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位都是一代名家,別説旁的人立刻露出緊張之色,便那金蜈蚣龔泰那般成名已久的人物,也有點沉不住氣,不自覺地露出蓄勢而動的神情,我連忙走過去,離着他不過五尺左右,這樣若等一會他有所動作,我便立刻可以伸手攔截。
青陽老道人冷冷道:“董元任你還漏了一樁,方才那位老人家説,你們白骨門的人,終必要走火人魔而死……”
他歇了一下,兩道電光也似的眼神,掃過我們這邊的人,果然薄師叔歐陽兄弟等人俱都翕然作色。
他又繼續道:“貧道本可任由你們惡滿自斃,但武林朋友以及一些善良百姓都等不及……”
師父冷叱一聲,截住他的話,道:“牛鼻子老道你有什麼能耐?居然冒這種大氣?依我看來,峨嵋劍法雖然高明,卻仍未放在董某心上。”
董香梅忽然插嘴問道:“究竟我們白骨門功夫是不是結果會走火人魔?”
小閻羅曲士英道:“我想是吧,以我本人而論,便隱隱有這種感覺,照事後師父與我講究時説,嗅們的功夫,蓋世無雙。但越是神妙高明,便越發危險。試想那三危老金莫邪年逾百齡,只因他的是內家正宗太乙玄功。故此能保遐齡,但若以咱們白骨門功夫練這麼久日子,則比他可要超出許多。即是説咱們白骨門的功夫能夠速成和威力極大,冠絕天下。可是毛病也在這裏,進境和威力越大越快,則危險越甚。這其中一個主要的原因便是咱們白骨門一部秘籍已經失掉
他沉吟一下,又道:“奇怪,既是秘籍之故,為什麼師父又説過即使得回那本秘籍也沒有用呢?”
董香梅道:“那麼我往後不再練功了。”但聲音並不堅決。
“後來又怎樣呢?”她又問。
“後來麼……”他稍為想了一下,便繼續敍述下去。
“薄師叔在座上忽然大喝一聲,鐵枴一頓,噹的一聲大響過處,他整個身軀已借這一頓之力,飛將起來,疾落在師父身側。”
只見他獨足柱地,舉拐指着青陽道人道:“老雜毛有什麼本領,居然這等狂妄,今晚本莊主先教訓你……”
師父不滿意地低哼一聲,卻因師叔之言,已經出口,不好刮他面子,只好道:“二弟可要小心點……”一壁退開數步。
金蜈蚣龔泰忽地鬆弛下來,消失了方才那種劍拔駑張的樣子。
我本可以上前代下師叔,以免有折辱英名之處。但我終於沒有挺身而出,師父瞧我一眼,卻沒有表示,於是我便到師父身後。
青陽道人一抬手,那中年道人孤雲劍客如響箭般一縱而至,送上寶劍。
薄師叔一向是左掌右拐,招數奇特,尤其是左掌的白骨陰功,威力更是大於右手鐵枴。
青道人一劍在手,振腕一抖,那厚重的寶劍,也給他抖的嗡嗡直響,光輝泛射。
薄師叔大叱一聲,呼一拐當頭拍下,拐重力沉,聲勢猛烈。
這一拐威力甚大,若換了孤雲劍客的功力,非卸馬退步不可。但青陽道人卻一翻腕,以手中寶劍,硬接硬架。
當地一響,火花進濺,敢情青陽道人腕力特強,加之內功造詣之佳,已臻化境,是以一劍硬架時,那力量亦剛亦柔,把薄師叔鐵枴反震起半尺高。
在劍拐相觸之際,薄師叔已自一長身,左掌飄飄拍將出來。臉上現出一層慘白顏色,形狀可怖。
青陽道人腳下斜踩七星,上身不動,下半身已移開兩尺有餘。
薄師叔左掌閃電般向他上盤印去,但這時青陽道人寶劍已疾削下來。於是兩人乍合便分,各退兩步。
師父輕輕道:“這牛鼻子比龔老頭可要高明一點……”
我聞言會意,暗自準備。
薄師叔大叱一聲,掌拐齊施,猛攻敵人。青陽老道劍光暴現,竟然施展出名震天下的陰陽劍法,劍風激盪有聲,凌厲之極。
尤其是招數繁複變幻,深不可測,把兩旁觀戰之人,全都瞧得目瞪口呆,那孤雲劍客雖是峨嵋嫡傳高弟。但大概也沒有看過幾次本門前輩盡力施展這套劍法,故此也看得完全人神。
薄師叔以鐵掌馳名江湖,當然在掌法上有獨到的造詣。只見他那支鐵枴僅僅用以招架或擾敵心神所有進攻的招數,全在那隻左掌。
這刻功夫一施展開,那白骨陰功的掌力,可達一尺之遠。青陽老道自然識貨,特別封閉得嚴密。
十五招以後,薄師叔鋭氣已折,卻見青陽老道劍氣如虹,竟將師叔裹在劍圈之中。
我一看已是時候,倏然大喝道:“龔泰你可閒得慌,接接我曲某雙掌……”喝聲中暴攻過去。
金蜈蚣龔泰雙手一摸那對蜈蚣鈎柄,但見到我空手撲來,不能自失身份,便也以空手來迎。
我先試他掌力如何,故意以陽剛掌力,迎頭猛擊。
龔泰微一坐身,兩掌以雙撞掌之式,疾擊而出。
