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燈火。弦管歌聲隨風飄送。
滿眼醉人繁華,熏天權勢意氣。愛情過腸温氣,一切都將隨韶光逝去,世上人什麼能被時光吞噬而淹沒呢?
小辛站在黑暗中,身軀挺直如門板。
一縷燈光從門縫漏出來,屋內的瞎神仙——燭影搖紅秦聰是在獨酌?抑或是昏沉大睡?
各式各樣的聲音送入小辛耳中,響亮的是稍遠道路上車輛踏輾聲。走江湖買藥買米金鼓吆喝聲。小食攤招來客人叫喚聲,最微弱的聲音不是風聲水聲,而是偶然離開枝頭的落葉墜地聲。
有些昆蟲爬動或飛起的會弄出相當嘈吵聲音,但蜘蛛永遠是最靜最詭秘的一種。
小辛的面孔不動,眼珠卻轉到斜左方的草叢,清清楚楚看見一個人,卻用蜘蛛爬行方式躲入草叢。
四周一片黑暗中,小辛身形仍然隱約可見。但那蜘蛛人貼地爬走,衣服顏色與地面一樣,實是無法辨識——除了小辛。
轉眼間蜘蛛人已推進到數尺外的草叢後。這距離太危險了,任何暗器都可以奪去一流高手的性命。
小辛等一陣,才説道:“我希望七支小鋼叉或毒刀能見血封喉,這樣,中叉的人就永遠不必説話。”
草叢後的蜘蛛人突然飛退數丈,動作又輕又快,連一點風聲都不會帶起。
小辛又道:“草叢內亂七八糟的絆馬索有何作用?等我跌跤之時出手?看來不像。天下間那有絆馬索細得像蛛絲的?絆蚊子差不多,可惜我不是蚊子。”
突然間小辛移動位置,快得好像根本沒有移動過,穩穩站在蜘蛛人五尺內。
蜘蛛人轉動頭顱四下張望。小辛道:“你可殺我?”
一股森厲奇寒殺氣隨着話聲籠罩住蜘蛛人。
對方跳起數尺高,大聲道:“我是小鄭。”
小辛道:“我知道。”
小鄭道:“我忘記你不是人是魔鬼,眼看大好機會忍不住試一下,很對不起。”
小辛道:“不要緊,如果我誤會而下毒手,性命反正是你的。”
小鄭道:“我會記住這話。”他從草叢出來,原來是曾經攔住花解語綠野二女去路的老人。
小鄭又道:“花解語綠野都來了。十二名刀之一徐無理、金陵豪門朱家三二護院中的霍昭秦龍常青三人。還有就是煙雨江南嚴星雨。這些人都想會會你。”
小辛道:“你還知道什麼?”
小鄭道:“徐無理刀法精奇,武功深厚。對付常青那一招肝膽相照,使我替你擔心。其實常青正反劍已屬當今劍道高手,但仍然幾乎開胸破肚之後才發得出反手劍。”
小辛道:“正反劍好像是用兩柄長劍,一在背後,一在手中?”
小鄭道:“對,徐無理也指出來歷,説是銅陵姚常二家共同擁有秘藝,的確很精妙迅快。常青只有二十歲,如果是姚常兩家更厲害的高手施展,定必威不可擋。”
小辛口氣有點沉重,道:“五十年前‘飛仙劍侶’姚氏夫婦,正反雙劍合壁天下無敵。
單獨出手時便是一劍負背一劍左手,亦是無敵於世。”
小鄭道:“想來姚夫人本姓常,所以劍法後來就傳給姚常兩家子弟。”
小辛道:“大概是吧。我想見常青。”
小鄭道:“容易之至。他們和花解語綠野正要找你。”
天上只有幾點星光,故此周圍很黑。黑得連小鄭這種精通東洋忍術高手,也只能依稀看見小辛身影,看不見表情。
小鄭又道:“你可是對常青感興趣?莫非忌憚正反劍法?”
