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趟鏢的陣容不似君不悔想像中那麼浩大,沒有成隊的車馬,沒有迄邐揚空的旌旗,甚至沒有趟子手清亮高吭的吆喝着鏢威,有的只是四匹馬,一輛黑鐵皮貼着交叉封條的雙槓手推車——用人力推動的二輪車,君不悔即是那二位推車老大中的一位。
這輛雙槓車外包鐵皮的四角上,還嵌扣着四隻亮銀釘,方正模稜的車體雖説不大,卻沉得慌,不知道里頭裝了什麼金銀財寶,車輪滾動間,總在雪地上輾出兩條深深的轍痕。
頭一匹白馬上便坐着管瑤仙那位姑奶奶,呂剛一副忠心保主的架勢緊隨於側,殿在車後的是另兩位鏢師,臨行前沈二貴業已悄悄指點過君不悔,這二位鏢師,生了副朝天鼻的叫胡英,只有半隻左耳的…位叫彭季康,都是脾氣火爆的大爺。
天空是一片陰沉,灰暗的雲宛如壓到了人的頭頂,北風颳得不算緊,但照樣是貶膚刺骨,每一陣打着呼哨掠過去,會把人吹凍得弓背縮頸,彷彿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凸起疙瘩……。
君不悔嘴裏呵着白氣,使力推車子,他另一邊的那位搭檔,身材比他高出一個頭,體魄更比他結賣得多;那傢伙滿臉橫肉,紅皮透紫,很有幾把愣勁兒,這一路三十多里地推下來,”居然連口大氣都沒喘!
前面路邊,已能看到那片不起眼的野店,店門外不曾豎起酒招,卻有一盞白糊糊的油紙燈籠隨風搖晃,屋後半截煙囱,正冒冒着嫋嫋煙霧,叫人一見就從心底升上一股温暖。
又哈了一口氣,君不悔小聲朝那夥計間道:
“老苗,前頭有片店,我們會不會在那裏落了腳打尖?”
叫老苗的這位雖長得兇蠻,卻挺和氣,他咧着嘴道:
“現下尚未近午,要不要歇下來,全看二小姐高興;以前走這條路,有時在這裏慈息一陣,有時仍得朝前趕,説不定,主意端由領頭的拿,咱們底下人只有聽從的份,怎麼,你乏啦?”
君不悔笑笑,道:
“乏倒不算乏,只是有點餓了……”
老苗好心道:
“如果真餓得受不住,我腰囊裏藏得有兩塊煎餅,你先拿一塊去吃,咱們賣力氣的人,什麼都能頂,就是頂不住餓,人是鐵,飯是鋼哪!”
君不悔還未及回答,前行的呂剛已適時轉頭髮話:“周麻子的店到啦,二小姐有交代,大夥就在那裏打尖!”
老苗也笑了:“真是謝主隆恩;二小姐約莫也是叫這陣陣寒風凍透心肝,急着想暖上一暖,要是不然,她能直催着這羣人再趕三十里!”
君不悔望了一眼騎在馬上,披着大紅色邊鑲狐皮翻毛斗篷的管瑤仙,他不明白,這娘們的女性温婉韻致都叫什麼東西給攆走了?
店門啓開,生了一臉銅錢大麻子的店主人早已領着兩個小夥計迎將出來,一邊殷勤接客,一面張羅着拴馬上料,馬匹可以拴在外面,這輛鐵皮車卻要推進門裏,等到君不悔與老苗支穩車子,人家業已分開兩桌坐好——管瑤仙獨據一桌,呂剛等三位鏢師合佔一桌。
揀了靠門邊兒的那張桌子坐下,君不悔正想問問老苗該叫什麼吃的,老苗已使了個眼色,嘴皮微動似在唸咒:
“兄弟,別自己叫,吃什麼他們會代我們點——這是規矩。”
規矩?連在這種荒村野店叫點粗糲吃食的權利都沒有,算是哪一門子規矩?君不悔忍不住心火上升,卻又硬硬壓住;是了,這並非規矩,只是階層的劃分與身份的尊卑使然,他有些悲哀,一個賣力氣、幹粗活的人,竟然連自己的尊嚴和格調都一併賣給主子了!
