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飄渺,山風蕭蕭,雁蕩山——
心如小和尚正神色鄭重的跌坐在一個石洞前,夕陽餘輝,映得小和尚滿臉金黃,從遠處看去,就象一尊金羅漢。
半晌,小和尚臉色愈來愈是凝重,手掌上熱氣直冒,他用力搓着雙手,轉身站起,往石洞內走去。
洞內坐着一個憔悴滿面的青年,正是方立青。
心如也不言語,伸手便抵在立青的背後穴道,一股熱流泉湧而出,立青只覺得胸口一暢,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來。
心如長吸一口真氣,柔和的佛家上乘內功,緩慢不斷地送入了立青的體內。
大約又過了半盞茶時分,心如額角冒出豆大汗珠,他舒了口氣,歡聲道:
“大哥,再過兩天,你的傷勢便可痊癒了,只是雁蕩之行,不但崑崙秘笈被那老魔頭徒兒搶去,又累得大哥你身體重傷,我們難道就此罷手?”
立青憤然道:
“罷手麼?可沒有這麼容易。”
他飽受三心紅王及瞽目殺君之氣,不由激發他少年爭勝的天性。
心如自和他結交以來,都見他處處讓人一步,善惡不計於懷,這時見他臉露憤容,知他一定氣苦,心中不由一樂,暗自忖道:
“這下方大哥可不能再婆婆媽媽勸我慈悲為懷了吧,將來在江湖上行走,有方大哥作伴,也不知有多好。”
立青見他累得滿頭大汗,不覺甚感歉然,他笑笑道:
“心如和尚,真生受了你了。”
心如又流利起來,他滿口江湖腔説道:
“些許之勞,何足掛齒,再説方大哥對小弟……不,對小僧盛情高誼,小僧又豈能忘?”
他搖搖頭,似乎在自我欣賞適才所説,立青知他會説,便轉開話題道:
“心如和尚,你剛才説我兩天後便可傷痊,此言當真?”
心如得意地道:
“小僧久侍家師,對這醫道一事,無論內外諸症,刀傷內傷,都還識得一些。”
他口氣不小,其實倒也不假,要知無眉和尚,昔年行腳江湖,便以“三絕神僧”名滿天下,醫道之高,其技之神,劍法之妙,端的是個奇才。
立青道:
“你上次去追趕武當小道士,結果怎樣了?”
心如一想到武當小道士,心中不由直樂,連忙接口道:
“武當小雜毛麼?此事説來話長,方大哥,真虧了你那頭大虎,不然小僧怎能如此侮辱?”
立青知道:
“武當三劍為人極是正派,武功又高得緊,小和尚莫説迫人太甚,闖了大禍才好。”
心如眼一翻,道:
“哥,剛才才道你改變了脾氣,怎麼又如此怕事?”
立青笑笑不語。
心如道:
“小僧追上了雜毛,便又催虎從小路前跑,算定小雜毛何必經過的路上躲了起來。待那羣武當小雜毛到了,我一現身便行,不到十個照面,便把這五個小雜毛的劍子,通通給搶了下來,我大大羞辱他們一務,連用五種不同身法,順手又取了他們頭上的道冠。”
立青喜笑道:
“小和尚真厲害,少林威名果然不凡。”
心如接着道:
“我把五頂道冠,用五支長劍穿起,刺入一棵大樹之中,喝道:
“小雜毛,有本事把劍拔了,便可以滾走,不然小僧可要你們身上留下記號,日後再出狂言,一看到身上記號,便想起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立青道:
“心如,你簡直變成了老江湖油子了。”
心如道:
“那些雜毛又是氣憤又是害怕,我拿着小刀在他們面前晃來晃去,那些小雜毛生伯在臉上留下記號,便一起去拔劍,方大哥,你道小僧金剛大力的勁道如何?”
