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任紅軍被捕時,我正在政法學院演講,題目是《智者為王——怎樣做一個成功的律師》。禮堂裏掛滿了海報,上面有我的大幅照片,黑西裝,紅領帶,雙眼犀利如鷹,據説社會賢達都用這種眼神瞅人,眼皮一翻就能看破浮生。文字部分是我的赫赫功勳:資深律師、合夥人、著名節目主持人、政府法律顧問、《律師實務》雜誌編委……,演講稿是周衞東寫的,用了大量的法律術語,我嫌太枯燥,加了十幾個案例,有故事有情節,個個曲折生動,聽得下面笑聲不斷。講完後是自由交流時間,一個學生問我:“魏律師,能不能透露一下您執業14年賺了多少錢?”我慢悠悠地回答:“這世上有3件事不可問:男人的錢包、女人的體重、和尚的愛情,本律師無可奉告。”滿堂轟笑。前排一個女生款款站起:“魏律師,您説律師行業充滿了機會,只要通曉規則,10年就能賺上一千萬。我想問您:這‘規則’指的是什麼?包括潛規則嗎?”我微微一笑:“用個合同術語,那叫‘包括但不限於’,潛規則也很重要嘛。”她高興了,轉身煽動眾人:“請魏律師給我們講講潛規則好不好?”眾人一齊鼓掌,我想這小丫頭還挺機靈,先恭維她:“你很漂亮。”此言一出,滿堂都是噓聲,足見大學生是動亂之源。我接着説:“不過潛規則的問題太關鍵了,你要真想諮詢,本律師要收費,就按美國大律師的收費標準吧,”我喝了口茶,“每小時500美金。”
律師是個殘酷的職業,一小撮壞人賺走了絕大多數的錢,剩下的人只能勒腰扎脖硬捱。這行當只獎勵做壞事的人,真正的規則只有4個字:抹煞良心。壞事做絕,功成名就,只要尚有一絲天良,那就永無出頭之日。不過這話只能在私下裏説,決不可公之於眾。中國有兩種語言系統,一種是開會時説的,一種是散會後説的。前者以讚美為主,聽着花團錦簇,其實沒一句靠譜;後者以操娘為主,操得真誠,操得直抒胸臆。中國人都是機靈鬼,深諳其中三昧,開會時讚美,散會後操娘,搞得清清爽爽,絕無絲毫偏差。
又解答了幾個提問,口袋裏的手機嗡嗡地震動起來,是青陽分局陳局長髮來的短消息:人抓住了,該你出場了。我心裏一喜,隨手點了一個學生,這位是典型的學院派,獐頭鼠目,唾沫橫飛,舌頭一伸就是幾萬公里,先講著名的“辛普森審判”,講了兩分鐘,口水至少噴了幾夸脱,接着問我怎麼看程序正義和實質正義。我心想老子哪有空理你這種弱智問題,隨口敷衍幾句,草草宣佈收場。上車後直接撥通陳局長的電話,殺人那晚他幾乎把我驚死,非要到我家看看。好在我反應比較快,臨時想了個招把他支走,現在想起來褲襠裏還有點濕。
陳局座開口就是一陣大笑,説今天真他媽開眼,“抓了兩個現行,我總算見到活的明星了,還是他媽不穿衣服的!”一小時前他們闖進房間,把任紅軍和楊紅豔抓了個正着,這兩人正在進行不倫活動,擺的造型詭異之極,正是江湖傳説中的“69神功”,就是互相親吻對方的泌尿器官,親得吱吱有聲,口吐白沫,玉腿橫空亂搖,滿屋子蘿蔔屁味。我心馳神往,流着口水問他現在怎麼辦。陳局長十分直爽:“我審過了,任紅軍手裏還有600多萬,你拿100萬,剩下的交給我處理,知道不?告訴姓任的,痛快交錢走人,你好我好大家好,否則,我讓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知道不?”我生平最恨這種腔調,説官不是官,説土匪不是土匪,一聽就想扇他兩耳光。運了半天氣,我問他:“老賀那邊怎麼辦?贓款追回來了,他是當事人,一分錢都不給人家,這……這合適嗎?”陳某不高興了:“這不是你應該問的!知道不?怎麼辦我心裏還沒數?那老兔子,嫖娼的事我還沒跟他算呢,知道不?”我怏怏收線,對着窗外罵了兩句娘,心情慢慢低落下來,這時趙娜娜來了個電話,説胡操性有事找我,讓我馬上回所裏。我滿口答應,順便閒聊了兩句,説我手裏有個100多萬的案子,忙不過來,問她願不願意幫我,“跟當事人談好了,代理費收6%,你要願意做,我一分錢不收,全給你。”她十分驚奇:“咦?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怎麼會這麼大方?”我説跟太陽沒什麼關係,“我混了這麼多年,沒交下幾個朋友,娜娜,你算一個。再説你也需要這筆錢,對不對?我聽説你正打算買房,首期還沒湊夠吧?”她喜出望外,連聲道謝,我温柔地掛斷電話,滿臉都是獰笑。
