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説Huge的DeepRed好還是Gucci的EnvyMe好?”
“什……什麼?”
“什麼什麼啊?香水!香水啊!我娘要過生日了,我想買一瓶香水送給她。”
“拜託你説中文好不好?我難道沒有告訴過你我四級過了兩次才過去?”
“好吧好吧,‘深紅’好還是‘羨慕’好?”
我站住了仰頭望天,沉默了一會兒,再低頭去看路依依:“其實有些中文和英文差別不大……”
路依依不管我,跑過去趴在卡地亞的櫥窗前伸長脖子去看那塊萬字花紋的純金鍊墜:“其實我娘一般只用Hermes的Caleche,我想送一瓶顯得年輕點的。”
“你抹的是什麼?”
“GiorgioArmani,男士香水,聞聞?”
我很配合地接過路依依伸來的衣袖把鼻子湊上去搖了搖,像是一條小狗。“前香是豆蔻和海藻,中香是茉莉花,風信子啥的,後香是麝香。”
“勞動人民覺得自卑,你説的這些我都不懂——海藻也是香的麼?”
路依依翻翻白眼:“那就繼續自卑吧。”
我們兩個甩着步子走在中信泰富廣場下面的商廈裏,這不是一個逛商場的好時候。
戰爭開始的時候市委領導做了振奮人心的動員報告,表示即使外星文明壓境,上海作為國際化的大都市,依然能夠心不驚肉不跳,面不改色微微一笑,斃強虜於泡防禦圈之外。所以南京西路依舊繁華,各種奢侈品店燈火輝煌,紅男綠女川流不息,光流轟擊在泡防禦圈上濺起耀眼紫光的夜晚,還有街舞團隊在恆隆廣場前的露天舞台上隨着音樂歡蹦,伴着圍觀人羣轟天的喝彩。
不過這畢竟不是《太空堡壘》,德爾塔文明也不是天頂星人,那些東西一不怕音樂二不怕舞蹈,而且耐性超人,今天炸不穿明天繼續來炸,空襲警報聲最終取代音樂成了這個城市的主旋律。奢侈品店的庫存在日益減少,糧食配給也在逐漸收縮,新鮮的肉類換成了冷凍的,蔬菜變成了壓縮的,破損的櫥窗沒有人修補,壓抑得受不了的年輕人在一夜之間把南京西路上所有汽車的前窗敲碎了。
戰爭勝利是一件遙遙無期的事,微微一笑唱歌跳舞戰勝外星人也成了一個笑話,而強撐着繼續開放的奢侈品店門可羅雀,時尚男女們如今縮在家裏臉色像是秋霜打過的茄子。唯一不擔心的似乎就是我們這些軍人,也許是因為距離死亡太近了,近得令人麻木起來。
當然,還有路依依,我不能不説這個丫頭很神奇。
自動扶梯靜靜的停在那裏,陽光大廳正中的巨大花球零落了一大半,看着蕭索。
玻璃頂棚原來是一週清理一次,現在那上面滿是灰塵,殘缺不全。KENZO的門口,女營業員一身黑色的西裝套裙,外面卻罩着軍大衣,一種歷經滄桑的眼神看着放眼所及的唯二兩個顧客。
就在這樣的環境裏,路依依一蹦一蹦的跑在扶梯上,髮梢起落,高跟靴子踏着鐵板叮叮作響,她竄到二樓按着膝蓋對我喊:“來啊來啊!”
午後的陽光不錯,從破了無數洞的陽光天棚裏上下來,路依依站在光影分界線上,未染過的頭髮被光照得透明起來,跳蕩着陽光特有的金色。她對我伸着手,就像是要拉我。“什麼東西?”我被她扯到櫥窗邊。
那是一雙Prada的靴子,白色的,絨面,7、8釐米的高跟,看着很精緻合腳的樣子,在靴子口上有一圈可愛的白毛。路依依接着膝蓋盯着它看,眼睛裏光彩流溢,她轉過來問我:“怎麼樣?”
“蠻好……就是……”我抓了抓頭。“什麼就是?”