啪地大震響處,我搖晃一下,終於退了一步,卻看龔泰時,僅僅搖晃一下。我雖輸了,但須知我練的是白骨陰功,並不以陽剛見長,如今對方以擅長之力,也不過僅勝我一點兒,便等於不能贏我。
於是我冷嘿一聲,湧身急攻猛撲,使出白骨陰功,以無形陰柔掌力,凌厲進攻。
龔泰並非不識貨之人,此時一覺出我掌力有異,連忙以最精純功力,發出剛勁沉雄之極的掌風,封住我的白骨陰功。
可是就在這一交上手,我已佔了先着上風,招數施展開,把個成名多年的金蜈蚣龔泰迫得進退不得。
就在我們打了不到五招光景,那邊薄師叔大叫一聲,忽然飄身後退。敢情那僅餘的左腿上,鮮血湧冒,轉眼把褲角染紅了一大片。
我暗想道:“師父早先示意我以後輩身份,強行出手纏住金蜈蚣龔泰,這樣另一強敵青陽道人便由他對付。於是不但我可免艱鬥力戰之厄,而且師父也可以預先知道龔泰潛修數十年,有了什麼特別驚人的沒有。
可是現在我卻希望他趕快和那老道動手。這樣等到他忽然創敵之時,我也可以趁敵人心神驟分之時,乘隙傷敵。”
然而師父卻沒有立即動手,只命黑蝙蝠秦歷等人小心壓陣,並且替師叔裹傷。自己卻十分悠閒地和青陽老道兩人,一面談説,一面看我們拼鬥。
老實説,我的白骨陰功造詣已深,這種功夫威力無倫,而且不大損耗真元,因此五十招過後,金蜈蚣龔泰因須以本身精純內家真力,隔空封我的陰功,是以極其吃力,招數之間,顯出鬆懈下來的跡象。
我戰了這麼久,實在乃是生平第一次惡戰,心中雖甚煩躁,但仍沉得住氣,卻看那金蜈蚣龔泰和青陽老道人,全都驚怒得面目作色。
猛聽師父一聲喝叱,我立刻退下,這時我分明已佔了一點上風,卻無法不立即飄身退出戰圈。
金蜈蚣龔泰嗆啷撤下背上金蜈雙鈎,正待發話。
師父朗聲道:“龔泰你修為多年,何以仍然氣盛如此?”
此言一出,不但對方全都愣住,便連我們也訝駭莫名,只因師父著名心高氣傲,心狠手辣,向例不將敵對之人擺佈個夠,決不罷手。如今這等説話,難道是年紀大了,果真變了性情?
金蜈蚣龔泰冷然道:“你這話怎説?”
師父微微一笑,道:“想你我經過這些年來,全是已退出江湖是非之人,今晚我白骨門雖吃了虧,但未來去去總是這麼一回事而已,依我看來……”
他沉吟一下,如電般的目光,掃過龔泰和青陽老道人的面上,只見他們都露出等待之色。
薄師叔在後面厲聲叫道:“都給宰了就成啦……”
青陽老道人和金蜈蚣龔泰面色驟變,師父這時拿準了,回頭冷冷一哼。薄師叔那等強橫的人,被師父一哼,立刻噤口無言。
師父再轉頭,瞥對方兩人一眼,道:“依我之見,咱們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不如就此止戈息爭。”
薄師叔在後面恨然怒嘿一聲,卻沒有説話。
我見對方全都顏色變動,驚疑相顧,心知師父提議,必定不會被他們駁回,便轉身走到薄師叔面前,低聲道:“師叔你老人家別生氣,師父此舉,大有深意。”
薄師叔仍然帶着恨意地哦一聲。
我道:“須知師父決心退隱,這次兩個老頭尋事,內容複雜,不但事情起因由於鏢行,這不啻説有全國鏢行作為後盾,又有峨嵋的青陽老道,及已經重返師門的衡山金蜈蚣龔泰。
這兩人可不能看作個人而論,應該視為武林兩大派而看。
若果今晚不留餘地,結果可能招引武林各派齊起與我們為敵。白骨門可不是懼怕他們,但這麻煩太大了,故此不如就此罷手,師叔之仇,則留待以後報復,逐個擊破,那就萬無一失了。”
這一番話説得師叔火氣全消,嘿然無語。但我心中明白,這些理由不過是我臨時想出來,其實師父是否這樣想,我可不大知道。
雙方雖然息爭,但道路不同,沒有什麼好談的,當下各自離開,我先將適才對師叔説的話告訴師父,他十分讚許地點頭稱是,可是我在他閃爍不定的眼光中,知道他真意並非如此。暗自忖想了許久,還不知師父究竟真意何在。
董香梅聽得甚是人神,但後來這番推測的話,卻不大感興趣,道:“後來還有什麼事沒有呢?”
小閻羅曲士英搖搖頭,道:“哪還能有什麼事?不過我們暫不即返,卻往大江南北走了一遍,用意在打聽打聽這次尋仇約會的結果,在江湖上有什麼反應……”
董香梅呀一聲,道:“大師兄,你瞧天快黑了,我們一面搖回去。一面説吧,好麼?”
小閻羅曲士英點點頭,她又問道:“那麼有什麼反應呢?”
他用冷酷的聲音笑一聲,道:“女孩子總不愛用腦筋……”
她立刻應道:“你胡説,我們女孩子幾時不愛用腦筋?”