周麻子哆嚏着滿身肥肉來到管瑤仙桌邊,臉盤上垂疊的麻疤全透着陷笑:“二小姐,至少有兩個多月沒有伺候你啦,近來可好?總鏢頭也還得意?二小姐真是一代英雄,女中豪傑,這冷的天,偏只二小姐才能上路走鏢,別説膽識過人,就這等辛苦,多少男子漢也吃不住啊……”
一揮手調管瑤仙扯開斗篷上的絲帶,冷着聲道:
“給我來一副醬驢肉燒餅,燒餅要剛出爐的,外帶一碗酸辣湯,另一碟甜爛黃豆,一碟泡菜心;他們吃什麼你自管去問!”
周麻子似乎受慣了這一套,唯唯喏喏陪笑轉身,呂剛已大聲道:
“我們每個人二十隻鮮肉包子,一桌一碗蘿蔔湯,再各切一盤滷菜,五斤老黃酒——”
管瑤仙柳眉微皺,不輕不重的道:
“一人半斤夠了,喝那麼多酒幹什麼?我們在走鏢,不是踏青,喝多了不怕誤事?”
呂剛好像也受慣了,趕忙欠了欠身:“是,二小姐説得是,一人半斤夠了……”
君不悔想笑卻不敢笑,他低下頭來,只瞅着周麻子那雙腳正朝裏移動。
別看這片野鋪茅店,出菜還真葉決,也僅是至香功夫,一夥人叫的酒菜全已熱騰騰的端上桌面,壺裏的老黃酒,敢情都燙過了。
吃喝總是令人開懷的,尤其這些江湖漢子一旦面臨醇酒熱食,更乃風捲殘雲,狼吞虎嚥;大寒天,口腹之慾不覺得會冒旺,眾人吃相,便越發不甚講究,君不悔悄悄注意着管瑤仙,這位二姑奶奶進食的模樣卻相當文雅細緻,輕咬慢嚼,不帶絲毫魯急之態,與她平時的火辣盛氣竟截然不同。
君不悔在想,這樣的舉止才像個女人,可惜管瑤仙不可能老在用膳,一朝離開飯桌,那股子凌厲勁兒,就又有得大家消受的了。
老苗在桌下輕輕踢了君不悔一腳,低聲道:
“快吃,別瞎琢磨,只要二小姐一吃完,説走就得走,誰填不飽肚皮誰自認倒黴……”
君不悔壓着嗓門道:
“這,也是規矩?”
瞪了君不悔一眼,老苗把半盅酒仰起脖子喝乾:“少説俏皮話,兄弟,被二小姐聽了去,順手就會賞你兩記耳光,她生平最恨人家賣弄嘴把式,她説那叫什麼來着?……嘔,對了,叫輕佻!”
又暗裏瞄瞄管瑤仙,君不悔內心嘆着氣,這麼個標緻娘們,再怎麼説也不該恁般霸道,她是用什麼法子立下如此威嚴,管得這些大男人一個個低三下四、凜若寒蟬?在這位女暴君手下一討口飯吃,亦未免討得太辛苦了。
現在,管瑤仙大概是吃好了,她放下碗筷,正用一條桃粉色的絲中輕抹嘴角,那張臉蛋也浮現着少見的朱酡,白裏透紅,嬌豔得怪惹眼的。
君不悔趕緊將手上半隻肉包了寒進口裏,那邊廂已聽到管瑤仙在交代:“呂剛,去把帳結了,大夥立即上路,入黑之前必須趕到臨餘鎮,今晚就在臨餘鎮歇宿!”
