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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相思情最苦

    抄起那把又薄又快的切肉刀,繆千祥一狠心就割下好大一塊豬後腿上精肉,重重摔在面前案板上,比擬着是在切割“聚豐泰當鋪”朱胖子的屁股,厚實的精肉落於案板,發出一聲沉悶的迴響,他也彷彿稍稍舒了一口怨氣。

    買肉的大麻子是老顧客,前頭銜尾守火神廟的麻皮潘三。潘三一瞧案板上的這塊肉,不由詫異的扯起一邊眉毛,嗓門濁濁混混的道:

    “我説樑柱兒,我是付了你十五枚制錢,買的是一斤五花肉,你這一刀切下來,不但切的是後腿上的精肉,而且約莫兩斤有多,這塊肉,敢情是賣給我的麼?”

    繆千祥圓胖黑亮的臉龐上半點笑容不帶,睜着那雙亦是又大又黑的眼睛直瞪着潘三:

    “不是賣給你,我倒賣給誰?你左右看看,我這肉案子前,除了你,哪還有別的客人?”

    潘三耐着性子道:

    “我吃不起這等上肉,繆樁兒,我是老規矩,十五枚制錢買一斤五花肉,湊合着燉它半鍋,兩三天夠嚼了……”

    把屠刀往肉案上“噔”的一插,繆千祥道:

    “沒有錯,麻三叔,你給十五枚制錢,我今天便賣兩斤上肉給你,賣定了!”

    潘三迷惘的端詳着繆千祥,滿頭霧水的道:

    “這是怎麼一碼事?繆樁兒,你是昨晚摔了個斤斗,抬身搶着錠金元寶?”

    繆千祥撇着嘴道:

    “我沒這麼好福氣,我是自己跟自己別上了,麻三叔,你就別問啦,權當我今日吃錯了藥,拿着豬肉比青菜,你拎着你的肉,請吧。”

    仔細審視着綴千祥,潘三估定了對方不是在開玩笑,這才伸手提肉,眉開眼笑的走了開去,一路走,還不時頻頻回頭探望,模樣透着三分看怪物的味道。

    繆千祥扯過肉案上那塊油垢污膩的抹布,胡亂擦了擦雙手,衝着旁邊豆腐擔後正在打噸的老頭子一聲吆喝:

    “李老爹,麻煩你幫我看看攤子,有人買肉就賣,無人買肉就收,我先歇市啦!”

    老頭子從半睡中驚醒,不由手搭涼棚,仰着一張乾癟的面孔看天色:

    “歇市?這麼早就歇市?繆樁兒,如今隔着午前還有老大一段辰光哩……”

    繆千祥挪步便走,悶悶丟下一句話來:

    “管他娘,我是自己跟自己別上了!”

    粗瓷碗“嘭’的一聲擱回桌上。倒濺出不少酒沫子來,繆千祥盤坐圓木凳上,臉孔漲得黑裏泛赤,酒碗才放下,又像跟誰賭氣似的再端起來,一仰脖子,咕喀,將殘酒乾盡。

    翹一雙腳在對面長板凳上的,是個矮小乾瘦、雙手宛如一對鳥爪子般的很瑣人物,這時,他先咂了咂舌頭,慢條斯理的道:

    “樁兒,這事有什麼好氣的?鎮上人,誰不知道那開當鋪的朱胖子是個勢利眼。錢鎖兒,六親不認,只他孃的認得錢?你不過一個豬肉攤子的主兒,整個身家合起來,連裏帶外,無非是一片肉案,另加幾十斤豬肉罷了,在他看來,當然是不大稱心,認為你上不了百盤,你待琢磨他外甥女,他又如何容得?”

    繆千祥氣呼呼的一拍桌面:

    “我中意的是朱胖子外甥女,又不是看上他,這個狗眼看人低的老東西憑什麼百般阻擾,動不動就給我臉色看?譬如昨晚傍黑的事吧,我好不容易瞅準機會,逮着秋娘出門買針線活的空檔,才只一個箭步跳了過去。兩句話還沒説到,這死胖子已從門裏撲將出來,一邊拿着大掃把朝我身上亂打,一面惡聲惡氣的叫罵,説我是癲蛤股想吃天鵝肉,説我痴心安想,又教我去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樣子——”

    猛然抬頭挺胸,他一模自家的面孔,憤憤的接下去道:

    “怎麼看?我這樣子有什麼不好?五官端正,身體結實,頭是頭,腳是腳,如假包換的人模人樣,至少,比他朱胖子要高明十倍。他不瞧瞧他那副德性,肥頭大耳,凸腰墜肚,活脱一頭豬,我恨不能在他的肥腚上片下兩斤肉來!”

    細小的鼻子聳動了一下,這人想笑卻忍住了。

    “樁兒,你且稍安匆躁,你踉秋娘的事,急不得,也氣不得;你要明白,你想的是人家的外甥女,秋娘自小沒爹沒孃,全是朱胖子把她拉拔長大,人又生得一朵鮮花似地,朱胖子防得仔細,護得周詳,原亦無可厚非,你對朱胖子好歹要順從點,否則,秋娘可就左右為難啦!”

