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開始在樹林裏穿針引線
短暫的晨光將渡口凝視
我正老去
/1
米色粗線外衫一直到膝上,下面是將腿緊緊裹好的黑色線襪。惹眼的除了腳上的帆布靴外,還有胸前大大的迷彩圍脖。
還有,像低年級小女生那樣的整齊劉海。
她一隻手戴着淺黃色塑料手套,一隻手拿着畫筆,時不時在某個小朋友身邊彎下身去,在畫板上添加着什麼。
廣場邊上的車內,宿名浩就這樣坐着,專注地望着她。
想到她上次攔在汽車前面的樣子,宿名浩忍不住偷偷地笑起來。
他心裏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會被事物單純的外表所迷惑。那種獨特的,平日身邊鮮于出現的平靜,明知不會在自己的生活中出現的美好,似乎帶着某種令人眩暈的香氣,纏繞在此刻的宿名浩內心裏。
他第一次覺得在車裏什麼事都不做,坐上兩小時是件很不錯的事情。
孩子們排隊等着將自己畫好的畫拿給她看,她一個個從他們手中接過畫紙,又一一在上面寫下名字,然後整齊地放在身邊的小凳子上。
突然,汽車前面的擋風玻璃上密密麻麻落下雨點,視線裏模糊一片。透過雨刮器清理出的地方,廣場的草坪上已經亂成一團。她幫孩子們收拾畫具,帶着孩子們跑到躲雨的地方。
草地那邊,凳子上的畫紙被雨淋濕……
宿名浩打開車門,跑到噴泉邊的草坪裏,拿起那疊畫紙衝到正在躲雨的人羣中。回過頭去,他看見與自己站在同一屋檐下的她正取下自己的圍脖挨個兒為孩子們拭去頭上的水珠。
仔細將手裏的畫紙整理好,宿名浩慢慢靠了過去。
"怎麼辦?上面一張還是淋壞了。"宿名浩説着,將手裏的畫紙遞到她面前。
她一抬頭正好望見宿名浩等待的笑容,先是一驚,然後是一個漸漸在臉上漾開的温和笑容。她伸手接過宿名浩遞過去的畫紙,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小的貼紙本,將手裏的筆帽取掉,熟練地在上面寫下了什麼,然後將貼紙撕下來放在宿名浩的手上。
"謝謝你。"
宿名浩在貼紙上看到這三個字,他笑了笑。
"不用謝。"
從她手中拿過筆和貼紙本,很認真地在上面寫好後,重新將貼紙本和筆放回她手中。
她看到後,又拿起筆在這三個字下面寫下自己要説的話。就這樣,兩個人在躲雨的台階上一人一句地在紙上聊起來——
你説話,我能聽到——
我想和你一樣,用寫的——
很麻煩——
那天真對不起——
沒事——
你教他們畫畫?——
有時候也教跳舞——
一定很好看。
她靦腆地笑了笑,寫着:
"雨停了,我們要回去了。謝謝你幫我們收拾畫紙。"
他對她舉起手擺了擺,她提着畫架回頭擺手微笑的樣子讓宿名浩覺得似曾相識,可細想不到是什麼時候,在哪裏見到。想到可能是自己以前曾夢到過這樣的笑臉,宿名浩站在那裏望着和孩子走遠的背影,感覺一切都變得微妙起來。
從躲雨的地方往廣場中的雕塑方向走,要穿過一小片人工棕樹林,宿名浩走到樹林下的長椅邊,拭了拭上面的水珠後,坐了下來。他看看周圍,弄堂圍牆變成了綠化帶,棕樹林曾經是十餘户人家的住房,而自己坐着的地方,應該是當年滷水豆乾店的店門前吧。一陣疾風過去,棕樹葉發出如腳步般窸窸窣窣的聲響,宿名浩覺得有人在身後叫自己,他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後面-
小男孩快走過滷水豆乾店時,被店內的老爺爺叫住,他回頭應了一聲,便跑進小店旁邊的側門裏。爺爺告訴他,媽媽出去攬活時拜託過,在她回來之前就先在這裏做作業好了。
被高年級同學欺負那天幫過自己的高個女孩,就坐在桌子邊寫作業。
他記得她的名字:景妤。
"小航,這是景妤姐姐,不會寫的作業可以問她,她的功課每回可都是得第一的。"
"坐這裏吧。"景妤將凳子上的書包拿開,將位子讓給了怵在那裏的小男孩。
就這樣,媽媽回來得晚的時候,他都在豆乾店的爺爺家做作業。
爺爺將兩個孩子寫作業的小桌子架在鐵爐邊上。熱滷水的大瓷罐內總是冒着騰騰熱氣,窄窄的小屋子裏也總是暖融融的。好幾次媽媽來叫他的時候,他都已經在爐火邊睡着了。
他和媽媽住的小雜屋一到晚上就像冰窖般凍人,半夜醒來後他就再也睡不着了。郝航從不向媽媽提起這些,因為媽媽比他穿得更單薄。所以,一到放學,他更依賴豆乾店老爺爺那裏了,有時他真不願意媽媽將自己從夢裏喚醒,好讓他能一直暖和地睡到天亮。
景妤做完作業不會馬上將書包收拾好,而是拿出白色薄紙坐在郝航對面開始描畫。她喜歡小説裏的古裝人物畫,他見過她一連三個晚上都在描一張玉堂春的插圖。她描騎大馬的張飛的那幾個晚上,他總是忍不住偷偷停下筆去看,那是他最喜歡的一張。景妤應該也很喜歡,因為她買回彩色蠟筆的那天,首先就是替騎大馬的張飛上色。
"小航,天這麼冷,你媽媽為什麼還不給你穿棉衣?這樣會凍到的。"見放學回來的小男孩嘴唇都發紫了,景妤的爺爺擔心地問起來。
"爺爺,我還……不冷。"郝航將書包放在桌上,拿出書本開始寫作業。
一旁的景妤突然放下筆跑進了裏屋。
晚上,他和媽媽快要睡下時,有人敲門。打開門,他看見站在門口的爺爺,他叫了一聲:"爺爺。"
媽媽走到門口説:"大叔,進來坐吧。"
"不了。這個給孩子穿上吧。景妤長得快,只穿了一個冬天就小了。"景妤爺爺説着,將手裏的布裹塞到媽媽手裏。
那是件款式好看的鵝黃燈芯絨面棉襖。
/2
"對了,户外裝備品廣告進展怎麼樣了?"宿名浩將文件合上,問坐在一邊整理資料的Paul。
Paul將最後一份資料夾進文件夾裏,抬頭望向宿名浩,説:"本來是沒問題了的,因為女演員在山上崴了腳,所以要到下週才能結束。"
"崴傷腳?在外景地嗎?"宿名浩聽Paul這麼説,露出擔心的神情。
"是的。聽攝製組的人説,當時在野外,離醫院挺遠,她崴傷了卻忍着不出聲,説是等拍攝全部結束再去醫院。後來她的化妝師發現時,已經腫得很厲害了,好像説是脱臼,在醫院住着呢。"
"哪家醫院?"
