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雙老閣”回來之後的這段日子,繆千祥真可謂愜意又風光透了,獻上“翠玉龍”給朱胖子,討來的是一番出自心肝的千恩萬謝,得到的是韋秋娘隱不住的脈脈情意。朱胖子並沒有食言,第二天就替小倆口子行了文定之禮,婚期約在下個月,日子也挑好了,天氣涼一點再合房,確是設想周到,繆千祥每一思起那一天,就不禁心跳氣喘,混身燥熱,巴不能早早到來,幾十個晨昏疊做一宿過了最妙。
晌午時分,他收了肉檔,興沖沖來到楊豹住處,打算找着老哥哥一談迎親細節,順便再喝上兩盅解解痛;楊豹住的地方,坐落在橫三街的大路邊,算是市集中心,光景十分熱鬧,他把所屬的兩幢樓房分租給人家當倉棧,自己卻窩在窄巷後一間小屋子裏,那間小屋子,原是堆放雜物用的,這位“大空空”為了多收幾文租金,便免不得個人受點委屈了。
繆千祥和楊豹都是自家兄弟,沒有那麼些俗禮可講,他摸上門來,一邊嘴裏吃喝着,一邊就管自推門而進,門是應手開了,他卻不由微吃一驚,因為屋裏頭站着的人不是楊豹,竟是汪來喜,除了汪來喜,滿屋的傢俱一片混亂,四散拋置着,像是剛有幾頭烈馬衝將過去一樣!
汪來喜正在觀看着手中的一張紙條,臉色陰沉,眉宇間宛似聚浮着一層黑氣。
跨入門檻,繆千祥移目盼顧,愣愣的道:
“這是怎麼回子事?來喜哥,豹哥呢?豹哥人去了哪裏?”
汪來喜伸手遞過那張巴掌大小的灰褐紙條,悶着聲道:
“真要命——你自己看吧!”
接過紙條,繆千祥讀着上面龍飛鳳舞、書寫得簡單明瞭的兩行字:
“欲求楊豹不死,入夜城隍廟來晤。”
紙條上除了這兩句話,既無上款,亦未署下款,意思很明白,有人劫持了楊豹,要他們兄弟晚上到城隍廟去談判,而什麼人劫持了楊豹,待談的又是什等內容,就一概諱莫如深了。
嚥了口唾沫,繆千祥有些迷惆的道:
“這,呃,來喜哥,這不是帶着擄入勒索的味道麼?”
汪來喜沉沉的道:
“一點不錯,不止是帶着味道,明明白白就是在擄人勒索,否則談什麼?有什麼可談?真他孃的流年不利,剛才由鬼門關上打了幾轉回來,就碰上這等觸黴頭的液監事,你説冤不冤?”
繆千祥苦笑道:
“我連晌午飯還沒吃哩,急着收了攤子待趕過來和豹哥商議一下迎親的事,順便喝上兩盅,做夢也沒想到豹哥這裏竟出了紕漏!”
汪來喜皺着眉道:
“倒是巧,我也打譜來問問豹哥,你同秋娘的婚事準備得怎麼樣了,前腳才入,你後腳就跟了進來,看看這個場面吧,可不亂得叫人心煩!”
搓着一雙大手,繆千祥道:
“來喜哥,目下談不得我的婚事了,先準備救人要緊,你看這檔子麻煩該怎麼處置才好?時間急迫,業已逼上眉梢啦!”
來回踱了幾步,汪來喜順腳踢開地下一隻錫壺,在錫壺“喧卿卿”的滾動聲裏,他慢吞吞的道:
“下手的那幹王八羔子,必是對我們哥幾個的日常情況與生活習慣做過詳細觀察,否則,他們不會知道豹哥午間大多時都耽在屋裏,也不敢肯定我們兄弟總有人每天來豹哥處盤桓,對方留下條子,就表示我們之中必然有人看得到,這些蛛絲馬跡,足見人家蓄意已久,早計劃妥了做這一票。”
繆千祥吶吶的道:
“來喜哥,嘔,你有沒有想到,可能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
汪來喜搖頭道:
“此刻尚不能斷定,也不用急,到了晚上朝過面,就會知道是何方人馬了!”
