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立時往村路奔去,在林中閒逛一陣,興之所致,竟也耍起輕身術,咻然一聲,已衝向數十丈遠的一塊巨巖,身手之從容快捷,比起那青衣老人有過之無不及。
現在若老人見著了,就該知道小千方才所說“你也會這玩意兒”是什麼玩意了。小千所說的神仙,不就是指自己嗎?然而他未練過武功,有何來如此高超的輕身術?這問題令人費解。難到他另有其它奇遇,秘招不成?小千得意道:“別的我不會,這‘神仙跳’我可比你行得多了,你看走眼啦!”
他陶醉之下,已在林中瀟灑的跳來跳去,先過過癮再回家也不遲。不到一盞茶功夫,林中古松已飛掠出一隻似貂似狸的藍色小動物,它在吱吱叫著。小千聞及聲音,這才停止跳掠,轉身瞧向古松,向它招手:“臉綠綠,下來吧!”小動物立刻雀躍,凌空百丈就已射向小千,似如一道流光般,快得讓人眼花。它停在小千手中,恰好只有巴掌大,尾巴卻有一個半身軀長,全身藍紫亮麗藍色軟毛,此時似沾了水,有不少互相粘在一起,它正熱切的舔著小千的手掌。
小千也愛護有加的撫逗它:“辛苦啦!晚上給你加菜!”它叫的更開心,小舌頭舔得更親密。小千並不知它屬於何種動物,只見它身軀和雪貂差不多,臉像卻不像貂,沒有尖嘴,尖鼻,發頸的毛也較長,似如一條縮小的母獅相貌。若以小獅臉,利貓爪,雪貂身來形容就貼切多了。其實這“怪物”乃是傳說的“雪神貂”與一種常年在冰天雪地活動的”天絕貓”所配的異種。它具備了“雪神貂”之靈敏一快捷之身手,以及“天絕貓”的利爪與力道。也因雪神貂為白色,天絕貓為藍色,是以它每至冬天,即換脫一次毛,變為白色,到了夏天又脫落白毛變成藍色,甚為神奇。
說也奇怪,天絕貓專克雪神貂,不知它們會混在一起而生下這隻小怪物?這恐怕不是任何人所想通的了。村裡有人稱它為“邪貂”,小千卻叫它“臉綠綠”,一方面是它一身藍毛,另一方面,無非是想彌補一下自己這不雅的外號,想把它推給邪貂,至少可以相互解嘲,因為邪貂聽及“臉綠綠”總是興奮異常的。至於他如何獲得邪貂,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了,邪貂已跟他混了七八年,確也善解人意,幫了他不少忙。小千親暱了一陣,才道:“事情還沒有辦完,你得在跑一趟,將那位老人給引開。”
邪貂吱吱叫了幾聲,似在抱怨。小千乾笑道:“沒辦法嘛,這是意外,辦妥了,我多加你一顆朱果如何?”邪貂果真邪,已坐在他手掌上,前肢五爪竟也能活動自如,像人手一樣的比劃著,伸了三指,似和小千在討價還價。小千瞄了一眼:“怎麼多?兩顆好了!”邪貂仍是比著三指,叫的更尖,眼神眨了又眨,像在祈求,又像在拋魅眼。
小千無奈道:“好吧!三個就三個,你真是不二價,殺不得,也不怕吃太多拉肚子!”邪貂見小千笑了,方自拍起手掌,雖然沒有聲音,也拍得有板有眼。隨後又呶起嘴唇,躍向小千臉頰,吻了一記,這才化作一道流光,飛向林中遠處,又回頭吱吱叫了兩聲,才心甘情願的去為小千辦事。
小千摸摸臉頰,又愛又嗔目的說:“真會拍馬屁!什麼都好,就是太吝嗇,殺一顆都不成!”罵歸罵,他還是滿懷高興的往月江村方向行去。有了邪貂的引誘,他似乎完全放心老人的追蹤,走的甚是大方。