    繆千祥悻悻的道:

    “我他眼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還待怎麼個順從法?莫非要將那胖子當祖宗供奉着?哼哼,若不是看在秋娘面上,憑朱胖子那塊料,我一指頭就能戳翻了他!”

    這一位笑眯眯的道:

    “當然全是看在秋娘份上,要不然,我這老哥哥也咽不下這口氣,我説樁兒,你凡事務必忍着,咱們想法子慢慢跟姓朱的磨,不怕磨得他不點頭!”

    呼了哼,繆千祥道:

    “朱胖子是黑眼珠對白銀錠,沒有大票錢財,又用什麼法子跟他磨?如果端指望我這爿肉攤子攢錢積身家,只伯到有譜兒的時候,頭髮都熬白了,那時辰,還往何處娶活人?”

    舉起面前的酒碗喝了一口,這人道:

    “説真的,樁兒,秋娘本身對你怎麼樣?”

    提起此言,繆千祥不禁又有了氣:

    “本來還挺好,有那麼幾分柔情蜜意,就因為朱胖子再三攪和,秋娘也免不了畏縮起來,這幾次見面,不知是我多心還是怎的,總覺得大不如從前,説話吞吞吐吐,舉止磨磨蹭蹭,兩個人湊在一塊,就缺少那股子勁頭……”

    手摸着下巴,這一位透着深思熟慮的神情:

    “還算好,秋娘尚不曾被她舅舅拗轉了心去,只要人家閨女對你有情,人宰業已成了一撇,怕就怕你是剃頭的挑子一頭熱,那便大費周章啦;樁兒,別急,穩着來,我楊豹就不信他朱胖子能夠棒打鴛鴦!”

    繆千樣提起桌腿邊的大號錫壺,先替他這位把兄楊豹斟滿了酒,再為自己添上,一湊唇就下去半碗,抹着嘴角的酒清,他紅着眼道:

    “你當然沉得住氣,我可心裏不落實,你想想,豹哥,我也老大不小了,三十出頭好幾年啦,到如今卻仍孤家寡人一個,一人吃飽全家吃飽,一人睏覺全家睏覺,與秋娘認識了三年多,僅僅止於見見面,談幾句體己話而已,每朝正道上提,她那陰魂不散的胖舅,便從中作梗,打個比方説,宛若石墓理石棺,硬是沒有門!”

    楊豹眨着眼道:

    “樁兒,你果真這麼急着討秋娘?”

    繆千祥大聲道:

    “這還有假的?我想她都快想瘋了,偏偏朱胖子和我作對,愣是把着關不讓過,豹哥,你不知道我這份苦,一下怕秋娘吃她舅舅逼着嫁了別人,一下又擔心秋娘自己改變心意,整日價神思恍館、寢食難安,再照這樣下去,我是非起癲狂不可了!”

    楊豹笑了笑:

    “你且慢着起癲發狂,天還不曾塌下來,事情也沒有糟到這般田地,我看這樣吧,樁兒,得閒你不妨探探秋娘的口氣,看她那舅舅到底認定了多少身家才允嫁人?等問清楚了,我們哥幾個大夥湊湊看,如果不足,再另想法子

    繆千祥的臉色又黯了下來:

    “假若單是銀子一樣,多少也有個數目,怕那老小子又在出身、家世及地位上挑剔,可就難了……”

    放下踏在板凳上的一隻腳,楊豹淡淡的道:

    “這也沒什麼難,在朱端的那雙招子裏,財富即是一切的表徵,家世、出身、地位,事實上亦差不多是金銀珠寶堆疊起來的,你給姓朱的一個幹舉人窮秀才當外甥女婿,只怕他還不肯要呢!”

    繆千祥又伸手擎碗,搖頭嘆氣:

    “大概是我夫妻命宮裏有此一劫,朱胖子便是老天遣下來岔我姻緣的魔星——”

    黃褐色的眼珠子翻了翻,楊豹“嗤”了一聲,面露不屑:

    “魔星?那朱端如若你得上魔星,老子就是玉皇大帝!樁兒,你他娘甭這麼沒出息法,逼到最後,搶也能替你把人搶來!”

    喝了口酒,繆千祥道:

    “強搶不是路數,豹哥,搶得了人搶不了心,總要秋娘心甘情願,不傷她的感情才好……説來説去,咳,都怪我自己窩囊。”

    楊豹站起身來,打了個酒呃:

    “你寬念,樁兒,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你和秋娘,遲早會是一對,我們兄弟夥好歹全為你扛着——我還有點事,要先走一步,你的問題壓後再談,用不着煩,朱胖子端不了鍋!”

