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門緊閉,門上一把鎖,已有鏽債。
霍宇寰扭斷了鎖釦,推開屋門,閃身而入。
這是一座極平常的三合院子,進門是天井,正面是間大廳,左右各有兩間廂房,再後面才是正房和卧室。
屋中陳設齊全,只是佈滿了灰塵,顯然久已無人居住了。
霍宇寰目光迅速向四周一掃,立即穿過大廳,直入後進院落。
後院的佈置頗為雅緻,小廊迴繞,花擁覆掩,疏影錯落,品字形排着一明兩暗三間小屋,明間是書房,後側是兩間卧室。
霍宇寰微微頷首,推開書房,跨了進去。
房裏積塵甚厚,幾幅陳舊的字畫散落地上,既非名家手筆,按糊也很粗劣,反使這間畫室顯得凌亂不堪,看情形,金刀許武遇害之後,就沒有人進來整理打掃過。
霍宇寰拉開書桌的抽屜,略一搜索,並無所見,又啓開壁上書櫥,將櫥裏存放的書籍和字畫全都搬了出來。
他並不注意那些字畫和書籍,卻細心地檢查那座木製的書櫥,由下而下,自左至右,一格一格的敲擊、傾衡……
試到左首第三格,壁內忽然有空洞的迴音。
霍宇寰雙手伸進櫥架內,輕輕向上一託,只聽“達”地一聲響,櫥內壁上,立即現出一道小巧的暗門。門內是個四方形的洞口,洞底另有一道鋼門,顯然是存放貴重物品的所在。
霍宇寰屈指輕彈那道鐵門,其聲實而不虛,再運力推搖竟紋風不動,便知道整個內櫃是以純銅鑄造,嵌死在牆壁中,質料堅固,決非憑藉蠻力可以打開的。
由洞口至鋼門之間,放着一張摺疊得十分整齊的字條。霍字衰順手取了出來,展開一看,不禁呆了。
只見那字條上寫着“玫瑰七錢。芍藥四兩,秋菊三錢,墨竹六支。取其中者,加無根水五碗即可。”
這些字句,乍看好像是一帖藥方,但每一味藥,用的都是花草名字,分明另有含意。
霍宇寰看得如墜五里霧中,正苦思不解,忽聞一聲輕呼道:“好呀!害得咱們那兒沒找遍,卻原來躲在這裏。”
隨着笑聲,林雪貞和鐵蓮姑各抱着一缸酒,出現在書房門口。
霍宇寰忙道:“你們去地窖尋酒,我閒着無聊,所以進來隨便瞧瞧。”
林雪貞笑嘻嘻走了進來,一面把酒缸放在書桌上,一面道.“這兒就是師父的書房,可惜空了許久,太髒亂了……”偶回頭,發現了書櫥後的暗門,忽然“嚼”了一聲,説道:
“這兒竟有暗門,連我也不知道呢!”
霍宇寰揚了揚手中字條,道:“還有這個,你仔細看看,懂得其中含意嗎?”
林雪貞連忙接過去,反覆看了好一會,搖頭道:“這是從那兒找到的?我怎麼從來沒有看見過呢?”
霍宇寰道:“你當真不知道這道暗門?”
林雪貞道:“自然是真的,我為什麼要騙你?”
霍宇寰沉吟道:“這就奇怪了……”
鐵蓮姑道:“咱們設法把暗門打開來看看,不就明白了麼?”
霍宇寰道:“這鋼門設計十分堅固,沒有鑰匙,很難弄開。”
鐵蓮姑造:“林姑娘可知道鑰匙在哪兒?”
林雪貞道:“我連這暗門都不知道,怎會知道鑰匙。”
鐵蓮姑道:“鑰匙可能就在令師的遺物中,你去找找着嘛。”
林雪貞搖頭道:“師父的遺物是我親手整理的,絕對沒有暗門鑰匙。”
鐵蓮姑嘆道:“可惜韓四哥沒有來,如果他在這兒,再精巧的鎖也難不倒他……”
霍宇寰忽然搖搖手,道:“九妹先別急躁,讓我靜靜的想一想。”
他重又攤開字條,凝神看了好一會,哺哺道:“這字條若無特殊含意,實在不必收藏得如此慎重,如果很重要,就應該存放在鋼門裏面,為什麼既放在櫥內而不放在鋼門內呢?”
林雪貞道。“或許這字條與鋼門開啓的方法,有什麼連帶的關係?”
霍宇寰點頭道:“我也是這樣猜想.可惜這些字句.含意太難領悟了。”
林雪貞造:“師父生前喜好種花,他老人家寫上這些花草名稱,莫非有所啓示?”
霍宇寰突然心中一動,道:“不錯,咱們去花園裏瞧瞧。”
説着,當先走了出去。
鐵蓮姑和林雪貞緊隨其後而出,三人並肩站在廊下,望着滿園百花盛開,目不暇接,看了許久,腦中反而一片凌亂,什麼也看不出來。
霍宇寰低念道:“玫瑰七錢,芍藥四兩,秋菊三錢……這究竟是指花瓣,還是指的花蕊?再加五碗無根水,難道會是釀酒的秘方……”
林雪貞道:“不會的。如是釀酒,何必要六支墨竹呢?”
鐵蓮姑笑道:“大哥準是想喝酒想瘋了,那邊樹下很蔭涼,咱們何不搬幾張桌椅,坐在花園裏,一面喝酒,一面思索?”
霍宇寰道:“對!這倒是個好主意。”_
鐵蓮姑便回到書房,取了一缸酒,兩張矮凳,重又轉身出來。
當她低頭繞過迴廊走到園子裏,偶抬頭,不覺被眼前的景像怔住了。
原來在她回屋取酒的時候,霍宇寰和林雪貞已經先到了大樹下,這時正根依相偎着在低聲談話。
霍宇籌一支手拿着字條,一支手正向前指指點點。林雪貞身軀本來就很嬌小,為了審度霍宇寰所指的方向,整個嬌軀便不知不覺偎向對方懷裏。
兩人正聚精會神地談論着,似乎都沒有發覺彼此的身體,已是如此接近。
然而,這情景落在鐵蓮姑眼中,卻為之大感震驚。
對這種事,女人最敏感。
鐵蓮姑不僅是女人,且是已婚的女人,更何況她對霍宇寰,已經暗中付出了太多的感情。
所以,她不僅敏感,更有種切身之痛的驚悸。
她惶惑地站在一簇花葉背後,不知道應該回避呢?或是應該假作沒有看見?