小辛道:“可以這樣説。但擔保嚴星雨比我擔心十倍。”
小鄭道:“當時情形如此這般,霍昭流淚丟掉兵刃不讓秦龍動手。霍昭後來解釋説三年前曾會過徐無理的兒子徐良,輸了一招,徐良不但刀下留情,還坦白指出他的缺點弊病。霍昭因此之故,三年苦練,至今大有進步。也因此瞧出徐無理的來歷之後不肯動手。”
小辛道:“霍昭當真流下眼淚?”
小鄭肯定地道:“我親眼看見。”
小辛道:“你為何特別指出這一點?”
小鄭答得很快,道:“我的猜想跟你一樣。”
究竟是什麼猜想?他們都不再提。小辛道:“嚴星雨才是中心人物,但你卻不大提及他,為什麼?”
小鄭道:“不管是在鎮江或金陵,宋媽媽每隔一兩天就會派一個女孩子去侍候他,都是最好貨色。但嚴星雨卻絕不似好色之徒。”
小辛道:“外面可有人曉得此事?”
小鄭道:“絕對沒有,所以行動極為秘密。此外,嚴星雨露面時若是孤身一人,非常瀟灑自信。若是有人衞侍,反而時時去摸芳草劍。他從大江常逾千人手中挑出六個高手,親自訓練過成為貼身侍衞。”
小辛道:“人現在有沒有侍衞隨侍?”
小鄭道:“有,兩個。”
兩人沉默一會,小鄭又道:“你還要知道什麼?”
小辛道:“你心裏明白。”
小鄭嘆口氣,道:“是閻曉雅麼?”
小辛道:“對,但你不説我也不迫你。”
小鄭道:“我卻非告訴你不可。”
小辛道:“那就説吧。”
小鄭道:“她知道你去黑石谷,她也要去。她住在城裏平安老店。我已經給你訂好一個房間。”
他深深嘆口氣,手中鋼叉忽然隱沒不見。
小辛看見了道:“你既不必替我打房,亦不必嘆氣。閻曉雅很美麗,武功又高,除了你之外別人很難配得上她。”
小鄭從草叢後現出身來,搖動那一頭白髮,道:“不,我瞭解她。同時也知道你躲她的原因。你不想愛她,卻怕把持不住愛上她,所以躲得比兔子還快。”
小辛苦笑道:“似乎不少人有這種看法。甚至認為我躲花解語和綠野。”
小鄭道:“你是不是呢?”小辛想一下,才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小鄭道:“有人要殺死閻曉雅,都是刀劍剁不動極厲害的硬手。前幾天要不是連四趕去,都已經死在公道七煞朱七小姐手中。”
小辛道:“最好你保護她,我請你喝酒。唉,以後才請……”
小鄭道:“為何要押後?我們現在就到客棧附近喝一杯。”
小辛道:“不行,我口袋空空。”
小鄭訝道:“別小氣,喝酒花不了多少錢。你明明從宋媽媽處賺一大票。”
小辛道:“你看我象小氣的人?我賺五千兩白銀,左手來右手去都花光啦。”
小鄭搖頭嘆氣道:“想不到你這麼會花錢。天呀,五千兩可以買五十畝最好的田,別外蓋一間大房子。可以優遊自在做一輩子鄉紳。”
小辛道:“那筆錢花得很有價值。”
小鄭道:“不管怎樣你算是花錢最厲害的人。現在我借給你一點路費如何?你絕不能不吃不喝不睡覺吧?”