江湖風波險惡,壞人當家,不怕豪客刀,就怕美人笑。害人之道,攻心為上,對仇人要像春天般温暖,二奶般柔順,縣長般親切,不能有惡氣、怒氣、怨婦氣,不能怒目相向,一定要對他笑。説幾句知心話,時常喂個仨瓜倆棗,慢慢地拉近距離,一點點解除敵人的防備,向來温柔是利器,昨之笑靨,今之狼牙,鐵打的英雄也扛不住三句軟話。等他戒心全失,破綻全露,出手一劍,殺人無血,死都不知怎麼死的。上次對付孫剛就是用的這招,一個勞動糾紛,區區800元就把他拿下了,現在還蹲在看守所,這廝挺講義氣,從頭到尾都沒咬我,估計還等我幫他辯護呢。現在輪到趙娜娜了,這小賤人更好對付,又貪財,又輕佻,一身都是破綻,等我慢慢挖好坑,看她怎麼往火裏跳吧。
陳杰的身體埋在郊外的樹林,腦袋綁上石頭沉到了江底,衣服全都燒了,只留下了一個手機,我配了一個充電器,電話一律不接,讓肖麗發了76條短信,內容全都一樣:我找到機會了近期可能無法跟你保持聯繫兩年之後等我的好消息。陳杰發短信向來不加標點。這是反偵察的重要技巧,即使將來屍體被人發現,也不會馬上懷疑到我。為了把事情搞複雜,我故意把地址寫亂,有五十幾條短信落款“陳杰於廣東”,有十幾條是“陳杰於雲南”,另外4條是肖麗幫我選的,全是陳杰的死黨,署名是“陳杰於黑龍江”。這3個地方治安都不怎麼樣,死個人跟死只雞沒什麼分別,等警察奔赴大江南北,到處探訪發現“查無此人”,我早就隱姓埋名,移居異國他鄉了。
這些天一直在聯繫移民公司,聽了兩堂講座,研究了十幾個移民方案,最後還是選定美國,因為移民美國的週期最短,一年之內就能拿到居留權。這就是我要的,身處虎狼之地,一日不可久留,等綠卡到手,我一張機票飛到大洋彼岸,縱然有天羅地網,也奈何不了我半根毫毛。
這些事肖麗全都矇在鼓裏。這半個月她瘦了十幾斤,每天坐在沙發上發呆,臉色蒼白,頭髮零亂,時時淚流滿面。有時我也覺得可憐,可又不知該如何安慰,只能靜靜地看着,兩個人默默相對,她的眼神絕望又恐懼,我表面平靜,其實內心也同樣絕望,同樣恐懼。
我從來沒想過要帶她一起走,從來沒有。我們本是一個巢裏的螞蚱,日日逐草尋食,現在風起霜來,註定要振翅自飛。這是幽暗的叢林,長草萋萋,虎狼潛伏,死生各憑天命。一年之後,我大概已經成了海外華人,腰纏千萬,開靚車,住豪宅,依然是燈紅酒綠,笙歌悠揚。那時的肖麗獨自守在萬里之外,發瘋也好,自殺也罷,全都與我無關,我也不會在意。這事是她惹出來的,殺人、分屍她都有份,應該學會獨自承受。我們相處兩年有餘,短暫過,温馨過,更多的卻是仇恨。現在身處漏船,風浪滔天,如果一定要有人死,那就讓她替我去死。
她每天都作惡夢,醒來後渾身顫抖,緊緊地箍着我的身體。有時候我也會問自己:老魏,你是不是太壞了?不過很快就為自己找到藉口:這是江湖,總要有人死,與其被殺,不如殺人。
我們每天都做愛,這事從來沒像現在這麼好,也從來沒像現在這麼壞,我把她的肩膀咬得鮮血淋漓,她把我的後背抓得條條血痕。
我們彼此需要,心裏卻充滿仇恨。愛情從沒來過,從來沒有。
用陳杰的手機發了76條短信,我心稍安。這小子人緣不錯,很多人祝他馬到成功,還有的讓他保重身體,只有趙娜娜回的最特別,她問那個死人:你就這麼走了?不收拾老魏了?
我和肖麗面面相覷,呆了半天,我慢慢輸進去一行字:算了,放他一馬,這賬以後再算。
她回得很快:太可惜了,這王八蛋挺好對付的,又貪財,又好色,我們所裏的合夥人都想收拾他,你能出面就最好了,唉!