立青道:
“小和尚別吹,那些武當道士定然拔不出來。”
心如道:
“我這金剛大力掌一拍,那劍子深入古樹之內,哈哈,臭道士們一個個氣喘如牛,用盡了吃奶的勁兒,也休想動那劍子一分,我見戲弄得已夠了,便喝道:“人言武當丹陽子劍術通神,怎麼會教出如此膿包的徒弟?’那些雜毛見討不了好,又怕真的在他們身上作記號,便連幾句狠狠的場面話也不及交待,只請教我和尚的大名,便一溜煙逃走了。”
立青被丹陽子救過性命,知道丹陽子功力驚人,聞言不以為然道:
“丹陽子武功之高,實在令人不可思議。”
心如和尚奇道:
“怎麼,方大哥你見着丹陽子了?”
立青正色道:
“江湖上人稱‘道僧王后’功力深不可測,這丹陽子名列四奇之首,想來定有驚人之處,這武當收徒甚雜,道俗均收,聽説丹陽子性烈如火,一生只親傳過武當三劍武功,那些小徒孫,一年要見他一面也是難上加難,難怪如此不成氣候了。”
立青忽然想起一事,急問道:
“心如,你可曾告訴小雜毛真實名號?”
心如詭色滿臉道:
“我怎會笨到這個地步,這事如讓師父知道了,那可是天大禍事,小和尚苦頭可夠瞧的。我只告訴他們我是少林寺一個香火和尚,方大哥,你想少林之大,香火僧人何止上百,他們怎能知道是我?”
立青見他得意已極,心中不由忖道:
“這小和尚才混江湖幾天,便知揣人之心,防人之意,江湖上人心險詐,再善良的人也會生防人之心。”
心如又道:
“精彩的還在後面哩!我打跑了小雜毛,突然發覺黑虎不見了,這一驚只急得一佛昇天,二佛出世,心想佛祖有靈,千萬保佑我小和尚不能失掉方大哥之物。當下正待四下尋找,忽然從樹後閃出一個妞兒來。”
立青問道:“是誰?”
心如道:“就是送你黑虎的女子啊!”
立青心中一震,暗忖此事要糟,心如道:
“我見到她,真如見到鬼魅一般,正想掉頭便跑,那女子向我招招手,我只好硬着頭皮上前搭訕,她這次脾氣大大改變,再也不像前次那麼兇霸霸的,一廣州不對便要動手放對。我和她才聊是躲避句,心中惦念黑虎,正待告辭,那女子忽道:‘大和尚,瞧你滿腹心事似的,説出來説不定我可以替你想個主意。“她説得很是誠懇,和尚心想這事萬萬不能讓她知道,又胡混了幾句,告辭而去。”
立青急道:“她……她生氣麼?”
心如道:
“沒有,沒有,她不但不生氣,反而笑容滿面道:“大和尚,我小時候師父教過了一些什麼星卜之術,專解人間疑難,譬如説……譬如説替人家找掉了的東西羅,只須卜算一課,包管十九不離。”
立青也是絕頂聰明之人,要不何克心及少林老和尚如何均爭他為徒兒?他略一沉吟,便知其中因果,心想這小和尚千機百伶,想不到到底着了秦琪那巧姑娘的道兒,他是少年心性,想到有趣時,不由嘴角掛笑,心中懼怕秦琪怪罪之心大減。
心如見狀忙道:
“方大哥,你一定猜到其中因果了,小僧不説也罷!”
立青忙道:
“我正聽得有趣,小和尚賣關子麼?”
心如接着道:
“也是我和尚為人忠厚,見她説得誠懇,心一動便告訴她把她黑虎丟掉了。我和尚本待挨她一頓臭罵,再和她一同去尋,不意她笑口吟吟道:“和尚別急,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我不但不怪你,反而立刻替你尋來,好讓你向方大哥交待。”’
心如歇了歇又道:
“我和尚當時的確是急昏了頭,衝口便道:“只要不是殺人放火的勾當,我和尚都依得你’。”
“那姑娘又追問一句道:“此話當真?’我發了重誓,她便轉出樹林,才一刻時間,她便牽着黑虎走了過來。”
立青狂笑道:
“小和尚,你聞明一世,糊塗一時,那黑虎是她自己的,自然可以招呼隨意了。”
心如慚愧地道:
“這女子雖説鬼伶,但她能乘我鬥小雞毛時,悄悄走近身旁,把這一頭大黑虎叫去,兒尚竟未發覺,那麼她輕身工夫也端的不凡了。”
立青點點頭,想起秦琪這人最愛捉弄旁人,甚是難惹,心如又道:
“我和尚一定神,不覺恍然大悟,心中連呼糊塗不已,我和尚胸中最存不得事,當下便追問道:
“姑娘要小僧作什麼事,就請告知小僧。’那女子想了想道:“且慢!且慢!待我想一會兒。”’
立青笑道:
“小和尚,她要你作的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兒吧?”
