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老哈哈一笑,道:“呂兄説得對,咱們目下只要擒住這廝,還怕問不出姓名來歷麼?”他的兵器也亮出來,敢情就是那支熟銅旱煙管。
史思温一看,可就記起有這麼一號人物,四十年前已威震山東。此人家住在東昌府,姓馮名詡,手中一支旱煙袋,擅點人身穴道。手法精奧奇特,被他打傷穴道的人,非他親自解救不可。
“原來是山東詡老。今晚在下有幸,得會江北、山東兩地名家,總算不虛此行。”卻聽馮詡微噫一聲,道:“老朽居然還有人識呢。”史思温伸手捏住那支換來的劍,輕輕一拔,誰知竟拔不出來。
史思温心想這支破劍太糟了,居然鏽得如此厲害,拔也拔不動。於是暗動真力,再往外一拔。啞響一聲,那刻倒是讓他拔出來但僅僅是劍柄和劍鞘分了家,竟沒有鋒刃。
史思温徵一下,風聲颯然襲到,對方雙錘一煙袋,齊齊攻到。他把劍柄向神手常公仲遙遙打去,跟着換右手拿着劍鞘,就當作是一支短劍,一圈一架。先是那馮詡旱煙袋被他圈開一旁,跟着萬夫莫敵呂振羽右手金爪錘結結實實砸在他的劍鞘上,發出一聲大響。
那邊廂的神手常公仲一見劍柄飛來,風聲沉雄猛烈,暗中微驚。一面用力所去,一面傾身避開。手中刀斫在劍柄上,手腕大震,登覺隱隱發麻。須知他不敢上前,這是因為他自知武功雖然不錯,但比起呂振羽、馮詡等人,便差了一籌。對方雖然年輕,但曾經力敵呂振羽、曹仁父和珠兒姑娘三人,武功之高,更加在他之上,是以根本不打算動手。這刻試出對方果真厲害,便更加小心,直退到樹旁。
史思温剛才的一招,乃是玄陰十三式中的妙着。這玄陰十三式因施展開來會引磁力,是以招數最講究如何借敵人之力,反震回去。否則自己發出磁力,引得敵人的兵器都向自己兵刃上招呼,豈不是自尋苦吃。是以呂振羽一錘擊在他手中劍鞘上,僅僅弄出一聲大響。事實上他借力反震,把那顆沉重異常的金爪錘震得直盪開去。馮詡趕緊揮旱煙管進攻,使他無暇乘隙向呂振羽進迫。他們兩人原是武林中一時之選,功力高強,晃眼間便形成夾攻之勢,把史思温圍在錘光管影中。
劇戰了三十招,史思温雖然不勝,卻也毫無敗象。史思温自己又測驗出本身功力,的確較之以前精進不少。除此之外,那玄陰十三式的奧妙,更加受用不盡。劍鞘出處,真有神出鬼沒之奇。間中偶爾夾上其他派別的絕招,這都是從玄天秘錄上學來的,居然打得有聲有色。
不過對方畢竟是威鎮一方的武林高手,起初被他神奇博雜的手法眩惑住,但再戰了七十餘招,便漸漸找到他功力略見遜色的弱點,是以史思温漸呈艱困。又戰了十餘招,史思温厲聲大呼道:“你們以二敵一,又不敢讓我使用合手兵器,這場架太不公平。”
呂振羽冷笑一聲,道:“你乖乖束手就縛,我們也許不會傷你性命,哼,和你們這些魔崽子交易得多了,你們那個時候不是不擇手段地對付我們。”
馮詡道:“呂兄小心,這廝可能想逃呢!”
呂振羽道:“他逃得了麼?珠姑娘還在上面等候機會,準備一擊得手哩。”
史思温這刻也不由得暗暗發急。他萬想不到對方因吃虧太多,故此決定對付諸葛太真這批人時,也不擇手段。他雖知道自己若把姓名來歷説出來,定然停手。但到了這種時候才道破姓名,日後哪有面目再和他們相見。
但聽樹上一個嬌滴滴的嗓音大聲道:“不錯,馮老可以放心,我在這兒等候他逃走哩。”史思温知珠兒的劍法,功力均入一流之身手,要想逃走,當真極難。心中更為焦急。尚幸玄陰十三式極為奧妙,雖然他不是用利劍,以致磁力強而不快,故此無法完全發揮玄陰十三式的妙用。但仍然勉強可以護身,不致立刻受傷落敗。
樹上又飄下那嬌滴滴的口音,道:“噫,這廝倒甚頑強,兩位前輩如不介意,我真想插上一手。”
呂振羽道:“不妨事,多打一會兒對他不利,珠姑娘你防着他逃走就行了。”
戰圈外陸續出現了六七個人,全都手提兵器,有刀有劍。史思温百忙中偷眼一覷,忽見其中一個手持長劍的,正是前日在他馬上留下暗記的美少年。“假如他手中之劍,讓我使用,那就大不相同了。必要時我以師門劍法護身總不成問題,這把劍鞘卻不中用。”這念頭在他心上一掠而過,此刻他才體味到武林中人視自家兵器宛如性命的深刻意義。
那美少年大概身份較為不同,是以雖然武功較弱,不能加入戰圈,卻尖聲叫道:“呂叔叔、馮老伯,快點兒把這廝砸死。”他那天吃了史思温的虧,故此十分懷恨。
史思温怒聲道:“你敢上來,我先把你收拾掉,但我看你嘴上的能耐可比手上的強得多。”他也不知自己如何能説出這等詞鋒鋭利的話來。他只有一個目的,便是激他參戰,以便奪他的劍。
