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依依和老路沒有任何關係,只是老路曾經看着她家的房子感慨説:“同是姓路,區別咋就這麼大呢?”
路依依家的房子該是沒有檀宮大,但是小點也有限,出於對財富的敬畏和不要丟人現眼的自覺,路依依邀請過我一兩次,我都沒去。只是聽説其中有一間40平米的房子專門給路依依搭火車,路依依喜歡火車模型,家裏的鐵軌有250米長,小火車在那間大屋子裏上坡下河鑽山洞,三列火車在站口交匯的時候,路依依拿着遙控器扣着一頂列車長的大檐帽,指揮它們依次通過路口。
別的大概也不必説了。
路依依在復旦讀本科新聞系,文筆不錯而且拉得一手不錯的小提琴——雖然因為她的懶惰,這個技術在不斷下降。路依依還是復旦國際象棋協會的骨幹、復旦新聞網的記者、紅十字會的理事、她們班的體育委員。其實以上所有的頭銜都是指向同一份工作,也就是照相。比如國際象棋協會宣傳的時候,路依依就在一幅黑白照片裏安安靜靜地下棋,新聞網網頁上她手持話筒無比嚴肅,紅十字會招貼畫上她變成了護士,體育課上面她穿着很合體的運動服跑來跑去,體育老師在旁邊拿着相機説:“路依依,把頭髮散開,迎着太陽再跑一次,拍完收工!”
我認識路依依的原因很簡單。我是北大出來加入預備役的,名義上是非軍校畢業的軍人,所以號召學生組織戰時志願者團隊的時候,我被上面點名拉去各個大學做報告。轉場做報告是件累人的事情,等我們到了復旦,我最後那點耐心也耗完了。在大豬慷慨激昂地講述他的軍校生活時,我偷偷溜出去在外面的自動售貨機上想買一卷荷氏的薄荷糖。
在自動售貨機上買要貴一點,所以我以前從來沒有用過這東西。在讀完了使用説明之後,我投了兩個一元硬幣,按了薄荷糖的鍵。就聽見機器哄哄地開始響……然後它繼續響……還是響……我不知道它是在找我的薄荷糖還是説它……出了什麼故障?但是我那時口袋裏只有兩塊錢了,而且我嘴裏很乾很想吃薄荷糖,我又不想回會場去。
那個學生樣的女孩來到我背後的時候我正蹲在那裏,對着哄哄作響的售貨機,不斷地打開蓋子往裏看。
女孩問我在幹什麼。
我只好實話實説我在等我的薄荷糖。
我跟路依依就是這麼認識的,我跟她説了我們之間的第一句話之後她就笑了起來,笑聲大得讓裏面做報告的大豬都有點不安。
後來路依依多了一個職務,是復旦大學戰時志願者協會的副主席,我經常看見她和一幫蹦蹦跳跳的小女生在我們中信泰富廣場下面給過路的人發《緊急求生手冊》,她每次看見我都會笑得很大聲,我就在她的笑聲裏從女孩們身邊走過,沒好氣地看她。
我們變成朋友了,有時候她會打電話來讓我幫她寫一條宣傳語,作為回報她會請我吃飯。有時候發完了宣傳品她會在下面等我,我們一起在石門一路地鐵站上面那個世嘉遊戲廳打打街機。當然更多的是我看見她和這樣那樣的英俊男生一起高舉宣傳品,極富表情地對着路過的人大聲説:“請保留你們的手冊,它可能會救你和你的家人。”
我有些日子沒看見她了,最後知道的是她在參加”戰地青年大使”的競賽。
“什麼叫做又是?好象我經常撞你似的。”我説:“你怎麼來了?別扯着我。”
路依依正扯着我的袖子跳啊跳的,長髮一起一落。她背後站了一個臉龐很小的女孩,眼睛哭得腫腫的,低着頭,髮型和衣服都和路依依不是一路的。路依依穿了一條棕色的絨面齊膝裙,同色的絨面靴子,裙子和靴子間露了幾釐米長的大腿,裹着方格花紋的襪子,上身則是一件白色的毛衣,一條顏色鮮豔的ELLE圍巾隨着她的蹦跳而起落。“我陪同學來送人。”路依依指着那個女孩:“她男朋友,今天去蘭州。”
她還是扯着我的袖子:“你怎麼也在這裏?”