“噢,你別誤會,我只是説,比較上不太愛用腦筋,並不是説你們沒有腦筋。”
“你倒是舉個例子來看啊!”
“也好,早先我説到師父不知作何想法之時,你就不願意再聽,這不是證明你不愛用腦筋去推想?”
“誰像你們男人,整天想呀想的,把頭髮都想白了,又有什麼名堂想得出來?““哦,這個……”小閻羅曲士英聳聳肩頭,道:“話不能這樣説,凡事一想便成,那還成什麼世界?”
“你總是説得好,難道心想事成的世界不好麼?況且爹爹的事情,他老人家已想得夠多了,我怎知他打什麼主意?”
她似乎又岔開了話題,曲士英眉頭暗暗一皺,見真個從她口中套不出什麼內情來,便放棄了這件事,卻真個沉思起她方才的一句話來。
她坐在他對面見他陷入沉思之中,湖面上水波晃盪,光線明暗不定地映在他那英俊的面上,使她生出奇異的感覺。
她本身並非不愛思想的人,尤其是最近環境變遷,使得她不時凝想遐思,終宵難寐。只是她總得自己在思考這一方面,不會有什麼成就,因此,她對能思索推論的人,總不禁會生出佩服倚賴之心。
早先她聽曲士英一番説話,其間多少深遽的心計,都是她所無法想象的,因此,她對這位大師兄在不知不覺中,暗自敬佩。
如今,在他那英俊的面龐上,流露出智慧的光芒,這使得她不敢做聲,以免打斷了他的思路。
於是,她伸手搭在小閻羅曲士英持櫓的手上,幫他划動。
曲士英微微一驚,矍然瞥她一眼,然後道:“我正在想,一個心想事成的世界,是不是比現在更好?”
她不懂地瞧着他,他又道:“我毋寧要現在這老是有缺憾的世界。”
“為什麼呢?難道你喜歡困難和痛苦麼?”
他點點頭,道:“沒有困難和痛苦讓我們去努力克服,我可不知道活着有什麼價值?”
她大為不滿地搖頭道:“真是豈有此理,居然會喜歡困難和痛苦?我有那麼傻呢……”
曲士英笑一下,道:“你現在不會懂得。”
“我永遠也不懂。”她提高聲音道:“你這個人太奇怪卜……”
小閻羅曲士英承認道:“是的,我自己也知道奇怪,可是像我這樣的人,可不在少數……”
她衝口道:“我才不理你這樣子的怪人哩,我喜歡聽話的人。”
她在不知不覺中,竟然想起了當日在榆樹莊中那怯懦少年韋千里。
“不喜歡虛偽和多思想的人。”她再肯定補充一句。這句話的含意中,有着對那位湖上邂逅的温雅書生魏景元的恨意。
他毫不介意地道:“我想你該是這樣,倔強者應該喜歡單純馴善的人。”
她在鼻子裏哼一聲,眼光裏流露出狐疑的光芒。
“我説下去吧!”他一邊用力搖一下櫓,使得以手脱掉。“我們在大江南北,得到的反應是人們多半認為師父不大滿意薄師叔,故此不肯出頭。這是因為在當時我和金蜈蚣龔泰之戰,已佔了上風,卻忽然被師父制止這一點推測的。這等於説,龔泰雖邀得大名鼎鼎的青陽道人助陣,仍然不能取勝。師父得知後,才和我滿意地歸家。這便是我們何以一去月餘之故。還有一樁事,便是當我們回來時,管家許保報告師父幾句話,師父命我去殺死一個人……”
“那是個什麼人啊?”她不禁睜大眼睛急急追問,心上忽然掠過一陣陰影。
小閻羅曲士英停了一下,道:“你……你不必問了,反正是個年輕人,卻牽涉到師母。”
她低頭想了一下,這些日子來,她也似發覺出那位美麗動人的後母有點異狀,可是她並沒有想到這一點。
此刻不禁大大驚訝,又有點忿然,認為董家給她辱沒了。
“那是個年輕人。”他冷冷笑一聲:“但依我想來,恐怕許保言過其實而已,師母豈敢胡亂惹禍?”
“她怎麼不敢?”她反唇相譏道,這時她並不根據客觀理由,僅僅是逞心中之恨而反駁他的意見。
“我當然有所根據,只看師父聞報之後,並不忿怒。又不假思索地命我取那人性命,分明不必留下那人來調查……”
“你幾時殺死那人的?你剛剛才回來呀?”