    等楊豹一陣風似的捲了出門,繆千祥又獨自怔忡了好一會,然後,他再舉起酒碗,剛往嘴邊湊,一個俏生生的聲音已響自門外;聲音是俏,口氣卻透着惱:

    “喝、喝,一天到晚就知道灌黃湯,光是喝酒,能喝得我舅舅回心轉意?”

    繆千祥趕緊打圓凳上站起來,回頭一瞧,果其不然,站在門邊那位葱白水淨、窈窕高挑的大姑娘,不是他的夢中人韋秋娘是誰?

    急忙搶前兩步,繆千祥搓着一雙手,兩眼光亮,笑得有些令人肉緊:

    “呢,秋娘,想不到是你,你怎麼會來這裏?”

    韋秋娘靠在門框上,一雙水汪汪的丹鳳眼盡朝屋裏梭溜,那張柔潤靈巧的小嘴説起話來竟是挺蠻:

    “怎麼着?我不能來,還是你不高興我來?”

    繆千祥哈腰弓背,一臉訕笑:

    “什麼話,什麼話,歡迎都來不及,怎會不高興,來來來,秋娘,快往裏請,屋子小,又沒收拾,你可別嫌髒嫌亂呀。”

    移步入室的韋秋娘就這麼走上幾步,亦不免搖曳生姿,宛如風擺漾柳浪,柳絮輕狂,那蛇似的纖腰、豐實的臀股,彷彿在紫色的衣裙中滑動;繆千祥暗裏嚥着唾沫,趕上前去拉開凳子,又用衣袖在凳面上使力一擦:

    “請坐,秋娘,這裏請坐……”

    輕輕坐下之後,韋秋娘的雙眼仍朝屋裏四處張望着,一邊看,一邊嘆氣:

    “這哪像人住的地方?簡直就是個豬窩。千祥,你該不是豬肉賣久了,染上那些畜牲同樣的懶穢習氣吧?”

    話是有些兒不中聽,但得看是從誰嘴裏説出來,詞兒字地吐自那張芬芳嬌嫩的櫻桃小口,繆千祥縱然心裏不大熨貼,也只剩下唯唯諾諾陪笑的份:

    “生意忙嘛,加上朋友多,兩下一攪和夠累人的,回到家來倒頭便睡,自則抽不出空來抬掇房子,不過呢,一朝能有個人幫我煮飯洗衣,這個家必就大大不同了,如今我正缺這麼個賢內助!”

    白了繆千祥一眼,韋秋娘沒好氣的道:

    “生意忙?忙你的大頭鬼!我剛才就是先到市場邊你的攤子上找你,只見肉案頭蒼蠅亂飛,卻不見你的人影。還不到收市的辰光,你就拋了營生躲回你這破窩來灌馬尿,這叫忙?你真是越來越懶散了,我舅舅説你不成材,你就不會挺直脊樑叫他看看?非得叫他説中不可?”

    繆千祥吶吶的道:

    “今天我是心裏煩,越想越嘔,才早點歇了買賣回來喝酒,其實,喝的也是悶酒……”

    韋秋娘唇角一撇:

    “沒人逼着你,誰叫你喝悶酒來着?”

    繆千祥苦着臉道:

    “還不是為了昨晚傍黑那檔子窩囊事?你那舅舅好不講理,大庭廣眾之下就給我這等難堪,又是打來又是罵,衝着你,我除了逆來順受,忍氣吞聲之外,還能有什麼法子?但受是受了,一口氣卻咽他不下,想起來彆扭得慌……”

    沉默了片響,韋秋娘才幽幽的道:

    “誰叫你那麼猴急,就在家門口便攔着我?走遠點再説話不行嗎?其實舅舅那麼惡劣,我又何嘗沒有反感?可是他總是我的舅舅,是我在人間世上唯一的親人,我一個姑娘家,在眾目瞪旺下,能怎麼説、怎麼辦?千祥,你的委屈我知道,好歹你看在我的份上,千萬別記恨我舅舅……”

    真叫紅粉知己不是?繆千祥那股子受用勁就甭提了,化苦着的臉龐上一下子便像綻開了花,笑得見牙不見眼,一疊聲的回應道:

    “不記恨、不記恨,秋娘,你的舅舅還不等於是我的舅舅?自己的尊長嘛,打幾下罵幾句算得了什麼?這點小事我又怎會往心裏記?”

    韋秋娘輕輕頷首:

    “你能這樣知情明理,我就放心了,千祥,我曉得你向來是個豁達人。”

    嘿嘿一笑,繆千祥又似突然想起了什麼,有些迷惘的瞧着韋秋娘,道:

    “對了,秋娘,你來找我,必是有什麼事吧?我住的地方,你是從來不肯光臨的.邀請你好多次你都不答應移駕坐坐.今天居然主動找了來,未免透着不尋常……”

    韋秋浪面色一整,十分凝重的道:

    “不錯,是有事,而且還是一樁非常重要的大事;千祥,平素我不來你這裏,是伯人家説閒話,你不想想,孤男寡女.局處一室.傳出去該有多難聽?儘管我們之間清清白白,卻攔不住別人心間種種齷齪想法,為了我們兩人的名節,我認為還是彼此剋制些好,今天我原也不打算來你住的地方,實在是攤子找不着你,加以事情急迫,沒奈何,才硬起頭皮進你的門!”