他摸出一錠銀子足有二十兩,再加上一張一百兩銀票,塞入小辛手中。又道:“本來只想借二十兩給你,但想起那五千兩,二十兩未免太寒酸。不過我還擔心你不夠花,到不了黑石谷。”
小辛道:“夠啦,等我從黑石谷回來還你。”
小鄭笑道:“好,還錢那天我們好好醉一場。哈,哈,我至今未曾醉過,有你在旁邊我就敢醉了。”
小辛忽然“噓”一聲,輕輕道:“有人來。”
小鄭道:“我不放心,先回客棧。”説罷很快就隱沒在黑暗中。
過了一陣,小辛不但看見來人,而且讓他們從面前十餘步安然走過。
一共只有兩人,都是女子,身材差不多。各自的香氣雖不同,卻都是小辛熟悉的。
她們沒有瞧見小辛,在那麼黑的地方,除非眼力比貓好幾倍才可能看見小辛。
相命館門縫露出的燈光照在她們身上,面披黑紗的女子道:“這兒就是了。”
她是花解語,另一個美女當然是綠野。綠野毫無戒心伸手推門,木門呀地打開,灑了一地燈光。
花解語已經來不及埋怨她不小心,只伸手擋她入室,一面定睛觀察屋內一下,説道:
“瞎神仙爬在桌上,仍有呼吸,桌上有酒瓶,屋內酒氣熏人,外表看來,應該是喝醉酒。”
綠野道:“這酒不好,是廉價質劣的米酒。我最怕這種味道。”
花解語道:“瞎神仙不喝劣酒。酒量不錯。要他醉成這樣子,同時滿屋子都是酒氣,多少斤酒才夠?但沒有酒罈,瓶子都不多一個。酒從何來?”
綠野道:“豈非有蹊蹺麼?”
花解語道:“一定有。如果是陷井,只不知等誰?”
綠野道:“不會等我們掉進去吧?”
花解語笑一下,道:“你差一點就掉進去。但這陷井想必不是為我們而設。”
綠野道:“為什麼不是我們?很漂亮,我也蠻不錯。男人們活捉了我們大有好處……”
花解語道:“別忘了我們是女人。女人大多數怕嗅到太濃的酒味。這陷井對付的是能喝酒的男人。”
綠野笑得很高興道:“説得對,跟你一道走大概不會吃虧上當了。”
花解語只是温柔地拉住她臂膀,並不回答,凝神觀察尋思。
過了好一陣,綠野微感不耐,道:“我們還站在這兒幹嗎?我進去,好歹查出結果。”
花解語嘆一聲,道:“小辛在此就好了。退一不説嚴星雨在也可以。我想不通的有兩點。第一,此屋窗和門都打開,何以酒氣不但不消淡,反而越來越濃?第二,桌上酒瓶的位置很奇怪,只要桌子微有震動,就會掉在地上。任何人一進屋拍拍瞎神仙身子,酒瓶就會掉地。”
綠野道:“進去看看就知道啦,我先拿起酒瓶不讓掉下來……”
她邁腳踏上門口,但腳尖卻踢到一樣柔軟堅硬兼而有之的物事,低頭一看,怒聲道:
“小辛,你裝什麼鬼?”
原來她腳尖踢中小辛的小腿。小辛愁眉苦臉道:“你踢人還兇?應該説對不起才是。”
綠野道:“你突然鑽出來,誰看得見?我才不道歉。”
花解語拿下面紗,露出滿臉温柔如春水的面龐,雙眸含情,道:“你終於露面,謝天謝地。這兒究竟發生什麼事?”
小辛把她推到一邊,才道:“這酒氣嗅得太多於身體大有妨礙。”
綠野哼一聲,道:“我們的身體關你什麼事?”
小辛道:“本來不關我事,但誰叫連四是我的朋友?”
綠野瞪眼道:“不許提他,這個死人只會幫你。他不理我最好,我絕不理他。”
花解語道:“小辛,屋裏敢是有毒?”
小辛道:“也不算什麼毒,但若是酒瓶掉地破碎,冒出另一種香氣,你們起碼要醉十日十夜。
他停一下,又道:“你們若是醉十日十夜,又落在男人手中,恐怕有點不便。”
綠野道:“何止不便,簡直骯髒死啦。我問你,你為何老是躲我們?你説我脾氣不好,但花解語脾氣很好,可是你照樣躲,為什麼?”