"我打電話問一下攝製組就知道了。"
Paul拿起桌上的電話接通攝製組那邊,他問了對方"在外景地傷了腳的女演員住哪家醫院",接着説了"謝謝"之後,將電話掛斷了。
"復興醫院,1216房。"Paul轉身告訴正等着的宿名浩。
"幫我定個果籃吧,下午我想去一趟醫院。"
"好的。"
宿名浩帶着果籃到醫院的時候快4點鐘了,將車停好後,他拿上果籃直接到了病房門口。
輕輕推開門,宿名浩看到躺在牀上的人的背影,好像已經睡了的樣子。
拉攏了的簾幔將光温柔地攔在了窗外,只有一束光從縫隙內流瀉進來,將自己遺失在房間的一角。
宿名浩輕輕走到桌前,將手裏的果籃放在桌上,轉身準備離開。
"宿先生?"推門進來的南西姑姑與準備出去的宿名浩碰了個正面,她壓低了自己的聲音和宿名浩打招呼。
可能是兩個人的腳步聲吵到了牀上躺着的人。優麗慢慢翻身坐了起來,叫了聲"南西姑姑",聲音懶懶的。
宿名浩轉身,看見正倚牀坐着的優麗。
"優麗?"
他沒有想到在野外受傷的人就是優麗。
"宿先生,還麻煩你來,真不好意思。"優麗有些抱歉,她調整了一下坐姿,將身上的被子往上攏了攏,對站在那裏的南西姑姑説,"姑姑,麻煩您替我倒杯水給宿先生吧。"
"不用麻煩,我渴了的話自己倒就好。"宿名浩説着走到病牀跟前,望着倚在那裏的優麗,問她,"感覺好些了嗎?"語氣裏充滿了關心。
"沒事,只是崴了一下,醫生説明天就可以回家了。"優麗的語氣和往常一樣從容。不管遇到什麼突發的事情總能保持內心的平靜,這就是優麗。
一旁的南西姑姑見宿先生來看優麗,心裏想着自己應該留給他們單獨説話的時間。她看看時間,便對坐在牀上的優麗説:"優麗,我先回公司處理些事情,正好你可以和宿先生説會話,我等會再過來陪你吃晚飯。"
"阿姨您忙吧,我想請優麗吃飯,一直還沒找到機會。"宿名浩説着,望向正望着自己的優麗。
"是這樣的話,那我就遲點過來吧。"南西姑姑達成所願,開心地離開了病房。
她在樓下想着該去公司還是回家時,電話響了起來。
"老頭,我現在去市場,你早些回來做西湖醋魚啊……"
接通電話的南西姑姑站在醫院前面的停車場上,對着電話那頭的人説着。
"àlaclairefontaine
M-enallantpromener
J-aitrouvél-eausibelle
Quejem-ysuisbaigné
Ilyalongtempsquejet-aime
Jamaisjenet-oublierai
Souslesfeuillesd-unchêne
Jemesuisfaitsécher
Surlaplushautebranche
Unrossignolchantait
……"
NatalieChoquette迷人的法蘭西聲線流轉。
餐館的名字叫"bleumarine",傳統的法國南方菜色更是吸引人。
讓人對地中海浮想聯翩的Pastis汁煎大蝦。
烹製獨到的牛排。
清爽美味的沙拉。
法式特製的薄餅。
當然,還有紅酒。
優麗望着坐在自己對面的男子,沒有預料到的浪漫情境讓她的意識有些恍惚,由此滋生的情愫讓她體會着夢境般的感覺。她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偷偷沉溺着,擔心自己一説話,就會驚醒過來。
/3
不知道什麼原因,最近宿名浩特別喜歡將車開往勝昌門的方向。承載往事的老地方,可能是心安靜下來時的某種想念,或者是身體在需要時的一個緊急出口。
坐在車裏,他想到一位意大利作家在自己的小説中提到所謂"心靈的指引",只是已經無法再記起作者那些描述受心靈指引的文字。
或許應該去書城看看是否還能買到那本書。
宿名浩這樣想着,便將車開到去往書城的路上。
他在書城大廳的分類平面圖前站了一會,又仔細看了最新的活動信息,才從入口處走進去。
電子圖書閲覽視窗,圖書分類檢索處,盲文外借室,外文書店,圖書出版工藝流程展覽……
剛剛重新裝飾一新的書城處處都流露出新設計者的巧妙心思。
宿名浩在外國小説的書架前找了很久,也沒看到他要的關於心靈指引的小説,倒是旁邊色彩豔麗的旅行書吸引了他。
DC公司出版了最新的歐洲旅行指南,宿名浩取下關於意大利的一大本,見旁邊的凳子上都坐了人,便找了靠消防門邊的椅子坐下,開始翻看起來。
從佛羅倫薩的美第奇家族遺存到那不勒斯的碧浪,從羅馬街區的交通圖到一艘威尼斯貢多拉的日租金,沒翻幾頁,手機就響了,是Paul打來的電話。
他接通電話,聽到電話那頭的Paul正説着紅橋保育院80年慶的事情。
"Paul,你給院長回電話,就説我會過去找她商量慶祝活動的事情。"
説完,他將電話放到一邊,繼續翻閲手中的書籍。並沒有瀏覽完書中的內容,想到要去見院長的宿名浩合上書站了起來,拿着書朝收銀處走去。
他剛離開。
小薛選好幾本糕點製作方面的書,還有一本編織教材,找了好幾個地方都沒找着坐的地方。
"老師,快來這裏。"多多指着消防門邊的空位子拉了拉小薛的衣服。
兩個人望着空閒的座位,都高興地笑了起來。
"老師你看,這是誰的?"先跑到座位邊上的多多,拿起椅子上的手機給了小薛。
她拿起手機,朝周圍看了看,旁邊的書架前都沒有人。
"老師你沒有手機,這個就給你,以後多多要找老師,可以寫信息給你。"多多開心地跳起來。
"這是別人的東西,丟了它的人一定會很着急。多多要記住,不是自己的東西咱們都不能要,知道了嗎?"
小薛一臉嚴肅地對多多比着手語,多多認真地點點頭。
"那多多知道要怎麼做了嗎?"
她問一臉天真表情的多多。
"我們應該把它還給它的主人。"多多大聲説。
"多多真懂事。"
她伸出手來向多多做出誇獎的動作。
於是,兩個人坐在消防門旁邊的座位上看起書來,等着丟失手機的人回來拿手機。
一小時過去。
兩小時過去。
丟手機的人還沒有來。
小薛將自己和多多手上的書放回書架,牽着多多往出口處走。
"老師,我們不等那個人了嗎?"