望一眼滿屋的凌亂,繆千樣小聲道:
“要不要知會福根哥與一心哥?”
汪來喜道:
“當然要告訴他們,人多自則勢強,如今我們在明處,對方在暗處,形態上已屬不利,再不多找幾個幫手,豈不越落下風?”
繆千祥忽然膽氣一振,雙臂環胸,兩眼裏也閃射着光芒:
“那些抽冷子打悶棍的三流子貨絕對玩不贏我們,來喜哥,你想想看。連‘血合字會’、‘雙老閣’這麼厲害的碼頭幫口,都任由我們全身進出,無可奈何,區區跳樑小醜,豈足一笑?我們哥兒幾個可不是昔日吳下阿蒙了,大風大浪也見過經過,想威脅我們?只怕那幹東西牙口不夠硬!”
汪來喜不免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他咧咧嘴,模樣透着古怪:
“我説樁兒,話可別講得太滿,前些日子,我們固是屢屢化險為夷,僥倖活命歸來,其中除了機智運氣之外,算是逢着了責人幫忙,像這樣的好事,卻可一不可再次,運氣總難遭遭都有,今後行事,還得謹慎戒惕為上……”
繆千祥陪着笑道:
“來喜哥,我的意思是咱們不能先挫了鋭勢,對方那撥人熊,就算再兇再橫,還強得過‘血合字會’與‘雙老閣’去?”
汪來喜道:
“江湖上原就步步兇險、處處強豪,有很多情況是難得互相做比的,同時形勢變化,往往亦微妙非常,此一時乃調異於彼一時,樁兒,千萬莫叫前些日的幸運衝暈了頭,多準備多防範,才是求存自保之道!”
繆千祥哈着腰道:
“你説得有理,來喜哥,晚上去城隍廟,我當會加意小心。”
嘆了口氣,汪來喜道:
“劫持豹哥的人也不知是本地的抑或外來的,連‘馬前鎮’有座城隍廟都打探得清清楚楚,那地方鬼冷陰森,我這土生土長的老民猶不曾去過幾次……”
繆千樣道:
“可不是!尤其這幾年只在廟門外打過幾轉,裏頭是個什麼樣子我不記得了!”
拍拍繆千祥肩膀,汪來喜道:
“樁兒,我這就去知會委三與潘肥一聲,好叫他們及早準備,豹哥這裏,麻煩你替他收拾收拾,待到人頭聚齊,大夥一同來此處碰面!”
繆千祥連聲答應,汪來喜已急匆匆的跨門而去,屋裏,繆千祥一邊開始收拾四處的凌亂,腦袋邊不停的轉動着,他在尋思,到底是些什麼人擄劫了楊豹,又為什麼理由偏偏把目標定在楊豹身上?
夜空清朗,有星,還斜掛着半弦月。
鎮南方向,座落着這爿年代已經相當古老,而且破舊失修的城隍廟,廟後緊鄰着一片荒墳地,相當冷清幽森的所在,氣氛也陰沉得很。
荒墳地上,時有慘藍的鬼火流閃,點點團團的打着飄忽,叫人看了不覺頭皮發炸,難免亦跟着懷疑,城隍爺是否待要開堂審冤了?
汪來喜在前頭領隊,繆千祥與姜福根、潘一心三個隨後綴着,哥兒幾個提心吊膽的來到廟門之前,廟門竟是開着的,往裏一望,黝黑烏暗,任什麼景物也看不清楚。
向地下吐了口唾沫,姜福根左窺右探之餘,忍不住罵了起來:
“他娘,有一説是初一十五廟門開,牛頭馬面兩邊排,今天既非初一,又不是十五,城隍廟的大門卻開得像要吃人似的,莫不成牛頭馬面打饑荒,餓昏得忘了日子,瞎揀個時辰就待收拾供奉了?”
