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總是色彩鮮明的季節。離家也有一段時間了,事情一件接一件發生,混亂地糾成一團,令人心煩不已。我無意識地望向窗外,一大塊誇張而乾淨的純藍天空刺痛了雙眼,每一次想要給爸媽打電話的時候,就又矛盾的放下,唉!
沒辦法!我答應爸媽要跟他們聯繫的。
“喂,媽媽嗎?”晚上這個時間媽媽一般都在家,媽媽不但是個女強人,更是一個美人,所以一定會在家敷着面膜看電視,或者乾脆睡美容覺,反正就是對我沒時間。
“嗯!”懶懶的聲音聽起來也不是很想我。
“我就是給你報個平安,沒別的事情了。”
電話那頭彷彿睡着了,半晌之後出現電話掛斷聲。將電話放下我沒來由地心情低落,原來我的離開並沒有讓他們正視對待我的方式。
打開從美國來的回信,我低落的心情有一絲絲的好轉,明明在美國定居上學了,有時間會回來看我。這封信我已經看了N遍了,可是我還是控制不了地打開再看,打開再看。
“花痴!”冷冷的聲音彷彿想要將我打到地獄一般,我不得不佩服他,因為他是打擊人的高手。
“程明明!我們隔壁的那個女生!”我學着他的語氣冷冷地説。
我不想看他的表情,我不想讓自己更加傷心。於是我拿着信紙,無精打采地回到自己房間,不去理會那個呆愣在花園的笨蛋。
“徐靜依同學,徐靜依同學。”
“啊?什麼?”我突然回過神來,對着班長尷尬地笑了笑。
“徐靜依同學,暑假學校有野營活動,要參加嗎?”
“哦,好的,我一定參加,謝謝。”我連忙一口答應下來。開玩笑,暑假沒地方去的話我豈不是要灰溜溜地回家了嗎?
“依依,你要參加野營啊?”一張大大的笑臉被他的主人猛地塞過來,望着古玉璽誇張的笑容和林峯宇冷冰冰的臉,一種不祥的預感帶着無形的烏鴉羣在頭上撒落黑色羽毛無數。
如果有算命大師在這時批一下我的命盤,相信一定會是“出行不宜”四個大字。
左邊林峯宇面沉似水散發凜凜寒氣,右邊古玉璽一臉笑容眼裏火力十足,遊走在冰火之間的我只能抽搐着嘴角肌肉扯出一抹假笑。不小心回頭望見柔柔弱弱的蘇大校花霧濛濛的雙眼,又開始莫名地心虛加冷汗直流。老天啊,就算我平時不怎麼甩你,也沒必要就這麼急着把我往地獄裏推啊!
冷靜回想一下,我明明很小心地躲着這幾個“禍源”的。沒錯,經歷了這麼久的磨練,我終於認識到旁邊這幾位的麻煩本質,似乎是優秀的“發光體”總能吸引他人的目光,而嬌弱美麗的小女生又能激發人們的保護欲,像我這種平凡的人,和她們卷在一起,除了被嫉妒就是被鄙視,總之是麻煩到家了。於是自從晴天霹靂一樣地聽到他們要一同野營的消息,我就開始有意躲着這幾個麻煩製造機,成果還算相當不錯。可是人算終究不如天算,不知道上輩子得罪了哪路神仙,還是排座位的人恰好是我幾世的仇敵,這兩個男生一左一右,生生苦了可憐的我。野營路上坐校車,這是哪個傢伙定的規矩!我在心裏咬牙切齒地詛咒了幾聲。
轉過眼去,視線卻正好對上了林峯宇的黑眸。我們兩個幾乎是同時觸電一般扭轉頭不去看對方。古玉璽又嬉笑着開始向我“表白”,甜言蜜語從他的嘴裏輕易地水一樣流淌出來。
“依依,你的頭髮那麼順滑,披在肩上好漂亮,讓人想要把你輕輕擁抱在懷裏,又怕褻瀆了你。”噁心!以為你説的是天使啊。我又沒死。
“依依,你知不知道,你皺起鼻子來笑的時候好像狡猾的貓咪,美麗的眼睛迷亂人的心。”噁心!最討厭別人拿我跟畜生相比。
“依依……”一個屁啦!討厭的傢伙。
風從車窗裏吹進來,把幾縷頭髮吹到我的臉上,拂得癢癢的,車漸漸行駛出水泥的叢林,遠處的山巒是深深淺淺的綠色,温柔地相融着相依着揚起一片生機盎然。
我忽然覺得一切都離我那麼遙遠,古玉璽滔滔不絕所説的話漸漸不入我耳,突地又聽到那一天似乎響徹了整條街的聲音。
一股極強的酸澀感衝上鼻腔,轉啊轉地燻出了滿眼的淚霧,我惟一的天才是在文字的海洋裏妙筆生花玩優雅的魔術,對所有文中的錦繡口綻的蓮花俯視而過毫無戀棧。
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令我動心的話語卻是他剎那間青澀的告白。
先愛了,便輸了,從此予取予奪,愛情遊戲,本如生死相搏——我曾在文章中這樣寫道。可輪到自己面對,卻是輕易潰不成軍。
左邊一空,林峯宇走到蘇曉旁邊,低聲地詢問着些什麼。想起他臨上車前問我為什麼躲着他的兇惡表情,再看看他現在不自覺放柔和的五官,我咬牙狠狠眨眼重新清晰了視野,把淚意壓到誰也看不到的角落。你和她在一起那麼安心,為什麼還來招惹我?