她心悸神傷,只覺頭暈目眩,四肢疲軟,身子搖搖欲倒,懷裏抱着的酒缸和矮凳彷彿突然加重了幾千斤,幾萬斤……
“蓬!”終於手一鬆,矮凳和酒缸一齊掉落地上,缸破酒溢,灑了一園酒香。
大樹下的兩個人,聞聲回頭,都吃了一驚。冰霍宇寰立即過來,扶住鐵蓮姑的身子,急問道:“九妹,你怎麼了?”
鐵蓮姑搖搖頭,道:“沒有什麼,我踏着一粒圓石子,差點摔一跤!”
林雪貞道:“呀!你的臉色好難看,別是生病了吧?”
鐵蓮姑笑道:“誰説的?我只是嚇了一跳罷了,可借的是這缸好酒,都餵了泥土。
霍宇寰忙道:“酒翻了不要緊,人沒有摔着就好,你一個人拿了許多東西,為什麼也不招呼咱們一聲?”
鐵蓮姑聽了這番充滿關切的話,再想到適才所見情景,突然暈酸難禁,直恨不得放聲大哭一場。急忙扭過頭去,低聲道:“屋裏還有一缸酒,我再去拿來……”
她轉身想走,卻被霍宇寰一把拉住,道:“不用去拿酒了,這本條上的含意,咱們已經猜出一些端倪。九妹,你快過來看
話是好話,誰知那“咱們”兩個字,無意間又觸及鐵蓮妨內心的隱痛,奮力將手抽了回去,正色道:“説話就説話,別這樣拉拉扯扯的,叫人看見了算什麼?”
霍宇寰一怔,連忙鬆手,笑道一是我一時得意忘形,九妹別見怪。”
林雪貞忽然“噗”地一笑,道:“其實,這兒並沒有外人,九姐姐想必是嫌我在旁邊礙眼,不好意思了?”
霍宇寰道:“快別胡説……”
林雪貞揚揚眉,道:“好,不説就不説。我去拿酒,不礙你們的事,這樣總好了吧?”
説着,又掩口“噗”他一笑,轉身而去。
霍宇寰攔阻又不便伸手,只好搖搖頭,笑道:“真是小孩子脾氣……”
鐵蓮姑冷冷接口道:“十八九歲的大姑娘,還小?”
不待霍宇寰回答,也拂袖走了。
霍宇寰獨自站在花叢裏,呆了好一陣,才聳聳肩道:“這是從何説起”
林雪貞和鐵蓮姑將酒具桌凳都搬到花園大樹下,縱目四望,卻不見了霍宇寰的人影。
鐵蓮姑只當是自己頂撞了他幾句,出語太重,把他氣走了,不禁十分懊悔,忙大聲叫道:“大哥!大哥-…-”
連叫數聲,無人回應。
林雪貞也着急,跌足道:“剛才還在這兒,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呢?”
鐵蓮姑息道:“你在這裏等着,我去看看馬匹還在不在。”
林雪貞道:“難過他會獨自走了?”
鐵蓮姑道:“很難説,他個性剛強,寧折不彎,都怪我不該頂撞他……”顧不得多作解釋,掉頭便向前院奔去。剛奔到迴廊前,忽然聽見霍宇寰的聲音由一片竹林中傳了出來,叫道:“你們快來!果然被我找到了!”
那竹林位於花園西側,恰好與前院方向相反。
鐵蓮始一個旋身,飛奔而回,三步並作一步,急急奔入林中。
林雪貞也不怠慢,推開桌凳,緊隨而入。
兩人衝進竹林,只見霍宇寰正蹲在地上,雙手揮動,清掃着地上落葉。
鐵蓮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問道:“大哥,你在這兒幹什麼?”
霍宇寰沒有回答,只揮手道:“快去取些水來,沒有水,用酒也可以。”
林雪貞應聲離去,不片刻,就把那僅餘的一缸百花酒抱了來。
霍字寰已將地上落葉清掃乾淨,站起身來,指着面前幾株竹子道:“你們仔細看看,這是什麼?”
“墨竹!”
霍宇寰興奮地道:“不錯,這六支墨竹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
二人注目細看,只見那六支竹排列得十分整齊,正中一支比較粗大,其餘五支則比較細小,環繞着較粗的一支,呈梅花形狀。
可是,當鐵蓮姑和林雪貞説出這引起“與眾不同”的特徵,霍宇寰卻搖頭笑道:“這些只是表面的徵狀,還有最重要的地方,你們沒有注意到?”
林雪貞道:“到底是什麼嘛?你就乾脆説出來吧?”
震宇寰道:“這六支墨竹中有一支是人工做的。”
“哦?”
二女望着那些活生生的枝葉,都有些不信。
霍宇寰笑了笑,道:“你們瞧!”
伸手握住正中那支較粗的竹幹,一陣旋動,竟將其攔腰拆卸了下來。
原來那竹上的枝葉,全是假貨,竹身中空,兩端有螺旋形的絲口,可以接合拆卸,製作得非常巧妙。
鐵連姑目瞪口呆,詫異得説不出一句話來。
林雪貞卻捧着那半截假竹,看了又看,不忍釋手,感慨地道:“我跟隨師父十多年,竟不知道他老人家還有這些本事……”
霍宇寰笑道:“現在,‘墨竹六支’,‘取其中空者’,都已經找到了,接下去應該伽無根水五碗’啦。”
一面説着,一面將酒缸對準地上半截竹筒,緩緩灌注了進去。
酒人竹中,清香四溢,不一會,一塊小木板隨着酒液浮升起來。
木塊上,縛着一柄閃閃發亮的鋼製鑰匙。
林雪貞驚喜交集,忙問道:“霍大哥,你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呢?”
霍宇寰道:“説來有幾分僥倖,這件事,全靠九妹幫了大忙。”
鐵蓮姑怔道:“我?”
霍宇寰笑道:“正是。若不是你跌破那一缸酒,我也就不會發現那七棟玫瑰花指示的方向了。”
鐵蓮姑茫然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真叫人越聽越糊塗了。
霍宇寰道:“剛才我和林姑娘正談論着字條上各種花竹名稱的含意,雖然猜想到那可能是暗示某種物件藏在花園內,可惜卻無明確路線可循,恰巧那時候你在一簇花叢旁邊,跌碎了酒缸……”
林雪貞岔口道:“後來怎麼樣?”
霍宇寰道:“後來,我無意中發現那花叢邊栽植着七株玫瑰,形如一支箭簇,最尖端的一株,抬着正南方。於是,我突然想到,‘玫瑰七錢’,是否暗示‘在七技玫瑰的前方’之意呢?”