知道姜福根是指桑罵槐,陰着損人,汪來喜趕忙低噓了一聲:
“你小聲點,姜三,豹哥還在人家手裏,可別先把局面鬧擰了!”
姜福根悻悻的道:
“什麼地方不好挑揀,偏偏選了這麼一個所在來談斤兩?真是鬼頭鬼腦,與廟後那片荒墳裏的角色都屬一路子貨!”
汪來喜沒有搭理姜福根,站在廟門口管自向內張望,廟裏仍是無燈無火,烏漆麻黑,伸手見不了五指,當然啥玩意亦看不到。
繆千祥湊到一邊,壓着嗓門問:
“是不是該進去看看?”
汪來喜道:
“你帶着火摺子沒有?”
點點頭,繆千祥從腰板帶上取出火摺子,迎風抖燃,在微弱的火光跳動裏,可以大概映照出廟殿的輪廓——半坍的神案、殘破的垂幄,煙黃泛黑的城隍爺雕像,缺了胳膊的牛頭馬面,以及遍地的鼠糞污,卻就是不見人影。
熄了火摺子,繆千祥納悶的道:
“不是約好了在這裏見面麼?怎的鬼也不見一個?來喜哥,別是故意逗我們樂子吧?”
汪來喜道:
“豹哥失蹤了可不是逗樂子,樁兒,許是我們來早啦?且安下心等他一陣再説!”
繞着城隍廟前後轉了一圈,潘一心回來的時候臉上滿是無奈之色,他攤開手道:
“沒有人影,荒墳上倒是熱鬧得緊,鬼火串串,像是全站出來納涼呢!”
人往地下吐了口唾沫,姜福根道:
“這算開哪門子玩笑?擄了我們的人,還吊這等的胃口,孃的皮,圖道混世有這種混法的?來喜二哥,我們愣是不侍候,看那幹潑皮能啃了鳥去!”
哼了哼,汪來喜道:
“他啃不了你的鳥,卻能摘掉豹哥的飄兒,姜三,你他娘就安靜一下行不行?幾十歲的人了,也沒見有你這樣毛躁的!”
潘一心笑了笑,道:
“主要是這地方待著叫人不順貼,我們三哥不是毛躁,吆喝兩聲,好壯膽罷了!”
瞪了潘一心一眼,姜福根惡狠狠的道:
“少説風涼話,潘肥,與鬼為鄰,莫非你心裏就塌實?”
潘一心尚未及回話,城隍廟對面那道土堤之後,已冷冷傳來一個聲音:
“一羣不出息的東西,連死人都怕,難怪成不了氣候!”
汪來喜霍然轉身面向土堤,提高了嗓門叱喝:
“是什麼人鬼鬼祟祟躲在那裏?還不快滾出來給你家汪二爺亮相?”
土堤上立即出現了幾條人影,其中一個開起回來聲調還挺亢厲:
“狗孃養的汪來喜,才一陣子不見,居然變成汪二爺了,前些時在‘七轉洞’裝孬粉熊,枷鐐上身的辰光約莫全忘啦?”
聽這嗓音竟有幾分耳熟,汪來喜正在琢磨對方是誰,繆千樣已自臉上變色:
“來喜哥,大事不妙,這不是‘仙霞山’‘七轉洞’‘白麒麟幫’的三當家,‘角蛇’裴四明麼?他一眼就能認出你來,豹哥怕是栽在他們手裏了!”
幾個人從土提上跳下,藉着星月的微光依稀可以辨認出面貌的大概來,走在前頭的那一個,身形瘦削,額上長着一顆肉瘤,不是“角蛇”裴四明是誰?