“我也來送人,我同學和他老婆今天去蘭州。”
對面的女孩似乎觸動了什麼心事,兩肩抽動了一下,嗚地低哭了出來。誰也不傻,清楚是怎麼回事,可是去蘭州的飛機票哪有那麼容易搞?“糖糖別哭了,沒事沒事。”路依依又跑過去拉着女孩的手:“我叫我爹幫你搞一張票。”
路依依的老爹真的有這個本事,因為經常在電視裏代表市政府發言的那個胖墩墩的男人就是姓路。
名叫糖糖的女孩還是抽抽答答的,路依依就握着她的手搖晃着。“好了好了,好哭精,走了走了。”路依依拍拍女孩的背,抬頭看着我,“你最近有空麼?我們去唱歌吧?”
“唱歌?嗯,也成啊。”我點了點頭,心裏有個小野獸跳了一下,隨即寂然無聲。“什麼時候?”
“明天晚上吧,明兒晚上我不值班。”
“好,那武寧路上那個上海歌城,我們上次去過的那個。七點吧。”
“行啊。”
路依依扶着那個女孩要走,又看了看我:“你現在去哪裏啊?”
“我等着賣我的磁懸浮票,”我忽然想起來,”你們要不要坐磁懸浮回去?我這張票賣給你吧。”
“我才不,我開車過來的。”路依依對我吐了吐舌頭,”明兒唱歌啊,別忘了!”
兩個女孩走了,磁懸浮的入口處我獨自站着,看着她們的背影。路依依有輛不錯的寶馬Z4跑車,我想着也許其實我本來可以讓路依依送我一程的,這樣我又省下19塊錢。
最後我站了45分鐘,等到了一個老太太,以45塊錢的價格賣掉了回去的票,這樣等於我只花了35塊錢坐了一趟磁浮,我有點欽佩自己的經濟頭腦了。
我乘機場一號專線回靜安寺,大巴里空蕩蕩的只有我和一個一直抽一種薄荷煙的老男人。
我把我的手機接上耳機開始聽《北京一夜》,我在練習,我覺得這是一首可以大殺四方的歌,練會了免得在路依依那幫小妮子面前丟了面子。天漸漸地黑了下去,大巴經過高架進了城區,在空蕩蕩的街頭左拐右拐。我看見兩側的高檔寫字樓默默地矗立着,有些樓上的玻璃幕牆東一塊西一塊地碎了,裏面沒有燈,缺了玻璃的地方黑洞洞的像是一隻又一隻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看着我們。
我衝上中信泰富廣場31樓,有點氣喘。巨大的環形辦公室裏面只剩了一半的人,我走到林瀾的桌邊,她不在那裏。“林瀾呢?”我問旁邊的張皓,”去恆隆廣場那邊了?”
林瀾是協調員,有兩張辦公桌,一張在中信這邊,另外一張在恆隆廣場的參謀部。“喲,送花啊?我看我看,最近花漲價了沒有?”張皓笑。“幫她捎的,她人呢?”
“下班啦,都幾點了你也不看看。”
“哦。”我抓了抓腦袋。
我的目光落在林瀾的桌上,那裏有一隻細頸的玻璃花瓶,昨天它還是空的,現在裏面有一束香水百合。
越過南京西路就是我們的宿舍,我們如今的宿舍是在錦滄文華酒店。戰前這裏是上海有數的幾家豪華酒店之一,據説一個單間1200多,不過隨着中信泰富廣場和恆隆廣場被部隊徵用了,錦滄文華酒店也被納入了軍管,它距離這兩棟高檔寫字樓最近,緊急情況下全體技術員可以傾巢出動。
錦滄文華酒店金碧輝煌的大廳顯得有些凌亂,絕大部分服務人員也都回家歇着了,進進出出的都是軍人。大家也並不在乎,大堂裏滿地鞋印,駝色的地毯吸飽了污水,被拋棄在一邊的走道里。
我的房間是1103,牀單又沒有換,打開暖瓶,裏面空空的。我把花扔在桌上,剛坐下,外面就傳來敲門聲。我打開門,一個高個子立刻把腦袋探進來。“江洋,帝國?”高個子一張瘦臉,兩頰像是被刀颳了似的線條犀利,兩隻眼睛精光四溢的,他正挑着眼角看我,倒像是挑釁。“還有誰?”
“二豬唄,我們等人等一下午了。”
“二打一我不幹,你們兩個耍賴,一開局就過來拆我基地。”
“哪能呢,給你配了精兵強將!”
“誰啊?”
