄密。
我保存發送完的瞬間,燈黑了,筆記本屏幕也黑了,整個城市都黑了。
我走到窗邊向外望去,那些寂靜無人的街巷中忽然有大大小小的人影出現,他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議論着,隱隱約約有些不安的模樣。偶爾有人高喊幾聲,聲音很快又低落下去。因為沒有人回答他們。
終於有一個高亮的聲音出現了。一輛白色的宣傳車緩緩駛過南京西路,架在上面的喇叭高分貝播送着:“請各位市民保持平靜,這次緊急斷電是按計劃對供電系統進行的測試和檢修,電力供應將在三個小時內恢復,請各位市民在家中等待……”
三三兩兩的人又在街頭站了一會兒,分別消失在樓宇街巷的不同入口。高音喇叭的聲音遠去,周圍漸漸寂靜下來。
這不是普通的斷電,是陸沉計劃的預演之一。當整座城市沉入地下,所有高壓輸電管線都會因為地殼的劇烈變動而出問題,到時候勢必要全城斷電。他們正測試斷電的操作程序。
那個時間點越來越近,還剩下不到42個小時。
我依然站在窗前,我的視野裏已經空無一人。
西南面的天空裏出現了隱約的紫色,似乎又有轟炸。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是收到短信的聲音。
“837,各單位在外人員請注意,莘莊上空遭到了小規模的轟炸,原地待命,準備支援。”
“837”,又是這個警報。這樣的夜晚,你站在天空下,有時候和一個人並肩,有時候獨自一人。
“那我現在對你説!不要再來找我了!”這話忽地炸在我耳朵邊,空空地帶着迴音。
心裏很重,像是綰着一根繩子,有人在下面扯了扯。
可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不捨得的呢?本來不是你的,也就無所謂失去了,還搞得那麼悲傷的。
人有的時候就是這麼賤,總是想着回頭回頭再回頭,彷彿再看一下就會有奇蹟發生。可事情已經是那樣的,該嘗試的已經嘗試過,該發生的已經成為過去。這個結果你不喜歡,可是你只有接受,多看一眼有什麼用呢?相信你自己的眼睛,你不可能騙自己到死。
我的手指停在鍵盤上,很久不動。屏幕的藍光在黑暗中凝滯了20秒鐘,熄滅了。我把手機慢慢地放回桌上。
我看見那隻小野獸的背影了。它扛着它的小包袱走在苜蓿盛開的小路上,漸行漸遠,就這麼分別吧,不要回頭,不要讓我看見那個小東西沮喪的臉。
我靠在窗前,看着天空中紫色的流星和盛開的紫色大麗花。它們的花瓣破碎在那層透明的殼上,流水一樣向着四方奔流,熄滅時彷彿燭火迎着突如其來的寒風。
她説這是一個將被記憶的時代,可是留下來記憶這個時代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