心如搖頭道:
“這回你可猜錯了,她想了半天,忽然道:“算了,算了,小和尚你走吧!’我心中大奇,又見她神色,便不停追問,她低着頭,突然變得很是羞慚的樣子,山風吹亂這姑娘的頭髮,低垂着眼,模樣兒真好看,就像我……唉!就像小僧的大姐一樣。”
立青見他神色黯然,和往常情形大不相同,心想這心如和尚,只見他成天無憂無慮,想不到也有傷心之事,正待説笑兩句把話題拉開,心如緊接道:
“小僧自幼被恩師渡人空門,回首前塵,真是茫茫一片,小僧只記得跟着大姐東飄西蕩,後來也不知怎樣失散了,唉,不説也罷。那女子又等了半晌,像是下了極大決心,低聲道:“大和尚,我也沒有什麼要求你的,只希望……希望你常常能在……在方大哥身旁。’我和尚聽罷不覺好笑,方兄你和我乃生死之交,倒還要你這姑娘操心,那女子説完向我笑了笑又道:“大和尚,我……我永遠……永遠感激你。’”
立青聽得一陣激動,真想跑到秦琪面前道謝一番,心如道:
“那女子又問了我和尚許多關於方大哥的事,我把你吹成天上少有,地下難尋的君子。她很是得意,滿懷欣喜的走了,我和尚這才跑到雁蕩來。”
他這數日潛心替立青治傷,這時才有機會和立青暢談,兩人説得大是投機。
立青知秦琪不怪自己把她愛虎借給心如,反而處處關心自己,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慚愧,只覺秦琪可愛無比,恨不得立刻相見。
次日心如又替立青療傷,心如內力輸入立青全身經脈之時,忽然一股柔和的力道反激出來,幾乎震得心如內傷,心如大驚道:
“方大哥,你……你幾時練就了這高的內功,看這力道,似乎和我和尚內功同出一源哩!”
他一邊説一邊運起真氣,這才將立青體內真氣歸竅,立青長吸幾口氣,胸口竟已毫無不適,心知內傷漸痊,不由大喜道:
“小和尚,你真行,我是練過少林內功啊!”
心如奇道:
“方大哥,你上嵩山了麼?”
立青搖頭道:
“心如,當今貴派除了令師而外,可還有一等一的高手麼?”
心如道:
“我大師伯即是本派中人,也從未見地他露過功夫,不過,不過小僧一直犯疑,大師伯深藏不露,只怕功力猶在恩師之上。啊,難道是大師伯傳授你的內功?”
立青點頭道:
“我也不認得那位老神仙也教我功夫,卻不告訴我稱號,也不准我叩謝師恩,不過聽他口氣,正是你大師伯哩!”
心如道:
“方大哥,你真好福緣,我這大師伯生平未曾授徒,難道你這短短時間,功力竟然大進了。”
立青道:
“還有一位異人也傳授我武功,是以我這次才能抵擋住瞽目殺君一擊,不然早就沒命了。”
心如問道:“那位異人又是誰呢?”
立青奮然道:
“何叔叔,何克心,小和尚你聽見過麼?”
心如想了想,哦了聲道:
“方大哥,你説的姓何的施主,可就是數年之前,獨闖鬼愁谷,和令尊聯手斃掉五個高手的人麼?”
立青道:“正是此人。”
心如道:
“何施主武功怪道,家師説他原是崑崙一派,可是當今崑崙以長春上人為尊,武功也以他最高,但瞧何施主能單身擊斃無敵三劍,功力似乎又在長春上人之上,真不知他是何路數了?”
立青道:
“天下高手,人稱‘神州四奇’為最,依我看來,何克心何叔叔是唯一能和他們分庭抗禮的。”
心如點頭道:
“何施主端的武學驚人,那神州四奇雖説被江湖上渲染成神人一般,其實真的見過他們真功夫的人,倒是少而又少了。”
立青道:
“道、僧、王、後,天下齊名,我想你大師伯可能就是名排第二的奇人了。”
心如大喜叫道:
“方大哥,你也認為如此麼?你有什麼證據啦?”