“我怎麼記得有一張Playmate的圖上,就是這樣一雙靴子……?”
“對阿對阿!”路依依露着白淨的牙齒笑,”我也是一看到就想起那張Playmate了!”
Prade的門店裏一個店員探了探頭:“5700,就這一雙了,合腳就拿走好了,八折。”
“多少碼的?”路依依問。“36。”
“正好正好,我就是36的。”路依依點了點頭,拉我,”走吧。”
我愣了一下:“不買了?你不是很喜歡麼?喜歡就買吧啊。”
“我不要。”路依依搖搖頭。“喜歡又不要?”
“我小時候就是這樣,逛店的時候我最喜歡的那個東西我就指給帶我逛店的人,可是他們要給我買,我就是不要。我等着他們記下來,悄悄去買了等我過生日或者過聖誕的時候包在禮物盒裏面送給我。”路依依輕輕地説,她把整個臉貼在玻璃上,去看那雙靴子。她的鼻子被壓得圓圓的,臉蛋因為受了玻璃的寒氣,泛起額外的粉色來。
我忽然想她的臉捏起來想必很有趣。“太拽了吧?”我説。“東西再貴也沒什麼了不起啊,記住不記住才是關鍵的。”
她忽然扭過頭來盯着我,非常用力地瞪大眼睛。
我往後小蹦一步:“哇,依依你這個暗示真是太強了,遠比孫悟空的老師在他後腦勺上連敲三下要好理解!”
“沒辦法啊沒辦法啊!”路依依跟着蹦過來拽着我的胳膊,眉開眼笑:“你沒有孫悟空聰明啊。”
“哇噻,五千多的靴子?就當我沒聽見好不好?”
“喂,大家出來混遲早都要還的,你吃了我好多頓飯的。”
“早説是高利貸我就不吃了,老話説啊,拿了我的送回來,吃了我的吐出來……”
“那邊那邊!”
我還沒有説完,路依依一溜小跑,扯得我一個趔趄。
一個沒有人看管的領帶專櫃,木格子裏一卷一卷地放着幾十條各種領帶,色彩斑斕像是抽象派的畫兒。“喂,你有幾條領帶?”路依依在那些領帶中間翻檢。“一條,上大學前我老孃買給我的,用來配我那身阿瑪尼的西裝,不過是冒牌的。”
“不會吧?什麼顏色的?你多大了,才一條領帶?”
“壓在箱子底下呢,顏色記不太清楚,反正是個海豚圖案的。我又不穿西裝,要那麼多領帶幹什麼?”
路依依翻翻白眼,很是蔑視:“拜託,你不看雜誌的啊?男人的領帶數目代表他的成熟度!你可以只有兩身正裝四五件襯衣,不過領帶可是要天天換的。”
“這個倒是聽説了,據説辛德勒出來混世界只有兩件襯衣倒有十幾條領帶。”
“嗯,記得不錯,表揚一下——裏面有哪條你覺得喜歡?”
我的目光掃過,最後揀了一條起來,是一條銀色鍛面的。“嗯,這次還有店眼光!這條好,襯黑色最合適。”路依依拍拍巴掌,笑眯眯的。”
“我那身Armani是棕色格子的。”
“好啦好啦,都上大學前買的衣服了,扔掉好了。我是説比較襯軍禮服,軍禮服不是黑色的麼?”
“預備役中尉,沒有軍禮服的。”
“等你升成將軍再穿,配這條領帶。”
“你這麼説真讓人不由自主地悲涼,你難道是説等我混成老頭了,就可以戴這條領帶了?”
“走吧走吧。”路依依扯我。“啊?我還以為你要買了送給我的。”我説。“拿靴子來換!”路依依對我比了一個鬼臉。“哼哼!領帶便宜!賠本生意不做!”