月江小村位於七星山後,灕江支流河畔。全村有百來戶人家,散落四處,通常以四五戶,大至十來戶聚集在一起,彼此也較有親切感。不過各戶人家,若非村頭村尾,也不會相距過遠,高聲的叫,仍能耳聞。村中居民大都以漁獵為生,種植蔬果,要算是副業,自給字足,也賣不到外地去,倒也落個清閒。小千和秋蓉他們住在近河畔的村尾,大約有十來戶。小千住處卻在小坡上,較為遠離村落。在七星湖,因山峰險峻聳峭,是以太陽下得快,而在小村,就要晚個把鐘頭。他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向秋蓉她家奔去,想看看阿菜如何了。
還沒進門,古舊木屋已傳來秋大娘的咒罵聲:“你這短命鬼,老孃把你養得這麼大,叫你做個活,洗個碗,你就心不甘情不願,還給老孃砸個稀爛!你是不想活了?真是氣死老孃!我打死你!”緊接著是一頓啪啪聲,以及秋蓉的叫聲:“娘,您就饒她一次,她不是給了你幾個銅錢,還買回兩個新碗了嗎?”“什麼銅子兒,老孃差點就被她騙了,她哪來的錢?我看是趁我不注意偷的吧?買什麼新碗?她敢砸,買再多也沒用!中午還饒了她,現在叫她煮個晚飯,她就給我拖,一把柴,引了一個時辰還沒有下水作飯?你以為木柴滿山都是,可以盡情的燒是不是?你分明是在更老孃過不去嘛!”又是一頓皮肉聲。小千聽得毛了火,哪有人如此虐待女兒?一個快步已衝向正屋邊的簡陋廚房。只見秋大娘一身花青,稍帶肥胖,挽髻的頭髮上簪了一朵珠紅花,臉部還上了妝,仍掩飾不去額頭及眼角的皺紋。
但仍能感覺出她年輕時容貌必定甚美,如今則是徐娘半老,美不到哪兒去,不過比起村中同齡者,她要美豔得多了。她正拿著竹板子,不停打向窩在內角陰暗的阿菜。阿菜似乎習慣捱打,雙手抱著足膝,低著頭,瑟縮成一團,竹板兒就像落在他人身上似地,她一句哎語也都沒吭。秋大娘打得沒頭沒臉。小千已看不過去,大喝道:“秋大娘,你在幹什麼?”這聲音登時將秋大娘,秋蓉,和阿菜震住,驚愕的往小千瞧來。秋大娘定過神來,突然發現自己失態,不禁惱羞成怒:“死小子,老孃打女兒關你什麼事?你吼個什麼勁?再吼,我連你也打!沒教養的孩子!”怒上心頭,她更狠的抽向阿菜。小千一個箭步已欺身過去:“你還打?”一手強下秋大娘手中的竹板。秋大娘更火:“反了,反了!小小年紀就如此橫行霸道,將來長大還得了?老孃非教訓你不可!”“站好!”
小千突然大喝,震得秋大娘愣在那裡,愕傻的瞧著小千,一時也失去了心。小千激動道:
“碗都賠了,錢也給了,你還想怎麼樣?你想打死阿菜是不是?”秋大娘再次定過神來,老臉掛不住,一手有抓起地上木柴,打往阿菜,厲叫:“不錯,我就是要打死她!”秋蓉見狀已驚慌攔向她娘,急叫:“娘,使不得,阿菜會受不了!”“你走開!”秋大娘一手撥開秋蓉,木柴已落往阿菜,手臂粗的木柴要是打著人,別說是阿菜,就是男人也會吃不消。阿菜並沒有躲,也無任何表情。小千卻更急道:“你敢打?”“老孃為何不敢打?”木柴落得更快。
小千已情不自禁揮出竹板,打向秋大娘背部,吼道:“你敢打,我也敢打,打就打!”他似乎也橫了心,一股子竹板已抽中秋大娘背部,打得她尖聲慘叫,丟下木柴已躲開,雙手反碗背部抓去,可惜小千打的部位正好在背椎上,她想摸都摸不到。小千並未因此而罷手,揮的更急,吼的更急:“有膽就別逃!逃也沒用,要打,我比你行!”
他追了上去,沒眨過眼,秋大娘至少吃了十幾板,打得她哇哇哭叫著。秋蓉哪曉得小千如此剋制不住而揮板反打自己的母親,也驚惶的攔向小千道:“不能打!小千兒,她是我娘!”