美少年遲疑一下,卻不敢回罵。因為敵人已説他嘴上能耐比手上的強,縱然回罵得十分尖刻,卻適足證明敵人的話。史思温暗暗失望,只好冷笑一聲。他此時實在無法説話,對方兩錘一煙管,直把他迫得喘不過氣來。誰知這一聲冷笑卻十分有效,那美少年尖聲一喝,運劍衝過來。
史思温為之大喜,決定冒個大險。眼看對方創光乍起,立地一把“蛟縛寒龜”,劍鞘如風疾卷,搶先下,橫擊在呂振羽那對金爪錘上。馮詡何等高明,旱煙袋趁隙已遞入來,只差三寸,便點在他胸前紫宮穴上。
樹上那嬌軟聲音好字來聲未歇,篤的一聲,馮詡那麼厲害的一着,竟被對方左手食指一彈,反震開去。史思温右手的劍鞘藉着金爪錘反震之力,倏然甩手向美少年電射而去,人也跟蹤急撲。美少年豎劍一擋那封鞘,剛剛擋住。誰知手腕一麻,那支長劍已被對方奪取到手中。不由得羞愧無地,恨不得一頭撞死當場。
史思温一劍在手,如虎添翼,同時施展出師門伏魔劍法大九式,但見他人劍相合,化為一道強烈的劍光虹氣,盤飛一匝之後,掉頭直向戰圈外飛走。樹上發出一聲嬌叱,一道青光電射下來,剛好迎着史思温去路。雙方劍光一觸,史思温健腕一震,對方已被迫開數步。史思温頭也不回,疾馳而去。
這裏剩下長身玉立的珠兒姑娘、矮瘦的呂振羽、山左馮詡和神手常公仲等四人,面面相覷。呂振羽道:“這廝竟是劍神石軒中大俠一脈。”
馮詡道:“除非是石大俠嫡傳門人,哪能有此本領。”
珠兒卻一頓腳,道:“我不管什麼石軒中,這廝幫助武林唾棄的諸葛太真,看石軒中敢不敢維護他。哼,若果石軒中居然敢向我們索回那劍,我先給他一頓難看。”
萬夫莫敵呂振羽道:“那也不必,石大俠為人方正俠義,天下所重。相信他徒弟此舉,他也不知情呢。”
馮詡道:“這個問題必須解決,第一點是石大俠對此持什麼態度?第二點是那柄寶劍如何處理?”
珠兒的氣漸漸平下來,想了一想,道:“我知道你們都不便和石大俠怎樣,看來最好這樣,等石大俠海碧螺島主於叔初大戰之後,才由我試探他的態度。假如他不聞不問,則我徑邀方才那廝到峨嵋取回寶劍。若然他不敢的話,以後不准他伸手管諸葛老賊之事,當然那劍也不還他。”
這麼一説,等如由峨嵋派包攬了這件事,這珠兒姑娘的母親陰無垢,目下乃是峨嵋派苦庵青蓮大師一脈,後來更得峨嵋三老中的赤陽子傾囊傳授絕技,如今武功已深不可測,若然此事由珠兒包攬過去,則連石軒中也不敢忽視。
呂振羽和馮詡兩人均沒有表示可否,珠兒不由分説,告辭而去。她這一去便把史思温的朱劍取了,派人送回峨嵋,好叫對方無法當場奪回。
在那襄陽城中一家最大的迎賓老店中,此刻門外真是車如流水馬如龍,不少行旅客人想投宿,都被店夥婉轉地推辭。敢情此店已被一位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大俠全部包下。凡是武林中人,不問是黑白兩道,只要稍有名望,都到這迎賓老店轉上一轉,拜會這一代大俠。
曹仁父、馮詡、呂振羽等都在店中。此時因客店的廳堂太小,故此就在西廂一座寬大通天院落中擺滿了桌椅,權作客廳。院中已坐有五六十位武林豪客,一些名望較小,輩份較低的年輕人,便只有站着的份兒。座中之人各個高談闊論,話題卻多半離不了明日午時正擬在城西二十里紅心鋪舉行的劍會。
忽然座中起了一陣騷動,只見曹仁父、呂振羽等鼎鼎有名的武林名家,擁着那位身量魁偉,氣度威猛的主人,走出店門。門外幾個人剛好下馬,其中一位乃是年華二十許的少婦,剛健婀娜,眉目清麗。一個是三旬左右,麪皮白淨而英風颯然的壯士。另一位卻是長衫飄飄的中年人。他們剛一下馬,便又有兩騎馳到,卻是一對少年夫婦。
主人迎將上前,宏聲大笑道:“呵呵,公孫先生竟也來啦,啊,四妹五弟,我們好久不曾歡聚一堂了……”曹仁父等也湊上來,大家默然相視,都露出感慨神情。
後面的一對夫婦走上前來,向主人行禮,都叫聲甘叔叔。這兩人正是公孫先生的侄兒公孫策和媳婦易靜。而那個被他稱為甘叔叔的,正是江湖七俠中最負盛名的甘鳳池大俠。和公孫先生一道來的,便是呂四娘和白泰官。
大家一同回到院落中,所有的人都起身相迎,紛紛上前廝見。須知當年江南七俠圖謀刺殺雍正時,結納天下英雄。故此這院中數十位武林名手,不論是黑白兩道,昔年都結下深厚的交情。
白泰官笑向甘鳳池道:“我們來時,已聽説連少林寺老方丈白雲大師、峨嵋掌門人太清真人等均有意下山,此來觀戰呢。”
甘鳳池道:“五弟的消息十分正確,我們在此坐談,便是要迎接這兩位一派宗師。他們大概再過一個時辰,便可前後抵達。”
呂四娘輕輕問道:“石大俠呢?有他的消息麼?”