我如陷雪坑,周身冰冷。邱大嘴也就罷了,胡操性怎麼也會害我?還有朱英度、鄧思恢,一向兄弟相稱,親熱無比,怎麼也會在我背後捅刀子?我走到窗邊,外面雨聲淅瀝,燈火闌珊的城市寂靜而淒涼,我瞬間恍惚,彷彿身陷鬼域,到處都是怨毒的眼神和陰冷的笑聲,小鬼含沙射影,伺機而動。一些人磨牙獰笑,一些人掙扎呻吟,行路人從陷阱中爬出,轉眼又跌進新的陷阱,每條路上都流着淋漓的血,而傳説中,此地並非別處,正是人間。
回到所裏已經傍晚了,到胡操性辦公室坐了坐,這廝一臉豐腴的微笑,説他不想幹律師了,這行當是非太多,現在風聲又緊,一個不慎就能惹出禍來,“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啊。”我説你每年一兩千萬的業務收入,當真捨得丟下?他給我泡了杯茶:“一點小錢,不值什麼,現在投資環境這麼好,我打算搞個私募基金,那才是賺大錢的生意呢!”我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這廝奢侈慣了,吃的用的全是極品,這茶是江南一個茶廠特貢的,一年產量只有幾十斤,我連聲讚美,他來勁了,伸手扔來一個鐵罐:“拿着!一共就寄來兩斤,你拿一斤去!”我受寵若驚,站起來作了個揖,他眯着眼笑,説找你就為這事,我一心不能二用,咱們合作吧,案源由我提供,你只管具體操辦,賺了錢咱們三七開,我七你三。”我眼珠一亮,口水都差點流出來。胡操性手眼通天,過手大案無數,標的動輒就是幾億,真要騎上這條大鯊魚,每年輕鬆撈個幾百萬。嘴上答應着,心裏卻暗暗警惕,這老小子我太瞭解了,一向不是省油的燈,現在又賣乖又示好,到底安的什麼心?這時邱大嘴斜着眼從門口走過,表情極其怨毒,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胡操性頗為不屑,歪着嘴訓斥我:“怕他個屁!一個臭當兵的,做他媽什麼律師?放心,以後他要再惹你,我他媽收拾他!”我千恩萬謝,垂着頭走出來,心中狐疑不定,始終猜不透他是什麼用意。
前些天王禿子放出狠話,要讓邱大嘴“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滿城人渣都接到了海捕文書。邱某素稱狠人,現在來了個更狠的,嚇得屁滾尿流,幾天不敢回家,最後到公安局找到他當年的團長,此團座身居要職,在本市隻手遮天,吐口唾沫都能釘死人,王禿子狠則狠矣,還不敢公然跟政府叫板,這才悻悻收手,邱大嘴撿了一條狗命,轉眼就盯上了我,每次見面都呲着長牙,三番五次要跟我比試拳腳,昨天在電梯口邂逅相遇,幸虧在場人多,否則我之雞肋,彼之老拳,説不定就要七竅流血,滿地找牙。
下樓時正好遇到朱英度和鄧思恢,我想起趙娜娜的短信,一下來了主意,説晚上請他們喝酒,順便套套他們的話。兩人都沒推辭,鄧思恢更是直爽:“找個當事人買單吧,哪用得着你請?錢多了花不完,給我多好?”這傢伙是招牌的鐵公雞,以錢為命,一毛不拔,千斤重錘砸不出屁來,萬度高温煮不出半點油花,他執業快20年了,早就發了大財,據説身家還在胡操性之上,去年“江都華府”開盤,售價一萬多元一平米,他一出手就是兩套。這人赤腳醫生出身,最大的理想是當個解放前的地主:皮襖煙袋老肥狗,嬌妻淫妾嫩丫頭,每天蹲在石榴樹下,摳摳腳丫,打打算盤,白衣不啻王侯,誠為人間至樂。現在家財千萬,依然不改農民本色,穿的全是地攤貨,寒酸之極,繫上根草繩就是個掏大糞的。前些年我們鼓動他買了輛北京切諾基,開了幾年,油耗大,車況糟,三天兩頭出毛病,開起來勢如天崩地裂,號稱“律師中的戰鬥機”,他居然一直不捨得換。朱英度資歷淺,2000年才拿到執業證,全部身家不超過200萬,此人跳脱異常,非名派不穿,非名牌不用,還傾家蕩產買了輛紫紅色的捷豹,是我們所最好的車,外面看起來牛逼閃閃,其實拮据得很,現在還租房子住。我經常嘲弄他,説人間有三絕:人中呂布、馬中赤兔、豬(朱)中英度,這廝聽了恚怒不已。