他並不回答,那神情像是已殺死那人,又像未曾殺死。
他們回到府中,天已黑了,董香梅懷疑他也許會在今晚才動手,於是這天晚上,她守候在曲士英房上。
然而直到四更打過,曲士英仍無動靜,她只好廢然而返。
然而,就在她廢然而返之際,一條人影,疾如風馳電閃,打她守候了許久的房間裏飛出來,直向東北方馳去。
這人影正是白骨門董元任的大弟子小閻羅曲士英。
他的靈警詭猾,遠在一般江湖同道之上,況且武功極佳,耳目特靈,董香梅守伺在他房頂,早讓他發覺了。
小閻羅曲士英可真不想讓這位師妹跟着他的行蹤,因此極力忍耐,並不動身,直等到四更時分,聽到董香梅因疲倦和乏味而打呵欠之聲,便立刻起來,準備出動。
果然董香梅回去了,當下只剩下個把更次可容他行事,是以必須爭取時間,趕緊飛將出去。
他還得剩出點時間來找尋地方,故此走得非常的匆忙。
在一條窄窄的巷子裏,他飛身下地,先在巷口瞧瞧,果然瞧到路牌,寫的正是他所找的巷子。
當下隨步走進巷去。這條巷子一邊是堵丈許高的牆,不知是誰家深院大宅的園子,這邊卻是一排低矮破陋的屋子,顯然是貧民所居。
他微皺一下眉頭,只因在這夜闌人靜的時候,他對於此事比較上能夠動點情感去觀察,因此,對於這種貧富懸殊的強烈對比,也不由得會生出憐憫之心。
這條巷子徑直通到裏面,大約有四丈許長,便被一幢房子所截斷。
那幢房子已經很古老了,可是相當高大,顯然當年也曾顯赫過一時。
小閻羅曲士英一頓腳,飄飄飛起,一徑越過大門,身形落處,正好站在屋脊上。
他望望天色,知道時間不多,因此,無暇再四下顧瞻,仗着藝高膽大,一徑飄落屋子裏。
對於這一家的情形,他已經得到詳細的報告,因此,他已知所尋找的正點兒在那個房間。
將近天明時的風,帶點冷意,似乎颳得勁烈一點。他能夠聽到許多人家的門或窗户,被風颳得砰砰作響。
面前的房門前緊緊閉着,他不必費什麼力氣和時間,便弄開了那道房門。
進了房中,但嗅到一陣沉香味道。他皺皺眉頭,想道:“這廝敢情也愛弄些焚香讀書的調調兒……”
他憑着鍛鍊已久的眼力,雖在這黑暗的房間裏,依然可以瞧清楚房中一切。這房間本來不大,一個大書櫥佔了許多地方,另加睡牀書桌之類,剩下的地方就不多了。牀頭有個木幾,擺着一杯茶和一個燭台,上面還有半截殘燭。
小閻羅曲士英走過去,啪一聲打着火折,把那根殘燭點亮。
燭光把這個房間照得通亮,他四瞥一眼,但見纖塵不染,拾掇得極是清潔。
牀上紗帳低垂,他把帳子撩起,掛在銀鈎上,弄出聲來。
可是牀上擁裘而睡的人,並沒有被聲音驚醒。
他伸手拍拍那人的面頰,那人睡眼忽睜,瞧見牀前立着一人,連忙揉揉眼睛,好看清楚是誰。
“你不會認識我的。”小閻羅曲士英用那天生冷酷的聲音説:“起來,我有話跟你説。”
那人驚訝地坐起身來,頭上辮子有點蓬鬆,可是面白唇紅,眉飛鼻挺,年紀不過在二十歲上下,丰神俊逸,朗朗照人。
小閻羅曲士英但覺此人眉目鼻嘴都很相熟,不覺凝眸思量。可是搜索腦海中的印象,仍然找不出此人面善之故。
他又冷冷道:“你便是魏景元麼?”
那位俊美少年,敢情便是魏景元,他才從夢中醒來,忽然遇到這麼一樁事,不由得大為駭異,一方面又被那小閻羅曲士英冷酷刺骨的聲音所懾,嚅嚅答道:“是的,我便是魏景元……”
曲士英點點頭道:“我也知道不會找錯人,你的確長得夠漂亮。”
魏景元勉強吐出一句話,他道:“稱究竟是誰啊?”
曲士英把面一沉,其寒如水,道:“我是來要你命的人。”
“嚇?“魏景元驚叫一聲,冷氣直從骨頭裏冒出來。他瞧見對方那對威凌逼人的眼睛裏,露出極駭人的殺機:“我可不認得你啊……”
小閻羅曲士英徐徐掉轉身,走到窗下的書桌邊站定,卻見窗欞上擺着個漢鼎。
他伸出手去,摩挲着那漢古銅鼎,道:“你也風雅得緊,還在用功讀書麼?”
魏景元真個不知他問些什麼,在這種場合之下,怎能想到他會問到那些地方去呢?
“你不敢回答麼?”
他的聲音裏,除了冷酷之外,加添了一點怒意,使人更為驚駭。
魏景元不知怎的,忽然忿怒起來,他道:“你究竟是什麼人?半夜三更闖人私宅,要想嚇我,哼,你有什麼權利這麼做?”
曲士英冷哼了一聲,心中道:“倒底是個書呆子,此刻還看不出個好歹來。”
當下手上內力潛增,只聽那個鼎勒勒連聲,竟然像冰雪向火,委坍成一塊頑銅。
魏景元當然瞧見了,臉上顏色大變。那漢古銅鼎體積雖不大,但厚重非常,便用大鐵錘去砸,也未必砸得扁成一塊。
他被這種見所未見的怪事駭住了,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得他有點透不過氣來。
當一個人處身於無可奈何的環境之下,倘若是暴力的,那便生像處身在浪濤激天的大風暴之中,人所應有的權力,在這種偉大無比的自然力量之前,為得那麼渺小,於是,人們便忘記了種種人為的權力。
魏景元被這種不可抵禦的力量,壓迫得呼吸也艱困起來。
世上同是平凡的人類,而忽然具有某種超人的力量時,那是足以懾伏其他的人,生像有那剝奪生命的權力,魏景元方才一點點兒的怒氣已不知往哪裏去了。
小閻羅曲士英再走到他的牀前,道:“天快亮了,我不能再耽擱,你有什麼後事,趕快留下話。”
魏景元一看情形,直覺出自己已是死定,忽然想起寡守多年的母親,自己若是死去,她大概也沒有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氣。
當下悲從中來,深深地嘆了口氣,垂下頭顱。
歇了片刻,他抬起頭道:“為什麼你要我非死不可呢?”