甘鳳池搖搖頭,道:“我已請武林朋友幫忙,廣佈眼線。只要他一踏入五里之內,我這裏便可得知。我想請他先到此地,然後一起出發。有這麼多的高朋貴友,陪他同赴紅心鋪,才夠威風。”
呂四娘點點頭,道:“我們應該如此。”
公孫先生道:“我和雙方都是好朋友。看來只好悄然趕會。唉,他們這次劍會,固然轟動天下,但卻為朋友優惠,那一方敗了都不好。”
甘鳳池道:“公孫先生不須作難,甘某另外訂下一間客店,就在不遠處,等一會兒就命人帶先生到那邊休息。”
果然一個時辰後,峨嵋掌門人太清真人駕臨。這位平生未曾踏入過江湖的一派掌門,由峨嵋派七八個深負盛名的高人隨傳,陰無垢和珠兒均在其中。
遠在離襄陽百里處,甘鳳池已數度派人邀請他們到這迎賓老店歇息。故此太清真人抵達襄陽後,便一徑到迎賓老店來。武林中人誰不景仰峨嵋派掌門?全都由甘鳳池介紹,一一上前謁見,之後太清真人便被款待在後面上房中。
眾人尚未落座,又有人報稱少林老方丈駕到,當下又是一陣騷動。
少林寺老方丈白雲大師,也是數十年未履踏江湖。此次由少林寺顯著名的達摩院首座鐵心大師及少林寺內與鐵心大師齊名兩位高僧明心大師生心大師陪行。尚有達摩院四大尊者,率着八名執事弟子,聲勢浩蕩。眾人俱上前謁見過,然後轉到後面和峨嵋掌門太清真人見面。
這兩位大宗派的領袖,俱是七八十歲的人,久已彼此仰慕,如今方始見面。接談之下,甚是歡洽。但他們卻無法談得安靜痛快,原因是諸多武林中人和少林、峨嵋兩派多少有點兒淵源,聽説兩位掌門俱已在迎賓老店,都陸續來拜謁,是以他們的談話時時中斷。
直到深夜,迎賓老店兀自燈火通明。那些雄健有力,身手矮捷的武林人走出走入,一直不停。身為主人的江南七俠,輪流派人到上房陪少林、峨嵋兩位掌門。由於陸續來到迎賓老店的武林名家不斷,甘鳳池一夜不曾固眼。
到了清晨,他匆匆走入上房,其時少林白雲大師和峨嵋太清真人,正在靜靜對談。
甘鳳池道:“甘某適才接到急報,得知石軒中大俠已離襄陽不遠。他們想是夜行,是以直到五里以內,我們才能得悉。甘某接報之後,立即奉聞兩位。”
白雲大師微笑道:“甘大俠如此厚待,老僧不知何以為報?”
太清真人接道:“貧道也有同感,這個消息委實令人欣慰。”他的聲音清如鸞鳳,十分悦耳。
甘鳳池行禮退出,然後向住在後進的少林三大高僧、四大尊者以及峨嵋派其餘的高手宣佈此一消息。登時所有歇宿在這迎賓老店以及附近的武林羣雄盡皆知悉,都紛紛起來探詢究竟。
不一會兒工夫,那座作為大廳的通天院子,已擠滿了各方豪傑,店外還麇集着許多人,都是等候石軒中到達。年輕一輩的人,處身在這盛大的場面中,都覺得渾身熱血沸騰。恨不得有一天,他們也能夠名滿天下,因而所過之處,風靡一時。
甘鳳池已派出四五撥人,俱持着他的名帖,力邀石軒中來迎賓老店一行。但這時他也覺得責任重大起來。這麼多的武林朋友都羣集此地,等候那名滿天下的劍神駕臨。假如石軒中因有別的想法,故此不肯應邀而來,他如何下得了台。
呂四娘、白泰官等也有同樣的感情。呂四娘道:“四哥,你恐怕要親自去邀請一次。否則石大俠如果不來,咱們幾乎等如栽個大跟斗。”白泰官自告奮勇道:“小弟走一趟如何?”甘鳳池濃目一皺,道:“不,還是為兄親自走一回。石大俠見到我,絕不好意思不來的。”
這時估計石軒中等人應該已到達城門,甘鳳池便匆匆出去。恰恰碰到一個壯漢,岔息道:“石大俠已離本店不及二十丈遠。”甘鳳池大喜,率領着呂四娘、曹仁父、白泰官、呂振羽、馮詡還有好些人,一同走出店外。
門外的武林羣雄見他們出來,都曉得石軒中一定快到了,全都睜大眼睛,四面瞧着,那麼多的人,全都沒有聲音,場面自然而然地顯得隆重起來。
大街轉角處,飄飄出現了五條人影,其中兩個竟是須發皆白的老人,一是俗家人,一是老道人。遠遠瞧去,那兩個人相貌奇古,彷彿是畫圖上的仙人和山林隱逸。在兩老後面,卻是個童子,揹着一個巨大的包袱。
和兩老並肩而走的兩人,乃是一男一女,相隔尚遠,卻已使得天下羣雄眼前一亮。敢情男的面如冠玉,風度翩翩。年紀看來猶是少年,但瀟灑中又流露出沉凝氣象。女的綺年玉貌,一身白衣,頭上雲鬟霧鬢,風姿綽約。宛如天上仙子,謫降凡塵。
羣雄一時闃靜,都凝視着那名滿宇內的封神石軒中和天下第一美白鳳朱玲,大多數的人竟看得呆了。
石軒中一見店門麇集着許多人,肥瘦高矮,一概俱全,一望而知乃是武林中人。不由得低聲笑道:“甘大俠威名四播,宇內傾心,這麼多的朋友都聚在一起。”
那兩老正是青城派前輩高手天鶴老道長和衡山一代宗師猿長老。
這時天鶴真人只微微一笑,猿長老卻道:“軒中你猜錯了,這些人都是急於一睹你和朱玲的風采,故此都麇集此處鵠候,只難為了我和天鶴老道,也被他們看個不休。”
甘鳳池清將上來,石軒中連忙也急步上前,兩人伸手相握。他們僅是當代大俠,以前也曾見過。此時四目交投,都露出誠懇傾慕的意思。
石軒中首先道:“在下承蒙甘大俠再三相召,便一徑來了。”
甘鳳池仰天大笑道:“石大俠可別怪甘某唐突,此間實在也有許多朋友想先見見你的風采。啊,咱們回頭再談,現在先替甘某引見一下如何?”