“你娘又如何?犯了我,我誰都敢打,讓開,否則連你都打!”小千揮板,當真打了秋蓉一記,秋蓉痛叫也不敢再攔,躲在旁邊都快急哭了。小千仍未停手,追得秋大娘四處躲藏,狼狽不堪。此時阿菜已忍疼痛起身,勉強追向小千,急叫道:“小千兒……
不要打我娘……”說完,她已滾下晶瑩的淚珠,從早上捱打到現在,她都沒有哭,現在卻哭了。淚珠兒亮晶晶地滾向臉腮,慢慢地流向嘴角,再滴落在那件縫了又補的破麻布袋編成的衣衫。
小千已停手,他瞧向阿菜那雙沉沉悲鬱的眼睛,一身弱不禁風的身軀,還有左臉巴掌大紫青,若不是她那張陰陽臉,她怎麼會遭到她孃的凌虐毒打?晶瑩淚珠仍在流。小千也紅了眼眶,伸手拭去阿菜淚痕,哽咽的說:“別怕,阿菜,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怕!”阿菜只有感激的瞧向小千,淚水有更流了。
小千兒見她手臂幾乎已無完膚的血痕,更加悲憤,怒瞪秋大娘,罵道:“阿菜也是你的女兒,你竟敢那麼狠心的毒打她?我……我……”愈想愈氣,竹斑一揮,又想痛打秋大娘。秋大娘已尖叫的落荒逃命,秋蓉也驚慌尖叫,不知所措。還好阿菜又急忙的拉住小千,哀慼道:“小千兒你不要打了好不好……”
小千實在不忍心看她難過,才硬生生的收回板子,怒瞪秋大娘:“要不是阿菜求情,今天我就收拾了你,什麼玩意兒,打破一個碗也容你把阿菜打得這模樣?”秋大娘也著實被小百貨千嚇走了魂魄,說話聲都變得懼意十足:“我打我女兒……與你何干……”
小千又怒道:“我打你又與你何干?”秋大娘登時又憋住口,不敢張聲。小千怒道:
“全村的人都知道你在凌虐阿菜,你以為女兒是你生的就可以亂打?你怎麼不打阿切?
你把她生醜了,早已虧待她,你還敢打她?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咬牙一陣,又道:“多少次都是我花銅板替她解危,你也清楚得狠,你還說她偷你的錢,你良心何在?要是她敢偷,也不會在這裡讓你沒頭沒臉的打,反正我已打上手了,我不怕你去告訴我娘,下次再讓我發現你虐待阿菜,小心我打得你皮開肉裂,讓你嚐嚐什麼叫痛的滋味!”秋大娘也著實怕了,小千雖是一副孩童臉,身軀可比她高得多,力氣大得多,自己萬萬不是他的對手。何況鞭打阿菜的事,全村人都有所不滿,只是礙於家務事,不便干涉,若為此事而想叫村中大漢來教訓小千,恐怕行不通,這個癟,她可是吃定了。
小千罵夠了,才想到阿菜處境,縱使自己護著她,總有疏忽的時候,那時秋大娘必定會加倍毒打她,這就更害了她。左想右想,他終於掏出贏來的三片金葉子,拿了兩片交給秋蓉:“拿給你娘。”秋蓉不敢多說,已拿著手中的金葉子,走向她娘。小千冷冷道:“你不是沒錢去中原嗎?我給你,兩片金葉子可換上百來兩白銀,夠你吃,夠你花,去中原風騷,去找個金龜婿把阿切賣掉,你的願望就可實現,再也不必在這裡叫窮!”
秋大娘強過秋蓉手中的金葉子,如獲至寶的翻了又弄,睜大的眼睛露出貪婪神色,哪還來得及會話?連身上的皮肉痛都給忘了。她激動道:“這是真金……”“當然是真金,否則怎能塞住你這兩顆勢利眼?”小千冷冷的道:“金子給了,你的中原夢也可以實現,我的條件先給我答應!”秋大娘瞄眼道:“你有什麼條件?”小千指著阿菜:
“你走你的中原,把阿菜留下來!”
阿菜的頭又低下來了,依稀可見,她又流出感動的淚水。秋大娘瞄向阿菜,已露出一股鄙殘的笑意:“這拖油瓶,老孃還怕她壞了我的大事,留下她就留下她,省得見了就礙眼,省得活活被她氣死!”秋蓉已急道:“娘,您怎麼能丟下姐姐不管……”“住口!”秋大娘斥道:“老孃哪有這種女兒,這幾年我受夠她的氣,只差沒被她氣死,養她怎麼大,她也該滿足了。何況這是小千兒的條件,娘只有答應,省得這短命鬼沒命的纏,說不定三更半夜還會拿石塊把娘打死了!”