小辛感到招架不住,幸而他面上永遠有一層迷霧。
花解語道:“我不算數,我不是祥人,命中註定如此,你們談你們的,別扯上我。”
但她真的那麼豁達?真的不在乎命運加予她身上的一切?狂風驟雨時,春風花月夜,或者‘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感觸無限時,她能不能想起芳心中的英俊男兒?
小辛道:“先談談瞎神仙。從前他自稱是餌。你們一定也知道,他的一生毀於血劍會之下。所以他滿腔仇恨一定要報復。所以現下這個陷井為了誰?他想釣血劍會的人?抑是反被對頭利用?”
花解語道:“很難回答的問題,除非瞎神仙忽然回醒而又肯回答我們的問題。”
綠野道:“怕只怕他活不成。”
小辛身子一震,道:“我去瞧瞧他,你們外面等一下。”
花解玉器綠野都沒有擋阻他,也沒有囑咐他小心等等。她們甚至覺得有人能進此屋又能安然無恙,這個人必定是小辛。
小辛入屋打個轉就出來,綠野忙問道:“怎麼樣?”
小辛道:“有人要瞎神仙死。又如果有人能入得此屋,不在三步內醉例,下一着就是酒瓶,瓶破之後冒出香氣,與原來酒味混合,任何人吸入一絲都要醉死十日十夜。”
花解語道:“有十日十夜之久,身份來歷一切都可查得清清楚楚啦!”
小辛道:“不止這樣!醉過十日十夜之人,即使當今一流高手,但碰到這個使毒者,彈指便死全無抗拒之力。”
花解語道:“這一後着果然歹毒厲害。使毒者是誰?”
小辛道:“年紀不大,是男性。武功很不錯,尤其是內功造詣深厚。是毒教中人,但江湖經驗不豐富。”
綠野移步向屋內張望一下,迴轉來道:“誰告訴你這些事的?”口氣不盡訝疑。
小辛道:“酒瓶是使毒者帶來的,乾淨得找不到一點塵埃。我問你,如果有人一身酒氣入屋,應該是男的抑是女的?”
綠野道:“當然是男的,酒鬼多數是男人,如果是女的,瞎神仙便會注意。”
小辛道:“對,椅邊木頭上留下三個指印,一來顯示此人內力甚強,二來顯示此人閲歷少,殺人會緊張,尤其面對昔年十二名刀之一。可見得年紀不大。”
花解語道:“但你一口咬定是男性,以酒氣有毒而論證據不夠堅強,你一定另有資料。”
小辛讚賞地望她一眼,這個女孩子既年輕又美麗,又温柔聰慧,加上妙語如珠,那一個男人對她能不傾心愛慕呢?
他道:“對,瞎神仙屋內左角架上有個極精美雕漆首飾小箱,我查看後知道無人開啓過。如果是女人,必會隨手打開瞧瞧。不是貪心,是對珍奇美麗飾物的好奇心。”
花解玉器輕“啊”一聲,神往地道:“要是我也會開箱瞧瞧。瞎神仙曾是天下聞名的十二名刀之一。現在居於陋巷木屋,仍然保存這個精美飾箱,當然我要打開瞧瞧。”
小辛道:“還有什麼疑問沒有?”
綠野道:“有,那人想殺死瞎神仙麼?”
小辛道:“對,可惜他沒想到瞎神仙對毒藥迷藥有很強忍的抗力,所以一般人必死的份量,竟殺不死瞎神仙。”
花解語道:“咱們下一步怎麼辦?”
小辛道:“先救醒瞎神仙再説。”
綠野道:“小辛,我們此來主要目的想請你挽救常青性命。”
小辛道:“難道湖光萬頃徐無理的一招肝膽相照,還殺不死他?”
綠野訝道:“你都曉得?”