石軒中微笑轉身,甘鳳池已道:“白鳳朱玲的芳名,天下皆知,石兄無庸再提。”朱玲嫣然一笑,道:“甘大俠果然豪氣干雲,盛名無虛。”她這一笑,直把兩丈外的羣雄,看得眼花繚亂。宛如一片花海,驀然一齊盛放,燦爛奪目。
石軒中道:“這一位老仙長道號無鶴,乃是青城派的老前輩。”
甘鳳池身為當代大俠,見聞極廣,聞言禁不住啊一聲,道:“甘某真是太失禮了,敢請七十年前名傾第一位高手鐵木魚天鶴老前輩,仙蹤忽又出現。甘鳳池直應遠迎百里之外才對。”説罷,深深一揮。
須知甘鳳池在武林中地位極高,即使如少林老方丈白雲大師和峨嵋派掌門太清真人駕臨,他也不過出門迎接。但這天鵝真人,如今年近百齡,比起白雲大師和太清真人,還要高上一輩。是以甘鳳池極感歉然,連稱無禮。
後面羣雄一見甘鳳池還要這麼恭禮那老道人,不由得都十二萬分地驚訝起來。這時院中的武林名傢俱都湧出門外,是以全都看見。差不多天下各地的武林名手都在此地,卻沒有一人能夠説出天鶴道長的來歷。
天鶴道長稽首道:“甘大俠天下為己任,俠膽義骨,天下無不欽仰,貧道也心儀已久。”
石軒中笑道:“甘大俠,剛才你的話,恐怕已得罪另外這位老人家哩。”他和猿長老、天鶴真人俱以平輩論交,是以偶然也會説説笑話。
甘鳳地驚道:“那樣甘某情願受罰,石兄你快替我引見引見。”
石軒中道:“這位便是衡山猿長老。”甘鳳池又啊了一聲,搖首嘆道:“怎的甘某今日如此低能,連猿長老老前輩也認不出來,該罰,該罰。”
店門外羣雄見甘鳳池又向另一老者恭敬行禮不由得更為驚訝,想不透陪着石軒中同行的兩個老人,何以竟有這麼大的來頭。天鶴真人此時喚阮均上前見過這名重天下的甘鳳池大俠。當下五人便由甘鳳池陪着,走入客店。那些武林中有名有姓的人物,紛紛上前來與石軒中攀交。甘鳳池忙向大家宣佈,這一道一俗兩位老人的姓名來歷,隨即步入那通天院子中。
石軒中眼中流露出感激的光芒,更勾起了萬丈雄心。眼下這等盛大的歡迎場面,已是武林人一生最榮譽的時刻。他左顧右盼,不由得記起數年前初下崆峒,其時不過一個道童。不但江湖上沒有人識得他,而他本身也全無半點兒江湖閲歷,武功亦未算得高明。但如今,已贏得武林的無上尊敬。
忽見側門處密密坐着的人,紛紛起立,讓開一條路,原來是少林老方丈白雲大師和峨嵋掌門太清真人,率着諸位高僧以及派中高手,疾迎出來。敢情白雲大師和太清真人雖然輩份極尊、名望極大,但猿長老和天鶴真人,俱曾和他們的師父論交,是以尚矮了一輩。他們一聽這兩位老前輩居然現身此地,便忙忙率門下出來謁見。
越是名望高重的人物,越是謙恭有禮。白雲大師和太清真人走到猿長老和天鶴真人面前,都齊聲自稱晚輩謁見,隨即恭身行禮。武林羣雄看了這般情景,為之一片肅然,全院靜寂無聲。只聽天鶴真人和滾長老都謙稱不敢當得兩位掌門的禮數,客氣幾句之後,甘鳳池便替石軒中引見。
這老少四人均極惹人注目,大家都不知看哪一個人好,但最後大多數人的目光均凝聚到朱玲面上,她的秀色,確令人有可餐的感覺。可惜的是越看越餓,因而非細細再看不可。
甘鳳池慨然道:“甘某本以為有這麼多的武林前輩和朋友們,盡足夠為石兄助威。誰知居然有猿長老、天鶴老仙長兩位前輩同行,甘某便覺多此一舉。”石軒中忙忙相謝,談了幾句,甘鳳池便一定要他到後面靜靜地休息一番。
好在此刻離午時尚有三個時辰,大約靜坐個把時辰,再吃午飯,還來得及前往紅心鋪赴約。石軒中可真個被大家勸到後面上房休息,只有朱玲陪着他去,其餘的人均在院中閒談。
甘鳳池提起石軒中的兵器,道:“可惜崆峒派鎮山之寶的青冥劍已經失去,否則有這一刻在手,便上算得多。”
猿長老笑道:“他縱然得回那柄青冥劍,但這一場劍會卻不能使用。”
他們正在談時,史思温早已到了迎賓客店,甚至已和萬夫莫敵呂振羽等人朝過相。不過對方不理會他,他也不和人家搭訕。這時見羣雄全都寂靜地聽猿長者説話,便悄悄蜇入店內。打算靜靜找到師父,把那本玄天秘錄呈上,相信多少總有點兒好處。
哪知一踏入二門,忽見走廊邊轉出一位少女,長得眉目如畫,十分秀麗。她雖然是個姑娘,手橫持長劍,美眸中射出仇恨的光芒。史思温為之一怔,停住腳步,但覺這少女面熟之極。剛剛想出是誰,那少女已尖聲喝道:“你這廝鬼頭鬼腦的,快給我滾。”
史思温冷冷哼一聲,道:“我知道你是誰,所以不和你計較,只希望你讓一讓路。”
少女道:“不行,十年之後固然要找你,現在也不肯放過。”史思温凝視着她,發現她眼中的神色及面上的表情,都十分任性,直是個嬌縱慣的女孩子。當下放緩聲音,道:“好吧,我走。只希望你能夠在心中感到自己的確做得不對,那就夠了。”