小千冷道:“不錯,你不答應,我隨時準備收拾你的老命!”秋大娘轉向秋蓉道:
“聽到沒有,娘可是身不由己,犯了小太歲!”小千冷道:“你也不必找藉口,錢已到手,什麼事你都做得出來,丟掉阿菜這礙眼的,你是求之不得!”秋大娘也不規避,瞪向阿菜:“不錯!長得醜,還吃老孃用老孃的不說,架子脾氣還大得很,三天兩頭總要惹人生氣,這種女兒簡直比王母娘娘還難伺候,留著她有何用?”
阿菜仍是默默地低著頭,這些話已不能再刺傷她的心了,因為她的心早就枯竭了。
小千冷冷道:“你也給我少說廢話,錢拿了,條件你也答應,要去中原趕快去,好好的確給我留下阿菜,你若敢再打她。”他突然大吼,竹板往灰色黑爐灶猛拍:“我就宰了你!”這聲音又將秋大娘給嚇著,不敢再多言,深怕一說錯話,那要命的板子又會往身上落。
秋蓉憂心忡忡道:“可是我們走了,留下阿菜她……她該怎麼辦?”小千道:“這不必你操心,阿菜洗衣,燒飯,種菜,劈柴樣樣都會,沒有你娘,照樣餓不死她,還可以免去你娘三餐一頓的竹鞭!”他吊高語調:“只有逃開你娘手掌,她才會有笑容,知不知道?”秋蓉不知如何接口了。
秋大娘卻冷笑道:“最好如此,否則餓死在路邊,我看你還笑得出來?”小千也冷笑道:“你放心,有我在,阿菜永遠餓不死,要是我高興,我還可給她穿金戴銀呢!勢利眼!”秋大娘冷笑著,不再說話。她正在想阿菜一個半邊臉的人,到哪裡去,永遠也只有低頭俾賤的份,戴再多的珠寶也會非飛不上枝頭當鳳凰。
小千走向阿菜,一手拉著她走向廚房外,夕陽最後一道陽光照在她臉眸上,晶瑩的淚珠竟也閃耀出無比亮麗的光華。“阿菜別難過,從今往後你就跟著我……”小千伸手想拭去她的淚痕,發現自己原來穿的是短袖,窘然一笑,想找手絹,然而村中的野孩子,哪來的手絹?他只好暗中撕下左衫的補丁,勉強當作手絹,拭去了阿菜臉上的淚痕。她的眼眸含情,鼻頭高聳,劃出的弧度甚是柔美,協調的嘴唇,甚至有個性的雙下巴。一切秋蓉有的美麗,她全都有,若不是左臉那巴掌大的紫青胎記,她要比秋蓉美上幾分。
尤其是那楚楚動人的神韻,似乎就該屬於她特有的格調,任何人也學不來。她長髮披肩散亂,仍掩飾不住她清秀的神情,她眨著眼眸,長長上翹的睫毛顫動,晶瑩的淚珠又落下來。
她嬌柔而感激道:“小千兒,謝謝你……”小千兒不是滋味的乾笑著:“別哭了,來,我替你上藥!”他將撕下的補丁白布交給阿菜,從懷中又拿出一盒東西,打開盒子已挖出膏藥,塗在阿菜青紫而泛血水的手臂。“你娘也真狠,好好的一個人竟然打成這個樣子!”小千白她一眼:“你也真是的,也不會躲開……”
阿菜沒有表情,她從沒有想過要躲,就連擦藥水都沒想過,好幾次若不是秋蓉偷偷瞞著她娘,幫她上藥,說不定她的手已廢了。塗完手臂,其它部份,小千無法幫忙,只有將藥膏交予她,“剩下的找阿切幫忙。”阿菜接過藥盒,淡淡的點了頭。小千輕輕一笑,道:“你也別多想,雖然她是你娘,可是你娘著了魔,狠了心,有事沒事的就毒打你,這種娘不要也罷!將來你娘去了中原,你就住到我家去,我娘可仁慈多了,保證把你養的白白胖胖的。”“可是……”“什麼可是?”小千道:“你還是想著你娘生了你,你的一切都是她的了?”小千擺擺手又道:“哎呀!哪有這回事?當孃的也該有個限度,打就打,錯了再打也沒話說,像她那種打,是心理變態,打得沒頭沒臉,我就不信打廢了人,她會沒事?她既然不要你,你也不必硬受著罪的跟著她,哪天她落難,翹了頭,看在母女份上,買口棺材讓她安安安穩穩的躺在地下也就夠了,你還虧她什麼?”
