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陷入情網的青年男女,一定會比平日敏感得多。而最糟的是大多數都會杯弓蛇影,無中生有地把自己驚嚇一番。上官蘭也不例外,這時因對方毫無反應,便以為自己一向都是自作多情,其實人家何嘗對她有什麼特別的念頭?這麼一想,芳心裏又羞又苦,竟説不出是什麼滋味。
史思温退開一步,問道:“你怎麼不怕那老魔頭的先天一氣功,又不怕那老魔頭甩手射出的竹竿?”
上官蘭見他提出這話題,便更加認定人家對她並非有什麼情意,這正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再想想自己的淒涼身世,竟然沒有一樁可以比得上任何別的女孩子,於是一股羞愧嫉妒和怨恨的情緒衝上來,使得她頭腦為之暈眩。全身都生像無處安排,恨不得有個地洞,跳將下去永遠長眠不醒。她尖聲大叫一聲,然後拔腿便走,也不知自己這是往哪兒走。
史思温驚叫道:“喂,喂,你怎麼啦?”叫喚聲中,上官蘭已輕靈如飛鳥,越林而去。史思温只剩下瞠目結舌的份兒,完全不知所措。但他只呆了一下,便疾追而去。這時他的功力已恢復十足,故此去勢疾迅,直如流星飛渡漠漠長空。
上官蘭的腳程當然不能與他相比,轉瞬間已被史思温追個首尾相銜。史思温在後面大聲叫喊道:“你別走啊,喂,等一等,我有話跟你説呢……”
上官蘭突然清醒了許多,但這時已悟出離他而去,乃是唯一的辦法。於是她暗自悽然微笑一下,驀地停住身形。史思温也在她身畔停下,他身形帶起的風力,颳得她雲發衣襟飄飄飛揚。他喘口氣,問道:“你究竟幹什麼?莫非你是受了傷?”
她靜默得有如石像,連頭也不搖。但史思温卻能夠從她冷漠的神色中,看出她懷着極大的心事。正因這個沉重的心事,刺激得她作出失常的舉動。於是他温柔地道:“你一定是累了,我們且坐下來,再細細談談好麼?”
她搖搖頭,史思温不由得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們還得立刻趕到天柱峯去呢!”
“我不去了。”她説。惘然的眼光從天空收回來,停留在史思温面上。“你該回湘潭去了,我也該回到我自己的地方。”
她的聲音是這麼悽婉,因此聽起來令人為之心碎。最少史思温正有這種心碎的感覺。但他仍然抑制不住自己,帶點兒氣憤地道:“好吧,我走我的,你回你自己的地方。”
上官蘭眼光中稍微現出一點惶惑的光芒,但瞬即消失,呆板地點頭道:“是的,這就是我的下場。”於是她轉身冉冉而走。史思温忽然追上去,攔住了她。忍住氣憤,變得十分誠懇地問道:“那麼,你親口告訴我回去的理由,好麼?”
上官蘭芳心蕩漾,微微活動起來。但她覺得一則無法告訴他理由,因為她總不能説只為了史思温不像自己一般愛她,故此要離開他。二則生命對她已無甚意義,還到天柱峯去幹什麼。她聽見史思温嘆氣的聲音,不由得鼻子一酸,眼睛裏都濕了。
“我們會不會再見呢?”史思温自言自語地説,但這句話鑽入上官蘭耳中,使她更加悽楚。她低垂着頭,為的是不叫他瞧見眼眶中的淚水,徐徐轉身,飄逸地向林外走去。
史思温心灰意懶地凝瞧着她的背影,宛如在一場夢中醒來似的。以往的情景經歷,都變得模模糊糊。他低頭看看她剛才站的地方,只見草尖上一滴水珠,晶瑩生光。他知道這是她滴下來的淚水,故此蹲下來,細細瞧着那顆淚珠。
這顆晶瑩的淚珠可比作明珠,這使史思温記起兩句詩來,那是:“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這兩句詩句不但吻合他們的遭遇,同時更可悲的,是史思温本身也有誓約束縛,根本不能興家室之念。這樣才使他覺得極度的絕望。
他凝視那顆淚珠,心葉默默誦起那首詩來:“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裏。知君用心如日月,勇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這首詩乃是唐人張籍所作,用女子口吻道出纏綿哀傷的衷曲,大意是説你知道我已有了丈夫,便還贈以一雙明珠。我為你這種纏綿的情意而感動,因此係在紅羅襦上。又説她的家宅十分宏廣,丈夫是在宮中效力。雖然她明知對方用心,有如日月般光明純潔,可是又曾立誓和丈夫共生共死。因此,她想了又想,終於又把那雙明珠歸還給對方,但已清不自禁,雙淚齊垂。恨只恨為何不在未曾嫁時相逢。
史思温湧到“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這兩句,不由得感慨萬端。但在悲哀中,又覺得上官蘭的賢貞可欽可佩。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悄悄流逝,直到日暮崦嵫,天際殘陽幻出綺麗霞彩,史思温才寥落地走出樹林,向歸途踽踽獨行。他走了大半夜,也不知是疲乏抑是心灰意冷而使他坐倒在樹根下,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
猛一睜眼,陽光滿地,樹上鳥語不絕,大道上已有行人。他慢慢起來,走上大道。這時不知身在何方,他不知道,便如今為什麼要沿大路而走,與及今日何日,他也一概不知。走了半里來路,忽見兩騎並轡馳來。這騎只引得地矍然注視一眼,但他立刻便垂頭不理。
蹄聲得得,不久那兩騎已到了他面前。馬上人是一男一女,男的如玉樹臨風,俊美之甚。一身儒冠儒服,雜着那紅唇白齒,益發顯得文采風流。女的風目娥眉,臉如白玉,端坐馬上已叫人覺得她美豔無雙。若是一笑,準得傾國傾城,她的鞍邊斜掛着一口長劍,美豔中帶點英氣。
這兩騎到了史思温面前,倏然停住。原來馬上人早在史思温打量他們之時,也就看清楚了史思温。但史思温這時垂頭喪氣地踽踽而行,毫不理會這突然停止的兩騎。
那位美麗的女郎低低道:“走吧,大概不是他。”
美書生猶疑一下,似乎覺得她的話有理,但他不甘地哼一聲,絲鞭一揮,直掃向史思温腦後。那條絲鞭在書生手中,宛如靈蛇掣動,迅疾有力,風聲呼呼。史思温雖是垂頭喪氣,但腦後風聲一拂,立時警覺。虎軀驀地一旋,五指疾出如風,其快無比,登時抓住鞭梢。
馬上的美書生軒眉朗笑一聲,道:“果然是這傢伙。”
史思温眼睛一瞪,惡狠狠地問道:“你這廝是什麼人?竟敢如此無禮。”
這兩句話份量甚重,本來史思温性情忠厚,縱然受點兒委屈,也不會惡言相向。無奈他如今正是一肚子氣,找不到地方發泄之時,加以神經受刺激過深,故此態度大大失常。
馬上的美書生冷笑一聲,突然一抽鞭子,口中喝道:“撒手。”
史思温反應極為靈敏,內力潛增,緊抓鞭梢。這刻雖有百來個漢子拉那鞭子,也不能從他手中拉走。誰知那美書生一抽之下,居然把絲鞭奪回來。史思温為之大驚,登時明白對方的功力竟比自己高出不少。
“你可是石軒中的徒弟?”