他毫不遲疑,轉身走出客店,那少女竟然怔住在走廊上,動也不動。
史思温一直走出城門,不久便到了紅心鋪。這紅心鋪乃是個小市集,平常沒有什麼人,旅客經過也不多,但今天卻憑空出現了千餘人,是以一片熱鬧。史思温一直走到鎮旁的那塊大沙坪,只見坪上已經有數百人在此等候這一場劃會開始。
那碧螺島主於叔初早已派人把這塊沙坪買下來,在中心處搭了一座四面敞開的木棚,高約丈半。這樣在沙坪觀戰的人,四方八面可以看清楚棚上的情形。
在木棚四周,用白繩圍了一圈。那木棚本就有三丈方圓之大,這一圈白繩圍的地方可就更大的,幾乎佔去那片極大的沙坪的三分之二。
白繩乃是系在釘穿杉木地面的圓柱上,每支圓柱上都寫着非請勿入四個字。
這一來凡是於叔初或石軒中關係密切的朋友,都不虞因到得太遲而沒地方可站。於叔初的威名和脾氣,的確鎮住了所有來看熱鬧的武林人,竟沒有一人敢鑽入白繩圈中。這樣那座看棚四周圍都空出兩丈左右的空位。
史思温耐心地等候着,一直到巳牌時分,沙坪上的人越來越多,人頭洶湧,恐怕足有兩千人以上。
他看見移山手鐵夏辰還有好些武林名家都來了,但俱沒人走入白繩圈內。正在看時,忽見一個高大異常的人,一徑跨過白繩圈。
這可是第一個人走過去,是以全場的人都移目注視,一看之下,沒有一個人不認得的,敢情此人正是玄陰教主鬼母座下三鬼中的厲魄西門漸。
史思温心頭大震,心想如果鬼母來了,師父可就吃不消。便到處觀看,一味在人叢中走來走去。
不久便到了午時,只見人叢忽然波分浪裂也似地讓開一條道路。那矮矮胖胖、衣服彩色鮮明奪目的碧螺島主於叔初,當先踏入沙坪。後面跟着四名弟子,年紀俱在三旬上下。四人都穿着一樣款式和顏色質料的衣服,佩着長劍,嚴肅地跟着於叔初,走入場中。於叔初晃呀晃地走着,一臉傲色,但卻不時向兩旁的人點頭。這一來竟引起一片采聲,於叔初十分得意,面上竟然微觀笑容。
史思温聽到旁邊的人議論這於叔初鎮定功夫高人一等,氣度從容,不愧是一代劍家,卻不知石軒中如何。他也覺得於叔初表現得十分不錯,不由得暗暗為師父擔起心來。
那碧螺島主於叔初目光鋭利之極,還未走完人叢,已揚聲叫道:“公孫先生請到這邊來。”公孫先生從人叢中出來,還帶着公孫策、易靜夫婦。那於叔初又招呼移山手鐵夏辰以及好幾位武林知名之士,一同走入白繩圈中。那於叔初並不上棚,就在棚下和大家談笑,看來神態從容之極。
只過了一會兒,人叢復又分裂出一條道路。但見那神采照人,氣宇軒昂的劍神石軒中,帶着白鳳朱玲,一齊走入場中。在他們身邊有好幾位老人簇擁着,僧俗皆有。
場中一片歡呼之聲轟然響起來。須知石軒中和朱玲,目下在武林中人心目中的地位已變得十分崇高。而且石軒中的俠心義膽以及曾一再向天下無人敢惹的鬼母挑戰,這些事蹟,早已為武林人所津津樂道。這還不算,與他同行諸人中,甘鳳池已是到處受人尊敬的大俠。加上少林方丈和峨嵋掌門,這兩位名家固然地位崇高,最要緊的是少林和峨嵋兩派在江湖上勢力甚大,是以來此觀戰的武林人,多數和這兩派有點兒瓜葛淵源。此時一見這兩派的掌門人都現身,許多歡迎的采聲乃是向他們而發。
在石軒中等六七個人後面,跟着一道長長的人龍,這些人都是由客店陪同石軒中到此。這一來越發見出石軒中聲勢浩大,不比等閒。史思温看得熱血沸騰,豪氣飛揚。心想一個人能夠掙到如此地位,方始不枉此生。忽見朱玲後面,跟着那清麗的上官蘭,但見她雙眉微顰,神態甚是楚楚可憐。史思温怔了半晌,便把過去謁見師父的心思打消。
碧螺島主於叔初獨自縱上棚去,居高臨下,得見石軒中如此威勢,心中微微吃驚。低頭一望,恰好和厲魄西門漸的目光相觸,只見他的臉上,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還向他攤一攤雙手,表示無奈之意。
石軒中和朱玲等人已走入白繩圈中,和他同來的幾乎有三百人以上,是以繩圈中立刻變得十分熱鬧。於叔初早已認出少林寺白雲大師與峨嵋的太清真人。他這人天性自傲自大,本還不覺得怎樣,但他的眼力非同小可,等石軒中等走近時,這才發現猿長老和天鶴真人。是以才會暗自驚凜。暗付怪不得連鬼母也不敢輕舉妄動,敢情還有這等高人左側護衞。
這時石軒中的人已完全走入白繩圈內,場外也恢復了原來擠迫的樣子。於叔初在棚上一揮手,驀地一聲極為洪亮宏大的鑼響飄升起來,把全場之久的語聲完全壓倒。鑼聲三響之後,所有的人俱注視着木棚上面。
碧螺島主於叔初一手按在劍上,傲然地大聲道:“石軒中,今日已請來天下英雄,咱們就在武林羣雄之前,較量劍術,你為何還不上來?”