立青沉聲道:
“我親眼看他接過何叔叔一指,絲毫未露退狀,心如你想,天下能抵得住血指刀的,又有幾人?”
心如驚叫道:
“血指刀,血指刀,難道世上真有人能夠練就這外門絕頂功夫?”
立青道:
“心如,血指刀的厲害簡直令人不敢相信,這全身力道集中於一指之上,你大師伯居然能夠若無其事的接下,你想想看,這
不是很明顯的證據?”
心如道:
“家師説過,血指刀是外門至剛工夫,也是唯一能和敝派達摩神功相抗衡的。百年之前,無名老人挾着血指刀施技,竟上嵩山找我少林前代師祖百衲真人比試,結果鬥了一日一夜,無名老人鍛羽而去。事後百衲祖師爺向人説,無名老人血指刀還差兩成火候,如果能達成極點,真是可天下外功之極,無堅不摧了。”
立青道:
“是以何叔叔敢毫無懼色的去尋三心紅王的晦氣了。”
心如道:
“如果大師伯真是神州四奇之一,那麼下丹陽子也不用神氣了,我揍了小雜毛,也不怕他上山撒野了,哈哈,大師伯,你真會裝呀!”
立青正待接口,忽然背後一個蒼老的聲音道:
“好啊,你兩個小鬼又在胡言亂語了,立青,你怎的也跟心如這小鬼學得這般惹是生非?”
立青一聽,那口音正是教他武功的老和尚,心如翻身拜倒道:
“大師伯您好。”
老和尚怒容滿面哼了聲道:
“總算沒被你這小鬼氣死,心如,你把武當道士打了,你師父在你下山來時,怎麼交待你的?”
心如哭喪臉道:
“那武當派欺人太甚,大師伯,但望你老人家在師父面前多多擔當一些。”
老和尚雖則生性無束,但對門户之見卻未能盡除。他對心如和武當結樑子之事,其實絲毫不怒,只不願見這小鬼是太厲害,又在背後道自己長短,不由心中有氣,這才現身責罵。
立青道:
“大師行跡飄忽,想不到在此又能碰上,晚輩真是三生有幸了。”
老和尚道:
“見着老衲便算有幸麼!立青,瞧你臉無紅色,是受了內傷嗎?那個惡賊,膽敢打傷老衲記弟子,俗語道:“不看僧面,也看佛門。’立青,待我治好你的內傷,去找他還個公道。”
他説完便用手按在立青背後大脈上,雖則與心如方法一樣,可是老和尚功力何等深湛,只半晌,立青已覺真氣運行無阻,數日來胸前鬱傷痛苦,已然一掃而空。
立青謝道:
“多謝大師為晚輩治療。”
老和尚又追問是誰打傷了立青,立青説起經過,老和尚哦了聲道:
“原來是這師徒兩人,怪道有這大的狗膽。心如,你辛苦巴巴的趕來雁蕩,連個熱鬧都沒看成,只知貪玩,被我無眉師弟知道了,有你好受的。哼,快快滾國少林寺,不然我回去就告你一狀。”
心如對這師伯倒不甚怕,聞言忙道:
“是,是,師伯,徒侄這就趕回嵩山去。”
老和尚道:
“老衲還要趕去看三心紅王和何克心的決死一戰,立青,好好依我老人家教你的去練,看看老衲的本事強,還是我掌門師弟本事強?”
立青脱口道:
“大師,晚輩也想跟去。”
老和尚笑道:
“你跟去幹嗎?你經得起那老魔一根指頭嗎?”
他説完大袖一拂,幾個起落便失去了蹤跡,心如也向立青道:
“那女孩要小僧常常在你身旁,她定是以為你武功還像以前一般,那想到方兄你連逢明師指點,小僧怕也不是對手了。”
立青忙謙遜道:
“你大師伯説我要練到你這樣子,只怕還得三年哩!”
心如道:
“小僧這一回去,不知何日何月再有機會重遊江湖,方大哥你途經少林,千萬要來看小僧則個!”