    一句“進你的門”,聽得繆千祥心頭一蕩.頗有幾分騰雲駕霧的感覺,他醺醺然、樂陶陶的道:

    “好秋娘,有什麼事須我效勞,不妨敞開了説,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上刀山下油鍋、哪怕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為了你,我沒有豁不上的!”

    又白了緩手祥一眼,韋秋娘緩緩的道:

    “別説得這麼肉麻——這樁事,不是我的事,但也可以説是我的事。”

    繆千祥不解的道:

    “這是怎麼説?”

    韋秋娘靜靜的道:

    “千祥,我舅舅要請你吃飯,時間定在今天晚上,而且,務必請你賞光。”

    “聚豐泰當鋪”的老闆,韋秋娘的舅舅,刮皮胖子朱端要請繆千祥吃飯,更派了他的外甥女親自來請,這,對繆千樣來説,不啻是天開地變,日頭拗了方向,他不但大感意外,尚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怔愕:

    “你舅舅要請我吃飯?秋娘,你沒有弄錯吧?你舅舅請我去吃飯?莫不成,呃,你另外還有一個舅舅?”

    啐了一聲,韋秋娘嗔道:

    “去你的,我就只有這麼一個舅舅,哪來的第二個?你不要胡説八道!”

    繆千祥搔着頭道:

    “秋娘,這可把我弄迷糊了,你舅舅對我的觀感你是清楚的,他有這麼深的成見,巴不得一棒子敲死我,豈會請我吃飯?”

    韋秋娘正色道;

    “千真萬確,是我舅舅要我來請你,要是沒有這回事,我怎敢開這種玩笑?那不但拿着你去找難堪,我也一樣討沒趣;別瞎前咕了,千祥,晚上把自己收拾收拾,早點過來,莫讓我舅舅等久了……”

    舐舐嘴唇,繆千祥,低聲道:

    “秋娘,令舅忽然來上這麼一手,其中委實透着玄疑,你知不知道到底他是打的什麼主意?不要擺的是鴻門宴吧?”

    哼了一聲,韋秋娘道:

    “沒出息,你就這麼怕我舅舅?而你又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還值得他擺鴻門宴?”

    繆千祥道:

    “小心點總沒錯,許是他眼看攔不住咱們相親相愛,一氣之下,設計了什麼圈套誘我朝裏鑽也不一定!”

    韋秋娘臉兒一紅,又羞又惱:

    “你在瞎扯些什麼?難和你相親相愛了?真不害臊——我問你,晚上你是來也不來?”

    略一遲疑,繆千祥只有點頭:

    “來,衝着你我也要來,恁請你老舅要吃我的肉,啃我的骨,佈下奇門八卦陣,我亦非來不可,刀山上得,油鍋下得,還在乎這點小風險?”

    韋秋娘眉梢子一揚,口氣帶着椰榆:

    “聽聽吧,不過我舅舅請你去吃一頓飯,你這德性居然是一派慷慨赴難的悲壯法,小題大做,不知表的是英雄氣短,還是兒女情長?”

    繆千祥苦笑道:

    “昨晚上你舅舅才像凶神附體似的當眾給了我一頓生活,今天卻又前據後恭的來請我吃飯,秋娘,你叫我如何往好處去想?”

    韋秋娘笑笑,道:

    “我看舅舅不像有什麼惡意,不但沒有惡意,似乎還心事重重的樣子,他不肯告訴我為什麼要找你,我也不敢多問,千祥,你去了不就一切明白啦?”

    繆千祥忍不住道:

    “會不會是,呢,為了談我們兩人的事?”

    韋秋娘垂下視線,輕聲道:

    “我怎麼知道?”

    左手握拳擊向右掌,繆千祥正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壯烈情懷:

    “不管他打的什麼譜,我準時赴約便是。秋娘,這種颶尺天涯,可望不可及的相思滋味我是受夠了,今晚上,我就要和你舅舅説個分明!”

    韋秋娘欲言又止,只殷殷叮嚀了幾句,翩然自去,繆千祥送出門外,直等韋秋娘走得沒了影兒,他還站在門邊,滿腦子亂草般不知從何理起。

    朱胖子的舉止透着直,不知葫蘆裏賣的是什麼悶藥。繆千祥彷彿心間打着結,他望着天色,一時裏倒希望辰光過快點,早些見着朱胖子,也好早些把結解開……

    幾樣小菜,一壺老酒,酒菜擺置在跨院後的小廳裏,朱端坐在桌子上首,繆千祥坐在他對面;燈光搖曳中,朱端的一張肥臉神色晦暗,陰沉沉的。

    這地方繆千祥還是頭一次來,他好奇的向四處張望着,沒注意主人的表情不對,心裏只盼望整治好酒菜就退進屋內的韋秋娘能再出來一次。

    乾咳一聲,朱端親自為繆千祥斟滿了酒,雙手舉杯笑得十分勉強:

    “來,千樣,這一杯,我先敬你——”

    繆千祥連道不敢,一口把酒乾了,朱端拿起筷子,虛虛讓着:

    “吃菜,吃菜,臨時請你過來,沒準備什麼好東西,你可別嫌棄才好……”

    夾起一塊雞凍塞進嘴裏,繆千祥多少有股怪怪的感覺,他心口不一的道:

    “哪裏哪裏,大叔大客氣了,平時想來拜謁大叔,又怕惹大叔生氣,幾次硬起頭皮,卻只敢在門外徘徊,今蒙寵邀,實在惶恐……”

    朱端呵呵子笑着,卻毫無笑的內涵,那腔調聽在繆千祥耳中,竟似在哭;朱端一時不曾接話,繆千祥也不知道該再説什麼好,兩個人面對面的笑,笑得氣氛很僵。

    於是,繆千祥又夾了一筷葱烤鯽魚送進嘴裏,一邊咀嚼,一邊還繼續扮着笑容。

    朱端放下筷子,直愣愣的盯着繆千祥瞧,他是瞧得如此專一審慎,不禁令繆千祥內心打鼓,暗忖着這胖子莫不成腦袋裏岔了根筋?

    好半晌之後,朱端驀地沒頭沒腦問了一句:

    “你很中意我們家秋娘?”

    料不到是這麼個單刀直入法,繆千祥臉上的笑容像是抹着一層漿糊,半濕不幹的繃得難受;他嚥下口裏的魚瀝,聲音濁重:

    “不瞞大叔,我不止是中意,簡直想她想得快瘋了!”

    嘿嘿笑了起來,朱端兩頓肥肉都在顫動:

    “好,好,這就好辦,這就好辦……”

    繆千祥迷惑的道:

    “大叔的意思是?”

    朱端先替繆千祥再斟上酒,才雙手疊腹,迷着眼道:

    “你,呃,有沒有心要秋娘當老婆?”

    繆千祥直覺感應到對方話裏包涵着其他不可解的意義,卻衝口道:

    “當然有心娶她,還望大叔成全。”

    嘴裏這麼説,他兩眼也正望着朱端,下意識中,明白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朱端潤了潤他肥厚的雙唇,慢吞吞的道:

    “千祥,你哩,雖説長得太高馬大,一身結棍,頭是頭,腳是腳,像個人模人樣,但可惜出身太低,又沒什麼家當,我們秋娘自小矯生慣養,固然是她爹孃死早了,卻在我的拉拔下沒吃過一點苦,受過一點罪,我疼她愛她,猶如已出,如果把她許給了你,好比一朵鮮花插牛糞,太也委屈了她!”

    又來了不是?這一套!繆千祥氣往上湧,卻警惕的自我剋制,嘿嘿笑着:

    “錢是人賺的,財是人攢的,大叔,我還年輕,朝後的時光長着,金山銀山不敢説,過日子總不會虧待了秋娘,將來便開不成像你這般的當鋪,吃飯卻還有餘裕……”

    朱端搖搖頭:

    “等熬到那時,只怕秋娘早把頭髮都愁白了,千祥,不是我勢利眼,生活現實哪!”

    繆千祥忍耐的道:

    “我養得起秋娘,而且,我認為夫妻間情感的契合,應該勝過物慾的追求……”

    朱端面孔上的表情有點古怪,他用力吸吸鼻子,目光投注在桌間另一盤紅燒肘子上,似乎是在研究這盤肘子的風味,但説的話卻與肘子毫無關聯:

    “千祥,我是白手起家,辛苦立業,掙扎了這大半輩子,我知道什麼叫人情,什麼才是生活……先不提這些,假如我告訴你,我同意把秋娘許給你,你怎麼説?”

    幾乎就要從椅子上跳將起來,繆千祥生恐自己聽錯了,他直愣愣的望着對面肥頭大耳、臉龐團團的朱端,竟抑壓不住聲音的顫抖:

    “大叔,你,呃,你方才可是在説,答應將秋娘許給我?”

    雙層的下巴微微抽動,表示朱端是在點頭了:

    “不錯,我是這樣説,你願意娶她麼?”