呂剛嘴裏鼓着吃食,卻也只有急忙站起,一面咿晤回應,邊狗蹶屁股般小跑過去,找周麻子結帳。
管瑤仙揚着臉兒,不知是衝着誰在説話:
“漂車可以先推出去了!”
聞聲之下,老苗急急如律令,扯起君不悔一隻胳膊就朝外走,有個較為機伶的店夥計早已掀起厚重的棉簾,順手把門也給推了開來。
門一開,冷風和着雪花便朝屋裏灌,剛吃完一頓熱飯,撲面兜上這一陣寒氣,就活脱捧了一把冰碴子塞進心窩裏,君不悔與老苗都不禁連打幾個哆嗦,兩人合力把那輛雙槓雙輪車推出門外。
君不悔扶穩車槓,單手塞緊自家頸間那條綢圍脖,吸一口氣,舌頭都凍得發麻:
“真是老天不憐苦命人,又飄雪了……老苗,那臨餘鎮,離着這兒有多遠哪?”
老苗鼻嘴都噴着白霧,轉過頭來道:
“六七十里路吧,平日裏腳程加緊一點,儘可趕到,但逢上這種鬼天氣——”
突兀間,老苗噎住了沒有説完的話尾,直眨巴着眼睛往君不悔後面看,君不悔覺得奇怪,也急忙扭頭瞧去——風雪交織中,三丈外一字站立着四個人,四個無聲無息、全穿着一式白袍、戴着一色白熊皮護耳帽的人!
那四個人從頭到腳是一片素白,站在白皚皚的雪地上,立於繽紛飛舞的雪花間,更是泥塑木雕般半聲不響,要不仔細瞧,還真個不易察覺,而看情形,這四位仁兄,好像已經待在那兒好一陣子了,這種天候,這等嚴寒法,他們莫不成全犯了瘋癲!
舐舐嘴唇,君不悔搖頭道:
“乖乖,那可是四個大活人哩,寒天凍地的,他們倒有好興致出來看光景……”
老苗的神色卻緊張起來,他低促的道:
“只怕沒這麼簡單,此中恐有蹊蹺!”
門裏,胡英仰着他的那隻朝天鼻大步走出,老苗立時趨前低語數句,胡英的形態也馬上露出慎戒,雙手急速交擊,“啪”“啪”聲裏,已將其他各人召出。
管瑤仙的反應相當鎮定,一雙丹鳳眼冷峻的掃過那四名怪客,邊淡然自若的下令:“解馬,起鏢,我們上道。”
君不悔望了老苗一眼,正待出力推車,那四個白袍人已彷彿空中的飄雪般隨風移近,不帶絲毫聲息的攔阻了去路。
老苗的表情僵硬,臉色泛青,聲音從牙縫中冒出:“兄弟小心,是那話兒來了……”
君不悔知道的卻不怎麼怕,他的好奇心甚至超過了應有的窒迫感,他端詳着來近的四個白袍人,居然欠身哈腰打了個招呼。
對方自是不理會他,四個人的八隻眼睛只注視着一個焦點一一管瑤仙;那八隻眼睛,不但炯亮如電,更且尖利得似能透人肺腑!
於是,管瑤仙向前走了兩步,斜脱着那四位:
“是什麼意思?我們‘飛雲鏢局,可曾得罪過列位?”
為首的白袍人持了一把根根見肉的粗鬍子,他昂烈的一聲大笑,腔調暴厲:
“小娘們,‘飛雲鏢局’算什麼玩意,也配得罪我們‘無影四狐’?我們的來意非常單純,你們是走鏢的,我們是劫鏢的,擺明了就是這麼一碼事!”