鐵蓮姑和林雪貞凝神傾聽,臉上都流露着振奮之色。
霍宇寰接者道:“當時我也只是懷着‘姑妄一試’的心情,向南方走去,誰知走到第七步,便又發現地上擺着四盆芍藥。”
林雪貞脱口道:“那豈不合了‘芍藥四兩’那一句?”
霍宇寰道:“一點也不錯。那四盆芍藥,給了我極大的信心一但是,字條上為什麼要用‘芍藥四兩’,而不寫‘四錢’?其中必有緣故。”
林雪貞道:“什麼緣故?”
霍宇寰微微一笑,道:“我經苦思,終於被我想明白了。原來那個‘兩’字,共有兩種含意:一是代表距離,一是代表方向。”
鐵蓮姑也忍不住了,接口道:“到底代表什麼?請你快些説出來好不好?”
霍宇寰點頭道:“你別性急,慢慢聽下去就知道了。”
説到這兒,又故意住了口。
林雪貞跺腳道:“急驚風偏偏遇着漫郎中。真是要命。”
霍宇寰笑道:“你們輪流打岔,叫我如何説得下去呀?”
林雪貞道:“好!好!好!咱們不打岔了,你快説你的吧。”
霍宇寰這才慢條斯理説道,“兩者倍也。‘四兩’的意思,是指‘四’的雙倍,換句話説,就是指距離芍藥八步的地方……”
林雪貞不知不覺地又岔口問道:”那麼,方向呢?”
話出口,才發覺又岔了嘴,連忙搖手道:“對木起!對不起!算我沒有問,我錯了。”
鐵蓮姑對她本有幾分不快,見了這種嬌憨無邪的神態,也不禁堯爾失笑,妒意全消。
霍宇寰微微一笑,繼續道:’以字形而論,‘兩’從人,與‘內’字近似,如果去掉‘兩’字內的人字,再與‘四’字覆合,就是‘西’字,這自然表示應該轉向西方了。”縣林雪貞突然‘唁’地笑出聲來,又想岔口,急忙用手掩住了嘴巴。
霍宇寰道:“你要説什麼?索性説出來吧,省得憋在肚子裏生蟲。”
林雪貞搖搖頭笑道:“投有什麼。我只是很佩服霍大哥,居然比拆字先生還強。”
霍宇寰聳聳肩,道:“我若不會拆字,怎解得透令師的紙上玄機。”
鐵蓮姑笑道:“好啦!別扯閒活,還是説正事吧。”
霍宇寰雙手一攤,道:“以後也沒有什麼可説的了。我向西去了八分,便找到三株秋菊,然後就順利地進入竹林,發現了這六支墨竹。”
鐵蓮姑沉吟道:“如此看來,當初許老前輩埋藏這柄鑰匙,的確很費了一番苦心。這件事,他為什麼連林姑娘和孟相公都瞞着不肯告訴呢?”
霍宇寰道:“據我猜想,他是早已料到《百鯉圖》的風聲會泄漏,倘若發生變故,伯林姑娘師兄妹無力護寶,反掃禍患,才特意如此安排,留待異口之用。”
鐵蓮姑道:“你是説。許老前輩已將《百鯉圖》收藏在那道秘密鋼門裏了?”
霍宇寰道:“想必如此。”
鐵蓮姑道:“可是,林姑娘卻説,許老前輩遇害以後,她還看見過那幅《百鯉圖》……”接着,轉顧林雪貞道:“是這樣的嗎?”
林雪貞點點頭,道:“是的。師父被害後,我和師兄清點遺物,還看見過那幅圖畫。”
鐵蓮姑道:“你可還記得放在什麼地方?”
林雪貞想了想,道:“好像在書房那口檀木箱子裏。”
鐵蓮姑道:“走!咱們去找我看。”
三人穿過花園,重回書房。
林雪貞熟練地啓開一口紫色檀木箱,從箱中取出一卷立軸,道:“暗!在這兒了!”
那紙軸卷扎得很整齊,放在一支長形錦囊中,錦囊上繡着五個字《寒塘百鯉圖》。
霍宇寰不禁納悶道。“這就奇怪了,《百鯉圖》既然在這兒,鋼門裏又放的是什麼東西呢?”
鐵連站道:“且別管它。咱們先瞧瞧這幅《百鯉圖》究竟有什麼神秘之處再説。”
説着,由林雪貞手中接過立軸,輕輕一抖,松展開來。
一看之下,三個人不約而同驚呼失聲,臉上全都變了顏色。
所謂《寒塘百鯉圖》,顧名思義,自然是描繪的冬日河塘,遠山近樹,煙雨迷檬,百鯉戲波……種種風光。
不錯,圖中的確繪着一片廣大的水塘,有遠山,也有近樹,甚至還有一位冒雨垂釣的笠翁。
可是,卻缺少了一樣最重要的東西鯉魚。
《百鯉圖》中竟然沒有鯉魚,這不是太奇了嗎?
事實確是如此,這幅圖上什麼都有,就是沒有鯉魚。
別説鯉魚,任你找遍全圖,連一條泥鰍也找不到。
霍宇寰楞了好半晌,才指着圖畫問道:“這就是《百鯉圖》?”
林雪貞點頭道:“是呀!”
霍宇寰濃眉緊皺,又問:“令師由嘯月山莊買回來的,就是這一幅?”
林雪貞道:“木錯,就是這一幅……”
她忽又困惑地搖了搖頭,説道:“可是,剛買回來的時候,圖上分明有鯉魚,現在怎麼鯉魚都不見了?”
霍宇寰道。“你親眼看過這幅圖畫?”
林雪貞道:“是的,那時圖上繪着整整一百條鯉魚,每條魚的姿態都不一樣。你們瞧,這些波紋和水草之間,不是還有着空白的痕跡嗎?這些地方,原就繪着各種形狀的鯉魚。”
她説的一點也不假,圖上繪着水草波紋的地方,果然有許多狹長形的空隙。
霍宇寰注目良久,輕嘆道:“我活了幾十年,真還是第一次遇見這種不可思議的怪事,圖畫中的魚,居然會木翼而飛了。”
鐵蓮姑道:“依我猜想,《百鯉圖》可能有真假兩幅,一幅圖中有魚,一幅沒有,咱們看見的這一幅只是假圖。”
霍宇寰搖頭道:“如果確有真假兩幅,理當繪製得一般模樣,怎會故意示人以差別?”