史思温面色一整,昂然答道:“正是。”
美書生看了他的氣概,不覺心折,口氣弛緩下來,道:“那麼你就是力挫玄陰教內三堂香主陰陽童子龔勝的史思温了?我們這一路趕來,已聞知這消息。你年紀輕輕,有此成就,難為你師父怎麼教的。”
史思温覺得人家口氣緩和,便消了好多敵意,問道:“尊駕高姓大名,可許見示?”
那美書生傲然一笑,道:“我姓宮,名天撫。這個名字你一定未聽説過,可是……”説到這裏,旁邊那位容光絕世的女郎忽然喂了一聲,打斷了他下面的話。
史思温的確未曾聽過宮天撫這名字,便注意地瞧瞧那位女郎。只見她咬着嘴唇,含嗔地瞪着宮天撫。宮天撫冷笑向她回敬一眼,道:“這有什麼説不得的?橫豎你此入江湖,一定會被武林發現。”
她不悦地努起櫻桃小嘴,嬌態非常動人,連史思温看了,也覺得不願意拂逆她的意思。但宮大撫更生氣了,怒道:“你真的要堅持己見?咱們不是説好的麼?”史思温想道:“這位女郎是誰呢?可恨那姓宮的一定要她失望,全沒半點憐香惜玉之心。”
宮天撫抬目四望,然後把眼光定在史思温面上,道:“你可敢隨我們到那僻靜的地方,我不會太為難你,你可以放心。”史思温氣沖沖想道:“我幾曾怕你過?”於是大聲道:“隨便什麼地方,姓史的絕不會卻步不前。”
宮天撫俊美清秀的臉上,露出一絲讚許的笑容,道:“談吐豪雄中依然不滅其雅,真不錯。那麼咱們到那邊林中去談一談。”
史思温甚為聰明謹慎,眼珠一轉,便道:“史某先走一步。”言罷疾步而去,耳聽蹄聲急驟地響起來,緊緊跟隨上來。他頭也不回,直向大路旁一座樹林外進去。身一入林,立即提起十二分精神,留神觀察四周,看看有沒有異狀。
要是宮天撫在林中另有幫手,他可就不客氣,想法子先行溜之大吉,絕不能中了敵人之計,日後尚受敵人笑罵。但林內一片靜寂,毫無異狀。他稍為安心,忖道:“那位姑娘眼中已告訴我不願與我為敵,因此等會兒她大概不至於出手。這樣剩下一個宮天撫,怕他何來。”一邊想着,一面在林後一處斜草坡上停步。
蹄聲止處,宮天撫朗聲笑道:“這片斜坡佳甚,不過若要干戈相見,未免有猶山林雅趣爾。”那位女郎始終跟在宮天撫後面,並不説話,但那雙眸子卻憂愁地看着史思温。
史思温只需瞥她一眼,便已足夠讀出她眼中的意思。於是趁宮天撫據轡四顧之際,安慰她似地微笑一下,然後向宮天撫道:“境由心造,閣下何需嗟嘆。”
宮天撫頷首道:“此言不為無理,但如在這等清幽雅趣之地,與二三知己,或是指點山嵐,究尋野趣,或品茗拈韻,各呈詩思,豈不比動地殺聲更要有趣味麼?”
史思温徐徐道:“這等雅人韻事,可遇而不可求,尤非心懷忿怯者所能領略。只怕你終是能言而不能行,縱有機會,亦將交臂而失。”
女郎流波微笑,竟頗讚許他的説話。史思温更加得意,忽又浮起仗義不平之感,因為他覺得這女郎好像被這清俊絕世的宮天撫所控制,因此不能自由。
“觀在有什麼話請説吧,此間已無俗人相擾。”
宮天撫倏地面容一冷,道:“我並不屑與你動手,故此我早已聲明不會為難你。”他頓一下,聽到史思温不服氣地哼一聲,便又冷冷一笑,道:“我只要你回答我幾句話,與及聆聽我一闋仙音,然後你可以找你師父,由他來向我了斷這段樑子。”
史思温這時可就明白了,敢情這位無緣無故攔住他的人,乃是師父的對頭。他抽空覷那女郎一眼,只見她面上憂色更重。
宮天撫在腰間抽出一支尺八長的青玉簫,目光凝注在史思温面上,問道:“你前兩天,可是和一個名叫上官蘭的姑娘同行?”
史思温腦筋一轉,聯想到這位俊美書生,一定是上官蘭丈夫那邊的人。驀然一陣醋意直攻心頭,大聲答道:“不錯,你是她什麼人?”
宮天撫不理睬他,回頭向那女郎一笑,道:“怎麼樣?咱們到底找對了吧!”
史思温實在很氣憤,但他又忽然做賊心虛似地,不敢再問人家與上官蘭的關係。
宮天撫忽然回頭,雙目射出奇光,落在他面上,道:“現在我可以告訴你,這位姑娘就是白鳳朱玲,你一定知道她吧?”
史思温大大愣一下,呆呆瞧着朱玲,半晌不曾做聲。白鳳朱玲的名字,的確使他神往了許久。只因史思温十分祟拜師父石軒中,因此他想像出那位佔了師父心靈的女人,一定不同凡俗。現在他覺得這位女郎一點兒也沒有令他失望,因為她的確太美了。
朱玲微微嘆口氣,仰頭望天,動作是這麼温柔和優美。一點兒也看不出她曾是武林第一高手鬼母的徒弟,而且當年她手段也極辣,殺人無數。她那種惘然如有所失的樣子,使得史思温心緒大震,一時為之心亂如麻。
宮天撫冰冷的聲音又鑽入他的耳中:“上官蘭現在哪裏?”
史思温覺得自己好像在被他審問一般,不由得大怒起來。其實他的怒氣並非完全因此而生,其中一部分是為了朱玲,另一部分卻為了上官蘭。他生澀地應道:“我不知道。你要找她幹什麼?”
“她在哪兒?”宮天撫聲色俱厲地再問。
史思温是個外和內剛的性情,平生吃軟不吃硬,這刻更加氣惱。斜睨對方一眼,雙臂交叉盤在胸前,只冷笑一聲,懶得回答。
“你有什麼權利可以隱匿她的行蹤?”