“蘇婉……”
“我靠,那你還不如給我配一個電腦呢。”我嘆了口氣,”也罷!説好了,開局不準直接過來拆基地。”
“太小看我們了,菜鳥也是會進步的!哪能老是那一套戰術?我們都在線上,你進novo那個頻道。”高個子神氣飛揚,轉身扭頭,往他自己的房間去了。
我進入novo頻道,遊戲已經建好了,裏面三個人,大豬、二豬和蘇婉。
這三個人都是和我一個組的技術員。那個高個子就是大豬,名叫潘翰田,二豬叫曾煜,蘇婉則是真名。
兩豬榮膺這兩個外號是因為大家聯線玩《帝國時代II》的時候他們都把野外殺豬作為前期發展的重中之重。二豬的辦法比較傳統,派一個人出去把豬引到城鎮中心門口,一幫埋伏在市鎮中心門廊下的兄弟蜂擁而出,弓箭投槍齊上,豬就被滅了。而他的強處在於他對豬的跑步速度和可能的分佈異常清楚,簡直到了第六感的地步,素有”牽豬王子”的稱號。大豬的微操作就差多了,派個農民出去沒把豬牽到家門口農民就被豬拱死了,後來大豬採取了至為豪放的方式,一幫人出去找豬,就地宰殺之後,在豬旁邊蓋一個磨坊採集豬肉,美其名曰”殺到哪裏蓋到哪裏”。“江洋你要掩護我,等我出了麻木盧克我就去踩大豬的遊俠!”遊戲開始的時候,蘇婉在聊天頻道里説。
我説:“我暈。”
蘇婉是個女孩,超級菜鳥,總是造出無數的箭塔龜縮防禦,然後在家拼命地搞生產,組織軍事力量。不到積累出兩隊黃金兵來,她絕不出動。當然,等到她出動的時候她的盟友早被踏平了,然後她自己就被海量的軍隊吞噬了。
這個遊戲是我教會這幫人的,後來我就變成了他們的對練。
遊戲開始,茫茫冰原上,我是一小撮法蘭西人,在一片叢樹林中有着一個城鎮中心、幾個農民和一匹偵察馬。
我在野外找到了六隻羊兩片漿果林,隨手建了雙伐木場,按部就班開始搞建設。這個時候大豬和二豬應該都在奮力殺豬,我可以稍微開一會兒小差。我快手點了兩下農民建造,摘下耳機,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我今天有飛行訓練,回來晚了,你不在了。明兒我們去卡拉OK,你去不去?”我寫了條短信發個林瀾。“我明天有事啊,晚上沒空,唱歌我就不去了。”
我心裏那個雀躍了一陣子的小野獸”呀唔”了一聲,鑽了回去。
我是怎麼認識林瀾的呢?
每次想到這個,我都要想一會兒,因為時間過去了很久。再回想起來,那些畫面就像被濕氣暈開的彩畫,一切的人影光彩都帶着一道柔軟的暈邊,讓我覺得很不真實。
就在教導主任廢了我那份哥倫比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解放軍7488部隊的入伍動員大會就在體育中心召開。除了我們物理系這個班,還有數學系的一個班,都屬於中央軍委明令的限制專業,兩撥兄弟毫不知情的時候上了同一條賊船,也曾在一起上大課的時候為了佔座動過拳頭。如今四目相對兔死狐悲,忽然就親熱起來,兩撥人互相拍着肩膀進了體育中心。
出乎我們的意料,體育中心裏面並沒有軍裝筆挺面目森嚴的人。那是一個冷餐會的樣子,左右兩排長桌的銀盤裏面是新鮮的基圍蝦、水果沙拉和小塊匹薩什麼的,桌子後面站着衣着挺拔的侍應生,倒像是從友誼賓館請來的。一幫學生本來已經有了足夠的覺悟,不過一看這個陣勢那麼和藹,反而有點吃斷頭酒的不安。