不止是裴四明,他身邊那死眉死眼的胖漢,除了“飛棍”齊靈川不會有第二個,齊靈川之後,跟着另一個體格粗矮,濃眉暴眼的人物,汪來喜猜都不用猜,便篤定是“白麒麟幫”的大當家,向來緣一面的“活斧”莊有壽了。
三個人來到距離哥幾個丈許遠近的位置站住,“角蛇”裴四明眼露兇光,粗聲粗氣的道:
“真是山不轉路轉,路不轉水相連,‘七轉洞’一別,又在這裏朝面啦,嗯哼,四位可是一個不少,通通到齊,手足到底情深哪!”
汪來喜踏上一步,先是深深作揖,陪着笑臉道:
“沒想到竟是‘白麒麟幫’的幾位當家駕臨,暖違多日,近來想必諸事順遂、財源茂盛吧?汪來喜這廂給三位請安了……”
一揮手,裴四明火暴的道:
“汪二爺,甭他娘在老子跟前磨你的嘴皮,你當我們為什麼會跑來這鬼地方風涼?”
汪來喜打着哈哈道:
“約莫不會是碰巧了吧?”
裴四明大聲道:
“少跟老子爆皮笑臉,破明瞭説,留下紙條約你們前來的就是我們兄弟,楊豹如今在我們手上,要不要他活命,就全看你四個了!”
汪來喜忙道:
“各位也知道,楊豹是我們拜兄,兄弟連心啊,我們怎會不要他活命?”
繆千樣接口道:
“不僅要他活命,而且活得越長久,我們哥幾個越開心……”
昂起頭來,裴四明重重的道:
“很好,難得你們之間有這麼深厚的手足情份,要姓楊的活命,十分簡單,拿銀子來贖就行!”
兩頰的肌肉倏緊,汪來喜明知早晚是這麼回事,心裏仍不免起落打鼓:
“這個……三當家,你明白我們哥幾個都是苦哈哈,窮措大,實在湊不出幾文錢來,但為了我們拜兄的事,好歹也得咬着牙關應付,三當家,只要你開的數目不大,我們兄弟便當褲子、賣老婆亦得卯上!”
裴四明不耐煩的道:
“我不管你們如何去湊錢,銀子夠數才能放人,姓汪的,價碼不高,只要十萬兩銀子就成交!”
“十萬兩”三個字彷彿平地響起三聲焦雷,不但震得汪來喜兩眼泛黑,繆千祥等三人亦不免腦袋發脹,腿肚子打轉,十萬兩,那可是白花花的銀子啊,既便隨地揀上十萬顆石子吧,恐怕也得揀個十天半月才行,這不叫獅子大開口叫什麼?
汪來喜定了定心神,苦着臉道:
“三當家,你説的十萬兩,可是指的銀子?”
裴四明神色一沉,嗓門又高了:
“你在吃我豆腐?孃的皮,不是指的銀子,莫不成十萬兩廢鐵?”
乾咳一聲,汪來喜低聲下氣的道:
“好叫三當家得知,這個數目實在太大,別説十萬兩銀子,你真要十萬兩廢鐵我們兄弟也負擔不起,三當家,我們全是窮人,就算你拿我們兄弟四個連肉帶骨賣了,亦怕賣不出這個價錢的一半,求你行行好,三當家,再往下壓一壓吧……”
冷冷一哼,裴四明道:
“這是在市場賣青菜龍帶着討價還價的?十萬兩銀子,分文不能少!”
旁邊,“飛棍”齊靈川陰沉沉的道:
“限你們三天之內交付萬兩銀子,過時不候,端留着楊豹的腦袋給你們拎回去!”
夜沉露重,汪來喜納戴門上卻汗水消律,他沙啞着聲音道:
“請幾位當家的發發慈悲,高抬貴手,這個數目,殺了我們也拿不出來,好比一十人能背一百斤,卻硬叫他抗一千斤,除了壓死人,還別什麼結果?三位當家,我們哥幾個決不是裝窮,委實湊不上啊……”
裴四明嘿嘿笑道:
“湊不上拉倒,且等着替姓楊的收屍吧!”