這句話像一支利刀,颼一聲刺穿史思温的自尊心。
朱玲在後面輕輕道:“你別這樣問他,慢慢説不可以麼?”
她的聲音這麼悦耳動聽,語氣又這麼温柔,使得史思温又強硬起來,接口道:“朱玲姑娘説得對,你是什麼東西?”
朱玲玉面一板,道:“你也不該這樣啊!”史思温聳聳肩,不與她辯駁。
宮天撫陰森森地瞪視着草坡上昂立的少年,忖思一下,便舉起青玉簫,按在唇邊。
朱玲道:“且慢,你該對他説一下,這簫聲與普通的不同。”
史思温道:“叫他儘管吹吧,我才不怕哩!”
一縷簫聲,嫋嫋破空而起。才一入耳,但覺百慮皆消。跟着曲調變得十分動人,宛如在深閨紅窗下,有位可人兒喁喁細語,叫人意融魂消。史思温聽得入神,雙手鬆開垂下來。
朱玲暗自嘆口氣,忖道:“這個少年真是天生情種,只怕難過這一關呢。”想起自己被宮天撫所救,陷入情網種種,不禁百感交集。
那天當朱玲被困之時,她本想自刎而死,但忽覺有什麼東西掉在腳上,低頭一瞥,敵情是一隻特別大的螞蟻。那隻螞蟻最少有小指頭那麼大。朱玲平生甚怕蟲蟻,不由得大吃一驚。渾身汗毛直豎,都起了雞皮疙瘩,趕緊一揮腳,把那隻螞蟻甩開。但她隨即驚得面無人色。只因她發覺四方八面都有螞蟻爬來,而且都像剛才那隻一般大小。她恐怖得尖叫一聲,尋死之念,早已丟到爪哇國去。
四下一瞥,但見到處都有,連甬道頂也爬着不少。只因甬道兩端都有鐵板閘住,是以她只能在丈把大的地方內想法子躲避。朱玲越看越知不對,這些蟻羣敢情是有人專門養的,只要兩面鐵板一掉下來,觸動機關,那些蟻羣便從四周的小孔中爬出來。看起來這些巨蟻多半會有毒,故此擺設下這麼一個可怖的蟻陣。
朱玲的冷汗都流出來,驚極之下,猛然揮劍掃刮。劍風過處,把蟻羣掃開,露出一片地面。只因石壁上有無數孔穴,巨蟻源源出來,因此她只好跳到那甬道中心的位置,不住地揮動長劍,用劍風把巨蟻掃開。這樣巨蟻雖多,但卻不致被爬上身來。然而一來她特別怕蟲蟻,尤其怕見到這麼多的巨蟻蠕蠕而動。二來她注意到頭頂的石上也爬着不少巨蟻,要是越來越多,掉下來時,她可就來不及完全躲開。
這種恐怖比死更難過,而她此刻也不敢自刎。因為她想像到自己死後,屍身上爬滿了巨蟻,把她的血肉都咬啃乾淨,這景象就夠她連打寒噤,絕不能讓它發生。
此時正是宮天撫在任外力挫衡山猿長老唯一傳人飛猿羅章之際。這宮天撫身懷各種絕技,先前被困在鋼室中,煙火迷眼。因惡樵夫金穆下令不將他燒死,開放氣洞。宮天撫乘外面看不清之際,修然施展縮骨術,從半尺方圓的洞中擠出去。假如他在鑽出去時,中途讓人家發覺,只須輕輕一擊,也能將他擊斃。故此他起初不敢妄動。
出到外面,一個玄陰教徒正在看守,被宮天撫一掌擊斃。在外面開了鋼門,順手把屍身推入室中,自己便沿甬道逃了出去。他力挫飛猿羅章之後,忽然聽到一縷簫聲從莊內發出,登時大喜過望,立刻****相應。火場中,都停了喧聲和動作,而被這種美妙迷人簫聲所迷醉。
宮天撫一面吹奏,一面奔入莊去,他輕功極高,內功又好,可以忍受火熱。片刻間居然被他鑽到莊中心。這時火熱甚烈,全莊俱燃燒着,宛如一片火海。宮大撫口中不停吹奏青玉簫,身形閃竄騰挪,躲過熊熊火舌,在一片火海中穿來繞去,找尋發出簫聲之所。
找了一會兒,仍沒半點兒頭緒。他轉得久了,連方向也攪得有點迷糊,額上汗珠流下來,倒也不知是冷汗抑是熱汗。要知這把火乃是他所放的,若果他把自己人燒死其內,豈不鑄下大恨。同時也因邊跑邊****,內力已感不繼。驀見前面一片空地,約有十丈左右寬廣,因本是露天院子,故此沒有火焰。他躍過去,登時覺得如釋重負,忙忙換一口真氣,換氣時便停止****,忽聽另外那一縷簫聲,生像就在附近處發出。四面一望,都是烈焰火海,焉能藏匿住人。
再一留神,猛可為之一愣。宮天撫想道:“這一闋宇內清平,乃是降魔妙音,非遇強仇大敵,絕不輕易吹奏。否則耗損元氣,太不划算。但她居然奏起這闊字內清平,莫非正與什麼大敵捨命相持?”想到這裏,更加着忙起來。繞着這一塊空地四處瞧過,都不可能有人容身。可是不論走到哪裏,那一縷策聲總是像在他身畔不遠發出。
宮天撫愁眉苦臉地繼續找尋,身形疾如飛鳥,硬撲入火海中,忽見前面一道長大火龍,由半空直砸下來,登時倒退不迭。轟隆之聲不絕於耳,四萬八面都是房屋倒塌的巨響。宮天撫叫聲苦也。亡命般復向前衝。只因如今火勢已完全遍佈全莊,別説是個大活人,便石頭也得燒熔。
簫聲不絕,一味在他附近響個不停,但卻無處捉摸。宮天撫把心一橫,直向火中撲去,忽見不遠處有個洞穴,還有石階直通地下。他毫不猶疑,直撲進去。人得下面甬道,但覺悶熱之甚,簫聲卻反而微弱得快聽不到,分明又離得遠了。