鐵蓮姑沉吟了一下,又適:“那麼,會不會是用正副兩幅圖,一幅只繪着風景和水草,另一幅,則專繪鯉魚,然後把兩幅圖畫重疊複製,滾糊在一起……”
霍宇寰心中突然一動,説道:“你怎會有此奇想?”
鐵蓮姑微笑道。“我想,《百鯉圖》的奧秘,多半應在那一百條鯉魚圖形上,這些風景和水草,不過是陪襯之物罷了。否則,許老前輩怎會把如此珍貴的圖卷,隨意夾置在木箱中。”
霍宇寰奮然道:“九妹不愧蘭質意心,這推想不僅精闢獨到,而且大有可能……”
林雪貞道:“果真如此,那另外一幅正圖又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鐵蓮始用手一指,道:“八成兒就在那道秘密鋼門裏面。”
林雪貞憶道:“霍大哥,鑰匙在哪兒?快打開鋼門來瞧瞧。”
霍宇寰也幾乎認定那《百鯉圖》必在鋼門秘櫃中,不然,當初金刀許武何須為了埋藏一柄鑰匙,如此煞費苦心?
他取出鑰匙,投入鎖孔內,內心不禁怦然狂跳。
《百鯉圖》究竟有什麼秘密?何以值得金刀許武不惜以身殉圖?因何會引來兇徒的滅口屠殺,巧取豪奪……
這些謎,立刻便要揭破了。
霍宇寰無法掩飾內心的好奇和激動,以致握着鑰匙的手,也輕微顫抖起來。
鑰匙在鎖孔中緩緩轉動、轉動……
“齧!”一聲輕響。
堅固的鋼門,應聲而開……
三顆頭不由自主湊向一起,六道目光不約而同投向櫃中。
結果,卻令人大失所望。
鋼櫃中只有一個白絹小包,此外,連半斤紙屑也沒有,何嘗有什麼圖卷?
三人互望了一眼,臉上都泛起迷們之色。
霍宇寰探手將那白絹小包取出,遞給了林雪貞。
林雪貞用手摸了摸,裏面好像是兩支圓圓的金屬圈子;不覺困惑地説道:“奇怪!會是什麼東西?”
鐵蓮姑道:“這是令師的遺物,你解開來看看吧。”
林雪貞低頭解開白絹,不覺發出一聲輕呼。
敢情,絹巾所包的,竟是一對黃澄澄的純金手錫。
手鍛打造得十分精緻,同式兩支,形作綵鳳狀,風頭鳳尾交接在一起,盤成一個圓箍,每一片羽毛,都是精工鑲成,看來栩栩如生,靈巧非凡。
林雪貞拋了白絹,雙手捧着那一對金鳳手錫,笑道:“九姐姐,你瞧。這鑷子做得多精細,手工好,式樣也別緻!”
鐵蓮姑反覆看了一陣,也點頭道:“的確不錯,這樣細膩的手工,真是少見。”
林雪貞道:“我真傻,怎麼早不知道師父收藏着這麼一副漂亮的金鐲子!”
鐵蓮笑道:“現在知道也不晚,令師留下的東西,不就是給你的嗎?”
林雪貞喜木自勝,道:“真的漂亮哩,九姐姐,我戴上給你看看……”
兩人只顧觀賞金鳳手銷,倒像把《百鯉圖》的事忘記了。
霍宇寰忽然搖頭道:“令師留下這對手鐲,只怕不是給你戴着好看的。”
林雪貞詫道:“為什麼?”
霍宇寰藝俯腰,拾起了那幅白絹,道:“你們看吧!”
林雪貞和鐵蓮姑,這才注意到絹上寫有六個大字:“金鳳現,百魚飛。”
林雪貞愕然道:“這是什麼意思?”
霍宇寰道:“所謂‘金鳳現’,顯然是指一對金鳳手鐲的出現,“百魚飛”自然是説《百鯉圖》中的魚形,即將不翼而飛……看這六個字的含意,令師似乎早已知道《百鯉圖》中的魚形會隱去。”
林雪貞道:“可是,一對手鐲和一幅圖畫,彼此風馬牛不相干。為什麼金鳳手鐲出現,圖中魚形便會隱去呢?”
霍宇寰道:“此中道理,就令人費解了。不過,我相信令師決不會無緣無故打此啞謎,他這樣做,必有很深的用心。”
林雪貞怔怔看着那六個字,看了很久,仍然不解,不禁傷感地道:“師父一向拿我和師兄當親生兒女看待。大小事情,從來沒有瞞過我們,這次不知道為什麼,竟把我們全矇在鼓裏……”
霍宇寰道:“我想,他不是存新要瞞你們,或許因為時機未到,暫時秘而未宣,卻不料禍變突然發生,以致來不及向你們吐露”
林雪貞道:“現在他老人家去世了,留下這些啞謎,叫人如何猜解得透呢?”。
霍宇寰安慰道:“你先不要急,暫且把手鐲和圖畫都收存起來,咱們慢慢地推敲,總能猜透其中含意的。”
鐵蓮姑嘆道:“可惜這次三哥沒有同來,如果他在,這啞謎就不難解破了。”
霍宇寰道:“提到你三哥,我正在擔心。這幾天,不知道什麼緣故,我總有一種莫名的異感,好像蘭州方面會發生事故。”
鐵蓮姑訝道:“怎麼會呢?”
霍宇寰道:“咱們離開蘭州的時候,雙龍鏢局和燕山三十六寨的人,都已先後在嘯月山莊出現,鬼眼金衝也狡詐難纏,任何一方應付不周到,對咱們兄弟都很不利。”
鐵蓮姑道:“我想不會的,即或發生什麼事故,有三哥和二哥坐鎮莊中,也一定可以從容應付。若論機智應變之能,他們誰也不是三哥的對手。”
霍宇寰搖頭道:“話雖不錯,但也不可過份小覷了對方,宙飛虎老奸巨滑,金衝泥詐成精,神算子柳元尤其精明幹練,頗具奇才……這些人,都非平庸之輩。”説到這裏,話鋒一轉,道:“《百鯉圖》和金鳳手錫既然已經到手,留此無益,不如趁現在天色尚早,動身回去吧。”
林雪貞忙道:“意也不在一時,大哥和九姐姐不辭千里而來,好歹也得小住幾天,讓我略盡地主之誼才行。”
霍宇寰站起身子,道:“來日方長,你想做主人,以後還愁沒有機會嗎?”
林雪貞橫身攔住,道:“不行,以後是以後、現在是現在。你們最少得在這兒休息一夜,否則我決不答應。”
霍宇寰向鐵蓮姑聳聳肩,道:“你聽聽,天下有這樣霸道的主人沒有?”