曲士英不耐煩地搖搖頭,冷冷道:“除了這句話,再沒有別的後事麼?魏景元悵然點點頭,道:“本來有許多事湧上心頭,可是細細一想,既然此身已死,那些事情也就不值一點顧念……”
“好的,我告訴你,而且……這也許會使你心中減少一件事。”他稍微頓一下,變為特別冷酷地道:“你的命兒,乃是送在西湖邂逅的美人身上,你可明白嗎?”魏景元渾身一震,瞪眼無言。
“這回你明白內情而死,該沒有遺憾了吧?此去地府,做鬼也不可太風流,我的外號稱為小閻羅,你可得估量着……”
魏景元完全聽不見他後面調侃的話,心湖上翻動一陣波濤浪湧衝擊着。他似乎瞧見一位花信年華,美麗而又温婉解事的美人倚舷微笑地望着岸上的他。
他只跟她説過很少話,可是話短情長,但覺此意綿綿,無窮無盡。
在鏢渺的夢境中,他便能夠和她常常親熱地廝守在一起。
可是,他不但嚐遍了午夜夢迴,孤枕一燈那種忽然失落了温馨夢境的淒涼滋味,如今,更要因此而埋恨九泉。
在朦朧悵惘中,他忽然又瞧見另一張女性的美麗的面龐。他也曾為了她而耿耿不安了許久。
因為他感覺出這位嬌小的姑娘對自己的情意。起初,他的確心旌搖搖喜不自勝。
然而後來當他邂逅到那位麗人之後,這世界上所有光采都消失了,只有她獨自佔據了一切。
他恍然地點點頭,輕輕道:“我想,我知道你説的是什麼意思這時,小閻羅曲士英隨便一動手,魏景元便自覺大劫!臨頭,無可挽救。“真怪……”
他哺哺道:“我瞧着你面熟得很。”
魏景元此刻既知必死之後,一時反而變得從容起來,不經意地道:“是麼?有一位姑娘也是這樣説過……”
小閻羅曲士英忽地迷惑起來,問道:“一位姑娘?她姓什麼?”
“也是在西湖無意邂逅的,她姓董,呀,你怎麼啦?”
小閻羅曲士英面色驟變,慘白驚人,因此把個魏景元嚇了一跳。
忽然眉毛一皺,冷哼聲起處,人已飛出房門。他神速得有如閃電一般,毫不猶豫地直撲上屋去。
果然一條人影凌空欲起,小閻羅曲士英臉上掠過一層淡淡的白氣,一掌擊將出去。
他的白骨陰功非同小可,能夠傷及三尺外的敵人。那條人影似是倏然驚見他飛襲而至,剛剛騰身欲起,他已電急襲至,並且發出掌力。這份迅疾狠毒,怪不得外號被稱為小閻羅。
那人呀地一聲,口音嬌軟,似是女性口音。
小閻羅曲士英猛然嘿一聲,硬生生地將那能夠銷金毀石的陰毒掌力頓然收回。
可是陰毒之力雖收,掌上陽剛之風尚在,竟然把那人影撞得搖擺一下,終於踉蹌了兩步。
“是師妹麼?”他那冷酷的語音升起來,卻帶着一點驚訝之意。“怎的你會跟蹤到這兒來?”
那人影誰説不是董香梅,她這刻才真個領教師兄的威力,芳心兀自跳動不止。但她不但沒有回答他的話,甚止無暇檢查自己受了曲士英一下掌風,是否受傷。卻急急道:“師兄,你真個殺死他麼?”
小閻羅曲士英眸子裏陡現奇光,道:“這是師父之命,難道你敢求情?”
“噯,請別拿爹爹來壓我好麼?”她軟弱地説,輕輕嘆口氣,忽然道:“我恨不得親手把他殺掉……”
曲士英沒有做聲,他不但知道師妹這時滿腔妒火,故此會説出這句話。同時他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地潛生妒念,因此,他不願意做聲。
“可是,師兄你饒了他一命吧?行麼?”她開始向曲士英哀求起來。
曲士英嚴厲地盯着她,緊閉嘴唇,沒有立刻做聲。
在近曉的夜色中,董香梅怯怯地偷覷師兄的神色兩三眼,然後害怕地垂下螓首。她知道只要師兄秉公不阿,回去一稟告那嚴厲的七步追魂董元任必定會立刻將她處死,她確定地知道這一點,因此心中浮起怯寒之意。
然而她躲避不了他那對鋭利的目光,同時覺得胸口有點鬱悶,於是她求庇似地踏前一步,竟然撲到小閻羅曲士英懷中。
曲士英耳目之靈,無與倫比,聽到她先是微咳一聲,這才撲過來,立即想到可能已被自己早先的掌風震傷了,只好雙臂一張,把她抱在懷中。
這是第二次把她抱住,她雖然同樣是幾個月前那個豐滿勻稱的小姑娘,但心中反應大不一樣。
他記得上一次是在舉家南遷時的大船上,他曾經被她的嬌軀刺激得心波微蕩,當時,他還暗笑自己何以會被個小姑娘弄成如此而暗自失笑。
現在,他可不再把她當作小孩子了,這是因為有了魏景元之故。人的心理便是這般微妙,都沒有人染指之時,可能大好良田,也被棄置冷落。只要有人相爭,那怕是塊荒田,也立刻身價百倍,競相爭奪。
現在他對她的心理感覺不大一樣,這摟抱的滋味大不相同。他似乎也聽到自己的心撲撲直跳。但在刺激之中,又生出更多的爐恨。
“哼,那小子居然連她也引誘了。”他想,髮香陣陣,送人鼻端,使得他下意識地雙臂加點力氣,將她抱得更緊。
董香梅沒有作聲,她已閉上眼睛,心中泛過一種奇異的情感之流。她一向並沒有起過要求人家保護之意,但如今在曲士英的強壯有力的摟抱中卻領略了一種可靠的庇護滋味,她閉上眼睛,偷偷地在嘗味着。
曲士英一陣心亂,委決不下自己該怎樣作,卻聽晨雞高唱,此啼彼應,東方的天邊,隱約已露曙光。
他一頓腳,嘩啦啦一陣大響,敢情已踩碎了一大片屋瓦,卻聽下面有人用惺鬆未醒的聲音在叫喚着,似是叫人出來看看是怎麼一會事。
響聲中,他抱着董香梅,一躍下房,先將她靠牆一放,飄身人房。魏景元面色立地變得慘白,道:“現在你要動手了?”