古玉璽見我一直不説話,伸過頭來盯着我的臉:“依依,怎麼不説話?”我看着他的眼睛,腦子裏卻抹不去剛才一瞥之下林峯宇眼中的神情,似乎是有那麼一些受傷。
不愧是表兄弟,眼睛真的很像,瞧着瞧着竟讓我出了神,忽然湧上一股怒氣來,恨恨甩頭,讓古玉璽一怔。我深吸一口氣,卻不小心嗆到口水,止不住地咳了起來。剛壓住的淚意淹天浸地地瀰漫。受傷?為什麼是你覺得受傷?讓過古玉璽想要給我順氣的手,我縮在座位裏,左手劃過一片空蕩,環緊自己的肩膀。把背脊挺得筆直,又更大力地咳嗽幾聲。一定要我温順地為你的愛情讓路麼?雖然本來,我就已經沒有對這份感情再抱什麼希望了的。聽着自己空空洞洞響起又倉促停下的咳聲,我只希望可以維持自己破碎的驕傲。
車子停下來,林峯宇一臉若無其事地走過來,伸手拉我起身。身後的蘇曉對我羞澀地一笑,我勉強笑笑,從她的瞳仁裏隱約看見自己僵硬的表情。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一直在沉默的古玉璽突然跳起身來,狠狠一砸林峯宇的肩膀。亂髮被風吹到額前,遮擋了我的視線,只依稀望見兩雙極深極亮如黑曜石的眼睛靜靜對視。
“林峯宇,我決定了……”
“你又決定什麼了?”林峯宇冷冷揚起眼,對上他的目光,不屑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在他的臉上發揚光大。
“這次……這次我是認真的!”古玉璽漲紅臉,卻有點執拗地瞪着眼前的冰山,我一定要追到依依!“他緩慢地握拳,壓在左胸心臟跳動的位置。
我的呼吸有一點點停頓,什麼真的假的?
林峯宇幾不可見地撇撇唇,眼神若有似無地往我的方向瞟了瞟:隨便你。“
我抬頭望天,夏天的陽光還真是刺眼,眼睛好痛……心也好痛……
野營真是很折磨人的活動,我與同學拉着帳篷,麻繩的粗糙質感在手掌上磨起細細的水泡,有點疼癢。忽然有人拉我的袖子,差點讓我鬆了繩子。誰不去幫忙跑來添亂?我生氣地轉過身,看到背後的人以後卻説不出責備的話來。
精緻的五官,一身淡粉色的連衣裙,加上白色的皮鞋,顯得蘇曉既楚楚可憐又美麗絕倫。怪不得,換了我是班裏的男生,也捨不得讓這樣的柔弱美人去做粗活。
正在我有點神遊天外的時候,她俯到我耳邊低低地道:“一會兒到這邊來好嗎?我有事情要和你談。”
閃亮、閃亮的笑容——天啊,美麗真是一種罪。從來不大能抗拒美麗事物的我立馬呆住,甚至都沒有拉住她問究竟要和我談些什麼,這就是莫櫻烈的主子?迴轉身看見旁邊男生閃爍着嫉妒與羨慕的眼神,我無奈地搖了搖頭,我説大哥,你對我一個女生嫉妒什麼!
沒想到在某種情況下雄性動物的嫉妒心是毫無道理可言的。在勞動委員故作公事公辦的指示下奔走忙碌的我偷偷仰天再嘆:美麗,真是一種罪啊!