小辛道:“一點點。”
綠野道:“徐無理對花解語説,他這一招從未試過立斃對手。”
小辛道:“這個人有點道理。”
花解語笑一下,道:“這人很不講理,天下皆知。小辛,幾時可以瞧瞧常青?他傷勢很嚴重,腸子都見到了。”
小辛道:“快了,等我問過瞎神仙就去。”
瞎神仙忽然已醒,除了少許頭痛之外,並無不適。他聽出屋內有三個人,而且有的是女人。
小辛道:“瞎神仙,我是小辛。”
瞎神仙道:“你的氣味我嗅得出。其餘兩位女客一是花解語,另一位呢?”
小辛道:“你這麼一説提醒我須得時時變換身體氣味了。另一位女客是綠野姑娘。海龍王雷傲侯的孫女。”
瞎神仙道:“恭喜你,這等女孩子的確很不容易湊在一起。”
小辛道:“請你回想一下,那個喝醉酒的年輕人可能有什麼破綻?”
瞎神仙想了一會,道:“沒有,我從來未見過他。氣味、聲音、言語、動作都很陌生。”
小辛道:“他是毒門高手,他姓什麼?”
瞎神仙道:“姓殷名海,口音似是兩廣人氏,年紀不超過二十五,高大,衣服講究。”
綠野忍不住問道:“你怎知他衣服講究?”
對,瞎子怎能聽得出衣服講不講究?這是眼睛的事,絕對與耳朵無關。
瞎神仙道:“他遠來時衣褲都沒有磨擦聲,可見得衣料極佳。然後他坐下,他先拉拉外衣褲子才坐下,可見得衣服裁剪適體。所以不該皺的地方他絕對不讓它皺。”
根據他的描述,當然任何人都得出殷海的衣服很講究了。
瞎神仙又道:“我忽然警覺此人的細膩動作,與他燻人欲醉的酒氣大相矛盾,但已經太遲了,全身乏力,頭腦也漸漸麻木遲鈍。我仍然奮起全力提氣護住心靈,但沒有用,很快就連手指頭也動不了。”
小辛道:“如果換了別人,你現在已經是死屍。”
花解語道:“殷海和你交談些什麼?”
瞎神仙道:“交談?沒有,我們沒有交談。”
綠野道:“但你卻知道他的姓名?”
瞎神仙道:“我們雖然沒有交談,但他卻有説話。我只會聽不會回嘴。”
小辛道:“你很了不起,不但能等到我來救醒你,還能聽見他説話。”
瞎神仙道:“他説我知道的事太多,多到叫我閉口的程度。他又説我該到舊路村去,縱然無心經過也不行。”
小辛道:“舊路村發生什麼事?”
瞎神仙道:“舊路村在城東十二里,過去有個新路村,有兩户人家很相信我的占卜,多年下來我每逢年節佳日,總會獨自到新路村他們家吃喝一頓。”
他深深嘆口氣,又道:“不幸的是兩年前我經過舊路村,忽然聽見一陣歌聲,美得能叫人馬上昏倒。”
當然他沒昏倒,僅僅是形容詞而已。
花解語道:“更不幸的是你知道唱歌的人是誰,對麼?”
瞎神仙道:“對,我聽過她的歌聲,莫説只隔了一年多,就算相隔一百年,我仍能記得。她就是名滿天下的荀燕燕。她在安慶唱過三天,不知迷死多少人。”
綠野跳起身,道:“是荀燕燕?她當然是最好的,但她發生什麼事?”
瞎神仙道:“她死了,還有她的男人程士元一齊被人殺死。”
綠野道:“一個歌女和她的男人被殺,值得大驚小怪麼?”
小辛道:“請問他們之死有何特徵?”
瞎神仙只回答小辛,道:“他們被當世第一流刺客殺手所殺。屋頂破一個洞,殺手是毫無忌憚的破屋頂而入。其次,他們都是喉嚨要害中一劍,每人只中一劍,死得十分乾淨俐落。”
綠野忿然道:“人被殺死也有乾淨俐落不乾淨俐落的麼?死就是死,死亡永遠一樣,對任何人都沒有差別。”
瞎神仙道:“對,可是有些人的死亡,對查緝兇手之人卻有分別。”
花解語立刻接口道:“原來如此。只不知荀燕燕、程士元的死法可有任何線索?”