忽然,繆千祥仗着膽子道:
“三當家,天下有錢的人多得很,你們為什麼偏偏挑上我們大哥?”
橫了繆千祥一眼,裴四明粗暴的道:
“誰讓你們到‘仙霞山’‘七轉洞’去傷人搗蛋?誰又叫你們跑去‘雙老閣’偷盜那條翠玉龍?你們膽上生毛,敢出面攪局,老子們就要從你們身上撈回本錢!”
繆千樣爭辨着道:
“話不能這麼説,三當家,那條翠玉龍本就不是你們的東西,‘白麒麟幫’擄人索贖,人家姓黃的付了贖銀,你們竟不罷休,更進一步把寶物也搶了去,裏外裏一把抓,獨吃狠吞,卻讓收當翠玉龍的當鋪主人活不下去,我們冒險替他找回來,有什麼不對?”
雙目一瞪,裴四明怒道:
“‘白麒麟幫’將翠玉龍獻給了雙老,你們憑什麼去盜取?”
汪來喜插進來道:
“但是,雙老已經親口答應把翠玉龍交還我們,以便物歸原主,你要不信,可以去問你的好朋友桑於,當時他也在場聽到!”
繆千祥接着道:
“你們強將這筆帳記到我兄弟頭上,濫施報復,就不怕雙老生氣?”
這時,那身材粗矮,濃眉暴眼的仁兄墓地怪笑一聲,又冷又硬的道:
“別看這小子生像老實,居然還懂得拿大帽子壓人哩,不錯,雙老是把翠玉龍交還你們了,我們今天也不是向你們追索那件寶物,我們只是幹我們的老行當——擄人綁票而已,因為你們得罪過‘白麒麟幫’,所以便選中你們老大為對象,事情就是這麼簡單,雙老向來清楚‘白麒麟幫’吃的是哪碗飯,決不會伸手斷我們財路!”
“飛棍”齊靈川亦慢吞吞的開口道:
“雙老日前險些家毀人亡,如今正在收拾殘局階段,心情特別惡劣,你們假若想去雙老面前告狀,保證會給轟將出來,再説,雙老那裏,有我們老夥計桑乾護着,也不怕你們扯淡;寶物我們不要了,買賣卻得做下去,黑道有黑道的一貫傳規,雙老是明白人,怎可能偏袒你幾個夾生潑皮?”
裴四明煩躁的吆喝起來:
“不用再羅嗦,十萬兩銀子贖活人,幹是不幹?多一句閒話,老子們拍屁股便走!”
汪來喜央告着道:
“三當家,無論如何,請你體諒我們,把價碼降一降……”
那濃眉暴眼的仁兄答腔道:
“我莊有壽做這等無本生意,已經做了大半輩子,從來,還沒有讓過價,姓汪的,一文也不能少,少一文,就提楊豹人頭給你看!”
窒默了片刻,汪來喜咬着牙道:
“那……也罷,三日之後,如何交錢?”
莊有壽麪無表情的道:
“三天之後,仍是同樣時間、同樣地頭,我們等着點收銀子!”
裴四明加強語氣道:
“十萬兩,數目夠見人,數目不夠見屍,你們要敢玩花樣,姓楊的人頭先落地!”
汪來喜沮喪的道:
“放心,我們兄弟便豁上性命,也得把十萬兩銀子給湊齊……”
莊有壽向他的兩位伴當做了個手式,三人一體,躍上土堤,當他們身形消失在上堤後面的一剎,汪來喜已急忙拉過姜福根,低促的道:
“姜三,快去暗裏綴着,看他們在何處落腳,要能查出豹哥被囚的所在,事情就大有轉機了,你千萬留神,別露了痕跡!”