她轉身告訴多多:
"我們要回去了,現在老師把手機交給這裏的保安叔叔,那個人如果回來找的話,保安叔叔會替我們還給那個人的。"
"好吧。"多多點點頭,將拿在手裏的手機交給小薛,手機突然響了。
她按了手機上的接聽鍵,將手機放在耳邊,聽見裏面有人"喂"了一聲,然後又連着"喂"了幾聲,過了一會,是連續"嘟嘟嘟"的聲音。
她有些忐忑地將手機拿在手上,兩個人回到原來的地方,望着它。
手機又響了。
這次,小薛按了接聽鍵後將它放在多多耳邊,她示意多多説話。
"你是誰?"多多對着電話問那邊的人説。
"我是手機的主人。"
"我和老師在書城等了你很久,叔叔你不要你的手機了嗎?"
"那叔叔現在過來,你們再等我一會好嗎?"
"那好吧,我們在大廳,你要快點哦。"
這樣,多多按照小薛所示意的話説完,便和小薛坐在大廳的休息區,等着丟失手機的人來找他們。
大概一刻鐘的樣子,宿名浩出現在了書城門口。
他進了書城大廳,環顧一圈,看見正站立在柱子旁邊的小男孩,他身旁坐着一個年輕女子。
"咦,原來是你?"看見小薛,宿名浩很驚喜。
當他看見小薛身邊的小男孩手中正拿着自己的手機時,他問多多:"剛才是你接的電話嗎?"
多多看着陌生的宿名浩,不説話,只是點了點頭。
見一旁的小薛一臉迷惑的樣子,宿名浩笑了起來:"你不記得我了?上次在勝昌門廣場,下雨,你在教孩子們畫畫,還記得嗎?"
經宿名浩這樣一説,她才想起了躲雨的事情,她衝宿名浩笑笑,使勁地點頭。
"還真謝謝你們拾到我的手機。"宿名浩説着,伸手摸了摸多多的小腦袋瓜,特地對他説,"謝謝你,小傢伙。"
多多笑嘻嘻地望着兩個大人,他突然衝一旁的小薛説:"老師,我們把手機還給丟失它的人了,可以回去了嗎?食堂都要關門啦。"説着摸摸自己的小肚子,一副小可憐的模樣。
"對不起,我差點就忘了,我們現在就回去。"
她連忙向宿名浩道別,然後牽起多多往門口走去。
"對不起,請等一下……"
宿名浩説着跑上前去,攔在小薛和多多面前,他解釋道:"真對不起,我把重要的事情給忘記了。今天晚上,我想請你們兩位吃飯,不知道兩位賞不賞光?"
"老師説不用,我們得回去。"
多多看了看一旁的薛老師,對眼前的陌生叔叔説。
宿名浩在多多面前蹲下來,他笑着對多多説:"今天晚上咱們不聽老師的,都聽你的好不好?"
"那你聽我的,我聽老師的。"
多多一臉認真的樣子。
宿名浩一聽,只好無奈地捏捏多多的小鼻子,然後站起來笑着對一邊的小薛説:"你的學生可真難收買啊。"看了看手錶,宿名浩接着説,"現在都7點了,這個時候哪所學校的食堂都關門了,一起吃飯吧。"
小薛看了看書城大廳的電子鐘,猶豫了一下,終於點了點頭。
宿名浩高興得一把抱起多多,跑出書城大廳,一邊跑一邊問多多:"現在聽你的了,告訴叔叔你想去哪裏?"
多多"咯咯咯咯"地笑着,小嘴巴湊過去和宿名浩咬耳朵。
宿名浩聽完後,一臉愁容地問懷裏的多多:"不會吧,真要去那裏?"
多多用力地點點頭。
"可不可以再商量一下?"宿名浩又問多多,這次是用央求的語氣。
多多猛地搖頭。
/4
在肯德基店,多多津津有味地咬着雞翅,啃着漢堡。
小薛很認真地用小勺子舀着塑杯裏的土豆泥。
宿名浩吸着大杯可樂,望着多多的神態,不停地搖頭。
"小傢伙,我陪你吃肯德基,你下次可得陪我吃飯。"宿名浩目不轉睛地看着多多説。
"我叫多多,不叫小傢伙。"多多連忙糾正過來。
宿名浩笑了笑,向多多伸出自己的右手,説:"我叫宿名浩,很高興認識你。多多小朋友。"
多多看了看坐在身邊的薛老師,説:"名浩叔叔,謝謝你請我們吃肯德基。"
"多多,我們是好朋友了,那名浩叔叔下次可不可以再帶你出來玩?"
"不好。"
"為什麼不好?多多不喜歡名浩叔叔?"
"不是。"
"那是為什麼?
"名浩叔叔帶多多去玩,不帶別的小朋友一起去,所以不好。"
"那名浩叔叔下次帶所有的小朋友一起去玩,好不好?"
"真的?"
"當然。"
"好!"
看着多多手舞足蹈的高興樣,宿名浩也笑了,他轉身看着坐在自己對面位置的小薛,説:"儘管這是我們第三次見面,可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還沒等宿名浩説完,一旁的多多卻搶着説:"老師叫小薛!"
宿名浩一臉疑惑地看着多多,多多説:"院長奶奶就是這麼叫的。"
"那多多説叔叔應該怎麼叫老師啊?"
"美女老師!"
"多多真聰明。"
"老師,我吃飽了。"多多的臉轉向一旁的小薛,眼睛盯着旁邊的兒童樂園,準備離開座位。
"你去玩一會,但是不要碰到別的小朋友,知道嗎?"