他走到遠處,招來黑虎,立青心想自己尋訪父親,定須行走大路,騎着這虎必然惹人注目,倒不如讓小和尚騎回去,反正秦琪已不再見怪,當下便將此意告訴心如,心如歡天喜地而去。
立青這又一個人孤孤單單走了,心中只是想着老和尚那句話:
“你擋得住三心紅王一根手指麼?”
他想到上次三心紅王要殺自己和韓叔叔,那種威猛神態,好像一切武功對他都失去效用似的,自己當真抵不住他一根手指頭。
他此時好勝心動,竟是愈想愈覺煩惱和氣沮,在山中又轉了幾日,並未見江湖人士聚集,心想這雁蕩大會怎麼如此了結?其實他那知各派均遇鉅變,正自願不暇哩!
這日,立青沒精打采地走了一大段山路,忽見山腳火光熊熊,他不由走近一看,只見一對年老獵人,正在點燃那堆架好的幹木。那木堆頂上,橫着一隻絕大白鷹,已然死去,那對老夫婦正在點火燒化。
那年老獵人見火已點燃,向火中不住膜拜,口中喃喃道:
“老白,老白,你跟隨我李家三代,也不知替我們盡了多少力,今日你好好去吧!”
他説到後來,老淚橫飛,悲不可抑,那第婦人放聲大哭,半晌向老獵人道:
“老白這一去,再沒有陪伴我們兩個老鬼的了,林兒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老獵人不住撥弄着木柴,不一會兒白鷹燒成了灰,老獵人拿了一個瓦罐,將殘灰撥了進去。大凡飛禽骨骼均少,這一燒簡直可説燒盡,那老獵人撥了半天,也分不清楚那是骨灰,那是柴灰。
老婦又道:
“如果不是林兒看見那本鬼畫符,怎會巴巴地要走,説什麼要送還給昆……什麼……”
那老獵人接口道:
“林兒是那將那書送到了崑崙山給崑崙派的。”
立青心念一動,凝神聽去,這對年老獵人並未發覺,那老婦人又道:
“當家的,崑崙山有多遠啊!怎麼一去一年多了還不見回來,那是你這老鬼,那鬼畫符看又看不懂,偏生你又放在桌上,像供神一樣。林兒如果不見那書,他傷勢好了,一定會感激我們的,説不定會終生陪我們,啊!我命好苦啊!”
老獵人柔聲道:
“別哭別哭,林兒遲早必定回來的,那書是老白在幾十年前不知從什麼地方抓來,父親死前説老白性已通靈,這書定有來歷,所以我一直未丟。老婆子,咱們走吧!”
兩人又唏噓半天,這才相扶而去,立青呆呆站在那兒,心中對這事前因後果已然恍然大悟,他見那對年老夫婦走遠了,心中甚感悽慘忖道:
“林兒永遠不會回來了,那青年,唉,林兒,臨死之時,將這崑崙秘笈交給我,原來是從這對年老夫婦之處得到,我真無用,又被瞽目殺君奪去,這書真是不祥之物,前前後後為了它不知死了多少人啦!”
且説立青一路行去,並未打聽出父親的消息,他也不知道走了多遠,忽然眼前一亮,原來前面是塊極大山坳,密密的長着各色鮮花,但見萬紫千紅,五色蝴蝶紛紛飛翔。
立青看了一會兒,只覺眼花目眩,如入仙境,才舉步前去,突然不遠處一個又粗又澀的聲音道:
“準南子求見百花谷主,請賜勾吻仙草。”
過了半晌,並未見人回答,那人又説了一遍,突然從萬花叢中,飄出了一個悦耳的聲音道:“百花谷主不在,閣下就請自便。”
立青一聽這聲音,真如焦雷轟頂,半晌才喃喃道:
“怎麼是她,怎麼是她?”