    繆千祥閉閉眼,努力將那股激奮的情緒平靜下來,然後,他不由自主的笑着:

    “願意,大叔,我是一千一萬個願意,天可憐見,這本就是我夢寐以求卻求之不得的期望啊……”

    朱端微微含笑,“嗯”了一聲,這種狀似讚許,又似鼓勵的反應,使繆千祥熱血沸揚,精神亢奮,渾身有如騰雲駕雷般的輕飄,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盪,霍地離座而起,衝着朱端便是長揖到地:

    “多謝大叔成全,我現在才知道大叔往日的苦心孤詣,棍棒之下,惡言之中,原是勞我筋骨,磨我節志,是要我領悟成家不易,創業維艱,喻示我奮發向上的玄機,點化我切莫自棄的手段,大叔、大叔,大叔用意之深,實在令我又是慚疚,又是感激……”

    朱端不由呆了片歇,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居然還有這麼深妙的本事來批項教人。繆千祥這一頓實際上出自肺腑的恭維,要不是房中並無第三者存在,朱端差點就以為是在説另一個人了,突兀間,他欠身伸手架住繆千祥的勢子,急切的道:

    “慢來慢來,你先莫着急,我的話只説了一半,還有下文,你坐好,且等我把話講完再做道理。”

    繆千祥一時叫這個意外的喜訊衝昏了頭,回座之後,猶目傾身側耳,擺出一副恭聆訓示的模樣,神色中,隱隱然已有了新郎官的味道。

    佯咳一聲,朱端末免有幾分尷尬的道:

    “我説千祥,秋娘那丫頭,你是願意要她的了?”

    繆千祥誠心誠意,誠惶誠恐的道:

    “願意,願意到了極處。”

    朱端道:

    “而我也答應了這門婚事,嗯?”

    臉上又似綻開了一朵花,繆千祥尊重的道:

    “都是大叔成全。”

    朱端用手指捻了捻耳墜,胸有成竹的道:

    “不過,我卻附帶得有一個小小的條件,只要你依了我的條件,秋娘就是你的人了。”

    心腔子一緊,繆千祥的興奮感猛的便冷卻了一半,他忐忑的問:

    “大叔,不知這附帶的條件是什麼?”

    拿起酒杯來輕抿一口,朱端故示悠閒自若:

    “這個條件,就是我所説的‘下文’,千祥,你要辦得到,夙願自然得償,我不但同意秋娘嫁你,另有一份豐厚嫁妝陪綴;反過來説,如果你沒法子履行這個條件,嘿嘿,你就還是你繆千祥,管自回去賣你自己的肉吧!”

    這不叫翻臉無情叫什麼?繆千祥怔愣了一會,才期期艾艾的道:

    “大叔,我,我還不知你附帶的是個什麼條件。但凡能之所及,我總依你就是……”

    又“嗯”了一聲,朱端放下酒杯,形態轉成了先前那樣的晦黯苦澀,像是這一瞬間,那剛剛消褪的一片陰影重再罩臨他的心中:

    “千祥,你可知道左近的三府十一縣方圓,頭一號富家翁是誰?”

    料不到朱端會問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來,繆千祥思索了片刻,遲疑的道:

    “我也是聽人傳説,附近這三府十一縣,最有錢的人家,好像是鄰縣歸德的黃三裕黃家,那黃三裕人稱‘黃金櫃’,説他家裏的金子全用大鐵櫃裝着封在石牆裏,隨便抓一把出來,就能買下半條街……”

    朱端乾啞的笑笑:

    “黃三裕家是左近地面的首富沒有錯,但外傳亦未免言過其實,多少誇大了些,他有錢是有錢,卻大半分佈在田產生意上,現錢並不太多,拿鐵櫃裝金子封在石牆裏,何不如將金子換開了做買賣來得有利頭?稍懂打算盤的人,就不會辦這等傻事……”

    繆千祥有點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自己要娶韋秋娘當老婆,朱端好不容易答允了這門婚事,卻又突兀的附帶了一個條件,如今未談條件內容,卻搬出歸德縣的富翁黃三裕來,風馬牛不相關嘛,這黃三裕與他娶老婆扯得上什麼鳥的牽連?

    朱端似乎看得出繆千祥的心事,他慢條斯理的接着道:

    “你先別急,千祥,來,喝點酒,吃點菜,慢慢就談到關節上了。”

    繆千祥的黑圓面龐上泛着一層紫赤,他咧咧嘴,興味缺缺的道:

    “老實説,大叔,眼下我心底不落實,在未曾洞悉通盤事情之前,別説喝酒吃菜,我連坐都坐不安穩,你老發發慈悲,還是早點把前因後果給我點明瞭吧!”

    朱端半眯着眼,緩緩的道:

    “好,我便長話短説,免得你懸着顆心空在那裏焦躁;約莫七天以前,黃三裕的三姨太,也就是他最最寵愛的一個侍妾,忽然被‘仙霞山’‘七轉洞’的一夥強人擄劫了去,當天身價便開了過來,要五萬銀子贖人,黃三裕當然願意破財消災,舍錢救人,問題是對方的期限逼得太緊,言明當天入黑之前就要湊到這筆數目,別看黃三裕家當厚實,要在一時三刻湊齊五萬銀子,亦非易事,倒想出一條求現的路子——來找我。”

    繆千祥愣愣的問:

    “找你?你和他有交情?”