得到她應允的多多高興地點點頭,他擠眉弄眼地對宿名浩説:"叔叔,我去玩一會,你和美女老師聊天吧。"
"鬼機靈,要注意安全。"
"好。"
兩個人的目光隨多多到了兒童樂園裏,看着他爬上泡沫城堡,小身子鑽進去不見後,才將頭轉過來,望着對面的人,彼此笑了笑。
外面的街道上行人很少,晚餐後出來散步的人偶爾從玻璃牆外面經過。喇叭裏傳來肯德基爺爺家裏歡快的音律。
一切都很愜意。
/5
對紅橋保育院提供經濟上的資助,是宿英傳媒進駐內地多年來的傳統。
聽説攝製組需要一名性格活潑的小演員時,院長嚮導演索彬推薦了多多。
可多多説什麼也不願意去攝製組。
"我要老師和我一起去。"過了好久,小男孩一把拽住旁邊小薛的衣服,對周圍的人説。
"多多,老師得工作,老師要教其他哥哥姐姐畫畫,所以不能陪多多一起去。"院長走到小男孩跟前,向他解釋着。
"不,我就要老師和我一起去。"小傢伙一副不依不饒的神情。
"要是讓老師帶你去,那多多可得聽老師的話。"見孩子不願意,攝製組的人又在等着,院長只好讓步了。
"嗯。"
多多見院長答應了自己,高興得手舞足蹈。一旁的小薛用手颳了刮多多的小鼻子,用手語説:
"頑皮鬼贏了,這下高興了吧。"
多多卻做着鬼臉要她蹲下來。
"怎麼了?多多。"
疑惑的小薛只好慢慢蹲下來,用眼神問表情神秘的多多。
多多將嘴唇貼近她的耳朵,小聲地説:"老師你不是也想去海邊嗎?我們可以一起去。"
聽多多這樣説的小薛,忍不住伸手輕輕地擁住了他,懷裏的多多"咯咯咯"地笑着。
出發的時候,小薛對院長做着"您放心,我會照看好他"的手勢。
外景地的拍攝工作原計劃是3天完成,因為老天爺幫忙,到第二天中午就只剩下一個鏡頭了。
清晨從酒店出來的一幫人馬,也決定在海邊解決中餐。沒有事情可以做的小薛,自然就成了他們的後勤部長,攝製組的人很快就對她的工作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小薛,你乾脆加入我們得了,因為你,我們的效率才能提高這麼快。"吃飯的時候,索彬打趣地説。
"可我什麼都不懂。"
她笑了笑,衝索彬搖搖頭後又擺了擺手,表示謝絕。小薛看了看周圍,因為沒有見到多多,便四處張望着向海邊的方向跑過去。
見小薛焦急的樣子,索彬邊喊着多多的名字邊跟在她身後跑過去。
被樹擋住視線的地方,多多和那隻高大的拉布拉多玩得正歡。小薛跑到他跟前時,多多仍然沒有發覺,只顧和狗狗嬉鬧。
"多多!老師到處找你,你怎麼都不出聲?只顧自己玩害老師替你擔心,可不好啊。"
"可我又沒聽到老師叫我……"聽到索彬有些責備的語氣,多多馬上站好,望着面前的兩個大人,嘴裏小聲嘟囔着,有些委屈的樣子。
"臭小子,你……"索彬聽到多多倔強的語氣,有些生氣地想伸手去拉多多,被一旁的小薛攔住。她俯下身摸摸多多的頭,讓多多看着自己,告訴他:
"多多不見了,老師會擔心的。現在,咱們過去吃飯,好嗎?"
"對不起,老師。"
多多小聲道着歉,跟着小薛往休息的地方走,剩索彬一個人站在樹下。
望着兩個人的背影,索彬記起自己在保育院第一次見到小薛時,她用手語比畫時直視他的眼睛的樣子,從未見過那樣清澈純淨的眼神的索彬,根本想象不出擁有那種眼神的女子該有怎樣動聽的聲音。
索彬這樣想着,輕輕嘆着氣,回到休息的地方。
靜靜的海面上泛着粼粼波光,那些閃亮的寶物一直被鋪陳到遙遠的天際。
如果地球是圓的,那海天相接的地方是一個很大的斜坡吧,坐在那裏是不是就能看得更遠?因為自己腦海裏與多多一般天真的遐想,小薛忍不住笑了起來。
眼前帥氣的拉布拉多,"爸爸"和"媽媽",陽光浴,銀色小汽車,對多多而言,這全是從未有過的。因為新奇的事物,第一次拍廣告的多多並不害怕,他專心致志地跟在索彬屁股後面轉悠着。
見多多老粘着自己,索彬便回頭問他:"唔,今天多多同學為什麼不粘老師了?"
多多看看遠遠坐在一邊的小薛,説:"老師説,在這裏要聽導演的。"
"咦,突然懂事了?來,爽一個。"索彬伸手摸摸多多的頭,彎下身湊近他右邊的小臉蛋準備親親,沒想到多多突然轉過去將左邊臉蛋貼了過來。索彬親了一口,問他:"為什麼那邊不讓親啊?"
"那邊老師早上親過。"多多一臉認真的樣子一字一句地回答索彬。
"壞小子,真鬼啊!"索彬實在忍不住又用手輕輕捏了捏多多粉嘟嘟的小臉,才放他走。
一臉壞笑的多多徑直跑到小薛跟前,爬到她旁邊的凳子上坐着。
"老師,你到那邊去過嗎?"多多指着海天相接的地方,問她。
小薛笑笑,衝多多搖了搖頭。
"那多多下次再和老師一起去那邊。"
她笑笑,衝多多點了點頭。
"導演説明天放假,我們明天去嗎?"
"不行,那裏太遠了,一天不夠的。"
她用手語告訴多多。
"導演説是因為多多聽話,明天才要放假的。"
小薛伸手摸摸多多的頭髮,衝他鼓勵地笑了笑,然後向他豎起了大拇指。
拍攝過程中有個鏡頭是多多從車上下來,狗狗必須跑過來咬住他的褲腿往海邊拽。可狗狗好像總提不起神來,試了好幾次都以失敗而告終。
狗狗的主人想盡了辦法,傲氣的拉布拉多依然不願意搭理任何人,只顧自己趴在沙灘上打盹。就在大家都沒法子的時候,一旁的小薛將寫好的貼紙給索彬,問他:
"可以讓我試試嗎?"
索彬點點頭,答應了她。
她慢慢走到狗狗旁邊,蹲下來看了看狗狗,拿起它面前的食盒給它聞了聞,然後將其中的一些食物弄到多多的褲腿上。
"可以試一下看看。"
她告訴索彬。
每個人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打開車門,多多從車上下來,狗狗跑過來先是繞着多多轉了一圈,再一圈,它好像找準了食物的位置,咬住多多的褲腿死拽着不放……
整個過程很順利地完成。
"小薛,多虧你了。"索彬笑着説。
"沒什麼。"
她衝索彬笑了笑。
"攝製組決定後天再回去,你明天有什麼地方想去嗎?"索彬問她。
她搖搖頭。
"明天我沒什麼事情,不如帶多多去附近逛市集?"索彬看了看在一旁玩得開心的多多,向她建議。
她點點頭。
"太好了,多多要是知道可以去玩一定非常開心。"
此刻的索彬,比即將聽到這個消息的多多更開心。
他並不知道,自己即將開始的是一段永遠不會抵達終點的歷程,如同只擁有孤獨端點的射線,盲目地上路。
/6
Paul敲門進來時,宿名浩正對着電腦屏幕,查看財務部交上來的報表。
"Paul你來了,等我一會,快看完了。今天晚上你可得小心那幾個日本人。"宿名浩嘴上説着,可目光依然留在電腦屏幕上。
"名浩,你上次拜託的事情有音訊了。"Paul説着,將手中的信封放在宿名浩的手邊。
"真的?她現在在哪兒?"聽到Paul的話,宿名浩立刻放下手頭的事情,從桌子後面走了出來。
"不是那個女孩子,是她爺爺。據説老人是暮雲鎮人,有一個兒子。老人過世後,他的孫女便沒有再去這邊的學校,估計是被父母接回去了。只要去暮雲鎮找到老人的孩子,相信問題就很容易解決了。"
"什麼鎮?"