曲士英衣袖一拂,掠喉而過,道:“總算你命不該絕,且饒一死,記着不得泄露今晚之事,否則必受酷刑而死……”
魏景無乍聞此言,也不知是驚是喜,嘴巴一張開,忽然啊啊連聲,竟然説不出話來。
他立刻明白乃是面前這聲音冷酷的人所施的毒手,同時發覺聽覺也有點兒失靈,這種殘疾,真個比死還難過,兩行清淚,奪眶而出。
小閻羅曲士英惻惻一笑,卻見這俊美少年全身一陣痙攣,四肢俱扭縮得彎曲。
他的外號叫小閻羅,心腸之硬,真個可比之間君,這種可怖可憫的景象,一點也沒有使他稍稍動心,冷冷轉身,從容而出。
董香梅倚在對面牆壁,在朦朧曙光之下,秀髮蓬鬆,五顏慘淡。
左前方房門響處,一個人持燈走出來。
燈光把她照個正着,那持燈出房之人,驚訝了一聲,卻是個老婦口音。
這個老婦人還未定下心神,向她詢問,陡然陰風乍起,手中的油燈搖搖欲滅,不禁又驚叫一聲。等到燈焰復明,就這頃刻之間,那個美麗而帶着慘淡顏色的姑娘已經杳無蹤跡。
這老婦人正是魏景元的寡母,她因屋頂的響聲而驚動,故此起來。此時禁不住毛髮盡豎,趕緊走進魏景元的房中。
但見殘燭尚明,帳子高懸銀鈎上,魏景元全身扭成一團,睡在裘被之上。
這位母親嚇得連手上的油燈也掉在地上,幸好那燈焰立刻熄滅,沒有惹出火來。她撲到牀前,扳動兒子的身體。
哭叫之聲,把家中人都驚醒了,羣集房中,當下有人幫忙捏人中,找薑湯等等,鬧到天亮,魏景元悠悠醒轉,身體恢復原狀。
原來他在知道自己變成聾啞殘疾之後,心中一急,竟然全身痙攣和昏絕過去,倒並非是小閻羅曲士英所下的毒手。
且不表這魏景元慘罹奇禍,卻説那小閻羅曲士英,使個手法,弄暗了老婦的油燈,瞬即將董香梅抱走。
他知道東方既白,恐有人已起來,故此施展開絕頂身手,宛如一道灰線,劃過曉空,眨眼間已出了城,回到查府。
他一徑補回董香梅的閨房,將她放在牀上,然後從身上掬出一個小瓶子,倒出幾粒丹藥,弄杯開水,給她眼下。
他坐在牀沿上,等到這位師妹服下丹藥之後,才舒口氣,情知她服下藥後,必定無礙。
於是,便有功夫打量他第一次踏人的繡閣。
房中各物雖甚華麗,但位置並不妥貼,使人有凌亂之感,當下微微一笑,想道:“這位師妹終究少點女兒氣……”
只聽她低低問道:“師兄,後來你把他怎樣了?“她在詢問之時,竟然拉着他的手掌,傳給他以柔軟温暖的感覺。
小閻羅曲士英道:“我只叫他別再説話而已。”簡短地回答一句,低頭但見她露齒微微一笑。
這兒可不是曲士英耽擱之地,他站起來,温和地道:“師妹你好好睡一覺,醒來便沒事了,到時我再陪你到處逛逛……”
董香梅像被他這種温和的態度所驚異,怔怔凝視他一眼,然後浮起一個甜笑,緩緩閉上眼睛。
從此之後,西子湖上,再沒有出現那位俊美書生魏景元,可是他那俊逸丰神,聲音笑貌,依然深深刻在兩位美麗的女性的心版上,歲月流遷,時序偷換,西湖上春光三度,但他仍然未曾被人淡忘。
董香梅更加青春煥發,而且因長高了一點,顯得婷婷玉立,過早的情感折磨,使她比同樣是芳華十八的女孩子多了一份淡淡的憂鬱和風韻。
她再也沒有獨自出遊西湖,卻也並非悶在閨閣,而是常和家人一道泛舟湖上,這家人兩字,包括了小閻羅曲士英在內。
對於查夫人王若蘭,她對她更疏遠了,可是表面上她反而比以前好得多。少了昔年的任性,卻多了一份矜持。端莊穩重的態度,使得董元任極為疼愛。
但由士英心中明白,這位小師妹敢情是裝模作樣的本領高強了,如果僅僅只有他單獨和她相處。
那可要吃她忽喜忽嗔的苦頭,然而小閻羅曲士英自己也莫名所以地,非常願意忍受她的一切。
董元任為了兒子董紹宗的前程,好不容易巴結上一頭親事,將董香梅許定吏部侍郎王稽山的兒子王鴻飛。
這是桂子飄香的時節的事,董香梅一聞這消息,不禁失眠了四五晚。