終於得空溜了出來,我作勢捶捶痠疼的腰——真是電視劇害苦一代人,從小到大在那方塊屏幕裏見幹完活的大嬸們如此作為,一不小心就無意識效仿起來。看來這一世我也不要想要奢求弱柳扶風的氣質形象了。
遠處那一襲如夢淡粉,卻隱隱有着讓我狂打冷顫的氣息。
“我喜歡林峯宇。”
剛一見我,她就拋出這一句直白之極的話,旗幟鮮明又驕傲地表明瞭立場。原來真是把我當做情敵氣勢洶洶殺過來的,還不知道誰將會是誰的情敵呢。
我喜歡林峯宇……這句話一直盤踞在我的腦海,如此霸道的女生竟然被別人形容成林妹妹一樣的人物?
他們都瞎眼了嗎?她不是比誰都強悍?
晴空如畫,綠草如茵。這個季節的色彩總能激烈碰撞作最豁然開朗的圖景。自然的清新氣息隨風旋轉,她俏生生立在當中,笑顏清麗,傾倒眾生。我把頭高高地昂了起來。我在她面前惟一能做到的,也不過是把頭昂起來。
“別太激動,”她巧笑倩焉地擺了擺手,“我可不是來做大反派的。”
你是,你就是。被她的微笑攻勢噎得説不出話來的我哀怨地用眼神控訴她。她微微側過頭,似乎是在打量我。突然伸過手來掐掐我的臉:“嘖嘖,我説呢,怪不得……”
我被她沒頭沒尾的話弄得愈加迷茫。
“從小到大,我還沒有過得不到的東西,”她在草地上坐下,一捋耳邊黑髮,“其實,這也滿沒勁的呢。”她慵懶的聲音彷彿活着了無生趣一般。
可是我很羨慕她這樣,有很多人關心。
“為什麼?”我在她旁邊坐下,一邊心裏叨咕着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好日子過多了想找罪受,一邊配合着發問道。
“沒什麼是不能得到的,換句話説,也就沒有什麼是很珍貴的。”她好像很無所謂地玩着指甲,“小時候喜歡一個洋娃娃,真的很喜歡呢,馬上有一大羣人跑去買一模一樣的娃娃給我,於是原本獨一無二的喜歡,就淹沒在一堆同樣的東西里了。”
她坐在那裏,好像有點寂寞,卻依舊笑顏如花。
“所以啊,當我看到他的時候,就迷上了。”
“因為他不是我想要就能得到的,所以……”
“他可不是東西,讓人隨便挑來揀去的!”雖然對林峯宇有諸多不滿,還是忍不住反駁了一句。意識到自己的話出了點小小的語病,我吐吐舌頭。
“呵呵,他是不是東西對我而言意義不大,我不懂愛這個東西。”她的裙襬在風裏抖開搖擺,“愛也好,不愛也好,我想要他。”
我從沒這麼震撼過,面前的女孩子精美又脆弱,卻那麼勇敢,能用最大的聲音宣示自己的所求。一直縮在靦腆外殼裏的我,被她瞬間的光芒吸引着移不開眼睛。
“你可以來和我搶啊,也許你的優勢強過我的努力,不過我會用一切手段。”蘇曉眯起眼來看我,小狐狸一樣微微地笑。
我咬咬下唇,猛地站起來。風漸漸大了,我身上寬大的襯衫呼啦啦抖動如同漲滿的風帆,對比她盡顯似水温柔的長裙,我的白襯衫牛仔褲那麼不起眼,但這一切,不影響我的驕傲。我平凡,不算美麗,可我不想這麼窩囊地輸給面前這個女孩。
“我不會輸給你,無論他喜不喜歡我,你喜不喜歡他。”我望着她,內心漸漸堅定。
“那麼,我們説定了哦。”我轉身離開的同時,聽見她輕聲的低語。
迎面撞見古玉璽,他的眼裏閃着複雜的光,遠遠望向那個淡粉的身影。
夜幕剛一拉下,全班同學就吵吵嚷嚷地燃起了篝火。我低下頭,扯着磨起毛邊的褲腳等着林峯宇的出現。就某種意義上來説我應該感謝蘇曉,她的宣戰使我第一次抬起頭來認真面對,坦坦蕩蕩不遮不避。
我會主動對他微笑,我會握緊他的手掌,我會……
一切的“我會”在看到蘇曉小鳥依人地挽着他的手臂的瞬間化作塵灰飛散。
他面容英俊,劍眉直飛入鬢,黑瞳如墨;她芙蓉如面柳如眉,欲語還羞,雙眸如星辰閃爍。晚會為他們兩人的出現驀地靜止一瞬。驚豔四座。恐怕此刻人人都在心裏承認他們是一對璧人了。
蘇曉向我體貼地微笑,大方地鬆開手臂,眉眼間卻是掩不住得意和神采飛揚。林峯宇一直緊盯着我,他張張嘴,似乎想説些什麼,卻因為場中的喧囂放棄。我遙遙地望着他們兩個,胸口一陣翻江倒海的痠疼刺骨。