而這個時候我正在南門外的一家火鍋館子裏面吃飯。梁康他們做東請我,遺憾我的大好華爾街人生從此付諸東流。啤酒灌了無數,我心裏膽氣橫生,恨不得站起來説老子就是不去部隊,看他們能殺了老子?梁康説江洋你萬萬不可,這個是部隊紀律,你要是投敵叛國,是真的要上軍事法庭的。我心裏的氣焰低落下去,一個勁兒地涮肉,大家也無話可説。
這個時候我從梁康的肩膀上看見了那個女孩。她一個人對着一個小鍋子,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注意她,好象我盯着她的時候世界就安靜起來了,也許她是長得很漂亮,不過那不是主要原因。我後來想也許是因為她當時正在做的事,她輕輕在玻璃上面呵了氣,用手指畫着什麼東西,各種凌亂而又飛揚的線條。畫完了,她就看着那些線條笑笑,然後看着水汽消失,線條也隱去。
在我看她的整個過程裏,她一口東西都沒有吃,就在那裏呵氣,畫東西,一個人笑。
然後梁康他們把我拖走了,經過她身邊的時候我回了一下頭,她側着臉,一彎細細的捲髮蜷在耳邊,像是細巧的鈎子。
我混在鬧哄哄的人羣裏面看着前面的講台,該來講話的軍官已經遲了,年級主任一再叫我們安靜,而那些沒吃飯的兄弟們看着冷餐肚子正在咕咕作響。“大家鼓掌歡迎解放軍7488部隊的代表!”年級主任忽地如釋重負。
大家的目光投過去,一個淺紫色裙子的女孩匆匆忙忙地從後面跑上了講台,尷尬地對着大家笑了笑。一時間會場寂靜如斯,所有人都懷疑是否年級主任搞錯了,我們等待的難道不是解放軍7488部隊的一個軍代表?“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女孩點着頭,耳朵邊那一鈎頭髮輕輕地顫,”我從來沒有來過北大,剛才在圖書館看書,一下子忘記時間了。”
她看似有些尷尬的笑容很大程度上打消了大家的敵意,無論怎麼看,那隻不過是一個約會遲到的女孩。
年級主任帶頭鼓起掌來:“大家歡迎,請林中尉發言!”
“謝謝,大家隨意,其實今天沒有什麼政治任務,只是先認識一下。但是如果有問題,我們會為大家解答。”女孩理了理頭髮,”我叫林瀾,解放軍7488部隊的中尉協調員。”
然後她從講台上走下來,跟大家比了一個手勢,率先去拿餐盤了。我比大家晚了一點,站在那裏想起一面呵了氣的玻璃上凌亂的線條。
是的,我在火鍋店看見的,和我在講台上看見的是同一個人。林瀾第一次吸引我,是因為我知道她説謊了,她那時根本不在圖書館參觀,而是在火鍋店一個人做一件很無聊的事。那些凌亂的線條組成了一隻模樣很卡通的小野獸,從那個時候開始,它活在我心裏。
冷餐會結束了還有舞會,林瀾領跳了第一支舞。當時北大掃盲舞會還在教國標,而林瀾跳的是Salsa舞,她領盡了當天活動的全部風頭,好在這兩個班是典型的羅漢班,一個女生都沒有,也沒有人因此妒忌不滿。不過我也明白這一切的用意,就在餐會和舞會中間,便裝的年輕軍人就跟我們在一起聊天説話,他們中多數是女孩,熱鬧的氣氛中她們精緻內斂。我能夠感覺到她們是一個人負責一到兩個學生的溝通,我想軍隊迫切要知道他們培養的這支技術力量是否足以送上戰場。
跟我們説話的是一個圓臉的女孩,後來我知道那是蘇婉。我和蘇婉聊着天,看見林瀾穿過會場,她環顧的時候看見了我,對我笑了一下。
活動結束得很晚,我走出來的時候林瀾正好站在門邊。“我有幾個問題。”我説。“嗯,一路走一路説,我要從小南門走。”
我們兩個並肩溜達,林瀾的鞋跟滴滴答答。“林中尉,國家要我們服役,對我們還是比較突然的,”我抓了抓頭,”軍隊生活我們不瞭解,其實我們裏面很多人是很猶豫的。”
“怕什麼?”