阿菜又默默地低著頭,似乎世間一切悲哀,都在她低頭之下給承受了。小千不忍道:
“都已變得如此,就這樣吧,將來的事,將來再說,你多忍一下,我想再過幾天,你娘就會收拾東西到中原去,到時你就解脫了。太晚了,我得回去,你好好小心,若是你娘再打你,就跑到我那兒去或者尖叫……”
他認真問道:“尖叫你會不會?你為什麼不叫?你叫了,我不就知道了?”阿菜欲言又止,嘴唇動了動,仍是沒有說出一詞半字。小千無奈嘆道:“你就那麼認命!好吧,你不叫,就讓你娘大叫,我還是可以趕來!哪天我把你變成大美人,看你娘還敢不敢囂張?”
阿菜始終都以感激的眼神瞧著小千,記憶中,也只有小千是她心中唯一能夠感激傾訴的人。只要見著他,似乎再大的痛苦抵都已過去,有時候她甚至幻想能躲在小千的庇護下,那該有多好,再也無憂無慮了。
再三叮嚀,小千也離開,回家去了。阿菜不敢偷懶,馬上回廚房做飯。秋大娘似乎看在金葉子的份上,沒再鞭打阿菜,不過她仍盡數的謾罵,鄙笑一番,才和秋蓉退出廚房,去作她的中原夢了。
夕陽已西沉,村野一片陰暗,天空中已泛出點點明亮的星星。
小千回到家,他娘已點了一隻蠟燭,做好幾道香熱飯菜在等他回來。他娘不到四十歲,樸素的衣衫更襯托出她幽雅的神情,慈祥臉容流露出一股關懷。只是眉宇之間常年的深鎖,已出現兩道較深的皺眉紋,端正五官自有一種清美。她正在梳理頭髮,掛在胸前,於胸口部位挽了一個髮結。聞及小千叫聲,趕忙將長髮負於背後,起了身就往門口走去。
小千已撞了進來,釣竿早已不知藏到何處,興高采烈道:“娘,讓你久等了,罪過罪過!”綠娘慈祥嗔笑道:“你也知道回來,一大早就溜出去,連你娘都不通知一聲,娘還以為丟了這個兒子呢?”小千呵呵笑道:“丟兒子是否很心疼?所以我又把你兒子給撿回來了!”綠娘笑罵道:“少貧嘴,下次再亂”丟“,小心娘不想撿了!菜都快涼了,吃了飯再說!”挽過小千手臂,萬種關懷的把他帶向方木桌。小千也不客氣,大口的就扒起飯來。小千仍笑嘻嘻的道:“娘,您不撿沒關係,我不是說過,是‘我’替您撿回來的嗎?這叫‘你丟我撿’很流行的哩!”
綠娘笑罵道:“我兒子又不是垃圾,幹嘛要丟丟撿撿?”“對喔……”小千被比喻成垃圾,也得意不起來,沒勁抿抿嘴,道:“那隻好該成‘我丟你撿’了,像元寶一樣,丟了就會發慌的想撿回來。”綠娘也坐下來,一同吃飯,又愛又想裝出貶損的白了一眼:
“你呀!也想把自己當寶貝?誰家的寶貝不是藏在口袋中,哪有讓它四出亂幌呢?沒兩天,包準著了賊。”小千乾笑道:“我不是普通的寶貝嘛,不能以常貨看待的!”綠娘愛極了這個寶貝兒子,總不忍想調侃他兩句,內心的水乳交融,更讓他們母子濃得化不開。“娘快要顧不住你這寶貝羅!”小千嗤嗤笑道:“娘您放心,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您只要顧著這間房屋,這就跑不了啦!”