“無影四狐”這幾個字,聽在君不悔耳中不但陌生,更沒有什麼特殊意義,然而對於深悉道上行情的“飛雲鏢局”其他各人來説,感覺就大大不同了——“無影四狐”是這四個人王的共同稱號,他們依序為“魔狐”狄清、“邪狐”司徒鷹、“翼狐”左幻森、“鬼狐”黎在先;這四位主兒的出身來歷,正如先前狄清所言,他們是專門“劫鏢”的,不僅是劫鏢,只要屬於有價值的東西,他們一概都有興趣奪,直截了當的説,這就是一羣強盜、一羣惡匪,偏更是一羣武功精湛,心思細密,而又手段毒辣無比的盜匪。
管瑤仙的形色已經起了變化,但她仍能控制着自己的心態反應,語聲依然冷硬:“‘無影四狐”是黑道上爺字輩的大人物,名高威隆,招子底下金山銀窖看得多了,我們這點小鼻子小眼的零碎如果四位也待過手沾葷,四位豈不是手面太窄,輕看了自己?”
嘿嘿笑了,狄清摸着頷下的粗鬍子,大馬金刀的道:
“好個伶牙利齒的丫頭,管瑤仙,你倒很會説話,只不過我們兄弟不受這個門,但凡是值錢的物事,一朝被我們綴上,便多多益善、大力、通吃,名頭威望值幾個錢一斤?哪有這輛鏢車裏裝的玩意來的實惠?”
管瑤仙顯然在儘量忍耐:“狄大當家,‘飛雲鏢局,並不是什麼財資厚實的大鏢局子,是同家兄邀同幾位友好湊合成班,大夥擔以性命,冒着風險,招攬一點小生意,借之養活數十口苦哈哈,這行營生極其艱困,平素度日已然不易,實在經不起賠累,還望四位念在武林一脈,花葉相連的份上抬抬貴手,讓我們活得下去……”
這狄清尚未説話,他身邊生成一副猴頭鬼腦的“鬼狐”黎在先已賊兮兮的笑出了聲,並一手指點管瑤仙:“管丫頭,你有個‘冷羅剎’的外號,今番怎的卻變得這般可憐生生?其實你也未免把你們‘飛雲鏢局,講得太寒倫了,道上朋友誰不知道‘飛雲鏢局,每個月經手多少生意、穩撈多少油水?你們有固定的主顧,例成的買賣,大秤稱銀、小秤量金,日子過得安逸着哩;我們兄弟也不貪心,管丫頭,只賺你這一票,往後便河水不犯井水,權當貴鏢局子…吃肉,分我們兄弟一碗殘湯喝吧!”
管瑤仙如玉的面龐透着一抹鐵青,她緩緩的道:
“鏢局有鏢局的行規,黎四爺,這個例子開不得,況且,我們也無力承擔這麼大的損失,四爺你多包涵——”
黎在先又笑了:
“管丫頭,我呢,倒挺想包涵你,怕只怕我那幾位阿兄不肯答應……”
“翼狐”左幻森的一雙弔喪眉突揚,語調十分尖鋭:“保得住鏢是你本事,保不住鏢算你倒黴,還有鳥的個規矩?管瑤仙,你不用在這裏軟硬兼施,扯些閒淡——擱下鏢車走路,抑或先見真章,悉隨尊便,我們沒有這多功夫與你窮耗!”
管瑤仙的唇角在不住抽搐,她咬着牙道:
“光天化日之下,竟行強取豪奪,居然還如此理直氣壯、咄咄逼人,我們要是低頭認命,將來這一行營生再怎麼混?四位既不打算要我們朝後活,乾脆就在這裏挖坑埋了我們!”
一拍手,狄清喝了聲彩;
“有骨氣,有志節,管丫頭,你要財不要命,我等兄弟必然成全於你!”
管瑤仙憤怒的叱叫:“護鏢!”
呂剛、胡英、彭季康三個人轟略回應,立時散開梭攔與鏢車之前,氣勢上蠻有那麼回事!
老苗的那張驢臉全繃緊了,他急彎腰,“涮”的一聲從棉靴筒子裏拔出一柄晶亮匕首;君不悔見狀之下,趕忙低聲問道:
“這當口我們該幹什麼事?”