蘇曉在林峯宇的耳邊説了些什麼,他望望我,對她搖搖頭。她似乎是愣了一下,突然微笑,燦如星月。
她的表情平靜下來,卻是怎麼也掩飾不住再得意了三分,在跳動的橘黃火光中顯得嬌俏無比,不愧是——校花。
下嘴唇漸漸被自己咬破,嘴裏都是鐵鏽一樣的腥甜滋味。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剛才從骨子裏湧出來的勇氣,已然蕩然無遺。是我自作多情了。以為他的表白是認真的,傻傻地做一個關於愛情的夢。吹一個又一個美麗的肥皂泡,一個人孤孤單單努力地吹了那麼久。吹出那麼天真的憧憬,吹得那麼幸福。只是刻意忘記了,肥皂泡總是要破的。於是就只能在破碎飛濺的四溢流光旁,獨自淚流滿面。
蘇曉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我旁邊。很妖嬈很妖嬈地笑着,一點沒有她平時表現出來的樣子,像一朵危險又美麗的帶刺鮮花。
“看看你的表情,很挫敗的感覺呢。”她的語氣彷彿不是很高興,現在的局面不就是她想要的嗎?
我嘆了口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我發現自己每次面對她,都會很無措,於是只好逃跑。猛地跳起來,又慌張又狼狽地逃跑掉。一邊跑,一邊忍不住簌簌地掉眼淚。
碎碎的淚沫拋灑在自己斷續的哽咽聲裏。
他搖頭是在向她辯解自己和我沒有關係麼?還是在和蘇曉説我一無是處?想象無邊無際地蔓延起來,同我的嗚咽攪拌作虛虛浮浮的哀傷泡沫在遠近的空氣裏漸散。
突然撞上一個人,我急忙抹掉滿臉的淚水,卻是越抹越流,總也擦不幹。“對不起,對不起……”我忙亂地道過歉才看清了面前的臉孔。“啊!”幾乎是慘叫一聲,我用最大的力氣推開他,落荒而逃。把似乎是發了呆的古玉璽遠遠丟在身後。
我承認,女孩子無論如何都擺脱不掉絕對的虛榮心。雖然知道他追我是別有目的,雖然更明白地知道自己愛的那個人不是他,還是絕對、絕對不願意被他看到現在的樣子。
暗夜瑟瑟,我狂奔不止。似乎這樣,就可以暫時不去思考。不辨方向地一陣亂跑,竟然跑到了白天的那片草地上。不知道自己繞了多少個圈子,只聽見急促的喘息在我的胸腔裏如同風箱拉響。
喉嚨火辣辣地疼起來,我撲到草地上,竭力吸氣平穩呼吸,仍是止不住全身顫抖。兩頰熱氣上湧,此刻想必已紅作了一片。我試圖抬起手去掐掐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卻實在是沒有了移動的力氣。
月朗,星稀,遠處火光隱現,聽不到歡聲笑語。鼻端盡是清清淡淡的草香,沁到人心底去。風忽地起來,吹乾我額頭脖頸的汗跡。我仰頭望着圓月,第一次極深刻地明白了什麼叫做“皎潔”。明明月光那麼柔和,直視着它的眼睛卻又一滴滴掉下淚來。我一遍遍對自己説,沒關係,我很堅強。狗屁啦!我現在只想大哭一場。
很晚才回到宿營地,我昏昏地睡了過去。迷糊間只覺得一陣熱一陣冷,在我的頭中攪和成一團暈沉。
“阿靜,我的小新娘……”睡夢中,恍惚地聽見一個童聲喃喃地呼喚,帶着奇異的空曠回聲,很熟悉的感覺。
那是……
那是我四歲的時候啊。我曾經很認真地把自己許出去過。在那棵極老的桃樹下。
外婆的家在鄉下。那時真的是小橋流水人家的美麗景色,全不像如今環境污染後惡水赤壤的淒涼。那時的我,也沒有現在這一層靦腆的外殼。
四歲的徐靜依既坦白又單純,最可稱讚的品質是堅強。小鬼照例都要送到幼兒園去,既結識些新的玩伴,又收斂些頑性。走進幼兒園時,第一個看到的,就是那個板着臉冷冰冰的小男生。暖暖的陽光下,柔黑的頭髮泛着美麗光澤,他獨自一個坐在那裏,小小的身體挺直,模模糊糊地瞬間如同將要起飛的天使。我蹦到他面前伸出手:“我們做朋友好不好?”