綠娘白眼笑道:“誰要是聽你的話,那個人準是天下第一大呆子,你呀,玩上了心頭,什麼和尚廟也留不住你,娘可沒那麼傻!”小千呵呵笑道:“別怎麼說嘛!娘,我說的可是真心話,至少您做的飯,早已深深吸引我,再也逃不開您的手掌了!”猛然扒一大口飯,咀嚼有聲,然後如食甘貽的往肚子吞,陶醉啊的一聲:“好香啊!真像吃鴉片膏,上了癮再也無法擺脫了!”綠娘輕輕一笑:“少拍馬屁,你要是擺不脫,早餐中餐怎會見不到人?”“這……這……“小千結了舌,乾笑道:“我想留在晚上一起吃,比較過癮,呵呵……”綠娘含愛意的瞄他一眼,笑道:“過癮就吃吧!等涼了就止不住你的癮羅!”小千老成持重的點頭道:“嗯,有道理,我得趕快止癮!”
兩人說說笑笑,倒也吃了一頓愉快的晚餐。吃飽後,綠娘才問:“你去了哪裡?”
“七星湖!”小千神秘而得意道:“去釣太公魚。”“釣到沒有?”“釣到了!”
“哦!”綠娘也知道小千有怎麼一回事,只是沒聽他說釣到了,如今聞及,不禁也好奇道:“那魚生來何種模樣?”“娘,您要問的是真魚還是假魚?”“真假又怎麼分?”
小千得意道:“真魚有鰓有鰭有尾,長長的,紅紅的,就像鱒魚,假的嘛……”他說得有點狡黠:“有頭有臉,有眼,有鼻,還有須,是藍色的,滿值錢的,呵呵……現在它一定在夜遊七星山!不過真欲和假魚有一項很難分辯!”“綠娘含笑道:“那一項?”
小千聳聳肩,得意的笑道:“我不知它們到底是誰比較呆,娘你來斷斷看!“綠娘想也知道‘假魚’是個人,已含笑道:“娘當然希望值錢的比較呆,那你賺起來就容易多了!”“不錯,不錯!知我者,我娘也!我正想送他一個‘大’字,那就容易辨別了!”
小千從懷中掏出金葉子,晃個不停道:“娘您看,大呆子一上手就是中原貨,值錢得很哩!”
綠娘輕輕一笑:“你怎知他是中原人?”小千道:“不是中原人,哪來這麼多錢?
不過他的腔調,我一聽就聽出來了……“突然想到什麼,他已欺向他娘,滿懷希望道:
“娘,他還說要帶我到中原去發揚光大,他說我是可造之材,將來一定可以出人頭地,娘,咱們一起到中原如何?”綠娘調侃道:“怎麼?一片金葉子就把你的心都給買去了?”
小千搖頭笑道:“我才沒那麼傻!逢人且說三分話,我一分話也沒說,他想暗中跟來,我都叫”臉綠綠“去把他引開。我這‘小老千’可不是白叫的,孩兒只是覺得到中原去比較有出息,不去,實在浪費我這塊材料……”綠娘含笑又想開口:“等你……”
小千對著她的眼神,沒氣接口道:“長大一點再說是不是?沒次說到這事,您都是怎麼回答,您也不想想孩兒都比你高,快滿十五歲嘍,再這樣下去,會耽誤我的青春的!”
綠娘無奈笑道:“中原人可沒那麼仁慈,娘還是不放心,終有一天,等你樣樣都長大了,娘再讓你去,反正也不急於一時嘛,你不是把人給趕跑了嗎?”小千沒精打采道:
“人是跑了,不過他留下一塊玉佩,要我一到中原就去找他,他可是有心人!”小千已拿出翠玉佩,洩了氣的在桌上打轉著。“他還說可以帶你一起去,不過我看結果還是跟往常一樣,沒著落……”
話還沒有說完,但見綠娘已驚愕的搶過小千手中的玉佩。小千也被嚇著:“娘,您這是……”綠娘見及玉佩,突然臉色頓變,雙手不停的抖著,像著了魔般鄒縮了容貌,急追道:“這玉佩你哪來的?”小千可沒見過母親神態變得如此嚇人,懼然道:“是那人給我的……”“他長得如何?”“大約七尺餘,比孩兒高出半個頭……眉毛粗粗的,尾端好像尖尖的,長長的灰鬍子,大約五六十歲,穿著藍色衣服……”
綠娘又追問:“他要你去找誰?”“好像是找蘇州七星堂……”“不準去!”綠娘激動得已將玉佩給捏碎,嚇得小千噤若寒蟬,不敢再張聲。
無可否認,這玉佩必定含有某種意義,或代表某個人,某個幫派,而這些都與綠娘有所關係。否則她也不會突然間變得如此激動。小千也明白這個道理,只是他卻猜不出這玉佩到底和他娘有何牽連?