    眼珠子一翻,朱端道:“交情?我和他有什麼交情?老實説,在這個人間世上,我還沒有值上五萬兩銀子交情的關係;他來找我,因為我是開當鋪的,但凡幹我們這一行營生,總有大筆現銀儲備着好週轉,他是拿了東西向我押當!”

    “哦”了一聲,繆千祥卻又詫異的道:

    “莫非歸德縣境內便沒有其他當鋪,他卻為何捨近求遠,繞這麼個大圈子來麻煩你?”

    胖臉微昂,朱端是一副略帶得意的神情:

    “這個你就不懂了,其一,黃三裕是地面上的富户,算得上有頭有臉,不管為什麼原因,上當店總是樁不光彩的事,裏外都得忌諱點;其二,別看我這號“聚豐泰”買賣氣派不大,店門不寬,卻是附近百來裏方圓內有數的殷實商家。你以為做生意憑什麼?憑的就是本錢厚,尤其幹我們押當這一行,更是少不得底子紮實。所以麼,黃三裕思來想去,挑挑揀揀,便捧着他那傳家之寶,前呼後擁的上了我的店門……”

    繆千祥道:

    “什麼傳家之寶,竟能當到五萬兩白花花的銀子?”

    朱瑞雙目放光,滿臉的驚羨讚美之色,就好像那件寶物便在他的面前,在他的鑑賞之中,形容裏,有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渴慕鍾愛情懷:

    “那是一條龍,一條通體碧翠精雕的翠玉龍,龍長首尾二尺有三,體高三寸掛一,整條玉龍呈現着翹首踏雲之貌,姿態矯昂,栩栩如生;雕鑿玉龍的材料,是千年以上的最佳硬玉,不但是由整塊玉材精雕,而且色澤一致,毫無暇疵,那種透明的碧綠,晶瑩的翠麗,就像是手捧着一汪凝結的水藍,冰潔涼潔,潤膩堅滑,天下最美的處子肌膚,也比不上它的觸感於萬……這條翠玉龍不但雕工好,最奇的是一雙龍目,竟然就在那個原該雕出眼睛的部位,有天生的兩點丹朱,紅芒閃耀,更增精妙……那條龍擺在案上,只見碧光波炫,龍鱗顫動,頭爪峯峯裏,隨時都有破空飛去的神韻,乖乖,那是件寶,真真正正是件至寶啊……”

    繆千祥吞着口水,道:

    “照你這樣一形容,可不真是件寶?當五萬銀子,該是不成問題了……”

    兩眼一瞪,朱端似乎在責怪繆千祥孤陋寡聞,太不識貨:

    “五萬銀子?千樣,專家説.該條翠玉龍簡直就是無價之寶,休説五萬銀子,便當上十五萬兩銀子也不算多;早年我曾見過同樣玉色翠材的一件佛雕,尺碼小得多,約莫只有人的巴掌上下,已值到六七萬兩紋銀,那件佛雕的雕工又還遠不如這條翠龍的精細,黃三裕又當五萬兩銀子,我算撿着便宜貨了……”

    繆千祥迷惆的道:

    “這不是一樁好事麼?萬一姓黃的在期限之內不及湊錢來贖,大叔光憑這條翠玉龍,就能大發啦。據我所知,像這麼高額的押當物,當期僅有一個月的時間,過期不贖或不來付息,東西便算流當了!”

    朱端頹然往椅背上一靠,神態仿若一隻泄了氣的球,恁般沮喪又痛苦的道:

    “我原是這麼盤算着,但做夢也想不到就在黃三裕當過這條翠玉龍之後,昨天半夜裏便來了事,一樁天大的災禍竟降到我的身上!”

    心頭猛的一跳,繆千祥愕然道:

    “出了什麼事?”

    朱端沙着嗓門,模樣如喪考批:

    “昨夜三更,我人躺在牀上,卻突的被揪翻於地,照頭對臉的是三把亮晃晃的鋼刀,房裏一片黑,只一隻燈籠頂在我眼前,他們拿刀逼着我,硬要我把黃三裕質當的那條翠玉龍交出來,我自是不從,跟着腰脅間就狠捱了兩腳,痛得我差點沒閉過氣去。我一看苗頭不對,且先顧着老命要緊,萬不得已,只有把那條翠玉龍交給他們……“

    繆千樣不由呆住了,過了一陣子,他方開口説話,腔調竟和朱端一樣的沙啞:

    “這是説,寶物被人搶走啦?”

    朱端垂着腦袋,似在呻吟:

    “可不是被人搶走了……千祥,他們搶走那條翠玉龍,不啻是要我的命,不提我絕大部分的本錢已投注在這票押當物上,只等一月期到,黃三裕前來贖當,我卻是拿什麼東西還給人家?就算我賣盡所有,也抵不上那半條龍的身價,萬一人家再不要錢,堅持贖回押當品,我除了傾家蕩產,恐怕還有得長期牢飯吃了……”

    繆千祥思量了片刻,道:

    “我看,到時不妨向黃三裕明説,東西被人搶了,務求他包涵則個……”

    跺了跺腳,朱端氣急敗壞的道:

    “你怎麼想得這麼天真?輕輕鬆鬆一句話,人家肯相信麼?就算他相信,我又如何賠補人家?連我這一身人肉墊上,夠不夠半條龍的價錢都是問題!”