宮天撫運功抵禦火熱,猛可用青玉簫敲一記腦袋,自語道:“我怎麼傻成這樣子?她分明就在地下。故此在上面找不出簫聲來路。”往前走了兩丈許,忽然變成絕路。他疑惑地觀察一下,想道:“有什麼理由相信這條甬道會這麼短呢?”想着,走上去用簫一敲。當地大響一聲,原來遮斷去路的並非石牆,而是整塊的鋼板,不過油成粉白色,乍看以為是石頭而已。
他努力冷靜下來,四面觀察,突聽那面鋼板當地大響一聲,他星然顧視,知道板後有人,因聽到聲音而回報。這時他反倒不忙了,留神觀察甬道,只見空無一物。幸得他自力奇佳,洞口那邊又有火光閃映進來,是以他如在白晝視物。
忽然發現一丈高之處,有塊方石好像顏色有異。他本深諳這些消息埋伏,以及各種陣圖之術。此刻再不猶疑,躍將下去,伸出左掌貼在上面,身軀便吸附在上面。在他躍起之時,右手青玉簫已橫街口中,騰出右手貼在那塊兩尺見方的石頭上,潛運內力吸緊一拉。
呀的一聲,那塊石頭居然應手打開,原來是扇小門,而且這扇門並非石頭,只是油漆得極像石塊的木板。他為之大喜,伸手進去抓住一支精鋼扳手,往外一板,隆隆隆響聲不絕,只見那塊堵住去路的鋼板緩緩上升。裏外有一空隙,立即簫聲滿耳,原來是從鋼板那邊透出來。所吹奏的正是甚耗元氣的字內昇平之調。
他飄身下來,再過去丈許又有一扇鋼板擋路,把中間這一截封成死窟。當中站着一人,是個少年書生打扮,手中持着一支玉簫,正在吹奏。
宮天撫喜心翻倒,大叫道:“朱玲,快點出來。”
那位****的書生正是朱玲,這時簫聲微弱,人也搖搖欲倒。
宮天撫定睛看清楚一幅奇景,不由得毛髮俱堅。原來在這丈把方圓的小地方,地上竟然擠滿了盈千盈萬的巨蟻,有尺許厚。但朱玲所站之處,卻空了有兩尺方圓沒有一隻巨蟻。他一躍而進,飄身落在朱玲身邊,猿臂一伸,把朱玲纖腰抱住。
朱玲啊了一聲,這時才垂簫停吹,道:“你再遲來片刻,我可得活活累死。”説着,連臉龐也理在他胸前,不敢去看四下景象。
宮天撫本來見到這麼多巨蟻,也自悚然而驚,但朱玲這樣靠在懷中,使得他把恐懼之感拋諸腦後,柔聲道:“別怕,我抱你出去。”
簫聲只中斷了這麼一下,那羣巨蟻突然全部復甦,一齊蠕動。宮天撫一看不妙,抽手取簫吹奏,仙音起處,裂石穿雲。那麼劇烈的蠕動景象,登時又為之消滅。
宮天撫俊目中射出兇光,鼓氣繼續****,一連五聲,一聲比一聲高亢。到最末一響,已尖鋭得刺耳無比。周圍發出奇怪的回聲,宛如在四面有隊型龐大無比的樂隊,正以顯超優的技術,奏出這種古怪的和聲。
簫聲更然中絕,宮天撫抱緊朱玲的腰肢,四望那些巨蟻,只見俱都挺直身軀,眾腳散開,竟都現出死去的樣子。他呵慰她道:“現在我抱你出去啦,你別害怕喲!”
朱玲發出低泣之聲,渾身顫抖。宮天撫抱起她躍出巨蟻圈中,然後道:“那些可惡的螞蟻都被我用五英仙音之曲一齊震死了,你別害怕。”她咽聲道:“你沒有教過我這五英仙音。”
宮天撫心下着忙,道:“這是上古帝窖所作的神曲,原本是調和五聲,以養萬物。但至柔則近於剛,至和近乎勇,故此曲一發,可以摧木裂石,可以傷生毀命。”
朱玲道:“你以前為什麼不教我?啊,這裏好熱。”
“此曲不能輕奏,剛才我不曾發揮此曲威力,但蟲蟻鳥獸,已不能禁受。故此我從來不吹奏此曲。外面全莊都起了火,是以你覺得炙熱難耐。”
朱玲抬起頭,看着他好一會兒,然後幽幽道:“其實你不教我,也就罷了,何必多方解釋,難道我敢責你藏私?”
宮天撫俊面急得紅了,指天誓日道:“我豈曾對你藏私,不過一向少弄此曲,所以從來沒有想起。而且以你的功力,還不能吹奏這五英仙音之曲呀……”
朱玲不再言語,宮天撫仍然把她抱着,走到地道出口,只見烈火如海,奇熱難當。
“這裏雖熱,但總比冒險出去好。”
朱玲問道:“蘭兒呢?你沒見到她麼?”
宮天撫大大愣一下,坦白承認道:“我的確只急於找你,倒忘了她,但她不是和你在一起的麼?”
朱玲發急起來,把前情一説。宮天撫笑道:“別忙,她忽然不見了,一定是發現別的什麼,因此追出莊去。我們一離開此處,便可以找到她。”
朱玲道:“不成,玄陰教的人十分厲害,蘭兒如落在他們手中,必無幸理,我們快點兒出去。”
“你可看見外面的火海?”宮天撫皺眉問道:“我們這一衝出去,不死也得受傷。”
“我不管,一定要出去。”她堅持道:“不然你自己在這裏等候,我先出去。”
“你自己出去?”他道:“你可知你自己元氣大耗,連站也站不穩?”
朱玲掙脱他的手臂,看他一眼,忽然十分衝動起來,向外面躍出去。
宮天撫叫道:“回來,你找死麼?”
朱玲身在空中,俏眼一掃,尋到一處沒火的地面,身形降下。單足探地一站,回頭道:“我也許是找死,你可肯來陪我?”