她淡淡數語,就遮掩了綠野的無知和衝動。
瞎神仙道:“捕快的想法看法不必管,但我一聽而知那是銅陵姚、常兩家的正反劍手法。”
綠野這才“啊”一聲,瞪眼轉望小辛,看看他有何評論。
小辛道:“照時間地點推論,此案絕不是常青下手,況且常青有三個人,推門而入就可以了,何須以霹靂萬鈞手段破屋而入?”
花解語道:“但仍然是銅陵姚、常兩家下手的,對麼!”
小辛道:“你博知天下武林各家派人物及事蹟,請你猜一下,誰是兇手?”
花解語凝眸尋思,白晰美麗的臉龐温柔可掬,美得能教天下所有男人心神迷醉。她在尋思時還有一個很迷人的動作,就是用春葱似的纖手把面上黑紗拉下來又撥上。
她道:“銅陵姚、常兩家都沒有甚麼人物。武林甚至傳説,‘飛劍仙侶’絕藝已經失散湮沒。但常青卻證明這個傳説不對。”
綠野道:“想知道姚、常二家有何人物何難之有。小辛,快去救治常青,一問就知。”
小辛道:“如果常青知道,又如果有人知道瞎神仙沒死。常青就死定了。”
花解語啊一聲,道:“對,毒門高手殷海必會迅即殺死常青。”
小辛道:“或者還有別人。瞎神仙,荀燕燕、程士元住所怎麼走?我可能去瞧瞧。”
瞎神仙仔細告訴他,最後道:“屍首昨天已移走,相信公人也撤走了,不會有人阻攔你。”
小辛起身,綠野一把揪住他胳臂。小辛固然輕輕震動一下,綠野也是。他們雖然人未談情説愛過,可是綠野卻曾經是他最親密的女人。她接觸過小辛肉體,甚至曾赤裸裸擁卧。他們之間已經有一種極微妙密切的聯繫。橫行刀與芳草劍恐怕都斬不斷割不開這種奇異聯繫。
綠野道:“常青當然要救,但瞎神仙呢?”
小辛道:“他既然沒死,又把所知告訴了我。別人除非先殺死我們,否則也就不必對付瞎神仙了。”
常青果然死了,臉上隱隱有一層青黑之氣。
霍昭、秦龍只會灑淚發呆,不會料理後事例如買棺木等等。
小辛拍開一間棺材鋪,買了一具棺木。這棺木很普通,只值二兩銀子。但小辛卻花了二十兩。
花解玉器、綠野都承認來遲一步,無法挽救常青,所以對霍、秦二人勸慰多時,囑咐他們儘快趕到銅陵常家報訊。棺木暫厝靈官廟。
但常青忽然回醒,鼻中嗅到濃冽奇異的藥味,眼睛雖已睜開,卻是黑漆漆一片。
他由胸至腹很疼痛,頭很昏,但自己卻知道已經清醒。可是現下在什麼地方?焉何如此黑暗?焉何藥味瀰漫?
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來到近處。
一個陌生的男人嗓子説道:“時間到啦,找開瞧瞧。”
一個女人口音傳入耳中,卻一點不陌生。她是綠野,説道:“為什麼?常言道是入土為安,何必驚擾他?”
常青大吃一驚,“老天!入土是人死埋葬之意,莫非他已死了?他們要把他活埋?”
別一個亦是熟悉的女人温柔聲音道:“綠野説得對,既然人都死了,趕緊埋葬才是正理。我們現下請些和尚道士替他做功德法會,等他家人來把棺木運走,別驚擾死者。”這個女人是花解語,她的聲音常青永遠不會忘記。
陌生男人道:“好吧。和尚道士都已請了,等會就來。他們一到我們就上路,除非常青忽然活轉來敲敲棺木……”
綠野大聲説:“亂講,人死了那能復活?更沒有敲棺木之理。”
花解語道:“小辛,你態度閃爍神秘,究竟攪什麼鬼?你是不是故意先弄走霍昭、秦龍?”