“受限制,不自由。”
“其實從我內心來説,”林瀾斟酌了一下語句,”軍隊肯定是一個框子了,沒有在學校或者在企業裏那麼自由,不過框子也沒什麼,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軍隊裏面你會學會很多。”
“嗯。”
“自由是什麼呢?真的自由,你就飛了,好象世界上只有一個點讓你起飛,你飛到空氣裏,未必能找到路飛回來。”
“嗯。”
“完整的自由沒有過,軍隊的生活慢慢就會習慣的,不是多可怕的事情。”林瀾聳聳肩,”我現在也挺好,可我以前不是這樣的。”
“嗯。”
“你嗯嗯的,到底知道了麼?”她彎下腰去,再仰起頭看着我。她跟我差不多高,而我低着頭,只有這麼她才能看見我的臉。“嗯,我在想吶。”我又看見她那一鈎小頭髮。“那你想你的,喂,小南門還有多遠?我們怎麼像是在原地兜圈子?”林瀾忽然説。
我忽地站住了,前前後後地看,我們溜達着把其他人都丟掉了,正在28樓前的小道上。“哦,那我送你出去。”我説。
我們一路走,我的好奇心終於跳了出來:“你沒去圖書館吧?我在涮鍋那裏看見你了。”
“嗯,沒去啊。”林瀾也很坦白。“凝結的時間,流動的語言,黑色的霧裏,有隱約的光……”又走了一陣子,沒有什麼話,林瀾開始唱歌,寂寂寥寥。
那時候戰爭還沒有開始,天空裏沒有塵埃雲,不會下雨,沒有捕食者。我和林瀾走在北大28樓前的小路上,林瀾唱着一支我不曾聽過的歌,頭頂銀杏樹漆黑如墨,風吹來樹葉嘩嘩地響。
那一年我22歲,林瀾23歲。
那天晚上我躺在牀上想了很久,給林瀾發了第一條短信:“林中尉,我是今天動員大會的江洋,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不知道你有沒有空。”
“嗯,我知道,我記了你的手機號啊,你説。”
“如果我不想參加部隊的分配,有什麼懲罰?”
“你也可以放棄分配,作為後備人員。你的户口會被留在學校,不能就業,等待緊急徵召令。”
“嗯,我明白了。”
“害怕麼?”
“不,只是忽然間變化太大。”
“有的事還是要你自己想,我幫不上忙,還有問題麼?”
“沒有了,謝謝。”
“那我不陪你聊天了,我在卸妝,晚安,好睡。”
整個一個晚上我都在思考,想一個人的笑容和她畫在玻璃上的線條。
林瀾教會了我一件事,就是其實我根本沒有明白過女人在想什麼。而她是我一生中遇見的第一個女人,我不懂這個女人在想什麼,可是我又真的很想知道。
再次見到林瀾,還是在體育中心。
僅僅過了一夜,體育中心的佈置完全變樣。幾十間半封閉的格子一個挨着一個,填完了申請表的學生們依次進入其中之一,面試完的人直接被軍方的代表從後面請出去,外面排隊的人不知道里面發生的事,而出來的人面無表情。整個場面寂寂無聲,一定是世界上最森嚴的招聘會。
我和林瀾隔着一張桌子面對面。她已經換上了7488部隊的制式軍服,那是一身簡約貼身的白色套裙,領口上繡着鷹揚起一側羽翼的圖紋,肩章上一槓兩星。
我一頁一頁地翻着7488部隊的軍事服務協議,其實一個字也沒看進去。這樣厚厚的一疊法律文件,看了後面忘了前面,根本記不住,而且我差不多決定要簽了。昨天夜裏班裏大家議論了一下,除了去部隊服務就只有考研,要不然就是閒着當後備人員。考研還只能考本專業了,換而言之還是隻能去部隊服務,無非是早晚。而早去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優先選擇北京或者上海。
説到北京上海的時候,我能感覺到我的心裏一頭小野獸蹦達了一下——我記得某個人是7488部隊上海部門的協調員。“喂,你已經看了半個小時了。”
我抬起頭,林瀾正饒有興趣地看着我,手裏玩着一支鉛筆,即使在這樣的場合,她也並不全然像一個軍人。我看了她幾秒鐘,注意到她眉毛下星星碎碎的亮點,那是昨夜她沒有來得及卸乾淨的彩妝。我心裏沉甸甸的分量因為這個小發現有所減輕,我咧咧嘴。“簽了能反悔不?”
“不能。”
“等於賣身契啊。”我低聲嘟噥,其實我知道就算你有豹子膽也不敢跟軍方毀約,不過聽到那麼肯定的回答,依然讓人心裏發涼。“也沒什麼,你要是去公司,簽約了也不能輕易退出。”林瀾聳聳肩膀,笑,”我還是現役呢,我也不能啊!”