小閻羅曲士英知悉此事,立刻自個兒出門去了。
親事訂在明年春天,因此,董府便開始忙起來。
這時,董香梅的嫂嫂早已帶兩個兒子,在這府中居住,對於這位小姑娘的出閣,倒是夠她忙的。
然而,就在小閻羅曲士英出門的一旬之後,留在榆樹莊的黑蝙蝠秦歷和鐵掌屠夫薄一足的弟子歐陽昆忽然來到。
董元任一見他們的神色,便知道路頭不對。
他隱居這幾年,對於江湖,變得厭倦非常,因此,連那尚帶有江湖味道的徒弟小閻羅曲士英,他也變得不大喜歡。
此所以曲士英一提及要離董府,到江湖浪跡時,他立刻答應了。這時見黑蝙蝠秦歷與及師侄歐陽昆望門投止。便禁止他們提起榆樹莊之事。
黑蝙蝠秦歷原本是跟着七步追魂董元任的人,一向奉命唯謹,這時當然沒有作聲,歐陽昆不知就裏,以為師伯另有打算,便也沒有作聲,先在府裏歇下。
董香梅煩悶之極,這時得知歐陽昆來了,自然歡喜,等到歐陽昆洗掉風塵,在客房中歇息時,便悄悄地踅人他所中。
師兄妹見面,寒喧了幾句,董香梅便問他來意。歐陽昆攢眉切齒道:“師妹,咱們白骨門可栽了,那小子,哼,萬惡的東西,不但把師父擊斃,還把煜弟也一掌震死……”
“嚇?”董香梅驚叫一聲:“師叔和煜師兄都死了?那人是誰啊?”
“你不知可還記得,咱們榆樹莊以前不是有個下人,名喚韋千里的麼?就是他……”
“他?”她驚叫起來,一種難以形容的驚訝,使得那美麗的臉龐露出好些皺紋。“他怎會這麼樣啊!”
歐陽昆恨恨地用右拳擊在左掌上,道:“是啊,當年咱們榆樹莊也不曾虧待他,是不?”
董香梅忽然面色慘白,凝眸無語,眼光落在虛空中,竟然沉思起來。
歐陽昆沒有注意到她,自言自語道:“我特地來請師伯趕快去找那小子,把那廝千剮萬剁,剝皮拆骨,都難解我心頭之恨。”他咬牙切齒地,發出刺耳的磨牙聲。
董香梅冷冷一震,眼睛裏流露出恐怖的神色。
此刻她那受驚的心魂,隨着茫茫天風,飄飛回到千萬裏外的榆樹谷中,在那綠草如茵的谷中央,一株榆樹屹立着。她彷彿瞧見那棵樹,還露出嵌在樹身上那枝白骨令的尾端。
現在,她忽然想到這件事的嚴重性,只要董元任一旦發現那支關係着他生死的白骨令失蹤,查出底藴,她可就難逃噩運。
當日她擅自從繼母房中取出那支白骨令,董夫人可是知道的。是以董元任毫不費力,便可以查出是她所為。
她忽然奇怪這些年來,都沒有想起這件事,而查夫人也沒有泄露過。於是,她驀然生出感激之情。
“啊,師妹怎麼啦?”
“沒有什麼,我忽然覺得有點不舒服。”她皺着眉頭,緩緩站起來,顯出怯弱無力的樣子,生像那沉重的心事,把她壓得行動維艱。
“我要休息一下。”她繼續道:“昆師兄你也得安歇了。”
她徐徐走出房間去,歐陽昆雖不知她的心事,卻感覺到她好像遺留下一些什麼在房間裏,使得整個房間的空氣也沉重起來。他不由得也想起自身負着的仇恨,於是莫名所以地輕輕嘆息一聲。
夜幕籠罩住這個使人嚮往的名城,外表上看來似乎一切都休息了,而董府之中,仍然沒有完全停止活動。
七步追魂董元任在書房中挑燈獨坐,威嚴的面上,流露出茫然之色,生像倘樣在歧途上,不知往哪一條路走才好。
他細細考慮着自己的行止,對於江湖,他的確非常厭倦。
然而,他又不能真個完全撒手不管,否則他便不能對天下武林交待。這漩渦真個把這位名震天下的黑道盟主難住了。
房門微響,管家許保走進來。
董元任微微搖頭,道:“現在是什麼時刻了?“許保答道:“三更已經打過,大約快到四更……”一面替他換了一杯香茗。
“歐陽昆認不出人家來歷,倒也罷了,難道秦歷也認不出麼?董元任道:“明天你去安排一下,先尋到那廝行蹤來歷,再定對策。”
許保應了聲是,垂手侍立一旁。
董元任有點忿怒道:“真氣人,這是什麼江湖?嘿,難道我想遠隱也不成麼?好罷,要掀起腥風血雨,那還不容易麼?”