原來那個陌生男人就是小辛,常青登時又清醒許多,極力忍住傷口疼痛運聚氣力。
小辛道:“霍昭、秦龍雖是常青結拜兄弟,但我瞧靠不住,。他們很可能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所以常青忽然中毒而死。”
綠野大聲説:“但我親眼看見霍昭流淚要秦龍丟掉兵刃,不許碰徐無理那種強敵。他們之間似乎很有義氣。”
小辛道:“霍昭流的多半是慚愧之淚,因為他們這次南行之旅,對常青早有愧慰之心。
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不過,要是常青能夠復活,回想一下最後他的遭遇,自然能水落石出,明明白白。”
棺木突然“澎澎”而響。綠野、花解語都駭得跳起。
小辛道:“這年頭什麼事都難説得很,連死人也會動也會敲棺材。”
花解語綠野馬上鎮靜下來,因為小辛在旁邊,簡直連鬼也不必怕。
綠野道:“怪不得你一來就要開棺,常青敢情沒死?”
花解語道:“他一定暗中弄過手腳,幸好現在是中午,外面太陽很亮,要是晚上準得駭死……”
她一面説話,一面已動手幫小辛撬釘開棺。
棺蓋很快打開,濃冽的藥味使人馬上明白怎麼回事。
常青眼睛已張開,望住一張面龐,但一層迷霧使他覺得既清楚而又不很清楚。
小辛道:“我是小辛。你很幸運,因為用毒針刺你之人,認為你快要死了,所以只刺左手中指指尖一下。如果他再刺一下右手指尖,我也救你不得。”
常青聲音很微弱,道:“久仰大名,多謝救命之恩。”
小辛道:“不必多謝,徐無理雖説殺傷你,其實也幫你逃過一劫。”
綠野問道:“常青,你看霍昭、秦龍有沒有搗鬼?”
常青眼中露出忿忿神色,道:“怪不得他們前幾天一定要和我結拜。因為如果我們不是結拜兄弟,我決不會説出姚家曾有一個高手的秘密。”
花解語道:“小辛,他説話不妨事吧?”
小辛道:“沒關係,他須要的是靜養半個月左右,便仍然是龍精虎猛的好漢子。”
花解語道:“常青,姚家高手是誰?外面為何無人得知?”
常青道:“他外號木魚,名叫姚本善。近三十年來,我們姚、常兩家沒有人及得上他。”
花解語道:“他今年幾歲?什麼樣子?”
常青道:“才三十歲左右,臉瘦眼長,眉毛濃黑,顯得冷酷無情。他二十歲時,已是姚、常兩家第一高手。”
花解語道:“姚家出了這等人才,何以拼命保守秘密?”
常青道:“因為他加入血劍會。所以我們兩家永不提起有這麼一個人。”
小辛道:“他為何要加入血劍會?”
常青道:“我們私下的傳説議論,説是這位姚三叔愛財好色。總之當年他是為女人投入血劍會一定不會錯,經過情形卻不知道了。”
人生的遭遇本是複雜奇怪無比,尤其是牽涉財色之事,更是變得千奇百怪難以猜測。
小辛道:“這個謎也許有一天弄得清楚,亦可能永遠無人能夠解釋。”
綠野念念不忘常青遇害之事,問道:“常青,誰下毒手殺你?是霍昭、秦龍?抑是還有別人?”
常青道:“是一個二十餘歲的男人,姓殷名海。長得很清秀,衣服很漂亮,看來像富貴人家的子弟。右手拇指套着一枚羽翠扳指,我從未見過那麼碧翠那麼澄淨的羽翠。他一進房,霍昭、秦龍就出去了。”
綠野怒哼一聲,道:“這樣説來,雖然霍昭秦龍沒有親自下手,但有何分別?”