他看我一眼。
“我是依依。”我甜甜地笑。
他的眼睛大大的,黑黑亮亮,皮膚看上去嫩嫩滑滑,無意識地挑起好看的眉毛。他的臉讓我想起牛奶軟糖,於是我擦擦口水笑得更甜。你不能要求一個四歲的孩子有怎樣的思想境界,真的。
他重重地“哼”了一聲,扭過身子不理我。霹靂無敵可愛的依依第一次碰了壁,卻有不知名的鬥志開始燃燒。於是每天纏着他一會兒成了我的例行公事,外婆講的水滴石穿鐵杵成針統統變成我的理論基礎信心來源。
後來我偶然間發現,在我和別的小夥伴玩得很熱鬧的時候,他總是偷偷地看過來,滿眼都是隻有我能讀出來的淡淡羨慕,莫名其妙地讓我心疼。慢慢地,他對我不再像剛見面的時候那樣冷淡,但一轉身面對別人,還是板着臉,一點都不討人喜歡的樣子。可是,我卻為此竊自開心。依依對他來説是特別的呢。
一天一天又一天。小孩子的時間總是特別容易過去。
大家一起玩捉迷藏,玩着玩着就變了樣,不知誰開始耍賴,我們叫笑着追逐戲耍,彼此嬉鬧成一團。我突然想起他,平時他都不願參加這種集體活動,寧可自己在邊上看着。我不懂他是什麼意思,只覺得他有些奇怪。
眼角突然掃到他離去的背影,不假思索地跟過去。他走得很快,我幾乎跟不上他的腳步,一個閃神,就失去了他的身影。幼兒園的後院裏,有一棵極老極老的桃樹,雖然歷經悠長歲月,卻健康得令人驚歎。我找不到他,自己走着走着,便走近了老桃樹。正是桃花盛開的時節。
那桃樹上的花是透着微紫的粉色,素素雅雅地佔滿枝頭,大別其他桃花的嫵媚姿容,遠遠看着顫顫的花枝,如同翻滾蒸騰的雲霞。一大片,鋪天蓋地的粉,柔軟的花瓣輕輕地在空中打着轉,悠然撲到地面上,在泥土的顏色中顯得格外單薄。天正藍,靜冷的藍色中,老桃樹舒着遒勁的枝幹,有力地爆發出宏大又熱鬧的粉色花訊。
看呆了四歲的小女孩。忽然聽見低低的啜泣聲,壓抑着又哽咽着,落下又揚起,硬在繽紛花景中生出一股淺淡哀傷來。循聲找去,我愕然看到他縮着身在樹下哭泣。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了?”我蹲到他身邊,伸出手指戳戳他。
“沒事,”他胡亂地用衣袖擦淨面孔,看看我有點懷疑的眼神,鄭重重申道,“真的沒事。”
“哦……”我悶悶地哼了一聲。
他和書上的天使很像。我伸手左捏捏右捏捏在他的臉上肆虐,直到他終於忍不住撥開我的手。我不知道到底怎麼了,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讓他這麼傷心以至於哭泣,只是感覺看着他難過,自己也很不舒服。
即使他現在從外表上看來已經一點事情都沒有了,可我還是能從他木無表情的臉上看到悲傷,從眼角,到眉梢。他一個人坐在那裏,就散發出極孤單的氣息,好像已被天地遺棄。我的心裏古怪的情緒一陣一陣地氾濫,終於忍不住一把就將他拉起。
“別這樣,有依依在,”我伸出雙臂環住他,學着媽媽對爸爸的姿勢輕輕地擁抱着他,“有我在。”
“嗯……”他的聲音有點嘶啞,但並不難聽。
“你要變堅強。”我抬頭看着無數桃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下來,似雪非雪清涼乾淨。
“依依只喜歡堅強的人呢。”
他突然有些怯怯地開口:“我……可不可以叫你阿靜?”