綠娘已恢復平靜,抓向手中已碎的玉佩,排了又排,仍可見彎月圖形,她不言不語,似在沉緬過去。
小千吶吶道:“娘……您別生氣……孩兒跟本不想去……看那人眼神閃動……我就覺得他不是什麼善類。”
綠娘已轉眼凝視小千良久,才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十五年了……一眨眼就十五年……好快……原諒娘,事情來得太突然了,娘有點錯手不及。”
小千靜默的坐著,平常自認為很行,現在也不知要如何安慰他娘?畢竟他娘還是第一次如此大聲的對他吼,吼得他也心慌意亂了。他吶吶道:“娘您還好吧……這玉佩……”
綠娘儘量恢復鎮定,小了一聲,道:“娘沒關係,只是方才太過激動,嚇著你沒有?”“有一點……”
綠娘伸手,神情的撫著小千髮梢:“原諒娘。”“嗯……“小千淡然的點頭。
綠娘目光落於玉佩,長長一嘆,道:“也許你不知道,十五年前,你爹離開你時,也和這玉佩有關。”小千追問道:“爹也曾經得到這玉佩?”綠娘點頭:“不錯,當年他得到玉佩,就離開你,一直到現在沒有消息。”
小千急道:“娘,這事您應該早點告訴我,否則今天我也可以向那人打聽爹的下落了。”“不准你亂說!”綠娘含有責備口吻:“你爹至今生死不明,娘怎能看到你遭同樣命運?記著,這件事你永遠不能向別人提及!”“是的,娘……”小千不敢多言。
綠娘嘆道:“娘是為你好,也是為你爹。”“孩兒知道。”沉默良久,綠娘才道:
“當初你爹拿了玉佩,只說是要去見一個人,結果一去就是十幾年,娘也曾經去找過那個人,才發現那地方根本沒人居住,從此你爹音信全無。”“娘,我爹要去見誰?”綠娘考慮良久,才道:“在中原,武林中人稱他為‘武林皇帝’。”“武帝?”小千愕然道:“武林皇帝?”綠娘頷首道:“不錯,在武林中,他武功排名第一。”
小千喃喃道:“武帝”頻頻點頭,似乎有機會也想從他身上打探父親下落。綠娘卻嘆息道:“可惜武帝也跟你父親一樣,在十五年前就消失江湖,不見蹤跡了,否則娘必能探知你爹去處。”小千感到失望,隨又問道:“武帝是好人,還是壞人?”他想,若是壞人,想必自己父親一定是去找他拼鬥,可愛就凶多吉少。
綠娘含有景仰道:“武帝是天下最仁慈的人,他不但武功高強,心地也很善良,多少年來,在他手中不知化去多少劫難。江湖中人莫不敬他如神明,你爹若是去找他,必定無驚無險,怕的只是……”
她瞧向玉佩,明白的告訴小千,說不定就是玉佩所引來的一項陰謀。小千也明白他娘為何見著玉佩,會如此激動而情不自禁了。他也在為父親失蹤的事,絞盡腦汁,總希望能找到一些線索。綠娘也在沉思,似想做某響重大決定。
屋內一時已冷靜下來,燭火靜默閃爍,照著兩個人凝重的神情。
終於,綠娘先開口:“也許娘仍該去找一個人,走一趟中原……”
小千欣喜道:“娘您要到中原?您要找誰?”找人到是其次,能到中原,那可是他生平大願,難怪他會欣喜難以自處。綠娘瞧著他,含笑道:“看你,一副猴急樣,也不怕到中原迷了路。”小千笑道:“路是人走出來的嘛!我怕什麼?娘您帶不帶我去?”