姜福根連連點頭,悄無聲息的追躡上去,看他身法矯健麻利,動作之間宛似輕風飄拂,不着跡象,汪來喜才不由透了一口長氣。
夜空如洗,仍有星、有月,但哥兒三個的心情卻沉重異常,他們踏步歸去,三雙人腿竟一樣的沉滯瞞冊、都似是肩荷着好大一付擔子。
孤燈一盞,要死不活的在桌面上閃跳着,汪來喜、繆千祥和潘一心便圍坐桌邊,六隻眼睛全瞅着燈光發呆——這是在繆千祥狹小的蝸居里,桌上有一壺老酒,三隻酒盅,但是,杯中酒卻仍滿溢,動也沒動。
於是,房門突啓,燈火一陣搖晃,姜福根已鬼魁似的溜子進來,不等他將門扉掩好,汪來喜已急忙站起,焦切的問:
“怎麼樣,姜三?摸着他們的落腳處沒有?豹哥的消息可查明瞭?”
姜福根先不答話,走過來拿起桌上的一盅酒,仰脖子平盡,這才抹了抹嘴角餘漬,眯着兩眼,帶有那種説不出的自負之色:
“你且讓我喘口氣行不行?來回幾十裏地奔下來,連兩腳都還沒有跨進門檻,你就叫魂似的叱喝個不停,莫非以為我‘一陣風’只會饒上功夫白搭?”
汪來喜趕緊拖過凳子,接着姜福根坐下,又取過另一隻酒盅雙手奉上:
“好、好,你就先歇口氣,如今你是我們的爹,活祖宗,裏外裏全指望你,姜三爺,再來一杯,過了癮方開尊口不遲。”
“嗯”了一聲,姜福根接過酒盅來仍是一口乾了,他支起一條左腿到凳子上,目光在三個兄弟臉盤間巡了一轉,慢條斯理的道:
“你們倒是説説,我跑了這一趟,有沒有點收穫?”
汪來喜扮着笑顏道:
“當然有收穫,憑你‘一陣風’的本事,豈有白忙活的道理?”
繆千祥也拍着馬屁道:
“要説跟蹤追躡這一rJ,我們兄弟誰都比不上福根哥,先時大夥全看見了,福根哥手腳之麻利輕巧,直同飛燕驚鴻,乖乖,既便孫悟空的斤斗雲吧翻來蹦去怕亦不過如此而已!”
潘一心想笑卻不敢笑,只好低下頭去,擎起酒盅來抿了半口。
姜福根十分受用的挺挺胸膛,大刺刺的道:
“樁兒固然是抬舉三哥我,但是呢,我這身提縱之術卻也不是吹的,自有其獨到之處,就拿今晚的情形來説,人家三個可不是省油的燈,皆屆一等一的高手能人,待要暗裏跟隨,卻不露跡象,真是談何容易?虧得我功夫深,身手強,才幸不辱命,好歹把任務圓滿完成了!”
汪來喜耐着性子道:
“你的意思是,姜三,已經探着他們的落腳處所了!”
姜福根傲然道:
“何止探清了那三個人王的落腳之處,豹哥的消息也一併有啦!”
陡的精神一振,汪來喜忙道:
“快説,人在哪裏?”
姜福根使勁抹了把嘴,得意洋洋的道:
“離着城隍廟往東去,大概十五六里路吧,在一片棗林子裏,有家荒廢了的農舍,莊有壽他們便窩在農舍之中;我等他們進去了一會,才潛行入內,四合院的士角屋共分七間半,那半間屋子約莫是以前拿來難犁具的,人一靠近,便聞到一股牛糞臭,門窗還新換上粗木條,就像個大號站籠一樣,豹哥的人我是沒見着,不過卻聽到他的聲音,正夾着屋外守衞的兩個傢伙給他送碗水喝……”
汪來喜仔細的問:
“你確定那是豹哥的聲音?”