宮天撫見她十分認真,為之怔住不動。朱玲悽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會肯的……”話未説完,回身直縱出去,她因****時元氣耗損太甚,故此只能縱出一丈之遠。宮天撫被她這種異常的行動駭住,忽見她因功力太弱,故此縱不到目的地,半途向火堆中落下。登時嚇得魂飛魄散,疾躍出去。
他的輕功不比等閒,只見一道人影閃處,已趕到朱玲身邊。可是發動稍遲,朱玲雙腳已堪堪沾在火堆上。宮天撫百般無奈,倏然伸腳一踩,先一步踏在火堆上。朱玲雙腳落處,那一對纖纖金蓮,剛好踏在他的腳背。
好個宮天撫應變迅速,突然一挑,朱玲被他挑起一丈之高。這一來宮天撫便真個踩在火堆上。那火堆乃是四五根屋樑壓在一起,故此有三尺之高。只因已經燒得通透,便等如一座熾紅的火炭小丘,而且又不受力。宮天撫直跌下去,登時褲腳衫角都冒出煙來。
宮天撫身形一旋,運腳如風,恰好四面掃個圈子,把那一堆帶着熊熊火焰的炭堆掃開。朱玲身形復又下落,宮天撫不管自己下身衣褲是否着火,雙手一託,托住朱玲腳底,然後用力一擲。
火海中宛如飛起一頭大鳥,破空而起,又高又遠。正是被宮天撫運全力一擲的朱玲。宮天撫自己也不怠慢,疾然躍撲而去,有如流星橫掠,其快無比。這時他因雙腳盡是火焰;因此他在火海中急渡時,有如踏火飛行。
朱玲被他這一擲,及時提氣輕身,因此直飛出十五六丈之遠。宮天撫一連三個起落,居然趕到她腳下,復又如法炮製,再托住她的雙腳用力擲出去。他沒有時間撲滅下半身的火焰,只因朱玲不比往時功力,這一摔下來,可以摔死,是以他必須及時趕到,把她接住。俗語道水火無情。饒他宮天撫功力高絕一時,但也架不住烈火焚身,是以在這片刻間,他已奇痛攻心,神智微覺迷惘。
朱玲身在空中,見他有如踏火飛行,芳心中欽佩感激,兼而有之。眨眼間她已飛出火海,宮天撫也自趕到,雙手一託她腳底,緩住疾擇之勢,然後把她放下。
朱玲驚叫一聲,道:“快點弄熄腳上的火呀!”宮天撫迷迷惘惘,不知所措。朱玲情急之下,用力推他倒在地上,又推他打滾。
朱玲這麼一推他,宮天撫便知道該如何辦,努力在地上滾動,果然把火壓熄。可是下半身的衣服已完全焦裂破爛,雙腿肌肉也焦黑了一片。但他功力深厚,取出九粒紫河丹,吞服下去,然後微一凝神運功,藥力直達腳尖,登時好了大半。
朱玲跪下去,低頭細看燒得焦黑了的雙腳,破碎的褲管,在夜風中微微搖晃。她一陣感動,熱淚直灑下來。現在她知道這位風度翩翩的宮天撫,縱然為她捨棄生命,也不會吝惜。以他這麼高傲自負的人,居然也是深情一往,摯愛之極。叫她這個浮萍飄絮般的薄命人,焉得不感極而泣。
她俯低一點,用温柔潮濕的嘴唇,輕輕吻着他燒焦的傷處。
宮天撫道:“我的腳太脱了。”朱玲緩緩仰起頭,眼睫毛上淚珠晶瑩。現在她已知道宮天撫對她的情意,竟是比生命還重,她知道自己已經軟化了,那顆久藏在冰雪裏的心已經開始微温。
他們一同到湘潭投宿。休息一宵之後,次日兩人一同外出,打聽上官蘭的消息。朱玲深知玄陰教的各種暗記,故此很容易便尋到玄陰教的另一巢穴。這時正是方家莊被燒的次日,老魔頭雪山雕鄧牧已到了湘潭。他到崔家去,得知史思温到皖山天柱峯之後,回到巢穴,一方面飛鴿傳書,招請西門漸及火判官秦崑山到湘潭來。另一方面又飛書請陰陽童子龔勝攔截史思温行蹤。
朱玲從玄陰教人攔截史思温這一點上,得知史思温乃是石軒中的徒弟,不由得芳心大震。那宮天撫何等靈警,早已發覺她神色有異,但不説破。兩人又尋了一日,均無上官蘭的消息,宮天撫説:“我們不妨追上史思温看看,也許可從他那邊得知一點什麼消息也未可料。”
朱玲一世聰明,卻糊塗一時,竟沒想到上官蘭之事怎會牽涉到史思温身上。因為當時他們尚不知上官蘭真的和史思温一同赴皖山。他的確想見見石軒中的傳人長得怎樣以及武功如何,因此很快便答應了。當時也沒有注意到宮天撫的神色十分陰沉,一如有重重心事。
當晚兩人便直赴皖山。經過一夜的休息,朱玲的元氣已恢復,宮天撫的傷處也好了八九成。朱玲久走江湖,道路甚熟,因此第二日便追上了史思温。
且説史思温與宮天撫、朱玲三人在那草坡上,宮天撫以神奇無比的青玉簫,吹出人世間罕聞的仙音,一如窗下喁喁低語,深情款款。
史思温天生情種,竟然聽入了神,全身鬆弛,生似毫無戒備。朱玲在一旁暗暗着急,但又不便説什麼話,這時她已知道宮天撫實有致史思温死命之意。
朱玲忽然走到史思温身後,舉掌劈下,用出三成掌力,掌風並不猛烈。史思温本來如在夢中,神情迷惘,但這時倏然一轉身,舉掌封架。宮天撫也停了****,大聲問道:“朱玲你幹什麼?”言中流露不悦之意。
朱玲微笑一下,道:“沒什麼。”宮天撫的眼光從朱玲臉上移向史思温,道:“你的定力真不錯,我竟看輕了你,現在你可得小心一點了。”
朱玲插嘴道:“我不反對你試探他的功力,但有一點我覺得不公平。”
宮天撫勃然大怒道:“什麼不公平?”
朱玲道:“你不必生氣,以你的功力要殺史思温可説易如反掌,假如你要殺他的話,何不痛痛快快以兵戎相見。”
宮天撫不悦道:“誰説要殺他?早先我不是已經聲明過絕不取他性命麼?”