他不自禁的看看身上的袍子,這些日子跋山涉水,又已破舊得不成樣子,縫這袍子的人不知變了沒有。
立青上次負氣離開青衣女子,完全是自尊心受了傷害,這時事過境遷,青衣女子温柔的眼神,體貼的叮嚀,似乎又到了眼前一般,立育分不出心中到底是怨是喜。
那粗老的聲音冷冷道:
“那麼恕我無禮,只有自己採摘了。”
那温柔的女音又道:
“且慢,莫踩壞了花兒,我就出來了。”
她話未説完,人已不知從何處飄然而出。
立青定睛一看,那女子穿了一身白衣,她體態本就輕盈,衣裙又剪裁適度,風吹衣帶,就如凌波仙子一般,她穿着白衣,彷彿年輕了不少。
那女子笑盈盈道:
“不是小女不肯贈送勾吻,實在是主人不在,小女子未便作主。”
她説得又輕又脆,聲音極是迷人,那淮南子想是急於求藥,是以並不理會,粗聲道:“這救命之事,豈可延誤兒戲,老夫千里迢迢趕來,又豈能空手而歸?”
女子堅決道:“主人未歸,我不能作主。”
淮南子手一拂,大踏步便往內走,那女子忽道:
“好好好,你要進去便進去,你瞧那前面不是有個門麼?”
立青一看,那女子所指處果然有個小小蓬門,門前卻亂放了幾堆石子。
淮南子心中雖然犯疑,怎麼這女子忽然讓自己進去了,他見那幾堆石子,心想其中定有埋伏,但他仗着武藝高超,見識多廣,暗忖這幾堆爛石子又豈能奈我何?當下大踏步往門邊走去,那女子跟着將幾堆石子方位一變。淮南子只覺眼前一黑,漫天烏雲,風聲如嘯,竟然分不出東西南北,他心一凜,連忙坐下身來,凝神苦思脱身之策。
那女子指手笑道:
“呀,這陣擺了總有個多月了,今天才算發揮了威力,我研究陣法也不知多久了,這才是第一次見着一個大活人被陷入哩!”
她臉上笑靨如花,想是得意已極,可是説話仍是慢條斯理,温柔無比,她對淮南子道:“你就在這裏歇歇,大概再過一天主人回來,那時我便帶你出來,你自和主人交涉好不好?”
那淮南子在江湖上是大有來歷之人,這皖贛一帶,只要提起淮南子大名,真是如雷貫耳。這時他坐在陣內,聽那女子像哄小孩似的對自己説話,真氣得七竅生煙,雖知那女子這在尺,卻是無能為力。
他心一狠,發足選定一個方向跑去,只見前面怪石磷磷,無邊無際,濤聲如電,風起雲洶,心中不禁駭然。暗思這小妖女果真有點門道,今日之事,如果給江湖上人知道了,這塊老臉不知放置何處,他愈想愈怒,暗忖一旦脱了困陣,非殺了妖女滅口不可。
那女子喃喃道:
“這袖裏乾坤九幻一真,定力再高的好漢,也分不出何真何幻,端的威力無比。”
立青見那淮南子轉來轉去就在那幾堆石子中打圈,那石堆範圍不過數丈方圓,只消一縱便可,不意威力若斯,心中又是驚奇又是佩服,不由脱口“咦”了一聲。
那女子一轉身,正和立青對面,四目相望,她吃了一驚,臉色一紅,不由低下頭來。
立青站在那裏,打不定到底要不要招呼她,他對這女子雖有惱怒之心,可是好奇心一起,忍不住便想向那女子請教。
那女子見立青欲言又止,她真希望立青開口,然後自己一定好好對待他,甚至向他道歉,不應該瞞他。
她心念連轉,立青忽然下了決心似的,一轉身便走,那女子再也不能矜持,輕聲叫道:
“喂……喂……你……”
立青心一硬,頭也不回往前走,那女子追了兩步叫道:
“你……你傷勢,傷勢好了麼?我……我那天不是有意……有意的。”
她説到後來,已是又羞又急,哽咽不止,立青想到她待自己的諸般好處,再也忍耐不住,停下步來説道:
“姑娘別來無恙?”
那女子見他不走了,心中一喜,低聲道:
“公子精氣內藴,月餘不見,功力定是大進了。”
立青心想這女子眼色好生厲害,不知是何高人門下,兩人此次再逢,反而客氣生疏起來,其實那女子上次在立青病中,不辭辛勞相侍,情分已極深長,立青道:
“姑娘這陣法端的神妙,好生令人佩服。”
那女子嫣然一笑,她生平多才多藝,但獨對這陣法一門最是得意,聽立青一讚,真是喜不自勝,謙遜道:
“昔年諸葛武候幾堆江石,陸遜百萬大軍也不敢冒然而入。小女子這區區小技,怎能入行家法眼?”