猛跺腳,老苗的模樣有些張牙舞爪,誇大聲勢:“我們該幹什麼事?拼命呀,兄弟,這就是我們忠心衞主,一死以報的關頭了!”
才上工兩三天,半錢銀子未撈着,又受足這等骯髒氣,臨到節骨眼上卻得悶着頭“忠心衞主”“一死以報”,這本帳是個什麼算法,君不悔實在算不來,那股子慷慨同赴難的豪情亦就十分的提它不起,但心裏雖在哺咕,表面上畢竟不宜流露;他聳聳肩,努力擺出一副同仇敵汽的神情:
“是的是要幫着拼,老苗,問題在於我們只會幾手粗淺把式,恐怕派不上什麼用場……”
老苗惡狠狠的道:
“這些黑心強盜,豺狼虎豹,既便是用嘴咬,也要啃下他二兩人肉來!”
君不悔哺哺的道:“能咬着人家才叫本事……”
此刻,那狄清正在搖頭:
“管瑤仙,就憑你和你手下這三個角兒,我敢保證不是我們兄弟的對手,我再點你一點,你真這麼想不轉、愣拼着要落個人財兩失?”
管瑤仙生硬的道:
“狄大當家,是四位逼迫我們不得不如此!”
猴頭猴腦的黎在先嘴裏“噴”了幾聲:
“我生平最看不得漂亮的女人香消玉殞,想想看,如花似玉的一個大姑娘,就這麼魂斷雪地,屍橫命喪,該是一樁多煞風景的事?管丫頭,活着才好啊,人一死,就什麼都完蛋啦!”
管瑤仙火辣的道:
“別把結論下得太早,黎四爺,咱們誰將完蛋還不一定。”
“翼狐”左幻森的動作快得似一抹閃電,他不等管瑤仙的語尾跳出唇縫,斜身拋肩之下,一抹青漓漓的寒光已到了管瑤仙的面門!
管瑤仙早有防備,左幻森身形甫動,她已倒移三步,然而左幻森手中那把青焰般的鬼頭刀只微微一晃,鋒利的刀尖便又指向咽喉!
側頸,塌腰,下挫,管瑤仙的反應亦異常快捷,雙時輕抬的剎那,一對烏芒潤亮的墨玉鈎倏自斗篷中翻現,暴搭敵人肚腹!
左幻森狂笑如雷,鬼頭刀揮掣劈斬,彷彿掀起流波千濤,又似焰火交織,風旋刃回中,頓時已將管瑤仙籠罩在他的刀圈之內。
猴頭猴腦的黎在先慢吞吞的向呂剛他們三個人逼近,一邊猶在嘻皮笑臉的道:
“三位哥兒,你們女主子業已豁上命來拼啦,三位端人家飯碗豈可只站着風涼?來來來,我黎某不才,且向三位領教領教……”
呂剛兩眼圓睜,猛一聲叱喝衝往黎在先,那對重有三十餘斤的大板斧兜頭砍向姓黎的猴腦,光景恨不能一傢伙將這題猴腦袋劈落!
黎在先叫一了聲“乖乖”,身形略擺已轉到呂剛背後,呂剛雙斧揮空左腳朝後飛彈——好一記“豹尾腳”,不幸的卻是恰巧叫黎在先伸手接住,揚臂上抬再一個旋步,呂剛人高馬大的身子便重重打橫翻跌,滾了滿頭滿臉的雪泥!
胡英半聲不吭,挺着一柄短杆山又使力插向黎在先背脊,這位“鬼狐”真像有鬼,他輕描淡寫的錯開一步,左手抓住叉杆,右時反搗,結結實實的給了胡英心口一記,直把胡英搗出五尺,四平八的穩的居然閉過氣去!