朱玲道:“這就是了,我所以才會説你不公平。因為你既然不殺他,但你以簫聲試探他的功力,在史思温而言,卻無還手的機會。假使他抵受不住,那倒沒事,若然他熬受得住,你一怒之下使出仙音絕技,他豈不是連逃命的機會也沒有麼?故此我説不公平。”宮天撫默然無語,只因她所説的乃是實情,雖有幫助史思温之嫌,但亦是無可奈何。
史思温不知天高地厚,插嘴道:“我不能不承認他的簫聲的確十分美妙,此生罕聽。但要説這簫聲裏面有什麼令我史思温難以忍受的功夫,我可不相信。”
朱玲道:“你知道什麼?別説你微末道行,螢光微弱,便你師父來此,也未必能抵擋他的玉簫仙音絕技。”
史思温本來一向最尊敬師父,任何人如對石軒中有不遜之言,一定異常憤怒。但此刻朱玲提及石軒中,並且言中之意認為石軒中不能抵擋宮天撫的仙音絕技,奇怪的是史思温卻不動怒。
宮天撫聽了朱玲之言,心氣略平。因為到底朱玲也沒有完全偏幫着石軒中,這是最要緊的一點。隨即朱玲把宮天撫拉在一旁,説了幾句話,兩人忽然爭執起來。
那邊的史思温隱約聽到朱玲好像説什麼不許傷害他的話。史思温本來聰敏異常,此時冷眼旁觀,忽然發現他們兩人的關係有點兒不尋常,自己意無端生氣起來。要知他之所以尊敬朱玲,純粹為了師父石軒中的緣故,但假如朱玲已屬別人,他可沒有尊敬她的理由了。
這邊宮天撫已對朱玲讓步,剛剛停止爭執,忽聽史思温朗聲道:“宮天撫,你有什麼能為要向史某施展,快點兒動手,否則史某便不再等待了。”
宮天執冷冷應一聲好,隨即舉簫沾唇吹奏起來。這番簫聲大不相同,早先是温柔纏綿,如今卻如金戈鐵馬,鳴轟而至。
史思温聞聲驚心,宛如覺得身外有千軍萬馬潮湧攻至,殺聲震天動地。他在心神震盪之中,突然如有所悟。盤膝躍坐草坡上,端坐瞑目,調息呼吸,運用內功中靜坐之法,一味眼觀鼻、鼻觀心,摒除雜念。登時靈台一片空澈,智珠清朗。
宮天撫盡展絕技,只聽簫聲亢揚,一層層地轉高上去,可裂雲穿石。那支青玉策乍看來似乎比平時漲大,一如快將吹裂的神器。可是一任他的簫聲有如蒼鷹在茫茫天地間飛騰搏擊,無所不至。但史思温端坐坡上,神態莊嚴,毫不為簫聲所動。反而在一旁的朱玲越來越顯出緊張的神色。
要知宮天撫性格偏激,好勝之甚。這刻史思温已施展玄門靜坐無上心法,因而不為他簫聲所亂。宮天撫師老無功,勢必狂怒,可能使出五英仙音絕技,以與玄門功夫對抗。這五英仙音乃是帝窖之曲,果然足以和玄門功夫匹敵。朱玲深知此故,所以越來越緊張,便是宮天撫不守信,而使出五英仙音。
不過朱玲也有為難的地方,便是宮天撫已十分不悦她偏幫史思温。如果她上前打斷宮天撫****,則宮天撫必定對她誤會甚深,不能解釋。但如她不為史思温設法,則他性命可能不保。她如何能眼睜睜地任由石軒中的唯一傳人死在自己眼前。一種左右為難的苦味,實非局外人所能領略。
史思温忽然哼了一聲,身形滾到草坡上,朱玲為之大驚,失聲一叫,躍將過去。低頭看時,只見史思温雙目緊閉,面色慘白。宮天撫這時滿意地微笑收簫,徐徐走過來。山風吹得他衣衫飄舉,神情瀟灑之極。
朱玲倏然起身,凝視着宮天撫,問道:“你把他怎樣了?可會死麼?”
宮天撫並不即答,仰天長笑一聲,顯然心中暢快之極。然後低頭看看史思温,突然面色一變。朱玲看到他面色突變,又為之一驚,問道:“他可是死了?”原來史思温四肢冰冷,朱玲早已摸到,故而有此一問,宮天撫搖頭道:“我不知道。”
朱玲睜大眼睛,道:“你怎會不知道?他不是因為你的簫聲而倒下去的麼?”
宮天撫神色在陰沉中而又帶點兒頹喪,道:“姓史的不是因我簫聲而倒,顯然與我簫聲無關。現在你自己可以再看清楚。”
朱玲再看看史思温,發覺他冰冷得奇怪。她已得宮天撫簫聲絕技,故此也知道若他熬受不住簫音,絕不應如此冰冷。再去看看他的慘白的臉色,驀地記起一宗絕藝,那便是陰陽童子龔勝的先天一氣功。
她已知雪山雕鄧牧飛鴿傳書請陰陽童子龔勝攔截史思温,是以此時一看他的面色,便記起史思温被陰陽童子龔勝的先天一氣功所傷,目下再受宮天撫的仙音絕技一逼,因而被那毒功乘機侵入氣脈,這一來要醫治便太艱難,甚且可能已經真個死去。
宮天撫道:“朱玲,我們走吧。”他的話聲十分堅決。朱玲芳心十分痛惜這個少年的慘死,可是史思温既然已死,她也不能多做留戀,於是道:“好吧!”
宮天撫面上現出笑容,道:“我以為你一定不肯離開。”
朱玲故示從容,淡淡一笑,道:“為什麼不呢?”兩人身形飄飄隱入林中。
就在他們身形剛剛隱沒之時,忽然在另一方有一個人從林中躍出來,秀髮飛揚,身材婀娜,正是那上官蘭。
上官蘭第一眼便看見躺在草坡上的史思温,便疾躍過去。臨到切近,一看史思温竟然是僵卧在草地上,不由得玉容慘變,驚叫一聲,跪將下去。她伸手摸摸史思温的脈門,觸手一片冰冷,於是眼前一片天昏地暗,倒將下去,剛好倒在史思温的胸上。
要知那上官蘭本是聽到宮天撫的簫聲,故此尋將過來,但不料發現了史思温的屍身,情緒激盪之甚,故此昏絕過去。
朱玲與宮天撫離開草坡,走到外面大路上。朱玲道:“現在我們那裏去找尋蘭兒呢?”
宮天撫想了一下,道:“我們四處找尋一下。”
朱玲道:“這樣漫無目的地找尋,如何可以尋得到她?”
宮天撫答道:“那有什麼辦法呢?”
朱玲奮然道:“我們唯有一法,或可探知蘭兒的下落,便是一徑找尋陰陽童子龔勝。因為他曾與史思温交手,大概會知道蘭兒下落,甚且蘭兒被他擄去也未可知。”
宮天撫道:“那老魔頭怎會擄走蘭兒?”
朱玲道:“若果他知道蘭兒是我門下,焉有不擄走他之理?我想橫豎此入江湖,蹤跡縱能隱瞞一時,但亦不能長久。是以倒不如放開手,反而找上門去。”
“那好極了,我們就走吧。”
於是兩人復向湘潭迴路而走。走到日暮時分,只見前面一個相當大的市鎮。兩人走入市鎮,找一間旅店,要了兩間上房。宮天撫悄悄問朱玲道:“現在才不過日暮,你為何要投店呢?”原來投店這個主意乃是朱玲所出。
朱玲道:“這個市鎮相當大,我料此地必有玄陰教的巢穴。”
宮天撫恍然大悟,便不做聲。兩人只在房中要了些食物充飢,並不外出。一直等到天黑了,朱玲自個兒出去,在鎮上漫步而走。此刻她已作書生裝束,而且還安上了兩撇鬍子,因此掩住了她那美麗得出奇的面龐。
這時到處已點着了燈火,但這市鎮雖大,總不比熱鬧的城市,故此街道上仍然十分暗淡。朱玲在街上走動時,竟沒有什麼人注意她。
她忽然閃入一條巷子裏,隱沒住身形,片刻間,一個人從那邊走過來,朱玲突然躍出去,低聲道:“朋友且隨我來。”那人腳步一窒,瞠目瞪視朱玲,黑暗中雖不能看清楚朱玲的面容,但亦可以看出是個書生。
那人冷冷道:“要到什麼地方去?你是什麼人?”