"暮雲鎮,好像是覃縣境內的一個海島。"
宿名浩突然記起什麼似的,迅速將電腦關閉,從抽屜裏拿了鑰匙,邊穿外套邊對Paul説:"Paul,今天晚上飯店那邊你先去應付一下,實在不行的話另外再和他們約時間。"
"現在這麼遲了,你要去哪裏?那些日本人可是特地為了合約的事情來的。"
"暮雲鎮。"
"都已經快7點了,去那裏少説也得4個小時,而且上島的渡輪也不知道開到幾點,而且你從來沒去過……"Paul聽説宿名浩要去暮雲鎮,忍不住有些擔心地説着。
"好了,大管家,就按我説的做吧。俗話不是説-路在嘴上-嗎?"宿名浩説完,消失在辦公室門口。
乾燥的空氣讓人想到因為漂洗而顏色一再變淺的布。他關上車門的時候,似乎聞到了某種潔淨的香味。
巨大的法國梧桐在路上規律地排開列隊等着他。
不知道為什麼,他想到天會突然下起雨來,他在霪雨霏霏的夜晚敲響她的家門,那個為他開門撐傘拭去路途風塵的女子就是景妤。
他甚至想象得到兩個人坐在鄉村木屋裏的暖爐邊説了些什麼,她端過來的木茶內放了自己喜歡的薄荷。
只是想象。
車窗外依舊是城市裏永不絕跡的喧囂,車水馬龍里完成各自的使命。
宿名浩跟隨一個龐大的隊伍,將車停在斑馬線後面的區域內,緩慢前行的時間裏,他將頭往後靠着等待。
過了十字路口。
宿名浩將印着肯德基爺爺頭像的袋子放在駕駛座旁邊的座位上,又將地圖打開看了看,將車駛上了通往城外的公路。
最後的渡輪正在離暮雲鎮不遠的地方召喚着他,往事則守在他必經的路邊——
小男孩放學回來,走到弄堂口準備去豆乾店爺爺家的時候,聽見買菜回來的房東太太和兩個鄰居嬸姨在弄堂口説話。
"你們不曉得,有個男的來找她,有兩次都被我看見,兩個人在屋裏好半天。"
看見房東太太説話時一臉鄙夷的神態,他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當他走到小店側門邊準備敲門的時候,聽到另外一個人在説:"那孩子還蠻乖巧的,看樣子有八九歲了吧。"
可能是直覺,他總覺得她們在談論的話題與自己有關。他便將手收了回來,站在牆邊聽着房東太太她們説話。
"只怕是自己還不曉得那小的是哪個的種!"
"作孽喲。"
"不是説來找丈夫的?"
"如果真是來找丈夫,怎麼又要與別的男人偷偷摸摸地,怕是見不得光喲。"
"依我看,用不着每天裝模作樣出去撿啊賣的,乾脆……"
後面的話變成了耳語,他聽到那邊傳過來一陣竊笑。他覺得自己心裏猛烈地翻湧着,難受極了。
"小航,這麼冷,怎麼不進去啊?"放學回來的景妤看到他坐在地上,伸手想去拉他站起來。沒想到他突然自己站起來,頭也不抬地往弄堂外面的街上跑。
"小航你去哪裏?"任景妤怎麼喊也沒用,他很快跑出弄堂口,已經看不見身影了。
他一個人在街上沒有目的地走着,那句"不曉得小的是哪個的種"反反覆覆在腦海裏轟鳴迴響。
"瞧誰來了,是我們的低年級小弟弟。"
他抬起頭,看見那幾個高年級男生站在街口,正用挑釁的目光望着自己。
沒有理會他們,自己徑直往前面走。
"喂!喂!叫你呢,撿破爛的小野種。"
上次搶他書包的高個男孩跑過來攔在他前面,後面幾個人跟着圍了過來,目光都落在了他穿的鵝黃色的燈芯絨棉襖上。
"把它脱下來。"不知道誰説了一句,其中一個男孩子便伸手來拽他身上的衣服。
"別碰我!"他用力甩開了那雙手,抬眼瞪着他們,眼神狠狠地。
"怎麼?不願意?脱下來,鄉巴佬!"説着,幾個人一起動手來扒他身上的衣服。
"你們要幹什麼?我不脱,不脱!不脱!"
像變了個人似的,他用兩隻手死死抓住衣服前襟,貓着腰,背對着他們蹲在地上大聲吼着。
"今天可沒人給你幫忙,鄉巴佬!"説完,一夥人全圍過來對着地上的他撕扯起來。
即使這樣,他還是死死抱住前胸,不讓他們脱身上的衣服。幾個傢伙見自己始終無從下手,便放棄了。於是,拳腳帶來的疼痛感密密麻麻地落在他的背上。
天黑了才回家的小男孩一進門,便遭到媽媽的嚴厲質問:"小航,你沒在豆乾店爺爺那,跑哪裏去了?"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不説話。
媽媽將他拉到自己跟前,看到他全身的土,還有凌亂的頭髮,生氣地問:"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他還是不説話。
"你怎麼這麼不聽話?竟然打起架來了。去把小凳子拿過來,你自己知道該怎麼做。"媽媽指着牀邊的小凳子,對他喊着。
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怎麼?沒聽到我説話?去啊!"
腳上像生了根,穿過鞋底抵達泥土裏面,牢牢地扎住了。他的腦子裏全是下午在弄堂口聽到的那些話。
可是,媽媽怎麼會是她們説的那種人?
不會,不會,不會!
"去啊!"
媽媽的聲音再次響起來時,他抬頭看了媽媽一眼,走到牆角將小凳子對着門放好,跪了上去。跪在小凳子上,他低頭看了看身上被弄髒的衣服,時不時伸出手在衣襟上拍打着,將髒的東西拍掉。
將灰拍乾淨,他又時不時用手在絨面上摩挲着。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冬天,只有它讓人覺得很温暖。
車子的光亮穿透夜色,將黑夜一頁頁撕裂在後面。
/7
整個暮雲鎮就是一個海島。
起初,這裏也就是個擁有三五十户人家的漁村,每月兩次的傳統漁市吸引了想買鮮貨的人,他們紛紛渡海來此,才令小漁村漸漸繁榮起來。現在,獨特的海產工藝品、老字號漁具行、北海灣最好的潛水點,以及天然的海濱風光,早就讓暮雲鎮聲名遠揚。
"叔叔,這裏有木馬嗎?"兩個大人牽着多多在集鎮上閒逛,多多突然抬頭問一邊的索彬。
"這裏沒有木馬,可是有海馬啊。"索彬説着,低頭望着多多神秘地笑了笑。
"我要坐海馬!我要坐海馬!"多多高興得喊起來。
一旁的小薛看着多多開心的樣子,也笑了起來。
索彬忙向他解釋:"多多,海馬是不能坐的,只能看。"
"為什麼?"
"因為它很可愛,多多會捨不得坐它身上。"
"叔叔,那我們今天可以看到它嗎?"