常青道:“那時我極為虛弱,殷海向我報名後又道:“姚常兩家答應永不提血劍會和姚本善名字,幸而只向霍秦二人提起,所以只須殺死你就夠了。’説罷,用一支小小的金針在我中指刺一下,我馬上就昏迷不醒。”
小辛道:“此人果然不是老江湖,若是老練些,多刺一針,神仙難救。”
花解語道:“常青既然還須靜養半個月之久,這段時間危險得很。”
小辛道:“你有銀子沒有?”
花解語微怔,道:“銀子?有,要多少?”
小辛道:“大約五百兩就夠。”
綠野道:“五六千兩我也有,但你要錢幹麼?”
小辛道:“常青現下所躺的棺木本來只值二兩,但我花了二十兩。另外買些東西又花了一百兩。是以身上連半兩都沒有了,不過,你們可以從這口棺材的值錢上猜出我要錢的緣故。”
綠野咕濃道:“你是呆子,值二兩卻花上二十兩……”
口中雖然在批評,手卻已摸出銀票遞給小辛。
小辛瞧了一下,道:“哈,一千兩,你出手蠻大方,但將來我怕我還不起。”
綠野道:“誰要你還,你肯拿去用我就很有面子了。”
花解語也掏出銀票,道:“既然花錢可以利用棺材店的人辦事,瞞過霍昭秦龍,則常青靜養一事,亦可用銀子擺平,一千兩隻怕不夠,再拿一點去。”
小辛道:“看來我發財啦,每位一千兩,我至少可賺千把兩。”
誰也不當他的話是真心的,綠野道:“這件事銀子真的可以弄妥?”
小辛道:“一定可以,至少可以隱瞞到常青完全痊癒,可以出手拼命。”常青道:“我只要能走動,兩位姑娘所花的銀子即可奉還。唉,三位如此高義熱心,我……我真不知以後怎生報答。”
小辛道:“等你能行動,幫我把許多秘密查出來,那就不枉咱們相識相交一場。”
常青道:“就算赴湯蹈火粉身碎骨,開話一句。”
小辛轉身出去,不久就回來,道:“我已經跟此廟的王道士講好。一千兩,分兩次付。
先付五百兩,他自會設法掩飾一切,別外我找個極僻靜地方供常青休養。等常青完全恨恢復,再給他五百兩。”
綠野道:“靠不住,如果他收了錢財不與人消災,豈不是害死常青?”
小辛道:“諒他不敢,我在他眼前擰下銅獅的頭,除非他自問脖子比銅獅還硬。但當然他比不上銅獅硬。”
常青忽然道:“小辛,我心裏有一句話,但説了怕你生氣。”
小辛道:“我絕不生氣,不過你心中的這句話,連花解語都知道。”
常青道:“真的?”綠野也驚得睜大美麗的眼睛,她心中的想法一向不會掩飾,總是完全在迷人漂亮面龐上表露出來。
花解語笑道:“你仍然要請招他一招,對麼?”他和小辛一起時,總是拿開面紗。所以她一笑,使常青感到一陣暈眩。
小辛道:“既然徐無理只用一招,你不想我比他差,所以也要一招,對不對?”
常青道:“天啊,對,對得不能再對了。你不生氣?”
小辛道:“這是武學上的疑問,並非恩將仇報。這為何生氣?”
常青嘆道:“可惜我不能動,不然我一定要向小辛叩三個響頭。”
綠野道:“不必了。他不是人,是魔鬼。”
常青道:“小辛,將來我如何找到你?”
小辛道:“我們自然會見面,這叫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踏破鐵鞋”的滋味小辛最近已嚐到。橫行刀的下落?血劍會的秘密?嚴星雨是否殺傷連四的兇手?花解語、綠野、閻曉雅、甚至宋媽媽這幾個女人心中究竟想什麼?
小辛已奔走跋涉不算短的日子,當真是鐵鞋也足以踏破了。可是問題仍然沒有減少,他還須踏破幾對鐵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