    僵默了一會,繆千祥小心翼翼的道:

    “那麼,大叔又是個什麼意思呢?”

    朱端沉沉的道:

    “我要你設法去把那條翠玉龍給我奪回來,千祥,這就是我答應你娶秋娘的條件;東西拿回來,馬上給你們辦喜事,否則,我倒了邪媚,也便宜不了你!”

    繆千祥十分為難的呆坐着,心緒起伏,思潮翻騰——不錯,他除了有一身好力氣,從小也練得幾手硬功夫,江湖事亦不外行,但到底他不是闖道混世的出身,也從來不曾同那些殺人越貨的黑路人物糾纏過,像這樣真刀真槍玩命的把戲,他從無類似經驗,這乃是虎口奪食的勾當,扛不扛得下來,半點把握都沒有,而一個弄不巧,恐怕就變成有去無回的結局了;事情是這麼難、這麼險法,可是,卻關係到他和韋秋娘的姻緣,一想到韋秋娘,他就更加心亂如麻,不知該怎麼應承才好了……

    一旁察顏觀色的朱端故意放重語氣,緊逼着道:

    “你怎麼決定?接不接受我的條件?多想想秋娘吧,過了這座村,就沒有這爿店啦!”

    思維慌亂中,繆千祥像在和自己掙扎:

    “可是,大叔,可是你還不知道是什麼人搶了那件寶呀!”

    朱端像是早已料到有此一問,他不徐不緩的道:

    “我當然知道,那些黑心黑肝的東西在打劫我的當口,曾有人提到‘蛇四哥’如何如何;今天一大早,我就去到鎮上“大威道場”拜訪了場子裏的李大教頭,向他請教這‘蛇四哥’的出身來歷。李大教頭不愧是熟知兩道的老江湖,果然一問就着,此人號稱‘角蛇’,名叫裴四明,是‘仙霞山’‘七轉洞’的三當家,拿他的身份和黃三裕的案子一對證,再與我的被劫相印合,其脈絡連傳,因果自則分明瞭!”

    繆千祥吶吶的道:

    “大叔,只憑幾句閒話,一個人名做依據,似乎不足憑飄劫匪的身份吧?”

    朱端一下子上了心火,大聲道:

    “那幹強盜若是與姓裴的沒有牽扯,他們為什麼提他的名字?姓裴的是‘仙霞山’一干匪人的頭子,擄劫黃三裕小老婆的就是他們,而黃三裕是找我當的寶,拿的贖銀,你只要動動腦筋聯想一下,馬上便會明白我這麻煩是怎麼來的!”

    繆千祥艱澀的道:

    “大叔的意思,是説黃家那邊泄了底,漏了財源來處,‘仙霞山’的土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跟着摸上來,連你一道坑了?”

    重重一哼,朱端粗暴的道:

    “總算你開了竅,這種事,好比禿頂上的蝨子,明擺明顯着,再要想不通,豈非白痴一個?我倒是問你,你到底答不答應去幫我找回寶物?”

    暗裏一咬牙,繆千祥將心一橫:

    “我,我去!”

    表情的變化就有那麼快法,朱端立時後開眼笑,掀起屁股來隔桌拍了拍繆千祥的肩膀,又伸出大拇指,讚不絕口:

    “好,好小子,我就知道你小子是塊材料,有種,有膽識;將來我有你這麼一個外甥女婿,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千祥,好好幹,你知道我無親無故,僅得秋娘一個甥女,往日我的一切都是秋娘的,呵呵,是秋娘的不就也和是你的一樣啦?”

    話是沒有錯,繆千祥心裏想着,問題是得有法子將性命留到那時才行,馬上就要身入虎穴持虎鬚去了,能不能喘着一口氣回來,他是毫無信心,萬一出師不利挺了屍,莫説繼承不了朱胖子的財產,娶不上韋秋娘,甚至連他繆家的煙火都要斷個丈人的了,如何還談得到其他?

    這時,朱胖子興沖沖的舉起杯來,對着繆千祥咧嘴笑道:

    “來來來,千祥,乾這一杯,算是祝你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可得記住,你去辦這樁事,最多隻有二十幾天的時間哪,千萬別把辰光耽誤了!”

    繆千樣一仰脖頸乾了杯中酒,酒入喉頭,他才發覺,原來喝了多年的黃湯,竟是這麼個苦、又這麼個辛辣法!

    朱胖子扭回頭去,開始向後房那邊吃喝着韋秋娘出來陪客——多麼現實不是?縱然使這條下作的美人計,竟也扣準了時機才肯現實!

    繆千祥沒有吭聲,管自取壺替自己斟酒,他算豁出去了,不喝,也是白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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