這兩人年齡、性格差異都很大,卻一向相交莫逆,隨時隨地粘在一起,圈內很多人懷疑他們“搞基”,這是粵語“同性戀”的意思,兩年前我去廣東辦案,遇見了一位資深大狀,這大狀生得極好,面如敷粉,膚若凝脂,顧盼間媚態逼人,説起話來細聲細氣的,酷似一隻雪白柔順咩咩叫的小羔羊,端的是人見人愛,何況老奴。此人身家千萬,卻從來不嫖不賭,也不應酬法官,生平只有一個愛好:每到週末就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的,去當地一個副院長家裏做客,具體幹些什麼誰都不知道,反正他老婆受不了了,憤然提起離婚訴訟,口口聲聲叫他“賣屁股的”。眾所周知,法學中有兩個名詞:程序正義和實質正義,而此大狀矯然獨行,於二者之外開闢了第3條正義之路,人稱“屁股正義”。
大富豪夜總會是我的顧問單位,也是本市著名的銷金窟,門裏門外站滿了旗袍美女,開叉開到胳肢窩,一路都是白生生的大腿。朱英度帶了中院的鄭法官和一個姓費的當事人,氣焰囂張之極,開口就問有沒有拉斐紅酒,老闆趕緊鞠躬:“有是有,不過全是假的,不能賣給你們。”説着從架上摘下一個空瓶,“喝這個吧,口感純正,回味悠長,正宗法國波爾多出品,價錢也便宜,1888,只要一杯拉斐的價錢。”朱英度撇撇嘴:“連拉斐都沒有,算什麼高檔夜總會?”轉過身問姓費的當事人:“怎麼辦,費總?這也完不成消費任務啊,要不然,1888的來一打?”費總不含糊:“一打就一打!喝不完幾位帶上,鄭法官,您説對不對?”法官都是此中老手,當然識數:與其拿幾瓶來歷可疑的酒,還不如紮紮實實地要點鈔票,笑着擺擺手:“先來3瓶吧,不夠再説,媽咪呢?媽咪怎麼還不來?”
這都是題中應由之義,很快姑娘們一羣羣湧了進來,宛如枝頭熟透的桃子,個個水靈鮮嫩,咬一口滋滋冒甜水,幾個男人大樂,左挑右選,最後逐一選定。鄧思恢人已暮年,最愛幼齒,挑了個羞答答的中學生模樣的小姑娘,朱英度屠夫世家,挑了頭峯巒突起的肉牛,屁股沒坐穩就開始上下其手,摸得肉牛昂頭哞哞直叫。鄭法官挑了個東北大妞,摟着腰端詳良久,覺得不如我那個漂亮,非要走馬換將,一羣人都笑。説話間酒菜果盤擺齊了,男男女女摟作一團,吆五喝三地行起令來,我跟東北大妞挑逗半天,她不覺情熱,挨着我又擠又蹭,我説你飢渴啊,她浪聲呻喚:“是啊,大哥,我飢渴,給我,給我!”幾個男人色迷迷地笑,我説女人兩張嘴,上面的要吃,下面的也要吃。她飛快地在我腰下掏了一把:“男人還不是一樣?”我説那不同,男人下面是吐口水的。一羣人放聲大笑,我轉身問鄧思恢:“鄧老,咱們認識有10年了吧?”他愣了愣:“有那麼久?”我説恐怕還不止10年,96年咱們就撞過車,世紀農業那起集體訴訟你還記得吧?我是原告律師之一,不過你當時是大律師,肯定沒什麼印象。他喟然長嘆:“真他媽快啊,轉眼就是10年。”我趁機下鈎:“那你覺得我這人怎麼樣?”他陰沉一笑:“你這人吧,哪都好,就是有點缺心眼。”東北大妞樂得直呲牙,我心想這老狐狸道行高,還是別問了,別被他繞進去。他慈眉善目地瞅着我:“這話不光是開玩笑,你真有點缺心眼,真的,自己琢磨去吧。”我若有所悟,琢磨了半天,正想繼續請教,一個經理模樣的人急匆匆地跑進來:“不好意思,警察臨檢,各位收斂一下。”這話不太中聽,朱英度馬上火了:“有什麼可收斂的?啊?有什麼可收斂的?看你那熊樣!我們嫖娼了還是吸毒了?啊?有什麼可收斂的?”那漢滿臉尷尬,這時幾個警察推門而入,個個全副披掛,如臨大敵。我心裏一抖,為首的警察慢步踱來,直視着我的臉:“你是不是魏達?”
我安坐不動:“對,我是魏達。”
他眼一斜:“你挺有名啊。”
這不是好話,我心中通通亂跳,表面上還是強作鎮定:“哪裏哪裏,混口飯吃。”
他嘴角微微抽動,像笑又不是笑,我心下更虛,手心滿滿的汗。他看我半天,突然雙手一擺:“有個案子請你協助調查,來吧,跟我們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