鐵蓮姑淡淡一笑,道:“既然人家主人一番感情,卻之不恭,你就耐心在這兒休息一夜,明天再動身吧.”
不知為什麼,她笑得寬十分牽強,語氣也很冷淡,倒像林雪貞挽留的不是她,而是霍宇寰一個人似的。
林雪貞卻憎然不覺,高興地道:“一言為定了。你們先坐一會,我去準備飯菜和房間。”説完,一溜煙似地走了。
鐵蓮姑目注她遠去的背影,忽然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可惜啊,可惜……”
霍宇寰道:“可惜什麼?”
鐵蓮姑道:“可借咱們怎不早幾年結識這位林姑娘。”
霍宇寰道:“早結識便怎樣?”
鐵蓮姑幽幽地道:“早若結識,就不必我一個人侍候大哥了。”
霍宇寰聽了這話,濃眉一豎,似有怒意,但終於只是搖了搖頭,沒有開口。
別看林雪貞長得挺嬌嫩,做起家務事來,手腳卻既利索,又快捷。
沒多大一會工夫,熱騰騰的飯菜已經上了桌子,居然有酒有肉,四葷兩素,外加一大碗香噴噴的酸辣湯。
霍宇寰舉著嚐了嚐,不禁大加稱讚道:“想不到你還能做得這一手好菜。”
林雪貞問道:“鹹淡如何?”
霍宇寰道:“好極了。色、香、昧三者皆備,實在難得。”
林雪貞道:“師父在世的時候,一日三餐,都是我下廚。今天太倉促了些,附近又買不到豬肉,只向鄰居買了一隻雞,委實太簡慢了,趕明兒,我再進城多買些菜,好好招待你們。”
霍宇寰忙道:“萊餚在精而不在豐,就這樣已經很好很好了……”一面説着,一面大筷夾菜、大碗喝酒,吃得津津有味。
鐵蓮始冷冷笑道:“哈!真不容易。咱們大哥吃過多少名廚做的酒席,也難得贊個‘好’字,今兒是怎麼了,只差沒把盤子吃下肚裏去……”
林雪災沒有聽出弦外之音,笑着道:“只要大哥喜歡,以後我可以天天做給大哥吃。”
鐵蓮姑斜賜道:“這話是真的麼?”
林雪貞道:“當然是真的。”
鐵蓮姑道:“能做多久?”、k
林雪貞道:“無論多久都行。”
鐵蓮妨聳聳肩,道:“難道你將來嫁了人,有了丈夫,也把大哥接回去奉養一輩子?”
林雪貞頓時紅了臉,扭着身子道:“不來啦!人家是説的正經話,九姐姐卻拿人家取笑……”
鐵蓮姑道:“我説的也是正經活,女孩子嘛,總有一天要嫁人的,你總不能一輩子陪着大哥,是不是?”
林雪貞羞笑道:“為什麼不能?九姐姐能夠一輩子陪着大哥,我為什麼就不能?”
鐵蓮姑想不到她竟會説出這種大膽率直的話來,臉上剎時變了顏色。
霍宇寰見此情形,連忙岔開話題道:“你們別隻顧説話,酒菜都快被我一個人吃光了。
來!來!多吃菜,多喝酒,少説話!”
鐵蓮姑眼中已泛現淚光,一言不發,舉起面前酒杯,接連幹了三大杯……”
借酒澆愁愁更愁。
鐵蓮姑本不善鐵,幾杯愁酒下肚,越發勾起無窮傷感,突然擲了酒杯,伏在桌上哭了起來。
林雪貞愕然道:“九姐姐怎麼了?難道是我説錯了什麼話?”
霍宇寰搖頭道:“不是的。她身世坎坷,易生感觸,喝了酒常會這樣,讓樹大哭一場,就沒事了。”
林雪貞道:“既這樣,我扶她回房休息去吧。”
一頓本來很愉快的晚餐,只得草草終席。
林雪貞攙扶着鐵蓮姑去了卧室,霍宇寰也無心情再喝酒了,推杯而起,獨自步入花園。
園中暮色蒼茫,清風入懷,花香襲人,草叢傳來一陣陣蟲鳴聲,使人精神一爽,酒意頓消。一
霍宇寰深深吸了一口氣,信步前行,不知不覺又走到那棵大樹下。
樹下桌椅猶在,霍宇寰隨意坐下來,目光又觸及花叢旁那些破裂酒缸的碎片。
日間,鐵蓮姑曾在那兒失手打破了一缸百花酒,當時她誆稱是因踏着一粒石子,險些摔倒,現在想來,事情顯然絕非那麼單純了。
她瞧見了什麼?想到了什麼?可嘆的是多年相處,她竟然還不瞭解自己的為人。
難道説,人活在世上。除了兒女之私,就沒有其他目的了麼?
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在一起,除了愛與恨,難道就沒有別的東西了麼?
霍宇寰是正常的男人,當然也有情愛的需求。他年逾四旬,當然也憧憬過需要一個家,但是,他竭力剋制這種個人的慾望,只盼先替天下無父母的孤兒們建立失去的家,他要把温暖和家庭,給與了那些最迫切需要的可憐孩子,然後才能為自己打算。
他這樣做,並非為了要做一個受人景仰的英雄,也不是因為他具有超人的情操和胸襟。
他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他自己從小便失去了父母。當別人都在享受着童年的快樂時,他已經嚐到了孤兒的苦痛,領受到人間的悲愁了。
花徑間有了腳步聲。
霍宇寰頭也沒回,輕輕問道:“睡熟了嗎?”
林雪貞吁了一聲道:“睡熟了。可是,她嘴裏一直還在含含糊糊説着些聽不清的夢吃。”
霍宇寰點點頭,沒有接口。
林雪貞又道:“我猜,她心裏一定有很重的心事。”
霍宇寰又點點頭,仍舊沒有開口。
林雪貞:“大哥知道她有什麼心事嗎對
霍宇寰微微一笑,道:“各人都有各人的心事,最好不要去胡亂揣測。”
這一次,輪到林雪貞默然了。
過了一會,她忽然仰面向天,長嘆了一口氣。
霍宇寰道:“怎麼啦?你也有心事?”
林雪貞幽幽道:“女孩子嘛,誰沒有幾分心事。可惜,女孩子的心事不足為外人道,我又沒法學九姐姐那樣。喝醉了痛快的大哭一場。唉”
霍宇寰不覺笑了起來,道:“似你這般年紀輕輕,不識人間愁苦,除了感懷師門血仇未報,還有什麼心事,值得這樣長吁短嘆?”