劍神石軒中向猿長老、天鶴真人、白雲大師等人拱拱手,道聲:“失陪。”然後轉眼去看朱玲。這一剎那間,全場那麼多的人,忽然完全靜寂下來。但石軒中和朱玲卻沒有發覺。兩人的目光糾結在一起,纏綿無比,石軒中低聲道:“玲妹妹,我要上了。”
朱玲泛起一個微笑,宛如一朵百合花在晨曦清露中開放,美麗煥發但卻十分深刻,使人一見之後,便再也不能忘記。
獨獨石軒中從她眼光中看出一種無比的幽怨和悲哀,驀地裏記起自己的諾言。當下又輕輕問道:“玲妹妹,我告訴過你説,世上最重要的是你,一切榮譽,都不能和你相比。因此現在請你告訴我,要不要我退出這場劍會?”
朱玲登時怔住,在這等時刻,他還能聽從她的話,不惜從萬人矚目之下,退出這場劍會。這等如海恩情,居然獲得了,此生復又何求?她感動得流下珠淚,輕輕道:“石哥哥,祝你馬到成功,我在棚下等候你凱旋歸來。”
石軒中感激地道:“謝謝你,玲妹……”霍地轉身,雙足一頓,直拔上棚面。棚下發出如雷般的采聲,一場驚天動地劍會,立刻要展現在天下羣雄之前。
石軒中朗朗道:“於島主,我們在約先,因此毋須説什麼閒話。但還有一事,只怕於島主也忘記了。便是以前我們約期之時,石某曾經應承用這普通的長劍。現在請你看看,石某是否有掉換過?”
碧螺島主於叔初面臨這等畢生榮譽的關頭,不敢分散心神。心知石軒中為人正直磊落,當下現出大方,連看也不看那劍,便道:“本島主相信你,我們馬上開始如何?”驀聽一聲:“且慢。”這聲音宛如一聲響雷,從人叢中升起來,震得附近的人耳鼓都嗡嗡作響。
棚上的兩人本已齊齊亮劍,把劍鞘都拋在一套,一聽有人叫聲“且慢”,便都凝身不動,扭頭觀看。只見一人蹦上棚來,竟是名滿天下的甘鳳池大俠。
甘鳳池先向於叔初拱拱手,朗聲報了姓名。然後退:“甘某久仰於島主的劍術。天下無敵。”又向石軒中頷首道:“石兄也請恕甘某打岔之罪。”
於叔初冷冷道:“甘大俠有話請議。”
甘民地聲音極為宏大,全場都聽得十分清楚,只聽他道:“你們兩位如今均在劍術上負一時盛會,這場劍會,自然兇險無比。但假如這樣就交手,結局如是一方喪命,則勝負之數,自然天下皆知。可是萬一僅僅贏個一招半式,以兩位的身手功力,有時不一定大家都看得清楚。故此甘某膽敢耽擱兩位一點兒時間,便是提議兩位選出彼此都認可的朋友,做個公證。人數可不限,由這幾位做公證的朋友自行推派出一位最後發言人。等到劍會一結束,便公佈結果,昭示天下。這個提議兩位以為如何?”
這番話連那桀傲不可一世的於叔初也認為十分有道理。卻見石軒中也在點頭,便大聲道:“很好,這樣十分公平。本島主就請西涼鐵兄、公孫先生、西門香生和甘大俠你們四人做公證。”
石軒中毫不猶疑,便請猿長老、天鶴真人、白雲大師和太清真人等四人做公證。
八位公證俱躍上棚去,略一商議,便請天鶴真人做全權代表。觀戰的武林羣雄倒有十分之九不識得天鶴真人的來歷,但見到名震海內外的衡山猿長老也尊推他為首,自然不是平凡之輩。
白鳳朱玲那對澄澈明亮的眼光,未曾離開過石軒中。誰也能夠看出她流露出來的關切擔憂之情。厲魄西門漸在棚上不時偶覷這位美如天仙的師妹,心中翻騰着説不出的滋味。呂四娘和上官蘭分立在朱玲身側。呂四娘這位名滿天下的女劍俠,伸手輕輕摟着她的纖腰,悄聲道:“朱玲妹妹,你不用優急,石大俠一定可以取勝。”
她幽幽嘆口氣,道:“謝謝你,可是誰敢説一定贏得呢。任是武功再高的人,也不免會失常。我知道石哥哥心靈一直受到困擾,所以才擔心不已。”她沒有説出石軒中何故心靈困擾,呂四娘也不便問。
天鶴真人率着另外七位公證,和碧螺島主於叔初及石軒中略略交談數語,便向棚下擠得水泄不通不武林豪華宣佈道:“貧道作為雙方所承認的公證人,十分榮幸。適才貧道已商得比賽雙方的同意,這場比劍,只須分出勝敗,便可罷手。不得再纏戰下去,以致兩敗俱傷。比賽雙方俱同意貧道以金鑼為號,聽得鑼聲一響,不論在何種情況之下,均須罷手。如有違背規則,天下武林同道俱為證人,共同鄙棄之。現在劍會比賽立刻開始,各位同道務請保持秩序,免得妨礙比劍的進行,貧道告退。”
棚下立時有人送上一面如臉盆的金鑼,看來沉重得很,但天鶴真人綽在手中,輕如無物。全場數千人,此時聲息均無,人山人海中,只傳出一片沉重的呼吸聲。那麼多的眼光,完全注視着天鶴真人手中的金鑼。
天鶴真人舉起鑼錘,凝視着雙方。只見於叔初把長衣脱掉,露出一身短衣。石軒中也把長衣卸掉,抱劍站好。宛如玉樹臨風,瀟灑俊美之極。在這大敵當前之際,他還忘不了向棚下的朱玲瞥視一眼。這迅速之極的一瞥,彼此間已交換了不知多少的心聲和情意。