我們兩個重複着這樣沒內涵的對話,走在陽光下的商場裏,路依依拎着幾個紙袋子,我也拎着幾個。周圍空蕩蕩的無人,她在陽光投下的窗格子的陰影間蹦格子,長髮髮梢綴着銀的米老鼠墜子,一起一落。
手機短信聲從我口袋裏傳來,這一切的美好忽然都中斷了,我懶洋洋笑着的表情難看地凝在臉上,去口袋裏摸手機,看着路依依蹦得越來越遠,嘴裏”一”,”二”,”一”,”二”地念着。“934。”
我幾乎是蹦了起來,把提袋往路依依胳膊上一掛,拔腿向着門口飛奔而去。“怎麼啦?”路依依在我背後大喊。“緊急集力狂奔。
路依依應該是愣了一下,然後她叮叮咚咚的高跟鞋聲音跟在我背後追了過來。
我一頭衝出大門,看見斜刺裏一輛裝備了防彈莊稼的重型軍吉普帶着刺耳的噪音剎在我面前。一個人推開車門對我大喊:“上車!”是大豬。“上什麼車?”
“南浦大橋!南浦大橋!老大派我們小隊支援南浦大橋!”二豬從中信泰富辦公樓入口那邊衝出來,全身野戰裝束,邊跑邊喊,”光纖中繼站被摧毀了,那邊情況頂不住了!”
我根本沒有思考的餘地,被二豬一把推進車裏,隨後野戰軍服蓋在我臉上。
野戰吉普野馬嘶鳴一般發動着,路依依從商場門口跑出來,拎着大大小小的購物袋跑到我們的車邊:“喂,江洋!今晚還吃不吃飯啦?”
大豬已經升起了全部的窗玻璃,我只能揮揮手,知道喊什麼路依依也聽不見。路依依拍打着我們的窗户,嘟着嘴還在説着什麼,車已經發動了。她跟車跑了幾步,終於被拋下。
我從後窗看出去,空闊無人的南京西路上,一個女孩提着購物袋,孤零零地站在那裏。
我們還沒趕到江邊,遠遠的就被那景象震撼了。
一隻足有三層樓高的捕食者,正站在和平飯店的前門處,和平飯店半邊塌着,不知道是不是這東西着陸的時候撞的。無數的子彈混雜着輕型反坦克炮的炮彈傾泄在它身上,陣陣硝煙裏,那個巨大的東西收攏蟑螂背殼似的兩片東西防禦身體兩側,巋然不動。這是我第一次那麼逼近地看見捕食者,它擁有無數肉質的觸鬚、蟑螂背殼般的翼,花崗岩一樣的皮膚,一張海葵那樣的”嘴”。
即使地獄的老大撒旦也不會容忍這樣醜陋的東西生活在自己的地盤上。“我靠我真的沒看錯麼?”二豬喃喃。“技術部呼叫憲兵部,我們即將趕到江邊。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會有一隻捕食者降落下來了?”大豬一手打着方向盤,一手持着對講機狂吼。“這是你們技術部的事,我們憲兵部怎麼知道?”憲兵部的兄弟也夠橫的,”你們有沒有帶重型武器?把這個東西敲掉再説。”
“那是你們憲兵部的事,我們技術部不管!我們是來維修泡防禦發生器的光纖中繼站的,光纖中繼站和備用通路全部都被破壞了!找熟悉地形的人過來,要一個班,帶我們去找斷點。”
“一個班?我哪有一個班?我已經動員全部人手帶重武器往那邊集中了。你也不用找什麼斷點,斷點就在那個大東西屁股下面,它正坐在上面呢!”
“我靠!!!”大豬把對講機往旁邊的座椅上一扔,野戰吉普驟然加速。“泡防禦出現過孔洞,否則這東西進不來。”我説。
這是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不過理論上來説,當泡防禦的能源供給出現問題,或者能量密度嚴重失衡的時候,某些區域可能出現孔洞。這個東西應該就是在光流轟炸造成孔洞的一瞬間鑽了進來,即便這個瞬間可能只有零點幾秒,不過以它的速度,已經足夠了。
它鑽進來直接撲向了光纖中繼站……這些東西的智慧開始令我覺得後脊發涼。
一個又大又沉的鐵東西砸在我懷裏,我差點翻到座位下去。“你搞什麼?”我瞪着二豬。“肩扛式導彈,你拿着!”二豬含含糊糊地説着,把一件四聯裝反坦克火箭扔到了前座去,大豬一把撈住揹帶,頭也不回。“多虧是特備車輛,我們還真帶了重武器。”二豬還是含含糊糊的。這是因為他手操一件M4,嘴裏正叼着黑色帆布的槍榴彈子彈帶。這個清秀的傢伙臉上橫生一股殺氣,還在一件一件地從座椅後面抄出我叫不出名字的鐵傢伙來。“早知道你們是玩真的,我就不籤軍事服務協議了!”
