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收拾屋子,肖麗翻出來滿滿一箱我的舊貨。有幾個獎狀、兩本“三好學生”證書、大學畢業證,上面的我又幹又瘦,頭髮亂蓬蓬的,一副餓鬼樣子,只是目光純淨。箱子底下墊着一件西裝,深藍色,沒有襯裏,兩肘磨得褪了色,泛着陳年滄桑的光。那是我的第一件西裝,在鎮上當裁縫的爸爸親手幫我做的,1987年,我剛剛考上大學。他拿着皮尺在我身上量來量去,十分高興的樣子,嘴裏不停地念叨:“哎呀,咱們家也出大學生了。”“哎呀,咱們家也出大學生了。”我不勝其煩,直拿眼瞪他。兩個月以後他死了,怕耽誤我的學業,連最後一面都沒讓我見。寒假回家裏我才知道,只看見了一堆土。別人的父親都有遺產,我的父親只給我留下了一件西裝,它舊得不成樣子,但依然可以遮擋風雨,我發誓會保留終生。
箱子裏還有一個厚厚的大本子,是民法、民訴法、刑法、刑訴法的筆記,筆跡稚嫩,字體潦草,我一生的事業發端於此。本子是1990年裝訂的,扉頁上端端正正地寫了3行字:
這世界倒塌了
不是轟然一響
而是唏噓一聲
現在我只記得那是一句詩,誰寫的,叫什麼名字,全都忘了。我為什麼會把它寫在這裏?我想説什麼?這箱子有十幾年沒開過,在這十幾年裏,什麼被我忘了,什麼我還記得?
十幾年前我是小魏,現在人人叫我老魏。37年了,感覺人生就像一場不可捉摸的夢,夢裏軟紅無限,醒後黃梁未熟。我還是我,只是漸漸老了。一個“小”,一個“老”,兩字之間橫亙着我的一生。
在丁總的車上坐了半個多小時,把細節一一敲定,小瓶子也給了他。老丁連説費心,我大聲回答:“為客户服務!”他琢磨了一會兒,拿眼瞅瞅我:“你他媽夠壞的。”我説對,我是個壞蛋,你丁總可是個大善人,千萬別用的辦法,也別用這小瓶子。他尷尬起來,趕緊笑着轉篷,説你把那幾個案子辦好,明年的顧問協議我讓他們早點弄好。我美滋滋的,想這世界到底是男人的,女人再伶俐也不是對手。劉亞男以為耍點小聰明就能騙到錢,也不看看對象是誰。我和老丁都是老謀深算的大賊,要真是被她玩了,那以後也不用混了。這世界並不像她想得那麼簡單,路有操刀客,平地生荊棘,人羣即是蛇窟,尖牙聳動,毒汁流淌,每一吻都足以致命。
這事很容易想通:老丁只是想在她身上去去火,又沒想跟她結婚生子,估計連包她的想法都沒有,怎麼可能花上1000多萬,他又不是白痴。“大案子”云云,不過是丁某的一個釣鈎,正好鈎在劉亞男嗓子眼上。她大概也明白,所以堅決不讓上身,按老丁的説法,人釣魚,魚也在釣人,摟摟肩膀可以,親嘴不行,拍拍大腿可以,伸進去摸不行,送衣服,送首飾,她都收,就是不解褲帶。總之是要挑逗得老丁慾火萬丈,她則穩坐釣岸,案子不到手,決不脱褲子,等到老丁火冒頭昏,大筆一揮,那時張開兩腿也無所謂,反正800多萬在手,一條褲帶買個天,小小皮肉之苦,咬咬牙也就過去了,七進七出由他,八進八出也由他。
那案子確實有3000萬,對方也確實有錢。現在通發集團還在斡旋,丁總已經答應了,如果真要起訴,一定由我代理,律師費按4%收。其實這案子根本不可能風險,一是案情簡單,二來老丁雖説是一把手,但上有領導,下有對手,動不動就要寫信到紀委告他,平常花天酒地倒沒什麼,真要把事做大了,一樣吃不了兜着走。劉亞男千算萬算,漏了這一算,到底還是嫩了點。