衝着一側發呆的彭季康齜牙笑笑,黎在先眯着眼道:
“真叫稀鬆不是?就這點名堂,也敢出來保鏢走道,瞎混世面?我的天,連我們也不得不替你們捏把冷汗,咳,活該你們要吃這眼前癟!”
彭季康的臉頰往上吊起,眼皮子急速跳動,嘴巴翁動着有如一條缺水的黃魚,站在那裏竟是一個勁的抖索。
黎在先湊近了點,形容有着詫異:
“怎麼啦?你是冷得慌還是怕得緊?老朋友,你嘴皮子不停翁動,可是有什麼悄悄話要告訴我?”
彭季康摹然全身躍起,雙腳急蹴黎在先胸口,那喝叫聲卻似長嚎:“我喘死你——!”
黎在生的軀體碎而在雪地一滑,彭季康的攻擊便全落了虛,姓黎的脊樑猛挺,凌空翻個斤斗,趁勢雙腳飛旋,“吭”的一聲將彭季康踢出丈外,更手舞足蹈的摔進路邊一條幹溝裏!
從頭到尾,黎在先就沒有亮過兵器,最令人氣憤的是他那副玩世不恭、嘻笑怒罵的德性,動起手來不似在與敵搏命過招,完全是以丑角的姿態在弄孩子;偏偏呂剛他們三個大鏢師又役出息,沒有一個能搪上兩招,愣是叫人家空着一雙肉掌打得鼻塌嘴歪,滿地找牙——姓黎的何曾説錯,只這點名堂,竟敢出來現世走鏢?
管瑤仙的情形亦是每下愈況,越鬥越見吃緊,“翼狐”左幻森根本來盡全力,大約只發揮了五成修為,已經把個“冷羅剎”逼得香汗淋漓,左支右絀,左幻森的表現也同他的兄弟一樣,抱了幾分戲謔成份,他似乎不打算將管瑤仙殺死,他要把這位冷做的大姑娘羞死、折死、累死!
“鷹狐”狄清、“邪狐”司徒鷹哥倆各自揹着雙手,正在閒閒的低聲談笑,連望也不朝鬥場上望一眼,仿若他們早已預知拼戰的結果,早就明白一旦展開搏殺,則必勝券在握!
老苗乾嚥着唾沫,握着匕首的五指,由於大過用力而骨節突凸,泛現着青紫之色,他瞑目瞪視着情勢的演變,不錯,雙方的情勢是在不停演變,因此老苗的一顆心便不停住下沉,這當口,業已沉人那一片冰寒的無底深淵裏了!
君不悔嘆了口氣,沙着嗓門道:
“看樣子,老苗,咱們這邊不像佔着上風?”
挺直脖頸,老苗猶自嘴硬:
“別他娘淨長他人志氣,過招搏殺,景況是説變就變,表面上看似贏家,保不準一轉眼便栽跟頭,這種場合我見多了,你不懂!”
君不悔澀澀的道:
“就算我不懂,老苗,但呂鏢頭、胡鏢頭、彭鏢頭三位都躺在地下卻是事實,人已動彈不得了,這景況還待如何轉變,莫非……莫非他們吹口仙氣,就能叫人家栽跟頭?”
呆了一呆,老苗怒道:
“還有二小姐在撐着!”
君不悔搖頭道:
“二小姐已是泥菩薩過江一一自身難保,怕也撐不長久,老苗,人家還有兩個厲害角兒沒上場呢,可憐咱們這邊已是東倒西歪,一片淒涼,老苗啊,這趟鏢,我看慘啦
老苗猛一錯牙,氣沖牛斗:
“你是怎麼啦你?就算二小姐也撐不下去,我還在!”
怔怔望着老苗,君不悔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你還在?單憑你這位推大車把式,能否獨啓逃命都頗成問題,對於逆勢的扭轉,又管得鳥用?