"當然。不過,看海馬之前,咱們得先填飽肚子。"索彬指着滿條街的小吃,摸摸多多的肚子,然後抱着他用力一舉,讓多多騎在自己的肩上。
這樣,三個人沿着小吃街一路走走停停嚐嚐。索彬時不時逗逗肩上的多多,惹得他不停地笑。
"多多,快看,小海馬!"在臨近海產品市場門口的一個小攤前面,索彬將多多從肩上放了下來,指着玻璃水箱裏的小海馬讓多多看。
身體半透明的銀色小海馬在水箱裏快樂地遊着,像一架架微型升降機。
"老師快看,它的鼻子好長,眼睛好大。"
一旁的小薛看着這熱熱鬧鬧的一大一小,開心地笑了。
"叔叔,為什麼它長得和馬不一樣?馬那麼大,它卻這麼小……"
"多多,海馬和馬是不一樣的,就像木魚和魚不一樣。"
小薛拍拍他的小肩膀,用手比畫着告訴他。
"老師,它的皮膚好薄。"
"多多喜歡小海馬,我們把它帶回去好嗎?"索彬彎腰問聚精會神望着玻璃箱的小傢伙。
"真的可以嗎?"他扭頭看着索彬,十分驚喜的樣子。
"當然。"
索彬邊説着邊轉身問攤主:"老闆,這個怎麼賣?"
"您要是想買回去自己養的話,我這裏有海馬卵,你回去按照上面説的比例兑好海水就可以了,免得在路上帶着這樣的小海馬不方便。"
"好啊,謝謝老闆。"索彬接過攤主手上遞過來的密封小罐子,轉身將它給了身邊將眼睛睜得老大的多多,"多多,這些海馬卵全歸你了,回去會變成很多的小海馬!"
多多接過小罐子,説了句"謝謝叔叔"後,仔細端詳起來。他很認真地問身邊的索彬:"叔叔,它們會和箱子裏的海馬長得一樣帥氣嗎?"
"當然。"
"它們都會有名字嗎?"
"當然,如果多多替它們一個個都取名字的話。"
一旁的小薛看着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只是微微笑着。
多多轉過身,將手裏的小罐子交給她,對她説:"老師,這是多多送給你的,以後由老師給它們取名字,反正要有一隻小海馬叫多多。"
"小子,叫多一,多二,多三,不是更好嗎?"索彬用手颳了刮多多的小鼻子,又將他重新放回自己肩上。
穿過巨大的海產品市場,走出一個長坡,就到了海邊,恬靜的海灣緊依着通往鎮外的公路。
小薛向一頭望去,那是泊滿了漁船的海港,暮色讓它變得令人感到有一絲哀傷。索彬則望向了大海另一頭,那是海天相接處的滿天霞光,絢麗璀璨得讓人目眩神迷。
"謝謝你帶我們來逛市集。"
她將字寫在貼紙本上,舉到索彬眼前。
多多趴在索彬背上,已經睡着了,小傢伙的身體被索彬的外套包得嚴嚴實實,只留出個頭來,貼在索彬的肩上。
"我很久沒有像今天這麼放鬆地玩了,還得謝謝小薛老師和多多同學。"索彬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笑着説。
"這裏很漂亮。"
她寫好後又拿給索彬看。
"小薛……"
索彬突然叫了她一聲,聽到他叫自己的小薛連忙回頭去看他時,索彬卻又沉默起來。
兩個人沿着長長的海岸線慢慢地走着,旁邊的公路上偶爾經過幾輛離城或返城的汽車,周圍安靜極了。
"我們該回去了。"
突然意識到離小鎮越來越遠的小薛連忙伸手扯了扯索彬的衣襟,做着手勢。
索彬忙説:"是啊,越走越遠了。"
説完呵呵笑了笑,揹着多多往回走。
"外套前面的口袋裏有個盒子,你……把它拿出來吧。"沉默着往前走了一會,索彬突然對身邊的小薛説。
她將手伸進多多背上的衣服口袋裏,裏面是有個硬硬的東西。她將它拿了出來,舉到索彬眼前。
是個白色的小盒子。
索彬看了小盒子一眼,然後對她説:"你把它打開。"
她小心翼翼地將盒子打開,看見一粒黑黑的珠子。有些意外地,小薛扭頭看着索彬,眼裏是詢問的目光。
"送給你,就當是這次合作的紀念吧。"
她一聽是送給自己的,連忙衝索彬搖頭擺手,表示不能要。
"放心,是很便宜的東西,剛剛在地攤上看到,覺得它的樣子特別就買了。你若不要的話,我拿它也沒什麼用。"
聽索彬這麼一説,她端詳着手上的珍珠,才沒有了剛才的緊張神情。
"謝謝,它很漂亮。"
小薛用筆在紙上寫下這些字,高興地將盒子收了起來。她一邊走,還一邊時不時地替索彬背上的多多攏攏衣服,三個人朝海港的方向慢慢走去。
此刻,汽車從不遠處的公路上疾馳而過,駕駛座上的宿名浩望着前面,表情木然。他將手中的煙頭動作利落地彈出窗外的瞬間,瞥見了沙灘上正散步的男人和女人。那男人的背上,是他們已經入睡的孩子。
和所愛的人,有自己的孩子,有家,這是多麼簡單的事情。
在宿名浩看來,卻那麼曲折。
/8
汽車在渡口停了下來。
早早出現的答案讓一切幻想都不可能了,破滅後的難過讓他憎恨自己一直以來急切的尋找。似乎是自己沒有緣由的找尋導致了景妤的離開,他毫無道理的自責將自己逼到心裏的死角,這樣與自己的內心僵持了很久,難受到極致卻仍然沒有一滴眼淚的宿名浩終於爆發了,望着視線裏孤獨的海岸線,他歇斯底里地吼了出來。
長長的叫聲刺破霞光的柔美與恬靜,然後又迷失在它濃密得無法釋放的橙紅色中。
他想到自己找尋一天得到的消息,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當初不去尋找會更好。至少在他心裏,她會一直活在這世上的某一個角落。
可是,茶樓那些老人的話一再冒出來提醒他事實的真相——
當時找到那家茶樓的時候已經是下午。
宿名浩走進古色古香的廳堂,裏面很冷清,除了幾個賣茶葉的年輕女孩,就只有電視屏幕上兀自播放的暮雲茶文化短片發出了聲音。他從旁邊的木樓梯上到二樓,看見幾個老人圍着茶桌坐着,正喝着茶曬着太陽聊天,他走過去在老人們身邊坐下,笑着和他們打了招呼。
"老人家,打擾了,我想向您打聽個人,也住這島上,叫張之全,大概40多、將近50歲的樣子,他的父親以前是開豆乾店的……"
"豆乾店?是以前勝昌門的豆乾張吧。"
"老人家,您認識他,那您知道他住哪裏嗎?"
"早死了,他在世時也很少回這裏。"
"那他的兒子呢?您知道他住哪裏嗎?"
"他很早就沒住在島上了,那宅子……是空的,從他們搬走後就沒人住過。"
"在外面好好的,回來沒多久,就走了。唉,那房子……晦氣。"
"也是。先是張家姑娘,接着是爺爺,然後是孫女……"
"老人家,您説什麼?誰的孫女?"