我話剛出口,大豬就強行剎車,車門也被震開了,我抱着肩扛式導彈一骨碌滾了下去,等我爬起來,大豬二豬已經扛着重武器向捕食者那邊跑過去了。
“隱蔽!隱蔽!”有人在外面高聲大喊。
我緊緊貼在牆後,空氣裏無處不是酸霧的刺鼻氣味。我把最後一枚巡熱導彈滑進彈槽,解開了保險栓,緊緊地把發射器抱在懷裏。臉皮好象都被這些酸霧腐蝕得發軟了,一陣陣地刺痛。
伴隨着”嘶”的巨響,更濃烈的酸氣撲面而來,空氣中瀰漫着芥子氣似的黃綠色。我看見牆外的街道上同色的高壓液柱橫過,那些液體像是粘稠的,留在紅磚牆上緩緩地滑下,牆壁的顏色變淺了。
這是那個大東西的武器之一,像是它的口水,不過噴到人身上就不是受點侮辱那麼簡單了。“攻擊!”還是剛才那個人大哈。
我跳出去單膝跪下,在護目鏡中迅速地尋找目標,又迅速地扣動發射擎,狼狽地閃了回來。這個時候隱藏在牆後和門洞中以及其他掩體裏的憲兵們也紛紛跳出來,避開地上一灘一灘的黃色酸液,對準那個四不像大傢伙開火。二豬距離它已經是最近了,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離,他的槍榴彈也已經打空,拿着M4無奈地掃射了幾下。那些子彈打在捕食者身上全無效果,即使我那枚可以讓一輛豹式坦克癱瘓的肩扛式導彈,也不過是在它身上炸開了一朵梢顯耀眼的火花。
不過它似乎也受了一點小傷,花崗石一樣的皮膚裂開了四道口子,露出裏面腮一樣深紅的東西。它像是吸入大量空氣以求自我修復,儘管我不清楚那是什麼原理,不過從一張一合的裂口和它漲大復又收縮的軀幹來看,這東西是在大喘氣。
又是高壓水龍一樣的酸液柱橫掃過街道,我拋下發射器,疲憊地坐下,和對面那具整個面部都已經融化的屍體相對。他身上還穿着憲兵的制服,脖子上掛着微型衝鋒槍,黃綠色的酸液從他慘白的下巴往下滴落。
我從未想過自己能夠那麼安靜地面對一具只該出現在恐怖片裏的屍體。看着第一個憲兵被殺的時候我驚恐得忘記了躲閃,大豬一腳把我飛踹到工商銀行的門洞裏,才躲過了隨即襲來的酸液。確實是可怖的場景,那東西的觸鬚忽然絞住了憲兵的胸口,而後收緊,所有肋骨一瞬間被壓碎,一個成年男人的胸口被勒得像是二八少女的細腰,鮮血和臟器都從嘴裏湧出來。但是我現在已經不怕了,看得已經很多了,酸液……觸鬚……一個接一個人倒下,我活到現在只是我運氣太好,有種從胸口裏橫生的勇氣讓我覺得我本該和那些已經倒下的兄弟一樣。既然我賺了,就不吝把賺來的這條命再押上賭桌。
我手腳並用地爬過去,想去摘他脖子上的微衝。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起來。“誰?忙着呢!”我大吼。“我,就在你對面!”
“喂!這個時候你打什麼電話?”
“不打電話你聽得清麼?”