於是“鬼狐”黎在先已笑眯眯的走了過來,上下打量着老苗:“怎麼着?瞧你這摸樣,好像還透着三分不服?要是你有心替你家主子表現點赤膽忠肝,行,我包管成全於你!”
老苗往後退了一步,滿胸的橫肉顫動,麪皮赤中透紫,但呼吸急促,鼻孔掀合,不知是怒是怕,但神情上還真有點拼命的狠勁。
君不悔連忙弓背哈腰,陪着一臉的笑:“四爺,黎四老爺,你是大人不記小人過,我們哥倆是幹啥吃的?便玉皇太帝給我們做膽,我們也不敢攔截四爺爺你的虎威,我這老哥是一時糊塗,腦筋未轉,千祈四爺爺你高抬貴手,饒過我們……”
哼了哼,黎在先大刺刺的道:
“上線開拔的傳統便是不殺舟子馭夫,不殺苦役腳力,然則卻有個不得抗拒的條件在前,我若宰你二人,直如宰兩隻雞,沒得還污了我一隻手,但你們肚裏要明白,放聰明點,別自己找短命!”
君不悔不住點頭:
“是,是,四老爺,我們全明白,都清楚,四老爺的大恩大德,慈悲胸懷,我哥倆這一輩子都不敢稍忘……,,
盯視着老苗,黎在先突然放冷了聲音:“還不把你手裏這塊破銅爛鐵丟掉?”
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譁,原本暗怪君不悔沒種的老苗居然也恁般不夠爭氣,“當”的一聲匕首墜落,人亦宛似一下子矮了半截。
黎在先又僵硬的道:
“把鏢車打開!”
君不悔與老苗互覷一眼,老苗一時拉不下臉來,只愣愣的呆立着。君不悔乾咳一聲,模樣是一派可憐兮兮:
“回四老爺的話,鏢車是上了鎖的,鑰匙由我們二小姐保管,小的們——”
黎在先不耐煩的往前踏步,驟然斷喝出聲,左掌着力揮斬,但聞“咋擦”聲起,外包黑鐵皮的一口楞角車廂立時四分五裂,隨着橫飛的翻卷鐵片與折木碎屑,“嘩啦啦”傾瀉出一大堆東西來,我的天,竟是一大堆鵝卵石!
望着這一車箱的石頭,不但黎在先傻在當場,君不悔和老苗也一樣直了眼,他們做夢都想不到,這一路推來、又沉又重的一車寶貝,居然只是些石頭!
在短暫的驚愕之後,黎在先發了狂般跳將起來,尖着嗓門怪叫:
“哥兒們,我們上了老當啦,管家兄妹暗裏早把紅貨掉包,只留下一車石頭……”
“魔狐”狄清同“邪狐”司徒鷹在黎在先運掌破車的一剎,已覺情形有異,兩個人一連咒罵,迅急奔來,而“翼狐”左幻森也怒嘯若位,身形騰撲問猝偏刀背,又快又準的拍在管瑤仙腰肋,硬是一下子將這位“冷羅剎”敲截了氣!
黎在先指着一堆鵝卵石,跳着腳咆哮:“好一對好狡刁滑的管家兄妹,竟使了這樣一條金蟬脱殼的毒計坑害我們,把我們當龜孫一樣耍得團團亂轉……我操他的親孃要不抄翻他那片破鏢局,我是決不甘休!”
“翼狐”左幻森也咬牙切齒的罵:“真他娘陰溝裏翻了大船,憑我們哥幾個這等的老江猢,也叫人家活活擺了這一道,寒天凍地忙亂一場,卻只弄來一車石頭,往後朝外一傳,這世面還能混麼?成,姓管的兄妹抹灰我們臉盤,老子就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這時,“魔狐”狄清卻安靜下來,他目光的的的注視着這堆石頭,然後,又把眼睛移到伏卧着的管瑤仙身上——管瑤仙一動不動的趴在那裏,大紅的斗篷正在風雪中輕輕飄拂。