林雪貞一撇嘴唇道:“大哥就這麼看不起人家?人家也已經十八九歲了,連人間愁苦都不懂麼?”
霍宇寰道:“你既然橫,我就要考考你。”
林雪貞道:“好!你考吧!別以為人家真是小孩子。”
霍宇寰含笑道:“你説你已經懂得人間愁苦,那麼,我問你,一個人活在世上,最大的不幸是什麼?”
林雪貞想了想,道:“這當然要因人而異了,譬如男人,莫過於‘壯志未酬身先死’。
如果是女人……”説到這裏,偷偷望了霍宇寰一眼,忽然住口不肯再往下説。
霍宇寰道:“如果女人又怎麼樣片
林雪貞羞怯地笑道:“我説出來,你可不許笑我。”
霍宇寰點頭説道:“放心,大哥絕不會笑話你的。”
林雪貞坦然道。“女人一生最大的願望,不外尋求一個理想的歸宿,如果她遇見了自己傾心鍾情的男人,而又礙於種種緣故,不能把內心的情意傾吐出來,眼睜睜看着良緣錯過。
機會不再,這該是一個女人的最大不幸了。”
她似已鼓足了勇氣,才把這番話説出來,話一説完,便已面紅過耳。嬌羞不勝。
誰知霍宇寰卻搖搖頭,道:“錯了。”
林雪貞驚訝地道:“怎麼錯了?”
霍宇寰道:“你説的這種不幸,或因機遇欠佳,或因緣份不夠,嚴格説來,都與自身的努力程度有關,不能算是最大的不幸事。”
林雪貞道:“那麼,大哥的意思是”_財霍宇寰凝目天際,緩緩道:“我以為,人生最大的不幸,莫過於自小失去了父母。”
“啊!”林雪貞輕呼了一聲,臉上頓時佈滿了驚異震動之色。
霍宇寰徐徐接道:“孤兒也跟天下所有的孩子一樣,都是純潔無辜的,在他們幼小的心靈中,沒有任何罪惡和污點,更沒有絲毫虧負過這個世界,可是,當他們正迫切需要愛心和撫育的時候,這無情的世界卻把他們遺棄了,人生在世,還有比這種事更不幸的嗎……”
林雪貞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張臂緊緊抱住霍宇寰,便咽道:“大哥,不要再説了!不要再説了!”
霍宇寰似乎微微有些意外,詫聲問道:“怎麼了?”
林雪貞伏在他肩上曝泣不已,斷斷續續道:“我……我……我就是…一個孤兒……”
霍宇寰訝然道:“真的?”
林雪貞一面抽搐,一面點頭,説道:“我和師兄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師父收留我的時候,我才四歲。”
霍宇寰道:“四歲已經懂事了,你還記得你父母的模樣嗎?”
林雪貞道:“都記不大清楚了,我只記得娘是生病去世的。咱們住一座破窯洞裏,娘一嚥氣,我就被一個姓劉的婆婆帶走,後來,劉婆婆時常打我,又要把我賣給人家做什麼童養媳,我偷偷逃回被窖去尋娘,才遇見了師兄……”。
霍宇寰道:“就是孟宗玉孟老弟?”
林雪貞道:“是的。師兄只比我大兩歲,也是孤兒,他見我一個人在破窖邊哭泣,就領我來拜見師父。”
霍宇寰舉手輕輕拍着她的肩頭,長嘆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在他內心,有着無限感慨,也由衷產生了同病相憐的親切感。
卻不料這情景,竟落在另一個傷心人眼中。距離大樹數丈外,便是卧室窗口。鐵蓮姑正側身站在窗後,含淚注視着樹下依偎的人影。
曙色初現,前院傳來馬嘶聲。
霍宇寰一驚而醒,匆匆披衣下牀,趕到前院,卻見鐵蓮姑已將馬匹繫好了鞍。
備好鞍的馬只有一匹,那就是鐵蓮姑自己乘騎的那匹五花馬。
霍宇寰詫道:“九妹,你要幹什麼?”
鐵蓮姑眼泡紅得像兩隻水蜜桃,低垂着頭,面上一片木然,輕答道:“我想趕回蘭州去……”
霍宇寰道:“要回蘭州也用不着趕這麼早呀!”
鐵蓮姑低頭道:“我想一個人先走……”
霍宇寰臉色一沉,道:“這是什麼話?咱們一塊兒來當然一塊兒回去,你為什麼要獨自先走?”
鐵蓮姑俯首而立,默然不語。
霍宇寰沉聲道;”九妹,你跟我多年,難道還不瞭解我的脾氣?這是你任性胡鬧的時候嗎?”
鐵蓮姑突然以手掩面,便聲道:“我正是不願胡鬧,才想獨自先走,大哥,求你讓我先走吧!我要去見二哥和三哥,留下來,我會發瘋,我會……啊……”
話聲中斷,繼以哭聲。她再也按捺不住,一翻身跨上馬背,抖組便走。
霍宇寰上前一步,伸手拉住了馬轡頭,低喝道:“九妹,你聽我説……”
鐵蓮姑用力搖着頭道:“不要説了!我只是要獨自一個人冷靜的思一想。昨晚,我一夜沒睡,總擔心三哥他們在蘭州出了事故。所以急於去保定府打聽消息,這都是真話,大哥,求你不要攔我,讓我先走吧!”
霍宇寰注目道:“你是真的只是去保定打聽消息?”
鐵蓮站連連點頭,説道:“是真的,我不騙你。”
她極力想鎮定,無奈淚水卻滾滾而落,幾乎使咽不能成聲。
霍宇寰沉吟了一下,道:“好吧!保定府西門的陳家醬園,是咱們的暗舵,蘭州若有變故,他們一定會用信鴿飛告,你先去保定府等候,我隨後就來。”
鐵蓮姑淚水滂論,悲不可抑,一面頷首答應,一面催馬加鞭,絕塵而去。
霍宇寰望着逐漸遠去的背影,怔仲良久,才輕輕嘆了一口氣,轉過身子。
一回頭,卻發現林雪貞站在木屋門前。
林雪貞秀髮蓬鬆,睡眼惺恰,彷彿剛由卧室出來,又好像已在門前站了一會了。
她臉上全是迷惆之色,驚訝地問道:“九姐姐怎麼啦?”
霍宇寰道:“她惦記着蘭州嘯月山莊的兄弟們,先去保定府打聽消息了。”
林雪貞道:“為什麼不等咱們一起走呢?”