“我有一個重要的消息要告訴你。”朱玲低低道,聲音中露出神秘的味道。
“快點兒,我們到那邊去説,別叫人家看見了。”
那人略一猶疑,便跟朱玲走入巷子裏,走出兩丈許,已經甚為黑暗。朱玲突然冷笑一聲,問道:“你可是玄陰教的人?”
“正是。”那人答道:“朋友恕我眼拙,我可不認得你。”
朱玲靜默一會兒,突然慢聲長吟道:“長天一點碧。”
那人登時露出驚詫之色,也自朗聲答道:“雞鳴五更寒。”回答以後,立刻向朱玲躬身為禮,恭謹道:“小的黃勝乃是負責湘鄂路上的聯絡工作,參見舵主。”
原來剛才朱玲所説的玄陰教口令,並非平常一般玄陰教徒可用,乃是起碼身份是舵主以上的人,方可發出。此所以那個負責聯絡工作的黃勝,立刻恭謹見禮。朱玲道:“你走近來。”黃勝走過去,朱玲頭顱一伸,生似要向他説什麼秘密的話,黃勝的頭也湊來。朱玲突然一伸手,玉指閃電拂在他胸前膻中穴上,登時成了個木頭人。
且説在客店中的宮天撫,等待朱玲消息。他左等右等,朱玲芳蹤杳然,不由得焦躁之極。半夜時分,宮天撫也曾挾劍巡察全鎮,幾乎什麼黑暗角落以及鎮外一些寺廟尼庵,都被他查遍,但仍然沒有朱玲的蹤跡。直到翌日清晨,宮天撫真是焦急得無可形容,暗念朱玲一定是中伏被擒,可能是玄陰教所為,但亦可能是中了其他江湖人的道兒。反正不管是什麼人,卻肯定是陷在險境無疑。
宮天撫左思右想,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聞有人敲門之聲。宮天撫心中一驚,倏然起立。只因若是朱玲回來,斷不會敲門,他在這裏又沒有半個熟人,何以會有人敲他的門?當下大聲問道:“是誰?”
外面有人應道:“小的是本店夥計。”
宮天撫失望地籲一口氣,頹然坐下,道:“進來。”
房門呀地開了,夥計睡眼惺鬆地進來,道:“大爺起得真早。”
宮天撫不耐煩道:“有什麼事?”他問這一句,根本沒有預期什麼事發生,只不過隨口而問。
夥計道:“外面有人找宮爺你。”
宮天撫立刻緊張起來,倏然起立,道:“是什麼人?快請他進來。”夥計領命出去。宮天撫摸簫尋思,他毋寧有人出現挑釁,打破現狀,總比焦急呆等好得多。
這時天色早已大亮。片刻間,夥計帶領那人進來。宮天撫一見那人不由得失聲哎的一叫,原來那人正是失蹤了整整一夜的朱玲。
須知朱玲投宿之時,身上裝束不同如今,而且也沒有唇上那兩撇鬍子,是以夥計認她不出。又因這時天色已亮,她不便翻牆進來,但假如她以投宿時的面目入店,則她一夜不歸,必會引起疑竇,是以她索性作為另一個人來訪宮天撫。
夥計反身出去,宮天撫道:“你真把我想慘了,究竟這一夜你去了哪裏呢?”
朱玲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會焦急。”
她坐下來慢慢道:“昨夜我擒住此鎮唯一留下的玄陰教徒黃勝,他乃是負責湘鄂大道的聯絡工作。當時我迫他口供,據他説陰陽童子龔勝,下午曾以飛鴿傳書説他可能夜間來到此鎮。我把那廝挾到巢穴去,檢視那封飛鴿傳書。原來那廝所説,並非全部實話。龔勝只説他會派人來聯絡,並非説他親自來此,他大概是想用陰陽重子龔勝的名頭來嚇我。當時我怕一旦走開,龔勝所派的人來了,豈不是失諸交臂?於是我便留在那巢穴中,先把黃勝的穴道解開,嚴囑他一旦陰陽童子龔股所派的人來到,他絕不能露出半絲神色,否則我用分筋錯骨手法整他。那廝因知我曾經是玄陰教中之人,故此明白不能鬧鬼,於是乖乖的聽我指揮。直到剛才,有一騎匆匆馳到,告知黃勝説,陰陽童子龔勝已赴幕阜山,説罷策馬自去,於是我把黃勝收拾之後,這才回來。”
宮天撫埋怨道:“無論如何,你該先送個信給我,免得叫我苦捱了一夜,那種難受法,你想像不到的。”他説得十分可憐,朱玲芳心微動,眼波欲流。嬌媚無比地一笑,安慰他道:“下次如有同樣的情形,你大可不必擔心。”
宮天撫無可奈何,苦笑一下,便和她一道離店。兩人策馬直向幕阜山急馳,意欲追上陰陽童子龔勝。原來朱玲從陰陽童子龔勝所派來的來人口中,得知陰陽童子龔勝極似身已負傷。故此她想追上陰陽童子龔勝,一方面查問上官蘭的下落,另一方面甚且可以將龔勝擊斃。
兩人策馬急馳,大清早路上行人不多,只見煙塵滾滾,蹄聲如雷。走了十餘里路,忽見一輛雙馬的四輪馬車,在前面急馳。宮天撫和朱玲在馬上對望一眼,會心微笑,齊齊催馬疾追上去。
御車之人,聽到後面蹄聲,回頭一望,見他們來勢洶洶,突然加鞭催馬。當下只見一輛馬車以及後面兩騎,星馳電掣,捲起一大股塵頭,朱玲和宮天撫跨下的健馬,甚為神駿,不消多久,便自追上馬車。
宮天撫首先縱馬,把那輛馬車追得緩緩停住。馬上之人,猿臂熊背,眉粗眼大,身量甚是魁偉。一望而知,此人孔武有力。這時他濃眉一掀,眼射兇光,端坐在馬上大聲喝道:“你們攔住馬車去路,究是何意?”宮天撫冷笑道:“你下來再説。”
朱玲突然問道:“你的車上載的是什麼人?”
那濃眉大漢面色微變,喝道:“大爺沒問你們,憑什麼攔住我的馬車?”