天鶴真人朗聲道:“兩位請準備,劍賽立刻開始。”石軒中忙把眼光收回,收攝心神,靜候鑼響。天鶴真人把金鑼高舉過預,然後鑼一落。當地大響一聲,遠傳數里之外。
數千人都被這一下鑼聲震得心絃繃緊,凝視望着棚上。卻見於叔初和石軒中兩人仍屹立不動,宛如兩尊石頭的塑像。眾人方自嗟訝而視,驀地眼前一花,棚上兩人已同時極快地繞圈,各攻一劍,但無功而退。
於叔初在這一劍中,已發現對方功力之高,大大出於自己意料之外。
須知於叔初自負極高,一向以為天下唯一可以和鬼母較量的,只有自己一人。大概僅僅輸她一點,即是説彼此間功力相差不過一線之微。是以認為石奸中雖很不錯,但比起自己,又將相差一線。如今較量之下,方知竟是伯仲悉稱,誰也壓不倒誰。他到底是成名數十年一代之雄,驀然間收拾起浮誇習性,決定以最大耐心和這個強敵周旋。
石軒中可沒有這麼多的想法,盤旋兩匝之後,便施展師父霞虛真人一生心血所聚的大周天神劍,第一招“仰視天象”劍尖上翹,迫襲敵人。劍上真力沸沸而出,三尺以外,已迫得於叔初發招抵擋。石軒中的五十手大周天神劍,立地源源使將出來。
這一套劍法,乃是霞虛真人雙腿被廢之後,經過二十年苦思窮研之功,融合天下各派的劃法而成,專門用以對付鬼母,招數之神奇,世間罕見。此時被石軒中使將出來,宛如無機雲錦,絢麗繽紛,令人目不暇接,眼花撩亂。
於叔初十分沉着,施展出本門劍法,身形往來如行雲流水。不過劍上招數儘管毒辣如毒蛇出洞,東一劍,西一劍,但卻不是整套使出來。分明是打定主意,先敷衍過對方這套神奇劍法再説。石軒中五十把大周天神劍尚未使完,便因氣勢如虹,劍光把對方完全俺沒,竟然先拔頭籌,惹得全場爆發出采聲。
厲魄西門漸倒抽一口冷氣,忖道:“這廝如今委實高明。想當年他第一次上碧雞山,也是施展這套劃法,可是比起現在來,相去已不可以道里計。”
碧螺島主於叔初一向自詡為天下第一劍,果然不同凡響。五十招一過,他便展開反攻。霎時遍地劍光,俱是由他劍上發出,直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尤其是他的左手捏着劍決,不時疾劃出去,風聲勁厲得如金刃劈風。是以兇毒異常,氣焰漸張。
他的劍法向以毒辣奇詭著稱,此刻盡力施展,真有裁雲縫月之妙手,敲金振玉之奇聲。不時有奇兵突出,攔截劫戳。直把數千觀戰豪雄,看得目駭神搖,采聲復又大起。
大約是五十餘招之後,於叔初屢攻不下,鋭氣微挫。石軒中彈劍長嘯一聲,施展出師門橫掃天下的伏魔劍法,大九式、小九式源源發出。這套劍法光明正大,雖然是簡樸的招數,卻暗藴追魂奪命的威力。石軒中長嘯連聲,劍光大盛,有時精壯頓挫,動搖人心。有時激昂排巖,不可一世。十招之內,把個碧螺島主於叔初打得手忙腳亂,繞棚而走。
彩聲如雷,山搖地動。朱玲也禁不住露出欣露的笑容,一味盼望石軒中加點兒勁,一劍把對方擊敗。又是七八招下來,於叔初居然毫未傷敗。雖然仍舊時時後退,無法硬握石軒中的鋒芒,但情勢似乎已緩和下來。朱玲忍不住輕嘆了一聲。
呂四娘輕輕道:“這種劍法,我雖然一生練劍,負有盛名,但仍然自嘆望塵莫及。你別小看於叔初剛才好像露出敗象,其實他劍術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適才稍見凌亂,卻正是刻經上所説‘變化致敵,紛紛紜法,鬥敵而陣不亂。渾渾沌沌,形圓而勢不散’的道理。但你可以放心,石大俠絕不會敗。”
説時,棚上的兩人爭持得更劇烈。都是最上乘劍術,鋒刃過處,每每間不容髮,真是一羽不能加。兇險時固然如此,但有時卻各在數尺之外,運劍上下翻飛。他們雖然相距數尺,但各自發出能夠傷人於無形的劍氣,是以不得不發招封拆和反攻。
局勢儘管忽張忽馳,但越來越扣人心絃。只因棚上兩人都明白彼此內力不相上下,如打算用持久戰術,非打個七八夜不可。這等如説不能用消耗戰,於是雙方都用盡心思機智,力求找到對方空隙,一舉敗敵。
這一來雙方都採取攻勢,互不容讓,戰況越來越緊張。三百招以前,雙方兵刃未曾接觸過一下,現在卻屢屢發出龍吟虎嘯般的金鐵交鳴聲。猿長老臉色微變,向天鶴真人疾然一瞥,只見老友正也瞥向自己,眼中露出同樣的驚訝擔心之意。
白雲大師道行高深,佛法精微。此時嘴皮微動,竟用千里傳聲向猿長老道:“石大俠應天命而出,力挽武林浩劫。怎的這等天生奇才在這種至艱至危的場合中,尚自有所思慮,心靈擾亂?前輩有以教我麼?”