我一扭頭,大豬正遙遙跟我招手。大豬跟我距離只有二十米,他躲在和平飯店側門的門洞裏,一邊打電話一邊招手,還一邊跳着跳着把沾上酸液的褲子脱下來。我確實不可能直接聽見他的叫喊,酸液噴射停止的瞬間,憲兵門(此是錯字,應為”們”)又衝出去抓緊短暫的間隙掃射,槍聲震耳。“什麼事?快説!”
“要趕快想辦法!剛才電話過來,總部那邊收不到信號,不能做平衡,座標(231,16,149,38),就要撐不住了,能量流動很混亂!”
“(231,16,149,38),那……不是我們頭頂麼?”我腦袋發懵,最近我總是出現在光流轟擊的焦點下。
我拼着危險探頭出去,抬眼看向空中,燦爛的紫色光流接二連三地轟擊在南浦大橋上法規的泡防禦界面上。我看不見發射光流的次級母艦,也許都懸停在高空的平流層裏,不過這點距離不會影響它們的準頭,而且按照這個攻擊頻率來看,至少有30艘次級母艦發動了。還好沒有那天那種巨無霸級別的。“這次它們可能是衝着上海大炮!它們察覺了!”
“你説快,怎麼快?”我瞪着眼睛,”我現在導彈也用完了,剩下的武器只有牙齒了!”
“不過上海大炮……無論如何是不能失守的!”
“犯不着我們擔心。”我的心裏微微動了一下,一瞬間像是有點幸災樂禍的欣喜,”楊建南夠牛,他搞得定!我們搞定這東西就得了。”
熟悉的風吼聲忽然席捲了整個區域,我愣了一下,狂喜地指着天空:“好了!搞定了!”
三架鷂式以三角隊形低空逼近,我根本不懷疑那是我熟悉的灰鷹小隊,坐在裏面的肯定是老路和他的僚機飛行員。
鷂的機翼下忽然出現了盤旋的白色煙跡,它們開始是六道集中,隨即像是馬戲團的焰火那樣分散了。響尾蛇導彈在空中高速轉折,帶着刁鑽的弧度從六個方向上調整着攻擊角度。最後幾乎是同一個時刻,六枚導彈衝向了靜止在路面上的捕食者,它全速的時候可以輕易超過鷂,而這時候這個大東西採取了奇怪的防禦措施。它揮舞的觸手忽然都收了回去,緊緊地糾纏起來圍繞那個看似頭部的突起部位。這樣子它好象一個要捱打了抱着腦袋的小孩。
震耳欲聾的爆炸,滾滾而來的熱風瞬間摧散了那令人恐懼的酸氣,帶來了可以嗆死人的低氧氣氛。我猛撲在地下,碎裂的玻璃鐵片磚屑以及捕食者的碎片像是一場暴風那樣掃過外面的街道,鷂們併為停留,直接離去。
最先衝出來的是大豬二豬和我。對於憲兵們現在工作已經結束,對於我們這只是開始。
捕食者三分之一的軀體完全被粉碎了,像是一些被魚炮炸開的海蟄。黃綠色酸性的體液流得滿地都是,還好這些酸並不對我們軍靴的材質起作用,我們只需要小心不要把酸液踩得濺起來濺到同伴的臉上。那些碎塊不知道能否稱為”肉”,踩起來像是老化的橡膠,有幾塊大的還在緩緩地蠕動。
好在那個包括了頭部突起的大塊兒——我是説那玩意兒最大塊的”遺體”——似乎已經絕盡了生機,無聲地躺在一邊。我想復旦或者上海交大生物系的教授們應該激動得停止呼吸了——這是人類迄今為止獲得的最完整的捕食者標本。“這是什麼東西?”二豬踩了踩地下的玩意兒。
那是半截牙狀的東西,灰白色,鑽透地面直插下去,就在剛才捕食者的”腳下。”它已經斷了,不過看截面大小少説有兩三米長,這麼一個東西切入地下,可以想象整個光纖立刻被切斷,中繼站也一起被破壞掉了,難怪中信泰富的總部收不到浦東幾個泡防禦發生器的信號了。
這東西隔着一層地面準確地測算了光纖的位置。“它的腳趾甲!”大豬説,扔給我和二豬一人一把鐵鍬,”來!沿着這根腳趾甲挖開,我們要找到光纖的斷點接上它。”