"豆乾張的孫女啊,也不知道得的是什麼病,家裏人帶她住到別的地方去了。"
"可能是張家那房子……"
"唉,小小年紀,説是遺傳她家里人的……"
"小夥子,你是他們傢什麼人呢?"
"……"
他當時只覺得自己的腦袋裏嗡嗡作響,老人們還説了些什麼話他都聽不見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樓的,也不清楚是怎樣走回停車的地方的。
車內收音機裏的中年男聲用夾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話講述宮爆魚唇的做法。
無法緩過神來的片刻,宿名浩覺得全身好像被束縛太久而變得麻木,手腳像失去了協調一樣不聽使喚。
一直就沒有下雨。
也沒有薄荷木茶。
他按下了車內電話的撥出鍵,接通了Paul的電話:"Paul,有空陪我喝一杯吧。"
在公司頂層的酒吧裏,Paul比宿名浩要來得早。他剛要了杯白開水,抬頭便看見宿名浩神情憔悴地走了進來。
"怎麼了?"Paul看得出來,眼前這個青年老闆有些情緒反常。
"沒什麼,你平時喜歡喝什麼?"
"如果不是應酬,我從不喝。如果應酬的話,對方喝什麼我就喝什麼。"
"兩杯La-abita。"宿名浩對裏面説了一句。
"還是一杯吧,另一杯換藍色Kaka,謝謝。"Paul叫住了吧生,交代着。酒端上來後,Paul將藍色Kaka給了宿名浩,La-abita則放在了自己面前。
"你有沒有過一些連自己也解釋不了的事情?"一直沉默只顧喝酒的宿名浩突然扭頭問身邊的Paul。
"沒有,因為世間一切都是可以解釋的。"Paul很肯定地回答了他。
宿名浩放下手中的杯子,扭頭盯着Paul。
見宿名浩一臉的不相信,Paul反問他:
"你不相信?那你説説你解釋不了的事情吧。"Paul説完又補充一句,"解釋不了的原因一般都是因為方法不對,或者立場與心態不正確。第一種是不成立的,因為方法總是比問題多,我覺得你應該屬於後者……"
Paul還沒有説完,宿名浩突然打斷了他:"你有喜歡的人嗎?"
"你喜歡的人是你叫我去找的女孩?"這不是平日裏果敢自信的宿名浩,Paul看着宿名浩,有些隱隱地擔心起來。
"那裏的人真的認識豆乾店爺爺,也認識她的父親,她15歲的時候得了奇怪的家族遺傳病,因為要治她的病所以搬家離開了那裏。我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你説她會不會……"宿名浩説着端起酒杯猛喝一口。
"她現在一定會好好的,不是説搬家就是為了治病嗎?説不定現在就在我們周圍不遠的地方好好地生活。"Paul連忙搶過他的話,伸手拍拍他的肩,安慰着他。
"她的姑姑,還有奶奶,都是得同樣的病才離開的。我總擔心……"
"別那麼想,現在的醫學這麼發達,一定會沒事的。"
"我真後悔自己去找她……之前,我總覺得她就生活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們會碰巧再遇見,哪怕我們真的擦肩而過卻沒有能認出對方,可至少她會好好地擁有自己的生活。若我沒有這樣一再地找,她似乎就會一直好好的。"宿名浩的自責讓Paul很意外,他告誡宿名浩,做人心情最重要。
"很多人都會有這樣的經歷,將根本沒有發生的事情歸結於自己的行為。舉個例子,有人早晨去上班,下樓沒出巷口突然想起自己做完早餐沒關天然氣閥,於是回去檢查,結果關好了。於是再出門,走到車站記起剛才關門沒有將鑰匙取下來,於是又折回去,結果門上沒有鑰匙,發現鑰匙在手包最裏層,於是又再次下樓……"Paul認真分析的耐心讓宿名浩投降了,他只好打斷Paul:
"Paul,我知道你是想説我有強迫症。"宿名浩將藍色Kaka一飲而盡。
"也不是,只是你現在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平時的宿名浩。"
Paul説的也是真心話。
"你今天這麼善解人意,也不像古板的Paul。"
説完,兩個人望着彼此笑了笑。
"好啦,繼續找她的事情,你還是交給我吧。現在先送你回去。"Paul見宿名浩喝了不少,有些擔心地對他説。
"不用,我自己回去。"
説着,宿名浩抓起桌上的鑰匙放進口袋離開座位。
Paul跟在他後面追了出來,説:"那你別開車,打車吧。"
……
開車回到住處時,時間已過了1點。
寬大的起居室內,黑色水晶框的大顯示屏幕亮起來,一個女人繫上圍裙進廚房時回頭衝房間裏的宿名浩温和地笑了笑,不見了。他拿起手邊的遙控器按下靜音鍵,將外套脱下扔在沙發上,倒頭把自己摔到牀上。
星期天的太陽透過窗户照到了小男孩的小牀上,他睜開眼睛,發現媽媽不在屋子裏。穿好衣服,擠好牙膏的他去院子裏刷牙時,聽見媽媽正在院子外面和誰説着話似的。他走到門口,看見媽媽的背影,還有一個陌生男人的臉。
陌生男人將一個信封塞到媽媽手中,轉身走了。小男孩連忙躲回屋裏,想起房東太太和鄰居嬸姨們的話,心裏難受極了。
第二天,媽媽將錢放進書包後遞給他時,他幾乎是帶着怨氣奪過書包出的院子。他沒有像平時一樣和媽媽説再見,也沒有去學校,而是揹着書包去了江邊。
他在江邊瞎逛,捏着那幾張用來交學雜費的紙幣坐到天黑才往家走。
"小航,你跑哪裏去了?快走吧。"還沒到弄堂口,一直等在那裏的景妤一把拽住他便往街上跑。
"去哪裏啊?"