我抬頭看着她,她還是笑,後來我才發現她總是這樣,從不因為別人看她就覺得不安,永遠笑得很隨意。她的牙齒白淨目光清澈,反射的光都能晃到我的眼睛,所以我只是看着她耳朵邊那絲淘氣的捲髮,隨着她的笑聲輕輕地震動。最終我垂下目光,點點頭。
她指給我看簽名的地方。
我龍飛鳳舞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把筆擱下。林瀾對我笑笑,指向會場一側的出口,我轉身向那邊走去,聽見林瀾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她開始接待下一個學生。我雙手抄在口袋裏,吹了吹口哨,儘量想讓這個決定感覺起來輕鬆些。
其實這個遊戲開始的時候,只是因為一句話——你不能退出,我也不能。
手機響了。“木頭木頭!我要木頭!我要造長戟!你睡着了啊?大豬已經快把我家推平了!”蘇婉在話筒裏大喊。
我去看屏幕,蘇婉已經發了無數的對話給我,不過我剛才走神略過去了。
大豬二豬的新戰術大概是先踏平蘇婉,然後大隊合圍我。我給蘇婉送了一千個木頭過去,然後畫了一個方框,把我五個馬廄門口的兩隊遊俠派出去支援她。她的基地處處狼煙,大豬的遊俠正在燒殺。畢竟是女人,到了緊要關頭蘇婉就捨不得那點基業,農民們圍着城堡瘋狂修補,哪邊出一個長戟就上去一個,全是白白送死。長戟對遊俠雖然有優勢,可是一個一個上去,根本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我的鼠標點過去,兩支鋪天蓋地的遊俠大軍正面衝鋒。而幾乎就在同時,我在地圖上看見了白色的小隊移動過來了,是二豬的部隊。又是大豬二豬的戰術吧,趁我家裏空虛掩殺過來。不過已經晚了,在我的遊俠人口減少的同時,我那十個兵營已經開始不斷地湧出劍勇。當二豬來到我的基地門前時,他將會看見排列整齊的人牆。“反擊反擊!打過長江去!”蘇婉開心起來。
十分鐘後,我的打包機越過了地圖下方的冰河,展開之後砸掉了大豬的城堡,大豬退出遊戲。而蘇婉已經完全緩過勁兒來了,帶着她的輕騎小隊正在滿世界追殺二豬的農民,二豬的基地如今只剩下幾塊燃燒的農田,旁邊站着我大隊的冠軍劍士。遊戲還沒有結束,我想二豬這樣堅強的傢伙一定還在地圖的某個基地開新基地。“二豬你的農民別砍樹了,認輸吧,我這裏還有一隊遊俠!”我發了一條消息給他。
十秒鐘之後,二豬也退出了。“無敵最寂寞啊!”我扔掉鼠標,靠在椅背上用力舒展身體,扭得像是《青蛇》裏面的張曼玉。
聊天頻道里面大豬二豬和蘇婉正在打嘴仗,大豬説其實就差一步啊,就差一步啊,我該升了血統的。二豬説江洋的劍勇太狠了,我還以為他還出遊俠呢,派過去三隊長戟,都被他的劍勇稀里嘩啦給切了。蘇婉説哼哼哼哼哼哼哼,你們兩個男人聯合起來欺負我!“再來再來?”大豬説。“不來了,我要睡覺,明兒一整天值班,晚上還被人拉了去卡拉OK。”我説。“喲,卡拉OK?老實交代!有沒有美女?”
“有美女,著名小美女,路依依。”
“是不是你上次説的那個家裏有游泳池的小美女?”
“我是説一個巨大的浴缸,怎麼這就變成游泳池了?”
“申請去看美女!”大豬説。“報名報名,我也要去!”二豬跟着起鬨。“好!同去同去!明兒晚上八點武寧路長壽路口的那個上海歌城!”我手橫揮而過,大開大闔,像是指揮萬馬千軍。“有沒有帥哥?”蘇婉説。“二豬就是帥哥。”
“白眼,看膩了。”
我退出了聊天頻道。
我拿起手機,想了想,發了一條短信:“你睡了沒?”
“還沒。”
“我是想問你那束花還要不要?”
“要不你明兒帶給我吧,我把錢給你。”
“免了,我自己插來看看吧。”
“也好啊。”
“你在幹什麼?”
“在數數。”
“數數?”
“失眠了,看了一會兒書,又吃了點東西,還是睡不着,沒辦法,只好數數,我剛才已經數到一千多了。”
“要不要衝點奶粉?”
戰爭時期,新鮮牛奶這種近乎夢幻的東西就不必想了,但是對於軍官和嬰兒還是有限量的奶粉供應。“不用了,我數着數就睡着了。”
“晚安。”
“晚安。”
起而復落的短信鈴聲就此停止。我墊了一片菖蒲,把六枝鬱金香一一插在我那個扭股糖一樣的玻璃花瓶中,像是展開的一張灑金扇面。我把整個花瓶放在窗台上,熄了燈,從花和葉子的空隙裏看了看外面,翻身一頭栽進枕頭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