光纖是戰爭預備時期鋪下的,不算深,我們下完了一米,找到了斷口和還在冒着電火花的中繼站系統。車後面帶有備用的中繼站系統,我和二豬忙着做光纖斷口的修復,大豬調試中繼站那個不大的黑色盒子。我和二豬的作戰筆記本已經接上光纖信號了,現在是浦東金茂大廈那邊的第三指揮部在平衡浦東區域,包括了南浦這邊的高危區域,而浦西的第一指揮部和第二指揮部沒有信號,只能閒着面對平安無事的浦西泡界面區。“好了麼?”我問大豬,擦了一把額頭的汗。
這一擦擦下一層薄薄的皮來,一陣火辣辣的頭疼,看樣子皮膚是被那酸霧徹底給毀了,只希望它裏面不要有毒。不過沒有時間顧這個,我看了一眼屏幕上1號破損——也就是我們頭頂的這個——的各項指數,很明顯,第三指揮部的技術員們無力去應付那些紊亂的能量流,而新的光流還在不住轟下。
手機不合時宜地叮叮咚咚想了起來,王心凌的《第一次愛的人》,在這樣一個場面下響這個音樂實在太不合時宜了。“喂?老大?我們還在趕工!”我對着手機喊。“別接光纖了!出了什麼事?”將軍的聲音炸得我耳朵發麻,簡直像是發瘋了,”那邊到底出什麼事?!”
“還能有什麼事?就是轟炸啊轟炸啊轟……”
説到這裏我忽然説不下去了,半句話合着一股寒氣被我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我無意中又掃了一眼屏幕,剛才那些參數現在完全變化了。這並不市説那一塊泡泡的能量分佈更加混亂了,而是所有區域的能量都在雪崩一樣下降!換而言之,似乎整個泡防禦界面的能量都被吸走了!按照這個速度只需要五分鐘整個泡防禦界面就會失去能源,像是雪融冰消那樣沒影兒了,整個上海將暴露在光流的直接轟擊下。“怎……”大豬看我臉如死灰撲上來看了一眼,呆呆地張大嘴巴。“我靠!難道是……停電了?”二豬喃喃地説。“去死吧!這東西不使用電能!”大豬呸了他一口,也束手無策。“我們這邊監測到的所有數據都在瘋狂下降,迅速查實!迅速查實!”將軍還在電話裏吼叫,外面傳來了憲兵們騷動的聲音。
我把手機扔給了大豬,從坑裏跳上地面,看見那些本該在周圍警衞的憲兵們都已經跑到江邊去了,正在指着江面討論着什麼。我愣了一下,大步跑過去,看見森嚴冷調的鐵護壁正從水底緩緩上升,江流激動水花跳躍,有如摩西開闢紅海的宏大。“上海大炮!”
足有四十米的炮口對着天空,鋼鐵的表面像是升温那樣發出暗紫色的光,周圍的水全部被蒸發了,嫋嫋地升騰,空氣中有一種極細的聲音在震盪,像是無數細針針鋒相對的刺擊。
大豬也衝了過來,拿着我的手機,他完全呆住了,任手機裏將軍還在”喂喂”地狂喊,只是呆呆地看着水中霧裏的巨型炮口。“上海大炮……要發射……”大豬拿起手機,有氣無力地説了一句,結束了通話。“你説得對,楊建南夠牛,他搞得定。這下子他要把我們全部人都搞死了……”他轉過頭,喃喃地對我説。
上海大炮抽提了泡防禦界面的能量,我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它確實發生了。而且最可怕的還不是這個……
所有人都捂上了耳朵,那些細針碰撞的聲音現在變得粗礪起來,像是有沙子在耳朵裏滾動。我感覺難以忍受的眩暈,像是大腦失血,有種空氣中所有粒子都在發瘋般跳躍的幻覺。
鋼鐵的顏色漸漸變成明亮的紫色,紫得發白,最後它像是被投入了絕對高温的一塊鐵。“受不了了!”我對着大豬大吼。
憲兵們都趴下了,這個舉動説不上原因,但是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想這樣做。因為此刻的上海大炮在我們的眼裏如同一顆即將爆炸的超級炸彈。
“我要看着它發射!”大豬咬着牙齒,”可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看着約束場炮火發射的!”