立青道:
“就這樣也夠驚世駭俗了,姑娘年經不大,竟能博古通今,真是天縱之才。”
那女子道:
“公子一味相贊,小女子愧不敢當,如果……如果……”
她想説:
“如果公子要學陣法,自己可以傾囊相授。”
但她突然想起立青上次發的牛脾氣,不由住口,怕又羞侮了他。
立青道:
“這百花谷萬花齊放,真是人間仙境,姑娘久居於此,難怪……難怪人比花嬌了。”
他原是衷心稱讚,這女子的確有一種氣質,簡直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是以立青不由脱口而贊,他忽然想到這語意頗含輕薄,一急之下,俊臉通紅,那女子卻喜孜孜的低垂眼簾,並未絲毫生氣。
那女子道:
“你……不,公子真是雅人,這百花谷是我大師姐的家。”
她告訴立青這百花谷是她師姐的,意思便是希望立青可以常來玩耍作客,她心思細密,每句話都含用意,立青點點頭道:
“如此仙境,也真虧你大師姐經營了。”
那女子道:
“這裏有多種奇花異草是人間絕種,師姐早年隨師父浪跡天涯時搜尋而來。”
兩人“公子”“姑娘”的談了片刻,都覺甚是彆扭,但又不好意思改口。
那女子自從上次立青一怒而去,這些日子那天不把這少年想上幾遍。在江湖上行走自覺是淒涼,又不想回到師父那去,這便到了師姐百花谷住下。
這時又見着這日思夜夢的人,雖然談着不相干的事,卻也覺得甚是甜蜜,看看日色將暮,立青並無去意,心中不由大喜。
兩人都覺得多和對方談一會兒,便感愉快無窮,這女子學問十分淵博,羞澀之心一去,竟然和立青暢談起來。
她見識又高,人又委婉温柔,四周鳥語花香,立青胸中大快,這月餘心中不適之事,都已拋開不管。
驀然,一聲尖鋭竹哨聲自遠傳來,立刻大地震動,客如千軍萬馬到臨,立青長身一看,夕陽之下,黃塵滾滾,也不知來了多少各色猛獸,那女子臉色蒼白,向立青慘然道:
“不好啦,百獸神王來尋找師姐晦氣了,師姐不在,我又沒有驅獸之法,這便如何是好?”
立青見那羣獸聲勢的確駭人,知道這次這女孩子是真怕了,他正想安慰兩句,忽見那羣獸之前,一匹高大駿馬上坐着一個大漢,面如重棗,頭上圈了一個銅環,相貌甚是威猛。
那女子忙悄聲道:
“喂!咱……咱們先入谷去,讓我發動陣法,看看能不能阻擋這羣畜牧?”
立青跟她進入花叢,那高大駿馬愈跑愈近乍然一停,雙蹄高揚,那馬上的人叫道:
“百花谷主請出,今日是和是戰,只待谷主一言了。”
那女子示意立青不答,她在花叢中東竄西走,不住的數着步子,又忙着插着竹枝。立表知她又在佈陣,便替她將竹枝削尖,以便插入地下,女子温柔一笑,表示讚許。
那大漢見無人理會,便吼道:
“我百獸神王是何等人物,看上你這丫頭,你卻推三推四,難道我神王奈你不得,擒你不住?”
那女子悄悄對立青道:
“我師姨就是去求救兵的,想不到還沒回來,這百獸神王很是邪惡,今日之事兇險已極,如果抵擋不住,唉,我想都不敢想!”
立青憤然道:
那女子柔聲道:
“被他擒住,真是……真是比死……比死還不知要慘多少倍啦”
立青見她臉色突紅,心中一想,立刻明白,那女子道:
“咱們趕快佈陣,敵人還未發動,別先挫了自己鋭氣。”
那百獸神王叫道:
“老子再數十下,如果再不答覆,這百花谷萬花千草,只怕立即毀於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