姜福根不悦的道:
“多少年的老兄弟,別説他的嗓調一聽就着,哪怕他放個屁,我也包管分辨得出!”
汪來喜兩手互疊,眉開眼笑:
“這就好,我叫‘白麒麟幫’那夥三八蛋等着做發財夢去,你們心狠,就莫怪我兄弟手辣,誰待栽這斤斗,猶得走着瞧!”
繆千樣有些心裏不落實的道:
“來喜哥,你的生意是,咱們不湊銀子贖人,要和他們來硬的?”
汪來喜舉起酒壺來替自己斟了盅酒,一口飲下半杯,雙目透着紅光道:
“莊有壽那三個雜碎,全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虎豹,黑心黑肝,貪婪惡毒到了極處,大家想想,他們明明知道我們兄弟湊不出十萬兩銀子,卻硬是分文不肯減少,拿豹哥的性命迫着我們要錢,這不是逼我們去上吊,去偷搶拐騙麼?孃的,狗急了都會跳牆,何況是我們四條漢子?結,他們不給我哥幾個留路,我哥幾個便只有豁上拼了,寧肯玉石俱焚,也半個蹦子不拿!”
潘一心深有同感的道:
“我贊成二哥的做法,有些人是天生的食髓知味,得尺進步的,這一遭,我們既使傾家蕩產的把銀子湊給了他們,誰敢擔保他們下一次不會重施放技?如果接着再擄去我們兄弟當中的任何一個,何來另一筆十萬兩銀子補贖?與其受人宰割,不如挺身搏擊,橫豎輸贏就此一裙子買賣,大家玩完拉倒!”
汪來喜點頭道:
“大夥要搞清楚,‘白麒麟幫’這一撥熊人,專門靠打家劫舍、擄人綁票為業,若是在其淫威之下,只求順受,不圖反抗,必然事故迭起,後患無窮,他們待趕盡殺絕,我們就拿命硬頂,鹿死誰手,猶未可言!”‘
繆千祥咧嘴笑道:
“拼一場也罷,‘血合字會’、‘雙老閣”我們都不怕,還會含糊了這幾個東西?”
眼睛不停的眨着,姜福根似乎並不若他三位兄弟那樣膽壯氣豪:
“銀子湊不齊,當然只有硬抗,問題是,我們拿什麼力量跟人家抗?單以我們四個人的能耐而言,恐怕挺不過莊有壽那一票亡命之徒!”
汪來喜沉沉的道:
“我早提過,兵在精而不在多、鬥力不若鬥智,前些時日,水裏火裏我們也進出好幾次了,亦不見哪一個挺了屍,固然運氣佔了一部份,但誰能説我們毫無計謀機智?我們不想流血拼命,事到臨頭卻非得面對現實不可,人要朝下活,就得自己求取生存之道,兄弟們,挺上了!”
繆千祥猛一拍手:
“兄弟同心,黃土變金,是死是活,都非要和他們抗爭到底不可!”
聳聳肩,姜福根道:
“你們別以為我孬種,我可是他孃的就事論事,謀定而後動,既然大家全是一個想法,我也沒有話説,拼就拼吧!”
潘一心道:
“還得靠三哥出點子,設謀略,如果正面蠻幹,我們只怕勝算不大!”
摸着下巴,汪來喜道:
“當然要以智取,無論我們實力如何,卻投鼠忌器,別忘了豹哥還在人家手裏!”
繆千祥有些急切的道:
“來喜哥,你現在心裏有沒有什麼定見?”
汪來喜笑笑道:
“你真把我當成諸葛亮了?莫急,我説樁兒,容我好生尋思尋思,包管能想出個巧法子來整治那些狗操的貨!”
暈黃的燈火又在輕搖,汪來喜的面孔上便幻映着如波的光紋,他不再講話,眼睛上瞅着屋頂不動,誰也不知道他又神遊到哪一計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