猿長老傳聲答道:“老朽正在困惑不解,天鶴道兄也如是。看來石軒中自隱危機,將不可拔。”白雲大師連誦佛號,然後喟嘆一聲。
這時場中數千人還未看出端倪,只覺得棚上刻氣沖霄,兩條人影兔起鶴落,迅疾如風。有時根本看不出哪個是石軒中,哪個是於叔初來。
石軒中仗着伏魔劍法本身的威力,嚴密守護全身,但劍眉不時輕皺,如有所思。於叔初何等厲害,已看出蹊蹺,更加全神貫注,等候敵人這一套無懈可擊的劍法徵現空隙,便蹈虛而入,一擊成功。
又戰了百餘招,突見石軒中劍眉斜豎,神色開朗。説得遲,那時快。他面上一現喜色,於叔初已趁他心神不定之際,運集全力,使出碧螺劃法中五大毒劍之一的“春喉利戈”之式,劍法震處,硬生生把石軒中長劍震得多偏了一寸。登時一道很虹,排閥而入,電射石軒中的咽喉。這一招兇毒無比。天鶴真人、猿長老兩人因為身為公證,故此不能閉目。朱玲卻尖叫了一聲,嬌軀搖搖欲倒。
棚上漫天匝地的劍氣倏然一齊收歇。只見一道白光,沖天而起,一直升到六丈之高,幾乎已沒入雲中。然後掉頭而下,劍光破風之聲,震懾心魄。這道劍光宛如萬里飛虹,直向棚上的於叔初當頭罩下。
那道劍光正在下落之時,鑼聲倏然大響一聲,全場升起的噪聲一齊消失。於叔初立刻躍升尋丈。當頭的劍光沒有向他追擊,轟然一聲,已落大棚上,現出身形,敢情是石軒中。他身形一現,雖然沒有動作,但全場的人都騷動起來。原來石軒中左邊臉頰一片血跡,分明已受到了劍傷。
白鳳朱玲忘形地一躍上棚,奔到石軒中身邊,拉住他的臂膀,悲喜交集地問道:“石哥哥,你怎麼啦?”
石軒中道:“不要緊,只傷了一點兒……”這時觀戰羣雄騷動不已,敢情大家也瞧見於叔初右肩上滲出血跡,看來大概傷得不輕。
天鶴真人和其他公證人説了幾句,大家都無異議。便又向於叔初、石軒中説了幾句,這才向棚下朗聲宣佈道:“各位已見到比劍雙方受傷,如今貧道宣佈暫時的結果。適才於島主刺着石大俠時,石大俠的劍也同時刺入於島主肩腫。因時間上分不出先後,故此貧道向各位鄭重宣佈,目前仍然未分勝負。”棚下升起一陣如雷的掌聲和采聲,天鶴真人停了一會兒,才道:“如今已是申末,雙方俱休息半個時辰,方始繼續比劍。”
白鳳朱玲玉容失色,一面替石軒中敷藥,一面掉下淚來。
石軒中代聲道:“玲妹妹,你別擔心。我是為了思索劍法無意中曾經使出來的一招劍術,故此才被他乘虛而入。幸好在危急中又無意使將出來,避過殺身之厄。現在於叔初肩腫受傷不輕,等會兒再戰時,我本不須再用那一招劍術,便打得贏他,啊,玲妹妹,你沒聽見我的話的麼?”
白鳳朱玲低低道:“我聽到了。”
“那麼你……”石軒中雙目注視着豔絕人寰的朱玲,驀地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微覺黯然,但柔情卻充滿在他心中。他大聲向天鶴真人道:“請公證人代石某宣佈,今日劍會,到此為止,石某棄權退出。”
天鶴真人面上毫無一絲表情,徐徐問道:“那麼你便是自甘認輸了?”
石軒中劍眉微剔,威風凜凜。但隨即恢復常態,道:“不錯,石某從此以後,宣佈封劍,退出江湖。”白鳳朱玲啊一聲,埋頭在石軒中的胸前。
天鶴真人敲一下金鑼,全場登時靜寂。老道長便向天下羣雄宣佈石軒中棄權,等於認輸。驚詫之聲,立刻響成一片。於叔初挺身出來,想説什麼話,但眼光掃過棚下黑壓壓一片人頭,便突然忍住要説的話,只向八位公證人拱手道謝,然後跳落棚下,揚長而去。
西門漸厲聲道:“石軒中,你想退出江湖,卻沒有那麼容易。家師還要會你一次。”
石軒中搖頭道:“石某絕不再動刀劍。”
西門漸獰目長笑,道:“有那麼容易麼?”
棚下突然躍上一人,朗聲道:“西門漸你想怎樣?”
西門漸轉目一瞥,認得是史思温。心想這廝曾經贏過宮天撫,武功不俗,自己可真不願惹他,但更不能約他和師父比武。當下獰笑道:“且看石軒中你能夠封劍隱居多久?”説罷,躍下木棚,徑自走了。
全場數千人,包括七位公證人和上官蘭、史思温在內,都不明白石軒中為何在可以取勝之時,卻突然自願棄權認輸。只有朱玲,芳心充滿了温馨秘密的情緒,感動得不住低泣。直到現在,她才真真正正地得到石軒中全部的愛情。她知道已享有天下最美滿的幸福,此生此世,已沒有其它值得追求的東西。
石軒中也不向人解釋,只命史思温即日趕到崆峒山清理門户,就任觀主之職。之後便向猿長老、天鶴真人、甘鳳池等人辭別,僅僅説要找個風景幽美的地方定居,從此息影江湖。眾人都不詢問,悵然分手。
白雲大師忽然趕過來,破顏微微笑道:“石檀樾至情中人,全憑神勇蓋世,方能毅然割捨浮名,可欽可佩。但願你們好好享受幾年清靜。”
石軒中和朱玲剛聽出他話中隱含禪機,正要詢問,卻見白雲大師率着三大高僧、四大尊者以及一眾弟子飄然而去。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