"醫院,阿姨、你媽媽她……在醫院裏。"
因為着急,景妤説話已經有些口齒不清了。
聽到醫院兩個字的時候,他心裏莫名地害怕起來,好像眼前的街道全是棉花鋪成似的,他使勁抓着景妤的手用力地跑着,腳下是軟的,臉上全是眼淚。
一進醫院的走廊,豆乾店的爺爺便過來抱住了他,帶他穿過一張窄窄的門。
他看見媽媽表情漠然地躺在白色的牀上。
他使勁喊:
"媽媽……"
媽媽再也沒有睜開眼睛看他。
他後悔自己早晨沒有和媽媽説再見,憎恨自己從媽媽手中奪過書包時的樣子,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媽媽才會睜開眼睛望着自己説:"小航餓了嗎?再等等,飯馬上就好了啊。"
意識到一切都只能是這樣,在事實全都不能再改變的時候,他在醫院裏大聲哭起來。那聲音像一個任性至極的孩子丟失了明知不可找回的物品,卻仍然無理取鬧似的一味索要,任誰哄他都無濟於事。
幾天後,他被那個和媽媽在院門外説話的陌生男人帶出了院子的大門。
走到弄堂口的時候,景妤追了出來,將一個卷好的紙筒給了他。那裏面,是他喜歡的已經上好了顏色的騎馬張飛。
騎大馬的張飛被他用紙裱好後,被端端正正鑲進了矩形的鏡框裏。此刻,那黑臉張飛正端坐牀頭,望着神情黯然的宿名浩。
他將自己的腦袋塞進枕頭下面,希望與往事無關的夢能將自己帶去別的地方。
/9
"Aslongasyou-renearthefirsttimewemet,Icouldsee,
ThatyouandI,weremeanttobe……"
手機鈴聲響了,他努力想睜開眼睛,可覺得周身乏力。
響了幾下後,鈴聲真的識趣地停止了。
沒過多久,電話又接着響起來,卻是一副不依不饒的架勢。
他幾乎是掙扎着伸手去夠牀頭的電話,然後拿到耳邊。
"對不起名浩,今天的新人公益宣傳活動你還要親自去嗎?"電話裏是Paul的聲音。
"你去吧。"宿名浩含糊地説了一句後,將電話扔到了一邊,又躺了回去。
Paul放下電話,去了企宣部。
/10
保育院人工湖中的雕塑被洗刷一新,與小廣場上臨時搭建的舞台遙相呼應。媒體的記者們陸陸續續聚集在湖邊,都搶着掀宿英傳媒的新料。
孩子們的舞蹈活動室改成了臨時的化妝間。地上大大小小的行李包,桌上散落着沒有來得及收拾的各種物品,唇筆,一次性紙杯,化妝包,翻到一半後擱在角落裏的彩頁雜誌,還有各類有型有款的帥哥與美女。
藝人的忠實Fans們將由人工湖通往小廣場的路圍了個水泄不通。保育院孩子們的座位安排在最好的位置,小薛和孩子們坐在一起,認真看着舞台上的表演。
熱歌勁舞只是做渲染。
"下面有請我們這一季的雜誌封面公主——優麗!"
優麗?
小薛緊緊盯着舞台中間的位置,當她看見眉眼明媚的捲髮女子出現在舞台上時,開心地笑了。
果真是優麗,少年時代的鄰家妹妹優麗。
優麗演唱的是韓語歌曲,但那聲音婉轉動人,温情傷感,她想象不出自己平凡的人生之外的他們,都有着這樣讓人不能料及的變化。
人生是怎樣的奇妙呢?
在時間將世間的事翻閲過許多頁之後,你會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坐在一羣人中,看着一個你曾經那麼熟悉的人唱着陌生的歌。
往事不會再出現,可它在你的心底漸漸湧動起來,一浪高過一浪,而面前這個近在咫尺的人什麼也不會知道。
時間的妙藥,也是如此,它讓一切美好,伴隨着悵然所失的遺憾。
"小航,走吧。"星期天下午,景妤來院子裏叫小男孩一起去書店。剛好,優麗跟在她爸爸身後,從舞蹈訓練班回來。
"景妤姐姐,我也要和你們一起去。"優麗甜甜的聲音叫着景妤姐姐,加入到這個隊伍中來。
"好啊。"景妤高興地答應着。
一旁的小航卻一直低着頭,一個人走着。
在路上,小航站在景妤左邊,優麗就跟在左邊。小航躲到景妤右邊,優麗就跟在右邊。
小航只好走到前面,優麗又跟去前面。
景妤懷裏抱着自己描畫的本子,走在後面望着兩個人的背影,笑着追上他們。
景妤和小航一人找了一本自己喜歡的書,坐在書架中間的空地方開始看起來。只有優麗,擔心坐在地上會弄髒自己的衣服,站在一旁到處找着,看有什麼可以拿來墊一下。
"這個給你墊一會,不過你別亂動,怕弄壞裏面的畫紙。"景妤將手裏的描畫本子給了優麗。
"我不會的。"優麗高高興興地在小航和景妤中間坐了下來。
"這張真好看。"沒事拿着畫本開始翻看的優麗,指着畫本里一張紅樓夢人物圖對景妤説。
"我喜歡這張。"景妤指着騎馬張飛的那張説。
"這個人的樣子真醜,還有鬍子。"優麗望着張飛,做着鬼臉説。
一旁的小航不説話,只是專心看着手裏的天文故事書。
眼前閃爍着耀眼光芒的新星就是當年的小女孩,優麗的變化像夢般不可思議。
爺爺回老家去再也沒有回來的那個寒假,是她人生中最漫長無助的日子。豆乾店因為房租到期被房東收了回去,她不得不輟學。在獨自一人去墓園看過媽媽後,便成了四處流浪的孩子。
她變得不喜歡説話,時間一久,便漸漸習慣了不説話。
直到保育院院長將昏迷在街邊的她帶回保育院,那時,她已經有了嚴重的語言障礙。
在這之後的十多年,她再也沒有開口説過一句話,也沒有離開過這家保育院。
小航呢?他還好嗎?
這樣想着的她,內心覺得一陣温暖。他一定會生活得很好。因為從他被帶走的那個冬天開始,自己就每天為他祈禱,直到現在。
節目結束了,狂熱的少男少女們漸漸散去。
舞台變得空落落的,有人開始將舞台上的東西一一拆去。
人與人之間的相聚離散,也都是一樣的結局吧。往事的佈景被時間一一拆去,相識的人卻被記憶之網縫合在心裏,如同琥珀中的小世界,永遠定格在那個瞬間。
小薛離開座位,往人工湖的方向走。
"嗯,是我。"
"這樣啊,今天我還有課,恐怕去不了。"
"要不明天晚上吧。"
"哦,那也好。"
"好吧,再聯繫。"
她聽到身後有個女孩的聲音在講電話,接着突然聽到"呀"的一聲,什麼東西散落一地。她連忙轉身,看見散落一地的口紅啊睫毛膏啊眉筆啊粉刷啊,一臉愁相的優麗拖着行李包站在她面前。
她連忙跑過去幫優麗撿地上的東西。
優麗將小化妝包的拉鍊重新拉好,對她説:"謝謝你。"
優麗的聲音很温柔,不再是以前甜膩膩的聲音。
她笑笑,向眼前的優麗擺了擺手表示"沒關係"。看着優麗衝自己露出笑臉,她開心地用手語説:
"優麗,你還記得我嗎?"
"哦……實在對不起,我看不懂這個……"
看不明白手語的優麗一頭霧水,望着眼前這個用手語"説話"的年輕女子,温和地胡亂地比畫着並説着抱歉的話。
小薛並不在意,繼續微笑着比畫着:
"我幫你吧。"
她用手指着院門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拿過優麗腳邊的行李包,徑直朝大門走去。
"請問,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走到保育院大門口,總覺得自己曾經見過眼前這個手語女子的優麗,忍不住問她。
看着已經上出租車的優麗,小薛只是向她笑着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