隨即發覺自己的忿怒似乎弄錯了對象,以他這麼一個理智的人,似乎不該隨便發怒。
他一拂袖道:“你可以休息了,我還得仔細想想……”
許保恭謹地退出書房,在他臉上可以看得見困惑失措的神色。
他還未曾走開,董元任已大聲喚他回來,於是再走進書房中。
董元任目光炯炯,非常威嚴地瞧着他,道:“現在我已決定了,一俟香梅的親事辦竣,便立刻辦理此事,你先好好安排一下,尋出那廝的下落和根底。”
許保唯唯以應,再退出書房。現在,他心中十分坦然,因為董元任堅定的態度,使他彷彿瞧見這位老主人昔年雄風。
這時離董香梅出閣之期已不遠,只消過了新年,那就差不多可以動程北上。
爆竹一聲除舊歲,新春已臨,萬户更新,杭州城中,説不盡新年的熱鬧。
小閻羅曲士英在新年之前已趕回來,他一直沒有和董香梅説什麼話,但暗中卻非常注意她。
風光滿眼,萬眾歡騰,這一年一度最熱鬧的佳節,卻有斯人獨憔悴。
董香梅鬱鬱不樂,常日躺在自己房中,偶然出房時,都不大説話,即使碰見了剛剛從遠道回來的小閻羅曲士英,仍然不大做聲。
然而那有意無意間的一轉秋波,可就夠把小閻羅曲士英弄得又憐又怨,不知是股什麼滋味。
七步追魂董元任在上元燈節過後的第三天,便遣嫁董香梅,即是説那天要動程北上了。
小閻羅曲士英三番四次要和董香梅談談,可是自從新年過後,一連十多天的晚上,他都悄悄徘徊在她的房外或者屋頂上,卻始終沒有勇氣闖進她的閨房,那個他曾經進去一次的房間。
而且就在那一次,這位已屆中年的武林高手,悄悄地付出了一生中全部的情感。此後的三年來,他痛苦而堅韌等待着,等待着一個渺茫的機會。可是,到頭來他終於懷着破碎怨憤之心,北上京師。
他想怨恨師父,但冷靜時細一想想,便發現這並非師父之錯,師父根本沒有可能會注意到他居然鍾情於董香梅。再者他又沒有向師父或任何人透露過,狡譎如管家許保,也絲毫沒有覺察。
那麼他怨恨誰呢?董香梅麼?她卻是不由自主,這並非她心中所願意的啊!於是,他只怨恨命運,這無情的撥弄,可真把這位鐵鑄鋼打的好漢也折磨得脆弱不堪。
上元節終於到了,晚上時分,杭州城中到處張燈結綵,五光十色的花燈,還有追逐結隊的遊人仕女,即使在城外的遠處,也會被這沖霄的燈光和喧騰人聲引得渴欲人城趕趕熱鬧。
董府中也掛滿了花燈,這時因為多了黑蝙蝠秦歷和歐陽昆等人,府中比之往昔可熱鬧得多。
小閻羅曲士英觸景添愁,不覺喝多了兩杯酒。
酒力攻心,使得他忽然十分衝動起來,於是他一徑到外面去找董香梅。
府外搭了一座燈棚,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燈,宛如火樹銀花,魚龍曼衍。使得許多人麇集在府前,熱鬧之極。
他瞧見了七步追魂董元任,也瞧見了董夫人王若蘭,還有好些家人,但卻看不見董香梅的芳蹤。
他的眼光在歡笑往來的人羣中搜索了許久,無意中一回眸,卻見董香梅怯生生地站在側門的角落中;那兒燈火不明,顯得甚是冷清。
他走過去,叫聲師妹。董香梅呀了一聲,道:“原來是師兄你,可真把我嚇了一跳……”
“再過兩天便是師妹大喜的日子哪!他冷冷地道,聲音中生像含有譏消之意。
她責備似地瞪他一眼,忽然推開側門,進府去了。
小閻羅曲士英愣一下,也自閃身進去,倏然間已走在她前頭,回身把她攔住。
“你喝了很多酒麼?”她皺皺鼻子,然後垂下臻首。
曲士英長長嘆口氣,使得她禁不住抬頭望他。
“我知道你心中痛苦。”他大膽地率直道:“當然更知道你為什麼痛苦,可是……這似乎已被命運安排了,雖然想努力掙扎,總是徒然她愣住在那兒,歇了片刻,兩行清淚,沿着面龐流下來。
曲士英一縱身,躍起丈半之高,回頭一瞥,只見董元任還和王若蘭在原處觀燈,便稍稍放心,身形仍然落在她面前。
董香梅但覺普天之下,只有這個聲音冷酷的師兄能瞭解她。不管是在以往的經驗抑是此刻,她都認為是這樣。於是眼淚更像斷了線的珍珠般直掉下來。
曲士英既可憐她無告的處境,又忿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恨恨哼了一聲,猛然一踩腳,把地下的磚石踩裂了一片。
他一伸臂,把她抱在懷中,呵慰道:“別哭,師妹你別哭……”
她的身軀雖然小巧玲瓏如香扇墜,但卻長得骨肉挺勻,甚是豐滿。曲士英登時動心,加添了兩份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