送老丁的小瓶子是強效麻醉劑,據説只要1秒鐘,中了立馬昏倒。任他雲來雨去,我自酣睡不醒,等到老丁發泄已畢,褲子一提抬腳走人,她連被誰睡了都不知道。我估計她一定有所防備,跟老丁分析過:下次見面,她一定會拉個人陪着,這人要麼是她的女伴,要麼就是她男朋友,女伴好辦,找個幫手,跳跳舞唱唱歌,分開就完了;男朋友就麻煩一些,而且可能性極大,現在的小姑娘都精通釣凱子的要訣:越是有男朋友越吃香,凱子都喜歡撈着吃,以上別人的老婆為榮,以上自己的老婆為恥;以贈人綠帽為榮,以自戴綠帽為恥。帶了男朋友,王八擺在現場,超級勾人起火,就是手續繁瑣。這事難不倒我,跟老丁計劃好了,到時給我發個短信,保證不讓她男朋友礙事,剩下的就是怎麼下藥了,丁老色鬼顧慮重重,説萬一人放平了,剝光一看還有月經,那怎麼辦?我笑得前仰後合,説沒辦法,你命不好,操他媽頂硬上,浴血奮戰吧。
麻醉劑是找王禿子要的。此禿本名王小山,近郊農民,為人膽大妄為,匪夷所思,1996年他在江北動物園當臨時工,因為待遇問題跟領導吵架,吵而不勝,心中怒極,奮然進籠宰了一頭老虎,虎骨泡酒,虎皮做褥子,虎肉和虎鞭燉了一大鍋,吃得這廝毒火攻心,抱着他們家的大楊樹嗬嗬怪叫,滿頭皮毛掉了個乾淨。這事極其轟動,幾家報紙都做了連續報道,公訴時攤上個好律師,説那頭老虎已經垂危,按慣例也要宰殺,他只是不該獨享(想來把虎鞭送給領導就沒事了),不能算虐殺保護動物,最後只判了1年,出獄後混了幾年,結交匪類,私通官府,忽然就發了大財,現在手下有人,頭上有傘,腰裏有錢,誰都不敢惹。2002年他在酒店裏找小姐,不知怎麼吵了起來,連錢也沒給,還打了兩巴掌。那小姐哭着到派出所報案,他毫不在乎,警察上門時還跟人叫板:“不就罰款嗎?3000?5000?罰!老子有的是錢!”後來一説小姐年齡,他傻眼了:13歲半,算姦淫幼女,還不是第一次,夠殺頭的。王禿也是個法盲,被唬得遍體篩糠,通過小二黑找到我,説只要留一條命,要多少錢給多少錢。這錢不太敢拿,我象徵性地收了兩萬,開庭時慷慨陳辭,詳細列舉那小姑娘的肢體特徵,説她身高1米63,Rx房豐滿,xx毛濃密,不具備幼女特徵。而根據公安局對酒店人員的審訊筆錄,她在3月份到6月份間賣淫多次,真實年齡一直瞞着,連媽咪都不知道,王小山並不知情,不構成姦淫幼女罪。他的家人也在外面四處活動,公檢法全部打通,連副市長兼政法委書記都幫他説話,還給了那小姑娘十幾萬,最後平安脱身,只罰了幾千塊。從那以後他就很客氣,生意糾紛全交給我,還經常來個電話,聊國家的大政方針,談江湖的恩仇生死,每每放出豪言:“有什麼事,説話!黑道白道,都管!”
乃知豪客為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我對這些人一直心存警惕,保持聯繫,卻絕不走得太近;幫他辦事,卻絕不涉足糾紛。要不是陳杰這小王八蛋鬧得太厲害,我也不會找他。現在是時候出手了,神仙不發威,他還以為我是泥捏的。
我們台的直播延時12秒。這事內行都明白:不管我在直播間內説什麼,做什麼,12秒後觀眾才能見到。控制枱下有個紅色的延時鍵,拍1下刪除6秒,兩下刪乾淨,萬一有壞蛋説了什麼不利於黨國的言論,主持人必須及時伸手,否則就是事故。1年前我就差點捅了漏子,有個傢伙搞了個公司,賺了不少錢,離婚時不想分給老婆,問我該怎麼辦。其實這話應該私下裏問,我至少有10種規避法律的辦法,但上了直播,我只能罵他,勸之以法,導之以義,酷似班主任和道學先生。那廝又臭又硬,跟我強辯,還膽敢攻擊國家政體,説別裝了,誰不知道你是個律師?律師哪有好人?説得比唱得還好聽,跟叉叉叉似的……這3個字絕對不能見光,我嚇死了,趕緊拍延時鍵,心裏怦怦亂跳,特地讓導播檢查了一遍,心想這話要是播出去,我老魏這輩子別想上電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