霍宇寰聳聳肩,道:“我也是這麼説,怎奈她卻是個急性人,竟不肯多等一會。”
林雪貞又道:“我瞧她神色不對,好像在跟誰生氣似的?”
霍宇寰笑道:“沒有的事,好端端她會跟誰生氣?時間不早,咱們也該準備動身了。”
説着,舉步向後院走去。
林雪貞緊隨身側,笑問道:“大哥昨夜睡得還好麼?”
霍宇寰道:“很好!奔波半生,難得像這樣安安穩穩睡過一宵。”
林雪貞道:“本想收拾師父的卧室讓大哥安歇的,只因有師父的遺物不便移動,所以只好委屈大哥在書房過夜。”
霍宇寰道:“書房很好,又清為,又舒適,園內鳥語花香,尤其令人神清氣爽,心胸舒暢。”
林雪貞道:“大哥既然喜歡這個地方,何不再多住一天,讓我好好做幾樣菜請大哥,咱們明天再走吧?”
霍宇寰過:“這不成,你九姐姐已經先去了保定,怎好讓她久等。”
林雪貞忽然“噗”她一笑,道:“大哥,我説一句話,你可別生氣?”
霍宇寰道:“什麼話9””
林雪貞道:“我看大哥雖是一幫之主,卻好像很怕九姐姐。”
霍宇寰一怔,隨即大笑起來,道:“你錯了,咱們是兄妹,説不上誰怕誰,只不過,幫中只有她一個女孩子,做兄長的難免會寵她一些。”
林雪貞接口道:“如果我也要求加入旋風十八騎,大哥也會寵我嗎?”
“這……”霍宇衰呆了一下,才笑道:“你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孩,怎可自甘墮落,與盜賊為伍。”
林雪貞道:“像旋風十人騎這種劫富濟貧的俠盜,不知比那些自命俠義之主要清高多少倍,只怕大哥嫌我無用,不肯收容,否則,我一定要加入,永遠追隨大哥,替世上千千萬萬可憐的人,一盡一份力量。”
霍宇寰見她義正詞嚴,不像是説着玩的,一時倒不知該如何接口才好,只得微微一笑,岔開話題道:“這些事以後再談吧,現在我餓了,快些弄點吃的,吃飽了咱們好動身上路。”
林雪貞卻不肯放鬆,説道:“大哥,你得先回答我,究竟你收不收我這個妹妹?”
霍宇寰笑道:“旋風兄弟與天下志同道合的朋友攜手並肩,共襄義舉,豈有不歡迎的道理,待你為師報卻血仇之後,如果真願加盟,大哥決木拒絕就是。”
林雪貞大喜道:“大哥!真的呀,説話可要算數呀!”
霍宇寰道:“大哥什麼時候説話不算數?”
林雪貞伸出右手小拇指,道:“好!一言為定,咱們現在勾勾指頭。”
霍宇寰道:“勾指頭幹什麼?”
林雪貞笑了笑道:“這表示‘君子一諾,永不反悔’。”
霍宇寰笑了笑,道:“瞧你還是信不過大哥。”
伸出左手小拇指,和林雪貞緊緊勾了一句。
林雪貞這才心滿意足,雀躍着去了。
不一會,捧來了水盆和麪巾,侍候霍宇寰梳洗水又親手疊被招褥,整理卧榻。然後,又欣然下廚,洗手作羹湯。,”
林雪貞愉快地忙碌着。像一位殷勤的主婦、也像一位能幹的妻子。
然而,霍宇寰卻由此產生了太多的感觸。
許多年來,他的飲食起居,都由鐵蓮姑親自照顧,很少假手於他人,他行蹤所至,鐵蓮姑總是隨詩在左右,這情形,不僅幫中弟兄早已視為當然,連他自己也習以為常了。
如今,鐵蓮站負氣離去,眼前忽然換了林雪貞,即使親切有勝鐵蓮姑,在內心的感受上,卻始終有些異樣。
是對‘新’的俱怯?抑是對‘舊’的留戀?
他不知道應該怎樣解釋這種感受?也無法形容那是一種什麼滋味?可是,他卻對林雪貞精心調製的飯菜,突然失去了胃口。
陳家醬園在保定府西門城牆邊,除了成堆的醬缸,只有數間木屋。醬園主人陳煌,是個獨腳老人,今年已經七十出頭,無妻無子,僅率領着五名夥計和飼養着幾頭美犬,經營釀製醬油的生意。
陳煌既是旋風十八騎的暗舵主持人,那五名夥計,自然也非外人他們都是由霍宇表一手扶養長大的孤兒。
一名殘廢老人,帶着幾名年輕夥計做生意,表面看來,自是毫無起眼之處,何況,獨腳老人陳煌待人很客氣,除了督促夥計們經營買賣之外,每遇閒暇,總喜歡在城垣高處和孩子們放鴿子玩兒。
陳老頭最歡喜飼養鴿子,各式各樣的鴿子,養了近百隻,或許因為他身體殘廢了,行動木便,故而特別喜愛獨坐城樓,看着成羣的鴿子在空中盤旋飛翔,藉以回憶當年自己行動方便時自由自在的日子-
附近孩子們跟他廝混熟了,都叫他‘獨腳陳爺爺’,大家跟他嬉笑戲耍,他都不以為件,但卻有一點,絕對不能捕捉他的鴿子,那些鴿子,就像他的兒女,也是他的命根於,誰要是捉弄他的鴿子,那真比拿刀殺他還要嚴重。
因此,鄰居們又送給他一個綽號,叫做“鴿子陳”。
時間漸久,這名字居然越傳越廣,保定府西門一帶的居民,或許有不知道“陳家醬園”
的,但只要提起“鴿子陳”,幾乎家喻户曉,無人木知。
然而,大家只知道獨腳陳爺爺喜好鴿子,卻誰也不知道他飼食鴿子的真正目的。
這一天午後,陳煌又坐在醬園後方的城樓上,一面悠閒的吸着旱煙,一面仰望空中翱翔的鴿羣。幾名頑童;在城牆上追逐喀戲。突然,盤旋空中的鴿羣紛紛斂翅落地,躲進籠中。
其他鴉雀也爭相飛避……
天際黑影掠動,出現了兩頭禿鷹。
頑童們都停止了遊戲,用手指着叫道:“老鷹來啦!老鷹來抓陳爺爺的鴿子當晚飯啦!”