我瞪着他的眼睛,他眼睛裏有股可怕的堅忍和……絕望。
“沒辦法可想麼?”
“那東西不能發射的,我們都知道!”
空氣噪音忽然停止了,這一刻整個黃浦江江面上寂靜如死,我的心臟彷彿也停止了跳動。
悄無聲息地,筆直的光柱以大約60度角直刺天空,像是一個巨大的探照燈。它亮起來的時候如同無數個太陽同時升起,我及時閉上了眼睛,依然能夠感覺到面前那片絢爛的灼熱的光,臉像是靠近火爐那樣發燙。
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面對着天空,想要看清那裏一個40米直徑的巨大孔洞。
其實我知道我不能,泡防禦界面本身是透明的,但是我也知道它一定在那裏。天堂的門已經開了,地獄之蟲會不顧一切地湧進來。
我看着周圍,同樣剛剛睜開眼睛的憲兵們臉上都有振奮的神情。這也是他們第一次看見上海大炮發射,我想他們正在猜想剛才那一炮是否命中了敵人的次級母艦。對此我倒是並不懷疑,以上海大炮這樣的武器,足以瞬間擊毀一艘次級母艦,即便上次那種巨無霸。
不過,它也瞬間洞穿了泡防禦界面……
所謂上海大炮紐約大炮,都是一種來自阿爾法文明、被稱為”約束場炮火”的重型地基武器。而迄今我們所知的唯一一種可以擊穿泡防禦界面的,就是約束場炮火。它的能量密度遠遠高於泡防禦界面,而且不會被泡防禦界面阻擋。當兩者接觸的時候,會自然而然的融合、穿透,但是,它也攪亂了泡防禦界面的能量流,在那層界面上留下了一個直徑40米的巨大孔洞,這個孔洞30秒鐘內不可能復原。
30秒鐘……那個時間也許不夠人類抽一根煙,但是足夠那些東西毀掉上海!
大豬拿出他的中南海,分給我一根,給我們兩個一一點上火。二豬報起他的M4,換上了一個新的彈匣。周圍的憲兵們不再是一個勁兒地歡欣鼓舞,有的已經驚叫起來,更多的人目瞪口呆,我噴了一口煙,猛地抬起頭。
肉眼分辨不清的黑雲正在匯聚,目測大約有三千米的高度,還有新的在不斷加入,其中大個兒的看起來像是急速游泳的蝌蚪。黑雲快速地旋轉着,讓人想起你挑了一個蜂巢後,成千上萬只兵蜂被激怒了,它們飛出來盤旋着集合,發出可怕的嗡嗡聲。不過我們耳邊的並不是嗡嗡聲,而是人的嘆息一樣的”嘻哈”、”嘻哈”的疊聲,千千萬萬個重疊在一起。
全都是捕食者!我可以肯定世界上沒有人看見過那麼多的捕食者聚集在一起的樣子。“嘻哈嘻哈嘻哈嘻哈嘻哈嘻哈嘻哈……”
這個聲音像是以天空和大地作為牆壁不斷地迴盪疊加,讓人想起某種古老的召喚。“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景象。”大豬摘下嘴邊的煙。“我也想來一根。”二豬説。“來什麼來?你又不抽煙。”大豬看都買看他。
我悄無聲息地去摸口袋裏的手機,手機不在,哦,是在大豬那裏。不過我想也是來不及了……其實我只是想説……嗯,我在鍵盤上打字終究是太慢了……所以就算了吧……
一瞬間它們俯衝而下,像是墜空的火流星,千千萬萬個火流星在一起。它們長長的觸鬚被空氣扯得筆直,速度高得驚人,以一種撞擊地面的勇氣直衝而下,直指上海大炮的炮口。它們迅速突破了1500米的高度線,那層原本固若金湯的壁壘不復存在,這些東西想必是在狂喜吧,因為我們的愚蠢和冒進,它們獲得了一次完整的進攻機會。
