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小鎮。
一條青石鋪成的街道蜿蜒地伸出去,街的那頭是山,這頭也是山。
幾隻雞在路邊旁若無人地刨食,街旁嬉戲的孩子好奇地看着神情蕭索的陌生人。
我在一家木器廠找到了一份工作。我每天都把原木拖進房裏,去皮、刨光,按照需要將它們鋸成或長或短的材料。我的身上每天都散發着一股樹木的清香。
下班後我通常都坐在青翠的夕陽山坡上,看着溪流靜靜地從腳下流過,看着在微風中搖曳的無名野花,看着飛鳥和蝴蝶翩翩飛過五月的矮樹林。我逐漸變得平靜和憂鬱。
這裏盛產一種叫"野菊花"的山菜,青綠色,生着嫩嫩的葉片。我每天都採一大把回去,放在溪水中洗淨,煮熟,入口淡淡苦澀,咀嚼之後有一股醇和馥郁的清香,就像是人生。
在每個細雨的深夜,我都會頭戴斗笠,穿過深深的小巷,到街口的小酒店中要一杯土酒,坐在窗前的竹凳上慢慢飲下,看着雨絲輕輕灑落,像深秋裏掙扎的蚊蠅。
每個夜裏我都會悄悄地醒來,江湖和繁華就像沉睡的歌聲,悠悠地從記憶中滑過。我推開窗子,沒有風也沒有星星,只有遠處隱隱火車的笛聲還在提醒我,這還是人世,我悲傷和欣喜過的人世。
木器廠中有一個叫娟子的姑娘,我們從來都沒説過話。
她每天都在成型的木器上刷着各種顏色的生漆,這讓她看起來五彩斑斕。每當我拖着原木走過她的身旁,都會感覺到她色彩繽紛的目光。每天下班後,我們總是最後離開,我把地掃乾淨,她"哐當"一聲鎖上門,在青石的小路上默默走開。
我在這個貧窮的小鎮上漸漸懂得了什麼是幸福,幸福就是一種心情。我在灌木叢中找到一種鮮紅多漿的小野果,給它取名叫"青檸"。我常常把它們一粒粒散落在草地上,然後再一粒粒撿起,讓它們在掌心中像寶石一樣晶瑩。我想所謂"擁有"也不過是看你採到幾枚"青檸",在這個遠離人世的山坡上,我感到無比的寧靜與幸福。
我在洗菜的時候常常會看見坐在對面洗衣的娟子,她的兩隻腳浸在溪水中,夕陽照在她臉上,有一種天真的羞紅。
我常常在夢裏走回家鄉,看見何晴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對我微笑;看見雪濃扶着滄浪邊城的桃樹,向消融的雪山痴痴地張望。
這天娟子收到一封山外的來信,看完後羞紅了臉。旁邊的人嘻嘻地笑,一個綽號叫"九尾狐"的年輕人一把搶過去,交給我説:"你給咱念念,看是什麼讓咱的大美女那麼害羞。"
我搖搖頭,把信推回去,説"對不起,我不識字。"然後從人羣中擠開。
娟子紅着臉去追"九尾狐","九尾狐"滿場奔跑,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後合。娟子從我身邊跑過時一不留神跌倒地上,我扶起她,看見血慢慢從她的額頭上滲出來。
我喊"九尾狐":"拿紙來,都出血了!"
我擦掉娟子臉上的血時,看見她純潔的眼睛,無比純潔,像是這山下流過的清澈泉水,像是初生嬰兒的微笑。瞬間如夢,我的靈魂又回到了七月的草原,在夕陽下把多彩的花冠輕輕戴在何晴頭上;又像是回到了冰冷的雪原,在死亡的悲傷中替雪濃拂去身上的松葉。
我夢遊一樣的表情讓旁邊的人大笑,九尾狐滿臉醋意地説我們是"王八瞪綠豆——對眼了"。娟子白了他一眼,沒有説話。
下班後娟子沒再像往常一樣匆匆走開,她問我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她説她可能要離開這裏,去尋求多彩的人生。
那個黃昏我説了半年來最多的話,我告訴她外面的世界很熱鬧,但也很無情。我給她講了江湖和人生,講了大海、草原和城市的傳説,講了我和何晴和雪濃的故事。等到小鎮上每一盞燈都發出淡黃的光芒,她哭了我也哭了。
娟子抱住我時我的心劇烈地跳動,黑黑的屋子裏,她的呼吸像火一樣燙。我突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彷彿又回到了1998年7月14日的深夜,看見何晴穿着睡衣對我嫵媚地笑;彷彿又回到黑林的温泉,看見從雪濃臉上滴下的温柔泉水。我在那一刻突然發現,我還在思念她們,無比地思念。
我輕輕地推開娟子,親了親她帶着樹木清香的長髮,打開門走入燈火闌珊的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