陳煌敲去煙灰,忿忿地站了起來,咒道:“這畜牲,上次偷去一隻乳鴿,居然食髓知味,又來找野食了!總有一天,叫你們死在我手裏。”
一名頑童拍手笑道:“陳爺爺,光發很有什麼用,有本事你也飛上天去,把它們捉下來。”
陳煌向地上重重吐了一口唾沫,笑罵道:“小猴兒患於,你就量定了陳爺爺不行?陳爺爺這條腿若是好好的,哼”
話未畢,忽見那兩頭在高空盤旋的禿鷹,突然一齊斂翅側飛,閃電般直衝了下來。
禿鷹下衝,必是發現了追捕的目標。
陳煌縱目望去,臉上不禁駭然變色,因為那禿鷹撲擊的目標,竟是一隻灰白色的信鴿。
那信鴿正由西南方振翅飛來,兩翼吃力地鼓動着,分明已飛過很遠的路程,體力顯得有些不繼了,以致對即將臨頭的大禍,猶渾然不覺。
陳煌見狀大急,無奈相距太遠,難以援手,只得用力頓着那枝枴杖,厲聲大叫,道:
“傻東西,快躲”
呼聲中,禿鷹疾降如電,一霎眼,已到信鴿頭頂,巨翅一展,雙爪飛擊而下。
“叭!”一聲哀鳴,灑落滿天碎羽。
那信鴿翻翻滾滾摔落下來,顯然已受了重傷。
另一個禿鷹毫不放鬆,立即展翅疾追下來。
那信鴿雖在體力疲備之際,又負了重傷,卻不甘引頸待斃,翻落到距離地面十餘尺處,重又鼓足餘力,展動雙翼,貼地疾飛。
兩頭禿鷹尾追不捨,輪番攻擊,一連俯衝了兩三次,都被那信鴿擦着地面躲過。你一逃二追,漸漸糾纏到了城垣外。
幾名頑童都拍着手叫道:“看啊!老鷹抓鴿子啊!”
陳煌怒目切齒,緊握着枴杖,眨也不眨盯視着那兩頭兇殘的禿鷹。
信鴿被追得無處躲避,拖着重傷垂危的身子,奮力掠上城頭。
兩頭禿鷹閃電般追到,鐵翅掠過城牆,幾乎掃中那幾名看熱鬧的頑童。
幾名頑童失聲驚呼,急忙抱頭伏倒牆頭上。
就在這時候,陳煌突然一頓枴杖,飛身而起。
他飛射之勢,竟比鷹鴿更快,人在五尺外,右手凌空一招,已將信鴿擒到手中,右手枴杖揮處,“啪”地一聲,正中一頭禿鷹的胸腹。中拐的禿鷹應聲摔落地下,另一頭禿鷹見情勢不妙,急忙振翅上衝,打算逃走。
陳煌冷哼道:“畜牲,哪裏走!”
只見他猛然一挺胸,明明已經力盡,下墮的身子突又疾升數尺,反手一拐,又將那頭禿鷹活生生地擊落了下來。
這些經過,僅只一瞬間事,幾名頑童都沒有看到。
頑童們抬起頭來,天上的老鷹和鴿子都不見了,只看見獨腿陳爺爺柱着枴杖,匆匆下城而去。
正當孩子們議論紛紛,猜不透是什麼緣故時,城垣下陰暗處,緩緩走出一個人。
這人身上披着一襲墨黑色的披風,頭上戴着一頂闊沿草帽,使人看不出他的身材,也看不見他的面貌。
但是,他卻顯然早已在城下逗留了很久,自然也看見了陳煌飛身騰空,擊斃兩頭禿鷹的經過。
他緩緩走到城牆腳下,緩緩抬起兩頭死鷹。凝目看了好一陣,然後緩緩走進了城門。
這人的舉止行動雖然都很緩慢,。舉手投足間,卻於人以沉重的壓迫感。
彷彿他的每一舉步,便能踏碎一座城鎮,每一抬手,就能推倒一座高山……
“陳家醬園”做的是生意買賣,大白天裏,難免有登門購貨的顧客光臨,店門自然得開着。
但今天,陳煌的神情顯得份外凝重,一回到店裏,便吩咐搞閉店門,並且放出勇犬,不再接待任何客人。”
五名夥計都明白,這情形,表示有極重要而緊急的消息傳送到了。幾個人立即搞上店門,放出英犬,同時各藏兵對,分別把守醬園四周,以防外人窺探。
陳煌帶着那隻受傷的信鴿,獨自進入院後木屋,小心翼翼拴上了門窗,然後打開抽屜,取出一柄鋒利的小刀。
信鴿左腿上,套着一隻半寸長的紅色小鐵管,封口嚴密,並且有一個清晰的烙印,接着‘太一’兩字。
陳煌拆下小鐵管,啓開封口,省內卻不是密函或文件,而是一小撮黃色粉末。
他將那些黃色粉末傾在一隻碗裏,加了半碗清水調勻,碗中清水卻變成了紫紅色。
接着,再叫小刀,將那隻信鴿殺死,向碗裏滴了幾滴鴿血。
血與水都是紫紅色,二者混合,竟變為漆黑色的墨汁了。
陳識葉利外鴿腹,從腹中掏出一粒蠟丸。
他正要倒破蠟兒取出密函,突聞院中傳來兩聲犬吠,同時有兵刃響地的聲響
陳煌一驚,沉聲喝道:“什麼事?”
院中無人回應,也沒有再聽到其他聲音。
陳煌警惕立生,匆匆把那碗墨汁藏進抽屜裏,又把蠟九噙在口中,順手抓起枴杖……
就在這時,‘蓬’地一聲,木屋門大開。
門外直挺挺站着一個人,頭戴草帽。身披披風,低着頭,連連冷笑不止。
陳惶不由自主倒退一步,問道:“你是誰?”
那人不答,緩緩舉步,跨進了木屋。
陳煌被他氣勢所懾,身不由已,又倒退了一大步。
那人緩緩掀開披風一角,將兩頭死鷹的屍體輕輕放在桌上,一語不發,徑自在門邊一張木椅上坐了下來。
陳煌一見那兩頭死鷹,神色立變,本能地一提枴杖,意欲出手。可是,當他目光從那人肩上望出去,卻忽然機伶憐打個寒噤,又將枴杖放落。
因為他看見五個夥計和四頭兇猛的莫犬,俱已倒斃在院子裏。
那五個夥計雖非一流身手,但要一舉擊斃五人,不使對方發出任何呼喊聲已屬十分木易,何況還同時殺死四頭久經訓練的葬犬,更是駭人聽聞了。
至少,陳煌自問自己就無法辦到。
陳煌看看那兩頭血肉模糊的死鷹屍體,心知形藏業已敗露,但卻猜不透眼前這神秘人物是何來歷?有何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