“為什麼?”我瞪大眼睛問。
“就是想那麼叫啦……”他不自在地扯扯衣角。
我好奇依舊:“為什麼想這麼叫?為什麼不叫阿依靜靜之類的呢?這樣滿怪的啊。”
“哎呀……我想要一個只有我能叫的稱呼!”他鼓起腮幫,頗有些惱羞成怒的意思。
“那你就叫吧。”我笑笑笑……怎麼説呢,從剛才開始就感覺到,他和我之間原本還若有若無的隔閡不見了……
他認真地看我一眼,掙脱了我的懷抱,反手將我抱緊,低聲反覆地叫着:“阿靜,阿靜,阿靜……”
我心中自豪不已,感覺自己好像已經長大了一樣,那麼值得依靠。於是就一直忘記問,他到底是為了什麼獨自哭泣,導致這成了永遠的謎,也成了我最早的幻想之源,把神秘的色彩眩到骨子裏面去。之後我和他幾乎是每天粘在一起,我們一起玩一起鬧,一起叫一起笑,時光快樂如流水,逍遙似神仙。
他説,阿靜,我真的佩服你,你怎麼可以那麼堅強?
我卻忽然起意,拉着他的手問以後若是我長大了,我們分開了,他是否還會記得我。
“放心,阿靜,我絕不會忘了你,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我最後一定可以記起你。”他回答得驚人的堅定,毫不猶疑,但好像有一點點不安,“可是,你會不會記得我?”
“不知道唉……”我心虛起來,看着他彷彿失望之極的眼睛,討好地笑笑,“可是,我如果不小心把你忘了,一定會努力把你想起來的!”
“那就好……要記得啊。”他緩緩地把頭埋到我的肩窩裏。
身體燙得要命,好像正在被火燒灼,我輕輕呻吟一聲,思緒依然混沌地糾纏在當年的記憶裏。即使父母的管教漸漸磨平了我的稜角,即使歲月給我包上了厚厚的靦腆外殼,四歲那年所有的事情,都仍舊是我心中最極致的美麗,不可磨滅。
有騰空而起的錯覺,我緩緩吐氣,意識再次昏沉。
燦爛的桃花,美麗的桃花;清雅的桃花,素淨的桃花;早上的桃花,晚上的桃花,屬於我們的小小秘密,一樹最普通又最特別的桃花。
桃花落繽紛如雨,繽紛如雨落桃花。
君未騎竹馬,青梅不堪誇。桃下低低問,何日入我家?
阿靜,長大以後做我的小新娘吧?
好不好?
他微笑着,不像這個年齡的孩子,帶着希冀帶着渴求,小心翼翼的目光接觸着我,使我頓覺得拒絕他是最大的罪過。我稍稍矜持地沉默一小會,肯定地點頭。
好吧,我的小新郎。太好了太好了,他第一次失常地狂喜,抓住我的手謹慎地叮嚀,阿靜,你答應了我,要記得啊。要記得啊,要記得啊,他總是喜歡對我説這句話呢。可是我沒有想到,那麼快我們就要面對離別。爸爸帶着我離開的動作那麼迅速,甚至都沒有留給我告別的時間。我在車上狠狠地釋放淚水,卻一切都無濟於事。孩子的堅持,被大人們以任性斥之,沒有例外。
黑暗湧來……黑暗湧來。讓人既安心又恐懼的黑暗緩緩湧來。眼前是小新郎冷冷的、晶瑩的眼睛,漸漸化作我極為熟悉的瞳眸,冰冷無情地看着我。是他麼……我的世界有些坍塌的趨勢。
“阿靜,快醒醒,阿靜……”耳邊隱隱聽到焦急的呼喚。
是我的小新郎嗎?除了他,再沒有人這樣叫我。可是這是林峯宇的聲音啊。難道,他就是我的小新郎?
不可能!
是他?不是他?
是他不是他是他不是他是他不是他是他不是他是他不是他是他不是他是他不是他是他不是他是他不是他是他不是他……
我無力地任黑暗吞噬了自己,在最後的清醒時刻,似乎是依稀望見了小新郎的眼睛。
誰的夢境慢慢醒,
一下子奢靡到桃花都凋零,
誰的淚水把月光洗個明淨,
不願憶起的愛情。
彼此等待着錯過,
最悲哀的罪惡,
我們彼此緩緩撫慰寂寞。
許你一世相依,
紅塵滾滾,
我們是否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