宮天撫面現怒色,道:“什麼大爺大爺的,快給我滾下來。”
朱玲在一旁笑道:“這廝不知天高地厚,狗仗人勢,這回要叫他知道一點厲害。”
濃眉大漢兇眼一閃,已知形勢不妙,只因這兩人,語氣中生像已知他的來歷。原來這個濃眉大漢,果是玄陰教中的一個得力頭目。往昔玄陰教在武林中真是威名赫赫,無人敢惹,一直縱橫了好多年,但最近這數日來,玄陰教突然屢遭鉅變。這濃眉大漢乃是頭目地位,故此在關洛那邊的冷麪魔僧車丕慘死之事,已經得悉。至於陰陽童子龔勝落敗受傷之事,當然也知道。現在又發現兩個明知他來歷的人,橫加干涉,大有挑釁意味。這正是一個人到了失運之時,什麼事都碰上,玄陰教也不能例外。
濃眉大漢飄身下車,只見他背上斜掛着一柄大刀,身手俐落。
宮天撫比朱玲快了一步,疾如電閃,從馬背上輕輕一動,已到了那人面前。這種上乘輕身功夫,世間罕見,濃眉大漢登時為之失色。
朱玲見宮天撫已出手,便端坐馬上不動。宮天撫正待説什麼話,朱玲已叫道:“天撫,先把這廝絆住。”宮天撫俊目一閃,已知她心意,抬手一掌拍去。掌出處力量如山湧出,聲勢驚人。
那濃眉大漢,真想不到這兩人説打便打,倏然使個怪異身法,向左方斜斜傾倒,剛好避過他的掌力。只見他手肘一撞地面,身形便斜翻起來,反而溜到宮天撫身後。
宮天撫見這廝步法乃是鬼母所傳,冷笑一聲,頭也不回,反掌向後拍去,於是又是一股掌力如山湧出。要知宮天撫在仙音峯上,與朱玲朝夕相對了三年之久,故此鬼母的秘傳武功,他也知悉大略。
濃眉大漢正待出手反擊,但敵人比他更快,掌力已至。迫不得已,又復斜斜倒地,手肘一撞地,並不即起,卻貼着地面滾將開去。這濃眉大漢應變不但迅速,而且出乎宮天撫意料之外,故此宮天撫第三掌拍出時,已拍個空。
朱玲伸手拉開車門,探頭一瞧,只見寬大的車廂中堆着六七個孩童,男女都有,年紀俱不超過十四歲,全都堵塞着嘴巴,捆綁住雙手雙足。她心中大怒,轉身厲聲問道:“你這廝姓甚名誰?在玄陰教中居何職位?”
濃眉大漢見宮天撫因朱玲問話,沒有動手,暗中透口大氣,獰笑一聲,道:“你們既知我玄陰教之名,還敢來干涉我,敢是活得不耐煩了。你們的狗命不要倒無所謂,但只怕你們的師門也永將不得安了。
宮天撫倏然閃過去,伸手給他一嘴巴子,啪的一聲,清脆異常。那濃眉大漢大驚失色,伸手摸一下熱辣辣的面頰,想不通對方如何能夠打到自己?他已經盡力閃避,而且也舉拿封架,這麼説來,人家要取他性命,豈非易如反掌。
朱玲飄身下馬,搶到宮天撫身前,先向宮天撫打個眼色。宮天撫會意,修然施展腳程,繞到那廝身後,及早截住那人進路。
“你報上名來,我手下不殺無名之將。”
濃眉大漢道:“大爺姓餘名繼,你們也敢報上萬兒麼?”
朱玲冷笑道:“憑你也配,若要知我姓名,我在拳腳上告訴你。”
餘繼被她藐得太慘,怒吼一聲,不要命撲上來,使出鬼母所傳的怪異身法,看似直撲,其實一偏一旋,已從側面攻入。朱玲食中兩隻玉指一伸,不知怎的已夾住餘繼劈到的手掌。
餘繼濃眉一皺,滿身冷汗,努力一掙,但覺對方兩指穩重如山,紋絲不動,正要發急再掙,朱玲倏然喝聲:“去你的。”玉手一送,餘繼有如斷線風箏,翻翻滾滾直撞開去。宮天撫舉掌虛虛一推,口中喝聲:“回去。”呼的一聲,一股掌力又把餘繼撞回朱玲面前。餘繼這時已死心塌地,明知自己與這兩人功力相差懸殊,便生逃走之念。
朱玲揶揄笑道:“怎麼?剛才的豪氣到哪兒去了?餘大爺你怎不教訓教訓我們?”
餘繼濃眉上沁滿汗珠,在太陽下閃閃生光,朱玲突然面色一沉,冷冰冰地問道:“你可是要到幕阜山找陰陽童子龔勝?啊,這些孩子們是他要的?”
餘繼心中冷了大半截,只因對方連自己要去幕阜山,甚且去幹什麼也知道,這條性命比冰還要冷些。兇眼一轉,便厲聲道:“是又怎樣?龔香主就住在幕阜山麓,你們有種去找他麼?”
宮天撫冷笑一聲,道:“咱們走吧,這廝已供出那龔勝住所。”
朱玲盈盈回眸一笑,宮天撫但覺地美似天人,豔可傾城。絲毫不覺得她唇上那兩撇假鬍子會掩卻她的姿容。她道:“這廝明知咱們要找龔勝,卻説得如此順口,只恐有詐。”
宮天撫大為佩服,道:“你的頭腦真靈,我差點中了這廝圈套。”
朱玲跨步直迫餘繼,抬掌斜切出去,使出“孤雁斜飛”之式。餘繼步法古怪,倏然反向她玉掌來路迎上去。兩人都快,眼看已經堪堪撞上。卻見餘繼大彎腰,塌身疾旋,恰好從她五掌下閃過去。朱玲咭地一笑,抬腿一端,正好踹在餘繼屁股上。餘繼身體不由自主直栽下去,剛好跌個狗吃屎,弄得滿面塵土。
她並不曾出力踹他,是以餘繼立刻爬起來。目光一閃,只見對方其白如玉的手掌,已挾着悠悠風聲,砸奔右肋。這時危急之極,不暇尋思,倏然旋向敵人身邊。這身法正是鬼母傳的救命身法,從不落空。
但朱玲由開始至今,都因深知對方身法時間和方向,是以把他製得窘困萬狀。這時又咭地一笑,左肘一撞。餘繼大叫一聲,整個人飛開半丈,砰一聲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對方竟是熟諳玄陰教心法,念頭一轉,想出一個人來只有這個人才能熟請直陰教的心法和內部組織。這個人便是鬼母嫡傳弟子白鳳朱玲。
他爬起來,朱玲如影隨形,已站在他面前。餘繼細看她一眼,越看越對,不由得驚心膽戰,問道:“你可是玲姑娘?”
“對了,總算你還有點眼力。”
“他……他可是石軒中?”聲音中顯得有點兒顫抖。
朱玲被那餘繼驀一提石軒中,芳心一震,忖道:“原來直陰教的人,都把我和石哥哥連在一起,恐怕江湖上也是這樣吧?”這個思想過得雖快,但在回答的時間上不免變成停頓一下。
餘繼這時凶氣全斂,大聲道:“在下真該死,竟不知玲姑姑和石大俠駕到,無心冒犯。兩位大人大量,切勿過責在下。”
宮天撫大怒,厲聲道:“石軒中算得什麼……”
朱玲聽了大吃一驚,尋思道:“假如江湖上傳出我已另外和宮天撫在一起的消息,會不會被天下人訕笑嘲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