人類不得不面對自己的虛弱了,沒有了阿爾法文明提供的庇護,在這樣鋪天蓋地的攻勢下,我們沒有機會。它們像是秘魯寒流中高速遊動的鯖魚羣,可是它們不是鯖魚,它們每一個都比鯊魚可怕得多!“你在想什麼?”大豬説,”我總在猜自己死前會想什麼,現在我知道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我説。“嗯。”
我忽然感覺到難以忍受的眩暈,這個眩暈襲來的劇烈讓我幾乎叼不住嘴裏的煙。我的眼前盡是複雜凌亂的花紋。空氣裏像是有沙子在滾動……不!所有的沙子都在瘋狂地跳躍!“這是?!”我大聲喊。
我拼命瞪大眼睛去看江面。江面上一塊紫得發白的鐵!“楊建南真是一個地道的瘋子!”大豬喃喃地説。
空氣躁動停息,紫色的巨大光柱橫貫天空,距離上海大炮只剩下300米不到的捕食者羣像是被死神撫摩了。一股壓倒性的摧毀力量逆着它們前進的方向推來,完全不容反抗。光柱以同樣的角度切入天空,所有捕食者——也許有數百隻,也許上千,也許幾千,我根本無法計算——像是暴露在陽光下的吸血鬼一般,它們的軀體形狀在紫光中僅僅保持了不到一秒鐘,而後徹底化為灰燼。
這些灰燼細得甚至無法收集,我們做過實驗,接觸到泡防禦圈的物質和這些捕食者一樣,無論是幾克的樣品還是像這樣幾萬幾十萬噸的物質,都彷彿被掃進了另外一個空間,它們的痕跡完全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那些質量小得可以忽略的灰燼中也監測不出任何燃燒的跡象,分析師説那些是碳、鋁和硅,偶爾能夠監測到痕量的硫。
江心的炮口迅速地黯淡下去,我們怔怔地看着天空,看者那些細灰被風一卷而散。
全部的捕食者都被這次炮擊毀滅了。這是功率遠超上海大炮的紐約大炮也不曾做到的。這是一次完全的轟擊,像是看上了奶油蛋糕的蒼蠅羣,所有的捕食者筆直地撲向上海大炮,恰恰把自己法官在了炮擊的軌跡上。而楊建南的瘋狂和決斷在於——他根本從開始就蓄積了兩次轟擊的能源,瞄準高空中次級母艦的第一炮不過是一個誘餌。
“他是個瘋子……我同意。”二豬説。
救護車們圍繞着剛才我們和捕食者對抗的半條街,醫生和護士們扛着擔架把一具具人體抬上救護車。可惜他們來得晚了,它(此為錯字,應為”他”)們拖回去的大部分只是屍體了。消防車也來了,強有力的水龍撲滅了和平飯店裏面因為電線斷裂而引起的幾處小火。
德爾塔文明的這次突襲被成功地擊退了,上海大炮第二次開炮自豪後,進攻迅速被終結,雷達顯示這些東西絲毫也不猶豫地集合撤離了。這是第一次我們”擊退”德爾塔文明的進攻,在此之前我們的勝利都是用泡防禦磨掉了捕食者和次級母艦的耐心。
我在那個大傢伙的大半個身上踩了踩,大豬過來把手機遞還給我。“有人給你短信。”大豬看着江面漫不經心地説。
我從他的眼神里面大概明白了,打亮手機,顯示是:“您有一條短信來自林瀾。”
那隻小野獸又歡歡喜喜跳了出來,翻着筋斗竄上竄下,它每次都是這個德性,半點耐性也沒有。我這麼想着,聽見大豬説:“看你笑的那個樣子。”
我摸了摸嘴角,竟然殘留着半個笑容。真見鬼,又笑出來了。“你還活着不?”短信是這麼説的。
“活着活着,捕食者倒是死了很多。”我回了。
那一天有點奇怪,我再也沒有收到林瀾的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