“不帶。”“不帶?”小千登時沒了氣,笑容也僵了。本以為他娘必定會帶他去中原,誰知道答案卻是如此不合人意,他哭喪著臉,道:“娘,您那麼忍心丟下我?”“綠娘安慰道:“別心急,娘只是先去一趟,找你外公,過個七八天,等連上了消息,就帶你去那兒住個夠,這下你該高興了吧?”
小千霎時又笑了起來:“娘,我們要搬家了?”
綠娘頷首道:“可能吧!娘想過了,小貂雖然暫時引開那名持玉佩的老人,但沒多久,他仍會找到這兒來,為了避開他,搬家是最好的辦法了。”
小千頻頻點頭道:“對!一夜之間,我好像覺得我已經長大了,終於可以到中原了!”
綠娘笑罵道:“少貧嘴,將來要是到了中原,你可要安分點,中原人可沒那麼好說話!”
小千呵呵笑道:“我不是去找他們說話的!”
綠娘看他一眼,也笑了起來,稍加沉吟,又道:“娘明天就去找你外公,到時你就躲到隔村大板牙家,免得被那老人發現,最遲十天,娘一定趕回來。”
一想到大板牙,小千已笑不合口,除了秋芙秋蓉姐妹,和小千最投情的青梅竹馬,就算大板牙了。而且又是最佳的賭伴,若不是他娘管得緊,大板牙早就揪著他,在隔村的苗人區大賺苗人的錢。他已滿口答應,笑容更可鞠了。
綠娘笑著責備道:“玩玩可以,別像上次輸得他們不甘心,一棒打到村裡來了。”
這是十年前的事,小千發了狠,一口氣將苗人酋長全身家當給贏過來,連代表苗族權威的長煙杆也收了。弄得酋長老臉掛不住,一氣之下,招來十幾名武士追殺到月江村,差點把村子給拆了,還是村民七拼八湊,勉強湊足銀子交給酋長,才平息了這檔事。事後小千也溜回來,所贏的錢卻讓她娘給收去,一一還給村民,他一毛也沒賺到,只賺那隻大煙杆,至今還藏在山中。這可是他最得意的的事情之一。
小千嗤嗤笑著,仍陶醉在這事中,得意的笑道:“不會啦,吃一次虧,學一次乖,小次我會特別小心!”他已想過,下次要是在碰上,乾脆連他內褲也把他贏過來,沒有衣褲遮體,老酋長再威風,也不敢拋頭露面的跑來此地要內褲,那可真沒面子。這種事,綠娘也沒法管,只能無奈的說說罷了。
隨後她又叮嚀些關懷的話,已收拾飯菜乾淨,近了廚房,明天她將要遠行,她還有許多事情要準備。
小千則往左側窗口下鋪著軟被的木床一躺,兩腳架得高高,開始想些瑣碎的事。一想到明天有賭局,他精神就來,立刻從床下抓出一木盒,打開一晃,卡卡直響,骰子,牌九,三翻板,四天相……什麼賭具都有。
這就是他想發橫財的方法。他開始抓起骰子,一顆顆練習,從五歲開始,他就愛上這玩意兒,到現在,一手功夫可不在話下。只見他耍得漫天手影,姿勢了了,一顆顆骰子像著了魔般,要立就立,要躺就躺,要幾點就幾點,實在讓人歎為觀止,真以為骰子是活的呢!一聲輕喝,他撒下一大堆骰子,就在柔軟而高低不平的棉被中打轉。又見他一聲輕喝,奇蹟又發生了,骰子落定,或斜倚,或正擺,或尖立,向上的全是殷紅的一點,,二十四顆,二十四點,像爬山涉水的粘在波形的軟被上,排成一個‘千’字。他很滿意笑道:“光看這個‘千’字,我就感到很舒服,呵呵,真來電!”陶醉的欣賞一番,才將骰子收了起來,改換練習牌九,以至於其它,直到盡興,才歇了手。
邊收拾東西邊笑道:“照這樣下去,我看天下第一大財主,非我莫屬了!”他滿意的將東西裝入盒中,放回床下,方陶醉的躺回床上,幻想明日得意神情,不時呵呵笑著,久而久之也入睡了。
綠娘走出門簾,深情地替他蓋上被子,注視他那可愛的笑容,久久不肯離去。直到燭火將盡,她才嘆口氣,吹熄燭火,悵然的返回房中。
窗外明月悽情,湧照江水濤濤,像在傾訴灕江有將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